2020年11月19日 星期四

金門藝文拾零 · 拾肆 ──張定、許獬、蔣孟育、陳基虞、張朝綱

 

金門藝文拾零 · 拾肆

──張定、許獬、蔣孟育、

陳基虞、張朝綱

 

元信

 

     張定〈詩山奇書序〉、〈高蓋山四景十二奇〉

 

       明代中期出身青嶼村之張定,於明孝宗弘治三年成進士,是金門在明代的第一位進士。由正途出身者,於詩文之道諒有根柢;但張定在縣志內所載的資料,除了登科年份和曾任山東布政司參議、「居官清謹」之外,未曾及於他有何著作。多年前筆者在撰寫〈金門藝文訪佚〉續篇時,曾於民國四年南安人戴希朱編成的《南安縣志中,檢得張定為南安縣高蓋山諸景所作十七首七言絕句詩總題為〈高蓋山四景十二奇〉);但當時筆者為省繁起見,僅錄詩作原貌,未對各詩所描寫之景點、典故等加以解說。近期筆者得覽戴希朱所纂另一部著作《詩山書院志》,該志中除了前開張定所作十七首詩,還收錄了張定的一篇短文〈詩山奇書序〉;這恐怕是張定惟一傳世的佚文,值得介紹。但在迻錄其文之前,先對戴希朱此人及其所纂《詩山書院志》略作說明。

       據廈門大學出版社1955年出版、南安市詩山教育史志編纂委員會點校之《詩山書院志》書首〈重印說明〉等部份中所述:戴希朱,南安人,字敬齋,號「松村居士」,光緒壬午(八年,西元1882)年成舉人,選入內閣,又入直中書,兼派頤和園領事,誥授奉政大夫。戴氏原名「鳳儀」,後因避宣統帝溥儀名諱,遂改名「希朱」;除《南安縣志《詩山書院志》,戴希朱尚有《松村詩文集》、《郭山廟志》、《詩山戴氏族譜》等著。所謂「詩山」,即南安縣縣城以北七十里之高蓋山(因山頂方平似蓋而得名),唐代時有詩人歐陽詹生長於此,他是福建省「破天荒」之第一位進士、曾任國子監四門助教。因歐陽詹以詩作聞世,這座山也因他而別名「詩山」,山下之村落與溪流則被稱為「詩村」、「詩溪」。至於詩山書院之來由,係光緒十六年(1890戴希朱等募資,將該山之東嶽廟擴建而成;詩山書院初成時頗具規模,但至光緒三十年1904)頒布施行新學制、次年又詔廢科舉,書院遂改為詩山高等小學堂,辛亥革命後又改為學校,最終約在民國十五年前後因經費支絀而停辦。或許因感時勢變化,惟恐書院廢墜,戴希朱於光緒三十一年時纂成《詩山書院志》,詳載書院所在及周邊形勝、相關先賢、建置、藝文諸作等;而張定所作序文與諸詩,也就因此書收錄而被保存下來了。

       張定的這篇段文〈詩山奇書序〉,開頭說明撰序緣由云:「詩山奇書者,乃武榮資福院雲隱、明庵上人禪誦之暇所閱志書。」所謂「武榮」,可作為泉州之南安、莆田、龍溪三縣之代稱,因為這三縣曾於武則天大周聖曆二年(西元699)由泉州析出,成為新設之武榮州;不過在此應僅指南安縣。至於資福院之肇始,據唐代普茶昆於天寶二年(西元743)所撰〈高蓋山資福院碑記〉(見《詩山書院志》卷之九〈藝文(上)〉)中言,最初是在唐高宗咸亨辛未年(二年,西元671)時,有曹溪惟節禪師雲遊至此;嗣後於咸亨四年,有位「歐陽公」為其捐貲建寺,名為「資福院」。但到了後世,因歐陽詹不僅是泉州第一位進士、也是「開閩進士」,資福院僧人遂藉其名聲以自重,將該院說成係歐陽詹所建(筆者按:歐陽詹約生於西元755年前後,自不可能是資福院之肇建者。據戴希朱於光緒廿六年所撰〈重修資福院碑記〉中考證認為,建「資福院」的那位「歐陽公」,「以年代核之,可知確是四門(謂歐陽詹,曾任四門助教)之祖父」,但筆者認為亦不確;那位「歐陽公」的年代,算起來應比歐陽詹之祖父更早,至於是否與歐陽詹有關係則不得而知)。由序文內容觀之,係張定來南安時結識了當時資福院之住持明庵上人;因張定對詩山之諸景致有興趣,故明庵上人為其撰《詩山奇書》以介紹之,並請張定為序。而由張定序文中「爰筆其序,俚吟十七韻」之語來看,他所作的十七首七言絕句詩高蓋山四景十二奇,即是配合明庵上人所撰《詩山奇書》而作。〈詩山奇書序〉與〈高蓋山四景十二奇〉十七首詩,分見於《詩山書院志》卷之九〈藝文(上)〉、卷之十〈藝文(下)〉,茲據書中所見迻錄如下:

 

   詩山奇書序 明弘治進士  山東參議 張定 子信  同安

  詩山奇書者,乃武榮資福院雲隱、明庵上人禪誦之暇所閱志書,睹其事迹,以目其錄。是山之巔,方平如蓋,中有四景十二奇,以象斗曜周天之數,誠為泉南禪林勝景也歟。余假館石門,偶會上人,話及山之清致,有悚於懷,未獲遍覽。上人爰輯此書,揖予而且曰:「凡今天下勝景名山,俱為飛佛錫至之所及,至創建寺院岩室,系(係)善心者建之,其致是乎!」夫山廣大無窮,有名勝之區,必有紀勝之筆,因校奇書四景十二奇,果勝哉!恐其說齟齬,世所難知,爰筆其序,俚吟十七韻,以俟後之君子原其所自,無一不本於山之化育也哉。

  明弘治壬戌(十五年、西元1502之秋九月朔。

 

         高蓋山四景十二奇

 

         高蓋山

    突出奇峰萬仞高,攀蘿捫葛敢辭勞。四圍環拱圓如蓋,保障詩村氣勢豪。

 

         白雲室

    悠悠舒卷本無心,虛室名傳歲月深。倘使從龍蘇巨旱,勝他斂跡寓禪林。

 

         資福院

    泉南天塹古詩山,擁出梵宮隱約間。歐氏輕財興福地,增輝佛日照塵寰。

 

         萬壽岩

    當年祝壽表微衷,特向山陰拓數弓。漫道華封為盛事,詩山人亦效呼嵩。

 

        秀峰岩

    名山鍾秀畫屏開,梵剎鼎新絕點埃。借我登臨完一覽,箇中景物宛蓬萊。

 

        歐陽墳

    蔚蔚佳城氣色蒼,問何年久葬于唐。歸官哀母人安在?留有遺詩紀一章。

 

        雲歸洞

    獨板橋頭小洞天,浮雲歸宿景蕭然。幽棲莫道無幽思,不盡高風仰昔賢。

 

        木根橋

    伊誰架造板橋橫,浮帶榕根兩畔生。漫道崎嶇難跋涉,當年曾有四門行。

 

        百層階

    伊誰築砌倚雲山,百尺層層半嶺間。石級苔封塵跡少,任教落葉點成斑。

 

        千歲龜 

    怪石天然狀若龜,一拳別自顯神奇。勝他贔屭途中立,徒作千秋鎮石碑。

 

        聖水洞

    天生片石怪然成,中注淵泉若有靈。洞口四時流不竭,呼童接竹引來清。

 

