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7日 星期一

王乃斌《紅蝠山房詩鈔》擇抄

 

王乃斌《紅蝠山房詩鈔》擇抄

 

羅元信

 

               舊時的金門,除了本地人對家鄉的吟咏記述,間或也有外來者因服官或其他原因,也留下其相關作品。在明世宗嘉靖中期來任福建都轉運鹽使之姜恩,曾作〈浯州場〉詩一首,描繪其所見鹽田光景(見《篆江存稿》卷五)。明穆宗隆慶六年,泉州府同知丁一中曾登臨金門太武山,並留有詩作刻石。約當萬曆初年,廣東惠州府歸善縣人葉春及亦有〈秋登大武山〉詩兩首,其中有「大武高盤海上浮,登臨涼氣滿浯州」之句(見《石洞集》卷之十八。「大」同「太」)。南明時期因清人進逼,不少官宦文人曾避居來此,如王忠孝、徐孚遠亦各留有與金門、烈嶼相關的詩文。此類作品往往散見於作者個人詩文集中,而金門本地纂輯志書、文獻時,不見得會有收錄。這些外來者的作品,除了描寫當時景物風貌與咏懷歷史,也留存了彼等與金門士子間往來的記錄,亦足為地方文獻之徵,不當闕漏。近年間筆者由清代中期浙江省仁和人王乃斌所著《紅蝠山房詩鈔》中,檢得一些他在道光年間來金門時期所寫詩作;但在迻錄其諸作之前,茲先對王乃斌其人作一簡介。

                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之《清代詩文集彙編》第589冊所收《紅蝠山房詩鈔》書首,有一篇王乃斌之小傳,如下:「王乃斌字香雪號吉甫浙江仁和今屬杭州生於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〇),卒年不詳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尚在世屢試不中道光四年入黃州知府周凱幕後隨其入閩十二年又得副貢遂從軍渡海赴臺灣以軍功官直隸易州州判移冀州性倜儻廣交天下名士而與周凱最相知喜為詩尤擅長詠古紅蝠山房詩鈔》、《紅蝠山房二編詩鈔》等。」

                以上的小傳,為王乃斌勾勒出生平大概,但不免有誤:譬如其中稱王乃斌「字香雪」,不過由其族孫王文韶所撰《校刻紅蝠山房二編詩鈔序》開頭云「香雪先生,余族祖父也」觀之,「香雪」應係王乃斌之號。又,這篇小傳中稱王乃斌「入黃州知府周凱幕」,但由周凱自作之《芸皋先生自纂年譜》中可知,周凱是在道光二年九月二十日獲補授湖北襄陽府知府的任命,次年初抵襄陽府後,於二月十三日接印視事;道光六年六月間原本改任江西督糧道,旋即改為湖北漢黃德道,直至道光七年十月間因母喪守制去職。在周凱擔任湖北漢黃德道時,駐地是在黃州沒錯,但他的宦歷中不曾有「黃州知府」一職。

                除了《清代詩文集彙編》中的這篇小傳,在清人丁丙所著《武林坊巷志》(專記錢塘、仁和二縣,亦即杭州府府治所在之坊區)中,關於「清吟巷」的部份,也引述了一些文獻對王乃斌的記載。其中引《道光壬辰鄉試同年錄》云:「王乃斌,字吉甫,號香雪,行四(家中排行老四)。乾隆丁未年八月十二時(筆者按:乾隆丁未係五十二年、西元1787年,又「時」當為「日」。)吉時生,浙江杭州府仁和縣學增生,商籍。軍功官直隸易州州判,調薊州州判(筆者按:前引《清代詩文集彙編》小傳,稱王乃斌:「以軍功官直隸易州州判移冀州」;此處應係《道光壬辰鄉試同年錄》有誤)。《武林坊巷志》又引《杭郡詩三輯》之記載云:「王乃斌,字香雪(筆者按:「香雪」應係王乃斌之號),仁和人。道光壬辰副貢。官直隸易州州判。有《紅蝠山房詩鈔》。香雪先生四歲,承其父蒼麓贈君、母汪安人教。日課四子書、《爾雅》、《儀禮》之外,講解唐人詩數首,自幼即嫻吟咏。二親沒,家日貧,偃蹇名場,奔走衣食,顧所交多賢士大夫,閱歷討論,學業益進。自游括蒼,攬台宕(天臺山、雁蕩山),南浮江淮,涉荊楚,金焦兩點(謂江蘇鎮江之金山、焦山)入其襟袖,醉眠赤壁,旁若無人。周云升(筆者按:此處當為「芸皋」、即周凱)觀察攜之入閩。復應王軍門(筆者按:王得祿)之聘,渡海從軍,以功得判官,歷易、冀二州而沒……。」由以上載記,可知王乃斌自幼便受到良好教育、啟發其詩人的天份,雖屢試不第需為謀衣食奔走,中年以後方因從軍有功獲授州判(從七品)之職,但其壯遊之興不減,也把所歷所見化為作品。