        普光塔 

    石生五色郁真龍,造就浮屠響碧空。衣缽相傳歸只履,箇中埋玉氣融融。

 

        迎雨台

    絕勝雲鈞與釣台,突然山頂數椽開。只因旱魃侵人境,到此迎龍接雨來。

 

        透龍泉

    鑿破桐陰一脈清,朝昏混混透龍聲。源頭有本方如是,昔日宣尼每亟稱。

 

        伏虎宮

    山君頓伏滅無蹤,靈顯禪師號此宮。法力一施空掃地,而今不復展威雄。

 

        佛祖墓

    靈邱簇簇傍山巔,歸葬二親閱幾年。多少荒墳埋蔓草,一坏獨秀石峰前。

 

        古跡壇

    古跡猶存土一丘,當年遺祝歷春秋。洪基如故神何在?野草寒花滿地愁。

 

     ──張定的組詩高蓋山四景十二奇」共十七首,第一首「高蓋山」概述全山景緻,「四景」則是第二至五首所描述的白雲室、資福院、萬壽岩、秀峰岩;「十二奇」則是第六首「歐陽墳」開始至最後的「古跡壇」,各有一詩。關於四景十二奇的大概,在戴希朱《詩山書院志》卷之一〈形勝〉部份對詩山的記載中有分條敘述,筆者茲將該志所載引述於下、部份另加解說:

     白雲室。《詩山書院志》載:「在山頂之西,陡起三台,形似筆架,為今書院案山之左,其間秀蔚幽奇,回絕塵壒。四門(謂歐陽詹)曾築室讀書於此,明方伯戴廷詔、學博陳時謙、陳際可亦在此肄業焉。」筆者按:戴廷詔,戴希朱之先祖,明萬曆二十三年進士,官至江西右布政使。

    資福院。《詩山書院志》載:「在山腰之南,俗名高蓋岩。憑山為院,地極幽敞。〈碑記〉:『咸亨辛未,曹溪惟節禪師雲遊至此,睹山川佳麗而樂之。癸酉(咸亨四年)有歐陽公揮金布谷,為構院宇,額曰「資福院」。』中有古檜,老幹虬枝,唐時所植。』」筆者按:此處〈碑記〉,係指唐代普茶昆於天寶二年(西元743)所撰〈高蓋山資福院碑記〉,見《詩山書院志》卷之九〈藝文(上)〉。

  萬壽岩。《詩山書院志》載:「在山麓之東南,據舊詩云,建此以祝萬壽,故名。今移其岩於劉林鄉,而仍其號。」筆者按:既云能「移」,則此「萬壽岩」當係寺院或宮廟。又,張定詩句中「漫道華封為盛事」,「華封」典出《莊子.天地篇》:「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請祝聖人!使聖人壽、使聖人富、使聖人多男子!』」。「詩山人亦效呼嵩」,句中之「呼嵩」,典出《漢書.孝武帝本紀》所載,漢武帝曾登嵩山東峰太室山行禮,當時從官在山下聽聞有人聲呼「萬歲」,於是武帝命以三百戶人家為太室山神祠守祠。

    秀峰岩。《詩山書院志》載:「在山脊之東,其山列屏為寨,寨下岩宇寬敞,樹林蔚蒼,今廢。」

  歐陽墳。《詩山書院志》載:「在山之絕頂,自白雲室逶迻而南而東北,還起小巒頭於西,奇石巉岩,四門之祖母葬其間,號“翻龍墓“,言龍自西來,復翻轉向西也。好事者浪傳為”吞人墓”,惑矣!墓前三面環拱,雖高巔如平地,《府志》、《縣志》謂方平如蓋者此也。」筆者按:張定此詩下半首會有云「歸官哀母人安在?留有遺詩紀一章」,是因舊時有傳說該「歐陽墳」係歐陽詹母親之墓,且歐陽詹曾有詩悼母;張定誤信,故有此二句。據戴希朱先祖戴廷詔所撰〈閩歐陽詹考〉一文中所述,傳說的內容是這樣的:「舊傳公(歐陽詹)幼讀書高蓋山白雲室,母曾丁寧(叮嚀)早歸。(歐陽詹)赴舉時,母歿,里人為葬是山。既歸,作詩哀之曰:『高蓋山頭日影微,黃昏鳥雀傍林飛。庭前滴酒空流淚,不見丁寧道早歸。』」對此傳說,戴廷詔在其考證中舉出韓愈曾撰〈歐陽生哀辭〉,內中有云:「詹今其死矣!詹,閩越人也,父母老矣」,證明歐陽詹是早於其父母而亡(自然不可能作悼母詩)。至於那首「高蓋山頭日影微」詩作,其實是出於福州府永福縣人陳嵩之手;永福縣亦有高蓋山,或因山名相同,致使陳嵩之詩被當成係歐陽詹悼母所作(戴廷詔所撰〈閩歐陽詹考〉,見《詩山書院志》卷二〈列傳〉部份)。

  雲歸洞。《詩山書院志》載:「在白雲室下,為白雲歸宿處。四門(歐陽詹)回別業時,見宿雲歸洞,有“一徑中峰見所歸,宿雲先已到柴扉”句,後人因以名洞。」

  木根橋。《詩山書院志》載:「在雲歸洞下,榕根蟠結為橋,兩畔天成,不假造作,四門讀書時,頻經於此。」

  百層階。《詩山書院志》載:「在白雲室半嶺之間,築石為砌,累累百層,連步以上,若登白雲,亦四門所常登陟處。」

  普光塔。《詩山書院志》載:「據〈碑記〉:資福院禪師姓李,清源福泉人,宏(弘)治戊申告寂,屬(囑)其徒明庵曰:“高蓋右畔一窟,三面皆土,中帶五色,石勢甚奇特,可造寶塔。”明庵依言建之,今圮。」筆者按:《詩山書院志》此處云「據〈碑記〉」,但到底是誰作的哪一篇〈碑記〉?不得而知。《詩山書院志》卷之九〈藝文(上)〉,收有自唐代普茶昆〈高蓋山資福院碑記〉以後歷代所作碑記數篇,如清乾隆二十六年歲貢生潘世特所撰〈重建高蓋山資福院碑記〉等,但其中未見有關於明弘治間資福院禪師姓李等事。要之,這座「普光塔」,係《詩山奇書》作者明庵上人依其師囑付所建。弘治戊申為弘治元年、西元1488年。張定詩句「衣缽相傳歸只履」,用傳說中達摩下葬後,棺中僅剩一隻草鞋的故事。《舊唐書.方伎列傳》則載,達摩是隱於嵩山少林寺時遇毒而卒,其後「門徒發其墓,但有衣履而已。」

       聖水洞。《詩山書院志》載:「在資福院之旁,怪石天成,盤於洞口,有泉漱石齒,四時不竭。」

       迎雲台。《詩山書院志》載:「舊詩亦作“迎雨台”,因歲大旱,築此以迎龍禱雨,今廢。」

      透龍泉。《詩山書院志》載:「在山腰之西,亦名“蟹眼泉”,泉脉穿桐陰而出,澄澈異常。」筆者按:張定詩句「源頭有本方如是」,典出朱熹〈觀書有感〉詩之句:「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昔日宣尼每亟稱」一句,見《孟子.離婁下》徐子對孟子之語:「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