        王乃斌之存世詩作就筆者所知見,在大陸《清代詩文集彙編》第589冊中收有《紅蝠山房詩鈔九卷外編一卷》、《紅蝠山房二編詩鈔二卷》這兩種;而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網站中所提供之光緒十年刊本《紅蝠山房詩鈔》一書之影像檔中,還有《紅蝠山房二編詩續鈔》、《紅蝠山房二編詩鈔補遺》、《紅蝠山房二編詩補鈔》各一卷。另外,2007年大陸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之《清代稿鈔本》叢書第一輯第三十一冊中,收有《紅蝠山房二編詩補鈔》之手抄稿本。在王乃斌所遺各編詩集中,《紅蝠山房詩鈔九卷外編一卷》係刊印於道光七年(1827),那時他還沒來過金門,故其中並無與金門相關之詩作。至於《紅蝠山房詩二編》原定卷目是十八卷,卷一為作於道光戊子年(八年、1828)春之《楚江歸櫂集》,至卷十八為作於道光己亥(十九年、1839)之《冀州集》;原定卷目中之卷九為作於道光辛卯(十一年、1831)年之《金廈兩島吟上》、卷十為作於道光辛卯(十一年)至壬辰(十二年、1832)春之《金廈兩島吟下》。但後來因《紅蝠山房詩二編》稿本散佚,結果只能賡續刊刻了《紅蝠山房二編詩鈔二卷(分為上卷、下卷)》,還有《續鈔》、《補遺》、《補鈔》各一卷——王乃斌在金門、廈門時所寫的詩作,原本有兩卷之多,但很可惜損失了一部份。不過幸好在《紅蝠山房二編詩鈔下卷及紅蝠山房二編詩補鈔紅蝠山房二編詩鈔補遺》,都還各有數首詩作是描寫金門之景物、歷史,或與金門文人之交誼。依其詩中所見,王乃斌當年來金之因,係至「浯江書院」擔任講席(在林焜熿《金門志》書首所列「纂輯姓氏」名單中,參閱者即有「副貢生掌教浯江書院王乃斌號香雪,仁和人列名其中。按王乃斌既是於道光壬辰年鄉試被取為副貢,則這一年秋季他應又曾回浙江去應鄉試,之後再回到金門)。後來離開,是因道光十二年台灣張丙之亂起,名將王得祿向朝廷請纓帶兵入台,並邀王乃斌作為幕僚同往,王乃斌接受其聘而去(王乃斌久試不第、苦於沒個出身;跟隨王得祿這樣的老將,即便去戰地也諒不致有什麼閃失,而成功的話便可以列入功勞簿上,獲得敘用的機會)。王乃斌在金門的時間雖約僅一年多,期間詩作亦未能完全保存下來;但就於今所見,也算為十九世紀前葉的金門留下一些「寫真」了。

        關於王乃斌所寫與金門相關之詩作已故的大陸學者袁行雲先生於所著《清人詩集敘錄》一書介紹王乃斌作品之部份中有云:「《二編》以詠廈門、金門、澎湖、臺陽之作為勝。〈大擔嶼放洋眺太武〉、〈牧馬王祠歌〉、〈海上望大嶝嶼懷宋釣磯邱處士鄭樵夾漈草堂硯歌〉、〈靖海侯施琅祠登嘯臥亭懷俞大猷(筆者按:此處詩題與王乃斌原作稍異)〉、〈明監國魯王墓〉、〈大擔門舟中望洪濟山,狀寫海上奇境,懷古尤深,非尋常可企及矣。」袁行雲先生書中並迻錄了〈登嘯臥亭懷明俞武襄公〉與〈明監國魯王墓以及從軍來臺時詠嘉義之〈火山〉詩等三首,可見其對王乃斌詠金門景物、歷史詩作之欣賞。

        ——在迻錄王乃斌詩集中與金門相關之各首詩作前筆者茲先依於各編中所見詩作出現先後次序將其詩題臚列於下

            紅蝠山房二編詩鈔下卷〈大擔嶼放洋眺太武〉、〈登嘯臥亭懷明俞武襄公〉、〈同人游昭忠祠〉、〈牧馬王祠歌〉、〈海上望大嶝嶼懷宋釣磯邱處士〉、〈呂西村孝廉百花酒瓢歌〉、〈明監國魯王墓

           紅蝠山房二編詩補鈔》:楊竹坡公子邀同林秋泉茂才、蘇晴嵐學博、陳沁沅孝廉遊萬石巖,以「山月映心清」分韻得「山」字〉、〈蘇晴嵐邀同秋泉、沁沅、竹坡游虎溪巖飲于垂雲樓下,以「戶外一峯秀」分韻得「戶」字〉、〈泊金門島懷浯江書院諸子〉、〈海舟同蔡香祖茂才話別

  紅蝠山房二編詩鈔補遺》:游北太武山〉、〈同仁游嘯臥亭度太文巖展明盧牧洲尚書墓飲于盧氏書塾〉(有三首)

               ——關於擇抄這些詩作的標準,筆者還需略加說明:除了以上這十五首之外,王乃斌或許還有其他寓居金門期間所寫詩作,收錄在前面所列各編之中;但因由詩題中無法看出關聯性(未涉及金門景物或人物),也就不是筆者所能妄意蠡測濫入的了。另外,如王乃斌受邀同遊廈門島上之萬石巖與虎溪巖,雖非金門島之景點,但同遊者中有後浦人林文湘(即「林秋泉茂才」),可資一瞥其人行跡所至,故迻錄之。又如《紅蝠山房二編詩鈔補遺》中有〈料羅舟中聞陸路提督馬公(小字註:濟勝)茅港之捷〉一首,雖是作於船泊料羅灣時,但詩句內容則與金門無關,故不抄錄。王乃斌與金門相關之諸篇詩作如下:

 

 

      紅蝠山房二編詩鈔下卷

 

大擔嶼放洋眺太武山(小字註:一名太姥山)

 

  一氣環東瀛,九州盡南戒。天水互動搖,艨艟小如芥。

  琉璃萬幅屏,中映片帆挂。太武臨蒼波,濤聲走滂湃。

  黃土昔摶人,女媧弄狡獪。太姥竊效之,開出七閩界。

  巨鼇負靈峯,亙古力不憊。一塔如懸鍼,眾島若覆簣。

  巍峨煥芳祠,拱衛列石砦。余身緲一粟,心香望空拜。

  瞬息抵浯洲(小字註:金門島,古浯洲嶼,明稱金門所,孤懸大洋,為廈門之脣齒。余時往主浯江書院講席。),

    風生兩腋快。浴日漾火珠,魚龍照百怪。

 