       伏虎宮。《詩山書院志》載:「在山麓之西,巨石蹲立如伏虎,石下可容十餘人,游人樵客每憩於此。」筆者按:《詩山書院志》對「伏虎宮」此奇,僅稱有一狀似伏虎之巨石。但據張定詩句「山君頓伏滅無蹤,靈顯禪師號此宮」來看,當地應曾有某禪師以法力降伏猛虎的傳說,並因此而建宮;不過該宮諒是早已堙滅無跡、也沒有相關記載遺留下來,故戴希朱亦無所及。

       千歲龜。《詩山書院志》載:「在秀峰岩下,兩澗合水處,一石狀若神龜,千古長存,故名。」

       古跡壇。《詩山書院志》載:「在山腰之北,俗名菩薩窟,墜勢奧衍,古祀有伽藍神,久廢。」

       佛祖墓。《詩山書院志》中僅載:「無考」,連戴希朱亦不知其來由。筆者按:由張定詩中「歸葬二親閱幾年」之句來看,此「佛祖墓」似為某位官宦為父母所營佳城。不過,應該不是指歐陽詹,見上文關於「歐陽墳」之解說;歐陽詹實早於其父母而亡。

 

 

        許獬〈上邑簿〉

 

  明代「會元傳臚」許獬,其於制義之外的諸體詩文,在其卒後數年即有《許鍾斗文集》問世,嗣後又有其弟、子等合力輯為《叢青軒集》,不過仍不免有遺佚:譬如明人沈一貫所輯《新刊國朝歷科翰林文選經濟宏猷十六卷續一卷甲辰一卷》這本書中的續卷部份,即有收入許獬所撰〈擬敕九邊將士實修戰備城守毋得出塞邀功希敘疏〉這篇文章(見筆者〈金門藝文訪佚(三)〉),而此文在《叢青軒集》或《許鍾斗文集》中皆無之。日前筆者復由明人陳仁錫(字明卿,長洲人,天啟二年殿試探花,官至南京國子監祭酒)所選尺牘奇賞》一書卷之四〈人物品雋第四部份,檢得許獬所作一封短信〈上邑簿〉,茲於下介紹。

  尺牘奇賞》所收許獬的這篇〈上邑簿〉,在文題或內文中皆未道及其致書者之姓或字、號;不過仍不妨由相關的文獻中,去嘗試推敲出可能是為誰而寫。「邑簿」即一縣之主簿,在此不消說是同安縣之主簿。而由許獬的生平觀之,他是在萬曆二十二年才成為同安縣學的生員,也至少從那時起才有個身分、夠資格可以上書縣級官員。而在許獬成為生員乃至去世的萬曆三十四年之間,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三〈職官〉所載明代主簿,依次是:曾一歐(泰和儒士,二十一年任,府志中「歐」作「甌」;《同安縣志》之〈循吏錄〉部份亦作「甌」)、謝與源(泗州貢生,二十六年任)、郭士瀛(桐城人,二十八年任)、喻良心(玉山貢生,二十九年任),以及吳大登(仁和人,三十四年任)。在這幾位主簿中,《同安縣志》對郭士瀛、喻良心、吳大登等三位,都僅載其籍貫與來任時間,沒有記載特出表現,諒可不列入考慮。至於曾一甌、謝與源這兩位,在《同安縣志》卷之三十五〈循吏錄〉部份皆有立傳、而且其傳文都是根據蔡獻臣的文章而來:蔡獻臣為曾一甌寫了〈送曾邑簿還泰和序〉、為謝與源寫了〈賀謝淦川邑簿臺獎序〉。從蔡獻臣的序文乃至經《同安縣志》修纂者節錄過的〈循吏錄〉傳文來看,曾一甌、謝與源這兩位主簿在任期間,均表現出相當之才幹,都有可能是許獬〈上邑簿〉一文所致對象。以筆者個人的看法,〈上邑簿〉內文中的「榮膺寵命」、「慰彼黎庶」等語,似是意味「受文者」被賦予不同一般的權責、能夠以相當於「父母官」的身分來治事,故許獬對其寄予厚望。若由這點來看,〈上邑簿〉的致書對象該是曾一甌:因為蔡獻臣〈送曾邑簿還泰和序〉一文中有云「令缺,即以君攝令,旱禱立應,士民歌之」,曾一甌是曾經代理過同安知縣的;而〈賀謝淦川邑簿臺獎序〉一文中,雖記載謝與源於處理事務時躬親履勘等勤奮表現,但並沒有提到他代理上官之事。若光就是否曾代理知縣這點來說,筆者認為許獬的〈上邑簿〉是寫給曾一甌的;可是,有些疑問使筆者不能如此遽斷,原因也是來自蔡獻臣的序文。在《同安縣志》卷之三十五〈循吏錄〉部份為曾一甌所立傳,是稱他「萬曆二十一年任主簿……在位四年,告病歸」;由縣志看起來,曾一甌是於萬曆二十一年來任、萬曆二十五年離職,他的下一任是二十六年到縣的謝與源,這樣似乎沒問題。可是,蔡獻臣為曾一甌所寫〈送曾邑簿還泰和序〉,在文題之下所加註寫作的年份卻是「甲午」;甲午是萬曆二十二年,此序既為「送」曾一甌而作、序文中也明白提到「君簿同安四年矣」,那按照蔡獻臣此序,曾一甌就該是在萬曆十八年時來任、萬曆二十二年時離職。但若曾一甌是萬曆二十二年離職,那許獬成為生員時曾一甌恐怕都走人了;就算趕得上,那時曾一甌代理知縣也應已有好一段日子,與〈上邑簿〉中「糾邑新政,必有迎刃而解」之語也對不上。要之,如果蔡獻臣在〈送曾邑簿還泰和序〉文題之下加註的年份「甲午」確實無誤,那〈上邑簿〉恐怕就不是寫給曾一甌而是給謝與源的;但若其文題下加註的「甲午」不確、正確的是「丁酉(二十五年)」,則曾一甌去職時間可與謝與源來任時間銜接,「榮膺寵命」、「慰彼黎庶」等語也顯得比較符合情狀。職此之故,筆者是認為〈上邑簿〉比較可能是寫給曾代理過知縣的曾一甌、〈送曾邑簿還泰和序〉文題之下加註的年份「甲午」是錯了的。但這只是筆者的個人看法,《清白堂稿》的崇禎刻本或手鈔本,在〈送曾邑簿還泰和序〉文題之下加註的年份皆是「甲午」,此點不可諱言。姑不論致書對象係何人,許獬〈上邑簿〉一文如下:

 

   上邑簿  許獬

  恭訊尊侯溫和,榮膺寵命。栖仇香之鸞,彈景仁之箏,粘伯淳之禽。糾邑新政,必有迎刃而解者。漢江竹馬之迎,來暮興歌,式其行,慰彼黎庶。此不佞勸駕意也。

 

  ──本篇部份典故、詞語,略釋於下:

  栖仇香之鸞:原書此處小字註:仇香,言膺(鷹)鸇不若鸞鳳。筆者按:仇香,即東漢時人仇覽,字季智,一名香,陳留考城人,傳見《後漢書.循吏列傳》。仇覽年少時為一書生,在鄉里間並不知名,年已四十才被選為蒲亭長。但仇覽治民有方,使百姓致力農桑、子弟就學,一年之間即使蒲亭境內大治。當仇覽初到蒲亭時,境內有個百姓叫陳元,與自己的寡母同住,而其母卻來見仇覽,要告自己的兒子不孝。仇覽為此驚訝,因他不久前曾經過陳元家,見其院落整齊,耕作依時,應該不是個惡人;而在漢代,「不孝」的罪名若審實,是會科以死刑的。於是仇覽當下開導陳元的寡母,不要因一時小忿害了兒子、還使自己晚年失去依靠。陳元之母感悟己非,涕泣而去。之後仇覽又親自到陳元家,為陳元母子陳說人倫孝行,終使母子和好,陳元後亦成為以孝聞名之佳士。在仇覽擔任蒲亭長時,考城令係王渙,其政道尚嚴猛,風聞仇覽以德化人,便將他調來縣衙署理主簿。某次王渙問仇覽:「主簿聞陳元之過,不罪而化之,得無少鷹鸇之志邪?」仇覽回答:「以為鷹鸇,不若鸞鳳。」王渙聞言大為佩服,對仇覽說:「枳棘非鸞鳳所棲,百里豈大賢之路?今日太學曳長裾,飛名,皆主簿後耳(謂當時已入京師太學的那些士子們徒有虛名,都比不上仇覽)。」,並將自己一個月的薪俸送給仇覽當費用,讓他得以前往太學進修。仇覽入太學後,致力治學,不預游談瑣事。當時以善於品題人物聞名之郭泰(字林宗)曾造訪仇覽,與其對談,佩服到下牀為拜。仇覽在太學完成學業後回鄉,來自州郡邀其出仕之請紛至,但仇覽皆以有疾為由辭謝。其後遇朝廷徵召賢良方正之士,但仇覽已因病而卒,未得大用。因仇覽曾為考城主簿,故許獬用其典。

       彈景仁之箏:原書此處小字註:朱光庭,程明道化行于彈箏。筆者按:依照陳仁錫書中體例,此條註釋是謂朱光庭此人曾說過「程明道化行于彈箏」這樣的話,但筆者認為這是錯誤的。程明道,即北宋二程中的哥哥程顥,字伯淳,學者稱其「明道先生」。朱光庭,字公掞,程顥之門人。據朱熹《伊洛淵源錄》卷四所載,朱光庭曾往汝州受教於程顥,事後向人自稱「在春風中坐了一個月」,因而有「如沐春風」之成語。但現今關於程顥的記載中,並無其「化行于彈箏」之事;況且此句提到的明明是「景仁」,而程顥之名、字或號,皆與「景仁」無關。故筆者認為:《尺牘奇賞》在此處的註釋,應是和下一句「粘伯淳之禽」有所糾結,以致生誤。所謂「景仁」,應係指南朝宋時人謝裕,字景仁;後因其名與宋武帝劉裕犯複,故以字行,其傳見《南史》、《宋書》。據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七十三〈設官部二十五.主簿一百六十三〉部份有載:「俗說云:謝景仁為豫州主簿,在桓玄門下。玄聞其善彈箏,以箏令其彈之。因歌秋風,意氣疏遠,玄甚重之。」許獬所指應為謝景仁之事。

  粘伯淳之禽:前條已說明北宋二程中的哥哥程顥,字伯淳。據其弟程頤所撰〈明道先生行狀〉中載,程顥早年至江寧府上元縣當主簿時,「其始至邑,見人持竿道旁,以粘飛鳥,取其竿折之,教之使勿為。及罷官,艤舟郊外。有數人共語:『自主簿折粘竿,鄉民子弟不敢蓄禽鳥。』不嚴而令行,大率如此。」

  糾邑新政:原書天頭有註文:糾,正。亦曰邑。主簿,自漢有之,皆令長自調。

  漢江竹馬之迎:原書此處小字註:郭伋兒童竹馬相迎。筆者按:竹馬之迎,典出《後漢書.郭伋傳。郭伋,字細侯,扶風茂陵人,其高祖父郭解係漢武帝時著名之遊俠。郭伋於西漢末年官至漁陽都尉,新莽時任上谷大尹,更始帝時為左馮翊,在東漢建立後又歷任雍州牧、尚書令、中山太守、漁陽太守、潁川太守、并州牧等職,所至平盜安民、百姓愛之。當郭伋出任并州牧時,曾至轄地內四處巡視,將到西河郡美稷縣時,道旁有數百名騎著竹馬的孩童來迎接他。原來這些孩童聽聞郭伋的賢能大名,自動列隊前來歡迎。郭伋向這些孩童道謝,到巡視完將離開,孩童們又送他出至城外,並問郭伋何時會再路過。郭伋估算行程後,告訴孩童們會再回來的日子。但後來巡畢回程早了一天,郭伋為了不失信於孩童,就在城外野亭過了一夜,至第二天約定的日子才進城。

  來暮興歌:典出《後漢書.廉范傳》。廉范字叔度,京兆杜陵人,係戰國時代趙將廉頗之後人。廉范於東漢章帝建初(西元76~83)年間出任蜀郡太守,其轄內成都民物豐盛,房舍緊鄰。先前之太守為防火災,禁止老百姓於夜間在家從事手工業。但老百姓還是在夜裡偷偷摸摸幹活兒,為防燈火被人看見而遮遮掩掩,反而導致了更多火災發生。廉范來任之後便削毀先前太守的禁令,不再禁止夜作,但亦嚴格要求百姓必需儲備消防用水。成都百姓因工時可以延長、生活得以改善,於是作歌稱頌曰:「廉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絝(經濟變好,衣褲可以多作幾件)。」

  式其行:此句係出《詩經.大雅.崧高》一詩,是詩乃描述西周時周宣王平定楚國後,為鎮撫南方諸侯,先命召伯(後之召穆公)在「謝」地建造都邑、開闢田土,再命申伯前往就封地之事。詩中有「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疆,以峙其粻,其行」之句,謂周宣王先命召伯劃定申伯的疆土,規定了當地稅賦並儲備糧食,因此申伯能夠從速啟行。在此許獬當是希望新上任之主簿能處理好稅賦之事、積存糧食以備不虞,使百姓可在有保障的情形下安居樂業。故其下云「慰彼黎庶(百姓)」。

 

 

        蔣孟育〈請郡守送諸生入學〉

 

  明代晚期之蔣孟育,成進士後初授翰林院庶吉士,最終官至南京戶部右侍郎;在其六十二年的生涯間諸種撰作,有其好友張爕為其纂輯為《恬庵遺稿》,多達三十八卷之譜。然張爕雖辛勤蒐羅纂集,畢竟也會有遺珠。過去筆者即賡續由不同來源檢得〈再刻蔡端明別紀序〉、〈送計部崔宏臺先生銄政告成還朝序〉、〈都諫九翁蕭老先生參政浙藩序〉、〈明登仕郎謝公壙志〉,以及為邵武縣儒學重修所記記文等文章,均為《恬庵遺稿》所未收入者。近期筆者又由明人丘兆麟(字毛伯,號太丘,江西撫州府臨川縣人,萬曆三十八年進士,崇禎初官至河南巡撫)所輯《新刻學餘園類選名公四六鳳采》一書中,檢得蔣孟育所作〈請郡守送諸生入學〉這篇短文,茲介紹於下。