               按:此詩詩題中之「太武山」,並非金門島上之太武山,王乃斌於詩題下已有註云「一名太姥山」。金門島上之太武山有一「姐妹山」,在金門西方偏南、舊時漳州府海澄縣境內臨海處;金門之太武山因位置較北故稱「北太武山」,海澄縣境內者則被稱為「南太武山」。此詩中諸如「艨艟小如芥」、「眾島若覆簣」之句,係描寫由海澄縣南太武山向海眺望所見景色。王乃斌乘船出發之「大擔嶼」,即今日之大膽島,其位置約當於海澄縣海岸與烈嶼之間。筆者揣測:王乃斌可能是由海澄縣(或廈門島?)出發,中途先登上大擔嶼遊憩一番,然後再航向金門,因有此作。雖此詩係以海澄縣之「太武山」為中心,僅「瞬息抵浯洲」一句明確及於金門,但這是王乃斌前來金門途中的第一首作品,故茲迻錄之。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九州盡南戒:《新唐書.天文志》載:「一行(唐代高僧,通天文曆數之學)以為,天下山河之象存乎兩戒。……南戒,自岷山、嶓冢,負地絡之陽,東及太華,連商山、熊耳、外方、桐柏,自上洛南逾江、漢,攜武當、荊山,至于衡陽,乃東循嶺徼,達東甌、閩中,是謂南紀,所以限蠻夷也。」

  太姥竊效之,開出七閩界:「太姥」係神名,也是山名。福建境內「太姥山」不只一處,南、北皆有之。北部之太姥山,位於今日福建省福鼎市境內。關於神明「太姥」之由來,南宋時成書之《方輿勝覽》卷十一〈建寧府〉關於「武夷山」的部份中,曾引《古紀》之記載云:「昔有神降于山,自稱武夷君,後人因名曰『武夷』。又云混沌初開,有神星曰『聖姥』,母子二人來居此山,秦時號為『聖姥』,眾仙立為『皇太姥聖母』。」福建南部之「太姥山」,即舊時海澄縣境內之南太武山。據清乾隆二十七年刻本《海澄縣志》卷之一〈輿地〉部份載:「太武山,在邑東南六十里,一名『太姥山』。《圖經》〈太夫人壇記〉云,閩中未有生人時,自夫人拓土以居。」

  巨鼇負靈峯:出《列子.湯問》所載,渤海之東有歸墟,其中有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等五座仙山,是仙聖的居所。但這五山是無根浮島,常隨潮波上下,位置不定;居其上的仙聖們頗困擾,就對天帝投訴。天帝便命禺強神派出十五隻巨鼇,分五隻為一班、一班輪值六萬年;巨鼇將五山頂在頭上,於是五山得以定位。但後來龍伯之國有個大人(巨人)去歸墟釣魚,竟然一次釣走六隻巨鼇,導致岱輿、員嶠二山漂到北極後沉入大海。天帝大怒,於是削減了龍伯之國的土地、並大幅減小其國人民的身材尺寸。但到了伏羲、神農的時代,龍伯之國的人民也還有數十丈高。因這次釣鼇惹禍,故而東海上只剩蓬萊等三仙山。

  一塔如懸鍼:據前引清乾隆刻本《海澄縣志》卷之一〈輿地〉部份關於太武山之記載下文有提到:「……鎮海城,在其南十里許,雉堞廬舍井井。凝眸東望,大海汪洋無際,魚舟商艘,數葉中流。巔有石城,稱為『秦建德城』。又有石塔,甚工緻,稱『延壽塔』,可坐十數人,海中歸舶望以為標。」

                  眾島若覆簣:簣,盛土竹器。句謂眼前望去海上諸島,只如一竹簣的泥土倒覆在水面上。

  拱衛列石砦:當指前條註文中所記鎮海城。

  浴日:出《山海經.大荒南經》:「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於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又《山海經.海外東經》:「黑齒國……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登嘯臥亭懷明俞武襄公(小字註:大猷。亭在金門石城上,大石鐫「虛江嘯臥」四字,武襄筆。面海。」)

 

  海天一色浮空青,振衣直上嘯臥亭。

               蒼煙縹緲失珠嶼,白浪疊展如銀屏。

  乙亭下視金門所,石壘荒涼斷碑古。

               約記前朝數戰功,俞家似龍戚家虎。

  半壁東南亂海氛,紅夷旂幟莽如雲。

               誰歟釀禍數十載,要錢惜命徒紛紛。

  讀易軒中將星起,一劍寒芒逼秋水。

               傖父烏知禦賊書,軍門自識無雙士。

  自從海上立奇功,談笑洪濤巨浪中。

               早有神機衍河洛,屢聞威令懾猺獞。

  百戰餘生猶未老,予奪何人偏草草。

               鬼蜮何論趙(小字註:文華)與嚴(小字註:嵩),善媚權奸胡太保。

  直將忠骨棄蒿萊,鼙鼓誰思將帥才?