  由於蔣孟育自幼便隨其父由金門遷至龍溪縣,因此這篇文章文題中的「郡守」,應是指漳州府知府;而「入學」,自是指新進生員進入漳州府儒學。明代之學子欲進入府、縣等儒學,必需經過縣試、府試與院試三階段考試;光是要成為一個起碼的生員(秀才),就已經得之不易(有人甚至考到白髮蒼蒼,依然還只是個「童生」、進不了儒學),故新生入學必有隆重典禮,且由當地的最高長官來主持儀式。而雖說由知府主持是必定之事,但古人繁文縟節,故還是得由當地的著名仕紳或官宦寫個請柬、邀請長官來指導。由〈請郡守送諸生入學〉中有「適皂葢朱幡之甫臨」一語觀之,蔣孟育寫此文時,當時受邀的這位漳州府知府才剛到任不久。至於這位知府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即使想探究也難以下手。因為,由蔣孟育會寫〈請郡守送諸生入學〉一文來看,他自是已有相當之地位、身分才好下筆,而且寫此文時他人在漳州。問題也就在這裡:蔣孟育得功名成進士之後,曾有相當多時間是待在漳州。根據大陸于莉莉博士所編〈龍溪蔣孟育年表〉,蔣孟育於萬曆十七年成進士後改庶吉士、但才過三個月便疏乞終養,然後至萬曆三十一年方入朝授官檢討;其後又曾藉受命出使冊封楚藩、江藩之便,於事竣後回漳州住上一段時間。當蔣孟育出仕後而人在漳州的時段,曾歷宦於此的知府可不只一兩位、曾舉行過的府儒學入學典禮也不知幾次。如同許獬的〈上邑簿〉,蔣孟育這篇〈請郡守送諸生入學〉,在文題或內文中皆未道及其致書者之姓或字、號,因此更是無從著手。既無法求解,且姑置不論。蔣孟育這篇請柬如下:

 

   請郡守送諸生入學    蔣孟育

    萬曆春新,日麗頖宮之藻;五雲瑞藹,星涵碧水之波。適皂葢朱幡之甫臨,睹青矜白皙之尤勝。章縫胥慶,郡邑改觀。恭惟豈弟,作人文章。司命思樂,興言采之。咏明明魯侯,譽髦起無斁之思。濟濟多士,頃緣掄秀,共仰文衡。入試三千,掄栽不遺于眾品;拔尤百二,樂育咸戴夫明公。茲當鼓篋上庠,率令摳衣東序。釋奠禮畢,讌開明倫之堂。聲歌樂宣宮,肆蕭雅之什;俾環橋冠帶,遠追漢典臨雍。庶禮殷趨蹌,親見文翁駐節。仰祈雲庇,何罄雷懽不勝。云云。

 

  ──本篇部份典故、詞語,略釋於下:

  萬曆春新,日麗頖宮之藻;五雲瑞藹,星涵碧水之波:原書句下小字註:天子學曰辟雍,其水環繞如璧。筆者按:據《禮記.王制》:「天子命之教,然後為學……天子曰辟雍,諸侯曰頖宮。」在此蔣孟育係請「郡守」、即知府送諸生入學,所入係府學,其文字用「頖宮」,故原書註文應作「諸侯學曰頖宮」才對。特別提到「藻」,因古代初入學時需行「釋菜禮」,以芹、藻之類祭奠先師;學宮會有泮池,「釋菜禮」所用之藻便由泮池中採得。五雲,五色祥雲。星,當指舊時學宮孔廟前之櫺星門;星涵碧水之波,諒謂櫺星門倒映於泮池水面。

  適皂葢朱幡之甫臨:原書句下小字註:漢制,刺史皂盖朱旛。筆者按:據《後漢書.輿服上》:「二千石皆皂蓋、朱兩轓(車身側面之幛蔽)。」明代知府相當於漢時之刺史,漢代刺史俸祿為二千石。由「甫臨」一語,可知蔣孟育為文相請的這位知府才剛到任不久。

  睹青矜白皙之尤勝:原書句下小字註:《詩》:「青青子矜。」《左傳》:「白皙而都。」筆者按「青青子矜」,出《詩經.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青矜,即青領,學子之服,後遂用以指士子。至於「白皙」一詞,原書註文稱係出《左傳》;但《左傳》中並無「白皙而都」這樣的詞句。《左傳》中唯一出現「白皙」一詞之處,是在昭公二十六年三月,季氏家臣冉豎形容陳武子長相之語中:「有君子白皙(皮膚很白),鬒鬚眉(濃鬚眉),甚口(嘴大)。」要之,此句形容入學之年輕士子們,相貌白皙英挺。

  章縫胥慶:章縫,「章甫縫掖」之省言;謂儒者冠服。章即章甫,禮冠;縫謂縫掖,袖子寬大的衣服。句謂一府之士人皆為入學典禮慶賀。

  豈弟:亦作「愷悌《詩經.泂酌》中有「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豈弟君子,民之攸歸」、「豈弟君子,民之攸塈」等句;此指知府

  司命思樂,興言采之。咏明明魯侯:原書句下小字註:《詩》:「思樂泮水,言采其藻。」又:「明明魯侯,克明其德。」筆者按:「思樂泮水,言采其藻」與「明明魯侯,克明其德」之句,皆出於《詩經.泮水》。

  譽髦起無斁之思。濟濟多士:原書句下小字註:《詩》:「古之人無斁,譽髦斯士。」又:「濟濟多士」、「生此王國」。筆者按:「古之人無斁,譽髦斯士」,出於《詩經.思齊》。「濟濟多士」、「生此王國」,出於《詩經.思齊》:「思皇多士,生此王國」、「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頃緣掄秀,共仰文衡:掄秀,此指入學考試。明代欲入府、縣儒學者,需通過縣試、府試及院試,通過者成為儒學生員,俗稱秀才。文衡,謂主試、品評士子文章之各級官員。

  入試三千,掄栽不遺于眾品:三千,形容為入學而受試者人數眾多。句謂為入學受試者雖眾,但主試典試諸公仍能由其中揀擇出各種可造就的人才,不致有所偏廢遺佚。

  拔尤百二,樂育咸戴夫明公:拔尤,由眾受試諸人中選出最優者。句謂這些得以入學的優秀人才,其後造就作育仰賴主持儒學者(知府)的用心。

  茲當鼓篋上庠,率令摳衣東序:鼓篋,出《禮記.學記》:「入學鼓篋」。鼓,擊鼓,以鼓聲通知生員上課。篋,藏物之具,此指書箱。上庠,唐虞時代之大學;《禮記.王制》:「有虞氏養國老於上庠。」摳衣,稍提起下裳,以便快步前進或登上臺階。東序,堂之東廂,此指學習之所;《禮記.王制》:「夏后氏養國老於東序。」

  釋奠禮畢,讌開明倫之堂:釋奠,祭先師之禮。見《禮記.文王世子》:「凡學,春官釋奠于其先師,秋冬亦如之。凡始立學者,必釋奠于先聖先師。」明倫之堂,即明倫堂,學宮內之講堂。

  聲歌樂宣宮:《春秋公羊傳》對宣公十六年夏季「成周宣謝火」之句,其解說云:「成周者何?東周也。宣榭者何?宣宮之榭也。何言乎成周宣榭災?樂器藏焉爾。」據此說,「宣宮」係收藏樂器之處。

  俾環橋冠帶,遠追漢典臨雍:原書句下小字註:漢明帝幸辟雍,行養老禮畢,正坐自講。諸儒執經問難,困橋門而觀者億萬計。筆者按:見《後漢書.儒林列傳》載:「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親行其禮……坐明堂而朝羣后,登靈臺以望雲物,袒割辟雍之上,尊養三老五更。饗射禮畢,帝正坐自講,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 

  趨蹌:《詩經.猗嗟》有「巧趨蹌兮」之句,形容步伐快速而姿態優美。

    親見文翁駐節:原書句下小字註:文翁治蜀,先德教而治刑罰。筆者按:文翁,西漢時人,景帝末為蜀郡守,仁愛好教化;其在蜀地興學有成,至武帝時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仿效文翁的作法。

  雲庇:如雲覆頂之庇蔭。

 

 

      陳基虞〈上光祿卿吳安節〉

 