               千秋龍虎風雲會,嘯臥空敎託壯懷。

  鯨鯢戮後銷鋒刃,亭前指點風帆順。

               有客忘機狎海鷗,榜人猶說鴛鴦陣。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俞家似龍戚家虎:俞家、戚家,謂俞大猷、戚繼光所領部隊。

  半壁東南亂海氛,紅夷旂幟莽如雲:紅夷,指明代中晚期自歐洲航海前來中國之荷蘭等國人。但王乃斌在此諒有混淆:俞大猷時所面對的是東瀛與中國東南沿海流氓等合流的倭寇,並非「紅夷」。嘉靖間「紅夷」雖有抵東南沿海營求貿易或補給,但未成禍患;是到了天啟年間方有佔據澎湖、攻襲廈門等地之事。

               要錢惜命:典出《宋史.岳飛傳》,有人曾問岳飛天下何時太平?岳飛答曰:「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讀易軒中將星起,一劍寒芒逼秋水:據《明史.俞大猷傳》載,俞大猷「少好讀書。受易於王宣、林福,得蔡清之傳。又聞趙本學以易推衍兵家奇正虛實之權,復從受其業。……已,又從林良欽學劍。……舉嘉靖十四年武會試。除千戶,守禦金門。」

                傖父烏知禦賊書,軍門自識無雙士:據《明史.俞大猷傳》,俞大猷守禦金門時,見海寇頻發,於是上書監司論其事。未料監司怒曰:「小校安得上書!」將俞大猷杖責並奪其職。其後毛伯溫受命將征安南,俞大猷又上書陳述用兵方略、請求從軍。毛伯溫見其上書,知俞是人才;但因安南戰事尚未真正開打就結束,俞大猷也就沒有被起用的機會。

                早有神機衍河洛:河、洛,指河圖、洛書,係八卦之源;八卦兩兩相重即得六十四卦。句謂俞大猷早年即從王宣、林福學習《易經》之事。

                屢聞威令懾猺獞:指俞大猷僉書廣東都司時,曾降伏於新興、恩平二縣作亂之峒賊譚元清等、並斬殺賊首蘇青蛇。其後又曾平定海南島黎人造反,屢定邊民。

                予奪何人偏草草:俞大猷雖戰功彪炳,但其間朝廷多次只看結果、不問過程的督責,也頗使人心寒。例如嘉靖三十二年三、四月間,倭寇入侵浙江昌國衛與海州,俞大猷率舟師擊退之、斬首六十九級;但到了當年八月朝廷檢討責任時,俞大猷仍遭奪俸。嘉靖三十四年五月,俞大猷遭提督李天寵參劾失機,結果被世宗處以「奪職,充為事官,戴罪殺賊」。嘉靖三十八年三月間,胡宗憲故意縱放舟山群島之殘寇南逃,且不督派諸將追擊,導致福建浯嶼遭焚掠受害。御史李瑚疏劾胡宗憲有罪,而胡宗憲疑心是俞大猷向李瑚告狀,便向朝廷奏稱是身任總兵之俞大猷與參將黎鵬舉「防禦不早,邀擊不力,縱之南奔,播害閩廣,失機殃民,宜加重治。」結果世宗命巡按御史將俞大猷與黎鵬舉逮繫送京訊問,俞大猷遭下詔獄且再奪世廕。幸好當時掌錦衣衛事之左都督陸炳與俞大猷相善,以己資暗中向嚴世蕃疏通,俞大猷才得以獲釋,繼續其戎馬生涯。明明是棟樑干城,卻動輒遭削奪甚至下獄;國家之待大將若此,又何能指望將士用命?

  趙文華:慈谿人,嘉靖八年進士,巴結嚴嵩,倭亂時以工部右侍郎至江蘇祭告海神並察賊情。趙文華攘奪總督張經之軍功,導致張經論死;又劾巡撫李天寵罪,李亦論死。嘉靖三十五年三月,趙文華陞任工部尚書、加太子太保,五月視師江、浙,十一月回部後進少保。但趙文華雖一時得意,卻也日漸驕傲,對宮中的公公們與嚴嵩的禮數漸不如初;又用工部大木為自己在西長安街建新宅,竟導致皇城內西苑造新閣無法按時完成。凡此種種,致使趙文華在嘉靖三十六年八月即遭免職、進而更因其子趙懌思的過失而被黜為民。趙文華原本就有「病蠱(應是腹內有蛔蟲之類)」,在遭譴之後回鄉的船上悶悶不樂,有一天晚上用手摸著自己的肚子,竟然「腹裂,臟腑出,遂死」。

  善媚權奸胡太保:胡太保,即胡宗憲,嘉靖三十九年以平海寇汪直功,加太子太保。胡宗憲本人武略平常,討好督察軍務之侍郎趙文華、排擠浙江總督張經與巡撫李天寵,自己得以由巡撫而臻總督之位。胡宗憲又經由趙文華得以巴結嚴嵩父子、賂贈大量金帛女子;又獻白鹿給世宗、討得龍心大悅,可謂固位有術,確乎「善媚」。不過戚繼光、俞大猷也都是經胡宗憲之提拔才得以一展將才,此點不可泯。最終胡宗憲在嚴嵩父子垮台後被捕下獄,病死牢中。

  鼙鼓誰思將帥才:出《禮記.樂記》:「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

  千秋龍虎風雲會:龍、虎,謂戚繼光、俞大猷;兩位名將同時在世,可謂千年一遇。

  榜人猶說鴛鴦陣:榜人,即舟子、船夫。鴛鴦陣,戚繼光所創小部隊戰法(參考粵西狼兵七人為伍的編制)。戚繼光所著《紀效新書》卷二,稱此陣「乃殺賊必勝屢效者,此是緊要束伍第一戰法。」一鴛鴦陣由十二人組成,隊長、伙夫外有十名戰士:十人分左右兩列,自前而後分執挨牌(藤製盾牌,右方持大型長方五角形盾、左方持小型圓盾)、狼筅(長丈餘之大毛竹,保留前端部份枝葉,用以攻下盤掃倒敵人。亦有鐵製者)、長槍(左右各二)、最後是钂鈀(防衛後方與側翼);戰士各守其位、一體同心、攻守合作。戚繼光即以此陣法屢剋倭寇。

 

 

   同人游昭忠祠(小字註:祠為許軍門松年建,祀蔡逆時死事君。)

 