       明代晚期的陽翟人陳基虞,於萬曆十七年成進士,由縣令起家而歷知府、按察司副使等多職,其能文自不待言,但於今所能見者寥寥無幾。除了《客齋詩話》一書(現已有排印本行世),陳基虞傳世之作品僅有《同安縣志》所收〈次劉學憲汝楠大輪山頂石韻〉一詩,以及〈重脩長興第三橋記〉(載於康熙間所修《同安縣志》抄本)這篇文章。於今筆者復由明人鍾惺所輯註《四六新函》(原書藏哈佛燕京圖書館)一書卷七〈光祿寺〉部份,檢得陳基虞所作〈上光祿卿吳安節〉這封書信,茲於下介紹。

  在蔡獻臣於崇禎七年(西元1634)為陳基虞所寫的〈壽憲副陳賓門七十序〉中,曾對陳基虞的宦歷有過概述:「令浙,理粵,歷南曹、副臬憲,守廉、守順、守彰者且三十載」;陳基虞所歷三處知府,依序為:廣東廉州府、北直隸順德府,以及河南之彰德府。而在〈上光祿卿吳安節〉一文中,陳基虞自道斯時他「初分銅虎之符」、也就是頭一回當知府,即廣東廉州府知府之職。關於陳基虞出任廉州府知府的期間,過去筆者在〈陳基虞「重脩長興第三橋記」與其他〉一文中已有考述,約當是萬曆三十九年初至萬曆四十年底;陳基虞寫〈上光祿卿吳安節〉這封信,自是在這兩年間。至於其去信的對象「光祿卿吳安節」,即江蘇常州府宜興人吳達可。現綜合康熙三十四年刻本《常州府志》、四庫本《江南通志》以及《明實錄》之記載:吳達可,字叔行(四庫本《江南通志》卷一百四十二傳中記其「字安節」,但「安節」係吳達可之號而非字),萬曆丁丑(五年,西元1577)成進士,歷會稽、上高、豐城三地知縣,萬曆十四年以優績獲擢為試御史,之後至河南巡視鹽政。但到了萬曆十七年時,因政府考察官吏多有私情之庇,吳達可抗章揭露,觸忤朝中權要,至遭貶謫。吳達可請假回鄉,閉門著述十年之久,其後再被起用,歷河南道監察御史、直隸及江西巡按,曾劾稅璫、請賑旱荒饑民、條奏鹽政利弊,所至有宦聲。萬曆三十三年底,吳達可獲擢為太僕寺少卿,三十六年底陞為南京太僕寺卿、其後改南京光祿寺卿;萬曆四十年四月獲陞為通政使,欲辭謝新命但未獲允。至萬曆四十一年六月間,吳達可上疏乞休,方得俞允。七年後天啟元年四月間,刑部右侍郎鄒元標在舉薦官員時,還曾將吳達可之名列入;不過那時吳達可已屆八旬高齡,自不可能復起。最終據《明熹宗實錄》天啟二年三月四日載:「予原任通政使吳達可祭葬如例。」、同月廿四日:「贈原任通政使吳達可都察院右都御史。」康熙刻本《常州府志》記吳達可卒時八十一歲,朝廷除贈官外並賜祭葬,在家鄉亦入祀鄉賢祠。

       陳基虞寫給吳達可的這封信,在《四六新函》中標題作〈上光祿卿吳安節〉,可知是時吳達可已任職南京光祿寺卿。《明神宗實錄》中未記吳達可由南京太僕寺卿改任南京光祿寺卿的時間,但據談遷《國榷》所載,是在萬曆三十八年三月戊寅(初二日)發表任命。《四六新函》在陳基虞此信標題下有小字註曰:「求全」,即請求對方惠予關照之意。信中有「倘逃愆于六察,實銜報于千秋」之句,可知陳基虞在初任知府之際不免惶恐,對於上級考察其政績的結果不太自信,故以此信向吳達可求助;因吳達可畢竟久歷仕宦,雖光祿寺卿並不職掌官吏考察,但多少能向主事者說得上話。至於陳基虞與吳達可之間會有淵源,是來自吳達可之子吳正志。吳正志(字之矩,號澈如)係於萬曆十三年成舉人、萬曆十七年時與陳基虞成為同榜進士,故陳基虞信中云:「某因緣令子,忝竊年家」。至於吳正志,在成進士後曾任刑部主事、禮部員外郎、光祿寺寺丞、南京刑部郎中等職,終官江西僉事。陳基虞此信如下:

 

   上光祿卿吳安節(小字註:求全)     陳基虞

  恭惟台臺,精神龍馬,類萃鳳鸞。昂首長衢,駒並千金之貴;覽輝千仞,毛皆五色之奇。載追原隰之踪,澤流地軸;翻繹臺端之議,力補天閽。臣節本乎性成,心印衍傳家之寶;賢象得之天合,忠猷增奕世之光。是宜踐勳祿之崇班,大作蒼生霖雨;行且副鼎鉉之重任,先聲調爕鹽梅。聳塵以具瞻,望槐階而濟美。某因緣令子,忝竊年家。世載淹沈,厚玷金蘭之籍;半生轗軻,初分銅虎之符。任當繕缺圉而撫凋殘,跡似投窮荒而禦魑魅。披荊撥瘴,方圖計日之功;抑梓瞻橋,遠冀連雲之蔭。此兒猶子,自揣匪□異人;叔兮伯兮,其或憐而教我。倘逃愆于六察,實銜報于千秋。薰牘□目,流芹表素。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精神龍馬:龍馬,形容老年人精神仍矍爍健旺、如龍似馬。典出唐人李郢〈上裴晉國〉詩:「四朝憂國鬢成絲,龍馬精神海鶴姿」。 

  類萃鳳鸞:鸞,似鳳,有五彩而多青色;亦指雛鳳。鳳鸞,形容英俊之人。

  昂首長衢,駒並千金之貴;覽輝千仞,毛皆五色之奇:覽輝千仞,典出〈漢書.賈誼傳〉引其所作〈離騷賦〉之語:「鳳皇翔于千仞兮,覽德煇而下之。」又:清代衛既齊《廉立堂文集》卷十〈賓興啟〉一文中,襲用了陳基虞此文的「昂首長衢,駒並千金之貴;覽輝千仞,毛皆五色之奇」之句,大概就是由《四六新函》裡抄來的。

  載追原隰之踪,澤流地軸:隰,低濕之地。原隰之踪,典出杜甫獻上〈雕賦〉一文時所作表:「臣甫誠惶誠恐……以為雕者,鷙鳥之殊,特摶擊而不可當,豈但壯觀於旌門,發蹤於原隰。引以為類,是大臣正色立朝之義也。」澤流地軸,形容德澤之深厚(如入地心)。

    翻繹臺端之議,力補天閽:翻繹,推廣其義而疏通辨證之。臺端,唐代侍御史之稱;在明代即指監察御史。天閽,宮門;此指朝政。因吳達可先前曾歷御史之職,多有興利除弊之奏請以彌補朝政缺失,故有此語。

       心印衍傳家之寶:依據明人葉向高為吳達可所作墓誌銘(見《蒼霞餘草》卷十〈明通議大夫通政使司通政使贈都察院右都御史安節吳公墓誌銘〉)中所記,吳達可的高祖父吳玉曾任戶部郎,而其伯祖父吳儼更是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卒後獲謚「文肅」。吳達可之上代出過良宦大官,家族子弟諒於良好家風薰陶下長成;關於「為臣之道」,吳達可在出仕前必已藉家傳而嫻熟於心了。