  昨登嘯臥亭,折簡招二妙(小字註:林茂才文湘、許茂才作乂。)。

             停杯遲客來,落日海天照。

  哦詩鎮不眠,晨霞絢瀛嶠。

               浯洲僻東隅,險隘七閩要。

  扶輿毓靈奇,懷古足憑弔。

               男兒不虛生,大節在忠孝。

  順逆有何常,恩重君親報。

               即如倭亂時,歷率建旗纛。

  胡為戚與俞,滅寇奏功效。

               我朝廓版圖,臺澎沐文敎。

  妖蜃虛市成(小字註:鄭氏。),

               飲鼠墮梁跳(小字註:朱、林二匪。)。

               忽爾見欃槍,又見竄狼獥。

  蚱蜢營窟巢,島嶼肆竊勡。

               睿念軫蒼生,鮫鯷同覆冒。

  樓船下將軍,材官列羣校。

               鉦鼓獺窟驚,旌旗鷺門耀。

  蛟螭縛長繩,黿鼉斃烈礮。

               鐃鼓達神京,文露布絕徼。

  回憶殺賊時,勝負詎全料。

               大星隕重洋,天子昔震悼(小字註:壯烈伯李忠毅公薨於鎮,仁廟為之墮淚。)。

  忠勇各致身,官豈大小較。

               國殤鬼之雄,心甘白刃蹈。

  姓氏光史宬,俎豆隆廟貌。

               與客爇瓣香,丹忱薦溪芼。

  靈風獵獵吹,海上夜巡哨。

               呵護慶安瀾,英爽警殘虣。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昭忠祠:據林焜熿《金門志》卷四〈規制志.祠祀〉部份記曰:「在後浦渡頭,毗連天后廟。嘉慶間,總兵許松年建,祀海上陣亡浙江提督壯烈伯李長庚、定海鎮羅江太、溫州鎮胡振聲、廣東平海參將王國泰、海門參將陳名魁、烽火守備王志輝、臺協中營把總許攀桂、外委武國樑、李合成及死事軍士。道光元年重修(許松年有記)。」許松年本人為建祠寫過兩篇記文,一篇是作於嘉慶十四年創建該祠時(碑額部份時已毀壞,故不知該記文原題);另一篇為〈金門昭忠祠記〉,作於道光四年二月許松年擔任福建水師提督時。不過許松年所建的這座「昭忠祠」,已在民國五十三年間因興建「金門縣立金城初級中學(今之金城國民中學)」時,連同媽祖廟、周遭塚墓等被夷平;該祠只剩許松年所撰記文石碑,現置於金門縣文化局碑林。

                許軍門松年:許松年,字蓉雋,浙江瑞安人,《清史稿》列傳一百三十七有其傳。許松年早年以武舉効力水師,在李長庚麾下積功至提標參將,嘉慶十年護理金門鎮總兵。嗣後許松年在剿擊蔡牽、朱濆、張保仔等海寇之役屢立戰功,嘉慶十五年因舊傷發作回籍,十九年授甘肅西寧鎮總兵,歷轉數鎮後於道光元年擢為廣東陸路提督、又調為福建水師提督。但許松年在道光六年處理臺灣械鬥一事與總督孫爾準意見不合,被議褫職,遂乞病歸,卒於家。

               折簡招二妙:二妙,典出《晉書.衛瓘傳》;衛瓘於晉武帝咸寧初年被徵拜為尚書令,學問深博,明習文藝,與尚書郎敦煌索靖俱善草書,時人號為「一臺二妙」。

               林茂才文湘:林文湘,民國鈔本《金門縣志》卷二十〈列傳六.文苑〉部份,曾據林豪《誦清堂文集》之載為其立傳:「字珠卿,後浦人,學者稱秋泉先生。博極群書,為文沈摯。遊長泰庠,屢屈秋闈,遂不復置意,肆力於詩古文詞。為歷任有司所敬禮,與金門縣丞蕭重相契,詩酒倡和無虛日,語不及私。性耿直,急公義。道光間,大府奉部文派採買,文湘以金門民力難堪陳於當道,得免。分巡道周凱以古文提倡後學,尤器重之。文湘詩宗韓、杜,兼長於駢體,著有《酴醿山房詩文集》若干卷。」

                 許茂才作乂:許作乂,據許燕輝先生所撰〈前清郡庠生許作乂〉(載於97831金門日報浯江副刊)所介紹:許作乂,字允善,號碧山,官章作乂。郡庠生(筆者按:當為泉州府府學生員),珠浦石門內人,為明代進士許廷用之直系裔孫。其人多義行,曾任後浦浯島城隍廟及浯江書院董事等職,深獲鄉里好評。

  哦詩鎮不眠,晨霞絢瀛嶠:哦詩,吟詩。宋范成大〈夜至寧庵,見壁間端禮昆仲倡和,明日將去,次其韻〉詩:「哦詩出門懷二妙」。鎮,在此為常、久之意。王乃斌謂其與林文湘、許作乂三人整夜吟詩,直到晨曦照亮金門島的山巔。