  是宜踐勳祿之崇班:原書小字註:勳祿,秦官為光祿勳。注:勳,閽也。謂主閽。筆者按:據《漢書.百官公卿表第七》所載:「郎中令,秦官,掌宮殿掖門戶,有丞。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祿勳。」據《漢書》之載,鍾惺的註文有誤:「光祿勳」是漢武帝時才有的官名,並非秦官。又:「光祿勳」在漢代是職掌宮廷門禁,但明代之光祿寺卿係掌管「祭享、宴勞、酒醴、膳羞之事」,即於各種祭祀與賜宴時準備祭品、飲食等。名稱雖類似,但職掌已大不相同。崇班,指高位。

  行且副鼎鉉之重任,先聲調爕鹽梅:鼎鉉,喻宰相。是時吳達可身任南京光祿寺卿,雖明代光祿寺卿不在九卿之列,亦為中央大員,故可謂將成為宰相(殿閣大學士)之副手。鹽梅,典出《左傳》昭公二十年十二月所載晏子對齊景公之語:「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鹽為鹹味,梅為酸味。古人常以烹飪喻治道,如〈老子〉有「治大國若烹小鮮」之語;宰相大臣的工作是「調和鼎鼐」,鹽、梅等調味料就是必備的助手。此亦喻吳達可已臻「副鼎鉉」之位置。

       聳塵以具瞻:壒,亦塵之意。具瞻,出《詩經.小雅.節南山》:「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師尹,太師尹氏,為百姓所瞻仰;此喻吳達可。

  望槐階而濟美:槐階,指三公之位。《周禮.秋官.朝士》部份載:「面三槐,三公位焉。」據《周禮》所載,外朝所植的三棵槐樹,是三公上朝時所站的位置。句喻吳達可已近於人臣所能達之極高處。濟美,謂協助層峰治事以臻美政。

  某因緣令子,忝竊年家:陳基虞與吳達可之子吳正志是同年成進士,雙方互稱「年家」。

  世載淹沈,厚玷金蘭之籍:金蘭之籍,指「金蘭簿」。唐人馮贄《雲仙雜記》卷五〈金蘭簿〉條引《宣武盛事》:「戴弘正每得密友一人,則書於編簡,焚鄉告祖考,號為『金蘭簿』。」後世仿傚,朋友結為兄弟者,會各書自家譜系而交換,作為交契之證,即「換帖」。此句陳基虞自謂宦海浮沉、起起落落而未至顯達,自感不能與吳正志之家世比肩,故云「厚玷」。

  半生轗軻,初分銅虎之符:原書小字註:銅虎符,文帝紀,初與郡守為銅虎符。筆者按:此指「漢書.文帝本紀」三年九月記事:「初與郡守為銅虎符、竹使符。」轗軻,車行不利狀,意同「坎坷」。陳基虞自謂半輩子仕運不順,至此才頭一遭當上知府。

  任當繕缺圉而撫凋殘,跡似投窮荒而禦魑魅:圉,謂國境邊陲地帶。陳基虞所治廉州府,地接安南,曾長期遭安南人入侵擾亂。當萬曆四十年四月間,陳基虞已在廉州府任知府時,廣東巡撫王以寧曾上〈勘明欽州功罪疏〉,內中提到為了查明數年前「夷賊」入侵欽州的責任問題,他曾行文廉州府,要求陳基虞將關係者提送審訊。可見當時廉州府邊境仍不平靖。凋殘,謂因天災人禍而受難之百姓。投窮荒,謂被貶謫至偏遠邊疆蠻荒之地。柳宗元〈別舍弟宗〉詩:「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又揚雄〈逐貧賦〉:「汝在六極,投棄荒遐」。禦魑魅,典出《左傳》文公十八年魯國宗卿季文子派太史克傳達給魯宣公之語:「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凶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禦螭魅。」因「四凶」是天下共厭的惡人,因此舜在擔任堯之臣子時,便將他們流放至四方偏遠之地,讓他們去抵擋妖魔鬼怪。陳基虞被派任知府,責任是完善邊防並撫卹受兵災等害之百姓;但他卻也不免自覺像是被投棄邊荒,有若「四凶」那樣被迫去抵禦魑魅(不免情緒低落)。

  披荊撥瘴,方圖計日之功:因陳基虞所治廉州府地處邊陲、開發程度相對較低,故有「披荊撥瘴」之喻,彷彿猶在拓墾時期。計日之功,謂治理之績效需時日累積方能看出;陳基虞之意,或謂其上任不久,還不能立時作出一番績效、評比時可能居後故而憂心。而也就因為治理之功效一時間還以難見出,故有下文「遠冀連雲之蔭」一語;希望對方照應一下。

  抑梓瞻橋,遠冀連雲之蔭:梓、橋,指「橋梓(喬梓)」、父子之謂。典出《尚書大傳》之載:伯禽與康叔三次去朝見成王,卻三次都因態度驕慢、遭到在旁的周公下命笞打。伯禽與康叔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過失、惶恐不已,只得去請教一位賢人商子。商子告訴他們:「南山之陽,有木名橋;南山之陰,有木名梓。二子盍往觀焉(何不去看看)?」伯禽與康叔依其指示前往南山,「見橋木高而仰,梓木晉(肅)而俯」,便回去向商子報告所見。商子便告訴他們:「橋者,父道也;梓者,子道也。」伯禽與康叔謹聆其教,第二天再去朝見成王時小心翼翼,「入門而趨(快步前進),登堂而跪」。周公見二人態度恭敬,便也上前來相迎,並賜食慰勞。在此陳基虞以「橋梓」指吳達可父子,既合於典故,亦謂希望得到彼(喬木、吳達可)之「庇蔭」。連雲之蔭,形容遮蔭範圍廣大,有如相接的雲層所造成。

  此兒猶子:據梁代昭明太子為陶潛(淵明)所作傳載,陶潛往任彭澤令時,曾將縣署內的一名僕役派往自己家中,並帶上給其子的信,信中云:「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意謂僕役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要其子好好對待。在此陳基虞亦是希望吳達可憫其為官不易,給予關照。

  自揣匪□異人:此處原書一字不清楚,但當係引《詩經》之句。〈小雅.桑扈之什.弁〉詩中有「豈伊異人?兄弟匪他」之句。要之,陳基虞係藉自己與吳正志有金蘭之誼、如同兄弟;進而期盼吳達可看在其子的份上、給予關照。

  叔兮伯兮,其或憐而教我:叔兮伯兮,襲用《詩經》之句。〈邶風.旄丘〉詩中有「叔兮伯兮,何多日也」、「叔兮伯兮,靡所與同」、「叔兮伯兮,褎如充耳」等句。據漢代毛萇之說法,〈旄丘〉一詩係黎國之臣子所作:因當時黎侯遭狄人迫逐,只得出亡寓居衛國,指望衛國出兵相助驅逐狄人;但衛國遲遲沒有動作,因而黎國臣子作此詩責難衛國。「何多日也」,謂黎國等待衛國的相助已經很多天了;「靡所與同」,謂衛國還沒找到願意協同出兵的國家,可見其態度不積極;「褎如充耳」,謂衛國對黎國的求援已充耳不聞。陳基虞用此句,寓期盼吳達可不要無視其懇請之意。

  倘逃愆于六察,實銜報于千秋:原書小字註:六察,唐分天下為十五道,以六□察吏治。按:據《新唐書.百官三.御史臺.監察御史》部份載:「監察御史十五人……凡十道巡按,以判官二人為佐,務繁則有支使。其一,察官人善惡;其二,查戶口流散,籍簿隱沒,賦役不均;其三,察農桑不勤,倉庫減耗;其四,察妖猾盜賊,不事生業,為私蠹害;其五,察德行孝悌,茂才異等,藏器晦跡,應時用者;其六,察黠吏豪宗兼并縱暴,貧弱冤苦不能自申者。」在此「六察」謂上級對地方官員所作定期考察,以其施政良窳決定陞黜獎懲。銜報,謂報恩、報答。典故有二:其一為《後漢書.楊震傳》注文引《續齊諧記》所載,弘農郡有一名九歲童子楊寶,在華陰地方見到一隻黃雀遭鴟梟攻擊而墜地,楊寶心憫,便將黃雀帶回家餵食養傷,百餘日後黃雀傷癒飛去。其後有一晚三更,楊寶在讀書時,突然出現一位黃衣童子向他下拜。原來此童是西王母之使者,化身黃雀出使蓬萊,在受傷之際幸獲楊寶救護,故來報恩。黃衣童授予楊寶四枚白玉環,並曰:「令君子孫位登三公,當如此環。」後來楊寶的四世子孫,楊震、楊秉、楊賜、楊彪,皆為名公。另一出典,見《漢書.鄒陽傳》中顏師古注文:傳說古代隨國之侯曾遇見一條受傷的大蛇,為其治傷,之後大蛇銜來一顆明珠獻給隨侯,以報其德;此珠遂被稱為「隨珠」。陳基虞謂:若能藉吳達可的關照使其免於「考績差」,這份恩情生生世世都不敢或忘。

  薰牘□目,流芹表素:此句原書缺一字。薰牘,當謂將信紙薰香,以表對收信者之敬意。流芹,出典不明。按,《列子.楊朱篇》中有「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的典故;若陳基虞是用此,則此處之「芹」當謂菲薄的禮物。有事請託於人,自不好僅憑情面就盼人盡心。表素,表達寸心。

 

      張朝綱〈重修永成橋記〉

 

  關於青嶼出身之張朝綱,《金門志.人物列傳.宦績》部份所立傳記,載其於萬曆丙辰(四十四年,西元1616)成進士後,「初授麗水令,巨猾斂跡,以最調永嘉。」但家鄉方志裡沒提到一件事:當張朝綱出任麗水縣知縣時,也曾兼署相鄰之宣平縣知縣(二縣均屬浙江處州府)。而當張朝綱往署宣平前不久,縣城外有一「通濟橋」遭大水沖毀,嗣經該縣急公好義之縣民蔡顯祖等捐貲修復。張朝綱為嘉勉彼等之善行,遂為此橋重修作記,並易名為「永成橋」。張朝綱雖係進士且歷宦有年,但其詩文未有成集傳世,其遺文罕見,筆者茲於下將此〈重修永成橋記〉迻錄介紹之。

  據清順治十二年序刊本《宣平縣志》卷二〈建置.橋〉部份所載,該縣「通濟橋」初始係宋代縣民鄭嘉遯所建,係木造,且有橋屋(橋之中間供通行,兩側建屋可供開設店面,如「清明上河圖」中所見),但久後屋壞。明代景泰年間,有同知鄭建、主簿練敬修復,但不久又因洪水損壞。嘉靖年間知縣張僎、縣丞宋鎬改為石造,並將舊名「通德橋」改為「通濟橋」。但到了嘉靖癸卯(廿二年,西元1543)夏季洪水,此橋又被沖毀一半,當時的知縣蕭彥重修,並自作記文。之後便是萬曆末年張朝綱來署縣時的這次重修了。順治刊本《宣平縣志》有錄張朝綱之記文,而嗣後乾隆十八年、光緒四年、民國二十三年重修之縣志中,或僅略言張朝綱曾有作記之事,或是僅錄刪節後的記文。至於熱心公益之縣民蔡顯祖,《宣平縣志》卷六〈人物志.尚義〉部份有為其立傳:「蔡顯祖,曳嶺人,親賢好客,施藥貸粟,多有陰行。獨造本鄉石橋,蓮藤蔓延,因號『蓮橋』,至今賴之。其子繼賢等,亦有父風。」張朝綱之記文如下:

     

   重修永成橋記

    余署宣,南門有溪,西一帶,澗流汛急。余顧左右問曰:「此處雖非天塹,亦繫要津,胡少橋梁一濟乎?」左右曰:「建有通濟橋,邇來水漲傾圮。」余每臨渡而嘆病涉。比有善民蔡顯祖等,慨捐囊槖數百餘,并心協力,鳩工事,不數月落成。嗣是行可成列,車可連駟,履險且若康莊,較之繕征于龍見火見之役者,功倍奇。噫!成之者十數人,而濟者不知幾億萬人;成之者在一時,而濟者不知幾千萬世。故始曰「通濟橋」,余題之曰「永成橋」。盖彷彿平成之烈,而萬世之永賴也。種果食報,寧有既也。余不勝褒嘉,條列其氏姓,勤()之于石,誌不朽。

  萬曆丁巳進士麗水令署宣平縣溫陵張朝綱撰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南門有溪:據清光緒四年《宣平縣志》卷首〈縣治城圖〉所示,此溪名為「申溪」。

  天塹:謂足以形成阻隔之天然坑塹,此指申溪。

  余每臨渡而嘆病涉:病涉,謂涉水渡川之苦。出《孟子.離婁下》:「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

  嗣是行可成列,車可連駟,履險且若康莊:《辭海》釋行列:「直者曰行,橫者曰列。」句謂:蔡顯祖等重修的新橋寬敞且堅固,行人可以並排通行,車輛可以接連過橋,通過湍險的水面也似走在康莊大道上。

        較之繕征于龍見火見之役者,功倍奇:龍見火見,指經營土木工程需按照的時程;因古代公家之營繕工程需徵用農民出力,但又需考量不礙農事,故有一定的進行期程。按《左傳》莊公二十九年:「凡土功,龍見而畢務,戒事也。火見而致用,水昏正而栽,日至而畢。」據李宗侗先生《春秋左傳今註今譯》中的註釋與譯文,這段話的意思大致為:凡是興築土木工程,在龍星(二十八宿中的角宿與亢宿)出現時(於周曆十一月、今之農曆九月出現),所有農事完畢,就要通知百姓將要進行工程。待心星(火、大火)出現時,就得準備好建築的器材。而當水星在黃昏昇到最高點時(周曆十二月、今農曆十月),就要打樁豎版開始工程。所有工程須在夏至(日至)之前完成。因蔡顯祖等善士自掏腰包捐資僱工,不是像古時候公家徵用農民勞力,自也不需配合農事考量,且又進行得快,故張朝綱曰「較之繕征于龍見火見之役者,功倍奇」。

  盖彷彿平成之烈,而萬世之永賴也:平成,即「地平天成」之省語;意謂水土既平,天道亦成。《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鄭伯殺子臧事,曾引《夏書》(《尚書》中已逸之部份)之語曰:「地平天成,稱也。」;又:文公十八年大史克之語:「舜臣堯,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地平天成(舜做堯的臣子時,舉用高陽氏能幹的八個兒子,讓他們經管各地水土,樣樣工程都依時序完成。水土平定無患之後,天時也自然能調勻)。」晚出之《偽古文尚書.大禹謨》,襲用《左傳》之語,將之用在舜帝對大禹所說的話中:「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 從張朝綱文中「萬世之永賴也」云云,此處他係引《偽古文尚書.大禹謨》之典故。

        萬曆丁巳:萬曆四十五年、西元1617年。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