扶輿毓靈奇:扶輿,典出韓愈〈送廖道士序〉:「郴之為州,在嶺之上,測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氣,於是焉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蟺扶輿磅礡而鬱積。」扶輿,同扶搖,旋風。

  我朝廓版圖,臺澎沐文敎:謂康熙間清廷攻克金門、臺澎,劃入治下。

               飲鼠墮梁跳:筆者按,此處疑原書有字誤,當作「飢鼠」。宋代歐陽鈇〈游愚堂〉詩中有「飢鼠跳梁狐晝啼」之句,見《宋詩紀事》卷四十八。

                  朱、林二匪:謂康熙、乾隆間臺灣民變領袖朱一貴、林爽文。

  忽爾見欃槍,又見竄狼獥:欃槍,彗星,兵革不祥之兆。欃槍、竄狼,謂朱一貴等民變首領。

  蚱蜢營窟巢,島嶼肆竊勡:蚱蜢,蔑稱朱一貴等民變首領,或分散各地海域之海寇;謂彼等僅據海島一隅,而妄想與朝廷抗衡。

                睿念軫蒼生,鮫鯷同覆冒:睿念,皇帝的聖念。軫,悲憫。鮫鯷,喻海寇。覆冒,皇道德澤覆被之意。

                 鉦鼓獺窟驚:獺窟,謂民變首領在臺之根據地。鉦鼓,出《詩經.小雅.采芑》:「鉦人伐鼓」;古之軍伍伐鼓進兵、擊鉦則止,合之即指兵事。句謂據臺造反之逆眾聞朝廷來征而驚慌。

                 旌旗鷺門耀:鷺門,廈門。謂清廷征臺部隊樹幟於廈門。

  蛟螭縛長繩,黿鼉斃烈礮:蛟螭,謂朱一貴(等)民變或海寇首領。斃烈礮,指海寇蔡牽遭清軍水師合剿,最終開砲自炸座船而死。

               文露布絕徼:露布,謂詔書簡牘等不緘封者,在此當指軍中告捷之文書。絕徼,絕遠之邊塞。

                  天子昔震悼:原書此句頂格。

                壯烈伯李忠毅公薨於鎮,仁廟為之墮淚:李長庚於嘉慶十二年與海寇蔡牽之戰役時咽喉中彈陣亡,獲諡「忠毅」、贈三等壯烈伯。《清仁宗實錄》嘉慶十三年一月廿一日載,仁宗於是日曾有諭:「浙江提督李長庚,宣力海洋,忠勤勇敢,不辭勞瘁……不意其功屆垂成之際,臨陣捐軀。朕披閱奏章,不禁為之墮淚。」

                 國殤鬼之雄:〈國殤〉,《楚辭.九歌》中之篇名,其末句為「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姓氏光史宬:史宬,典藏史籍之處所;謂李長庚等殉職者於國史中立傳。

                 爇瓣香:爇,焚燒。瓣香,香之形似瓜瓣者。

  丹忱薦溪芼:芼,即菜。溪芼,產於水中之可食植物,可為用於祭祀之供品。明代正德間《姑蘇志》卷十四〈土產.生植〉:「溪芼之屬四:蒪菜、茭白、荇菜、芹。」

                 英爽警殘虣:虣,通「暴」。句謂昭忠祠中眾英靈仍庇祐海疆、喝阻欲蠢動之賊寇殘黨。

 

 

   牧馬王祠歌(小字註:並序)

 

  唐時有中州人陳淵來金門,作牧馬監,有奇術,死後土人祀之。浦邊有女子因祈蠶得雙繭,遂以為神配。明倭寇犯料羅,神與之戰七日夜,島人賴以全活,示夢鄉人,有帝遣李廣、衛青助戰語。土人異之,立大小二將軍廟。嗟乎!生為人傑,歿為鬼雄,千載而下,護國佑民,靈爽是在。余獨怪島民好巫信鬼,以祈蠶作配誣神,因作歌正告之。

 

  潁川將軍海上行,草肥苜蓿秋風生。前身相馬定伯樂,能使騏驥天材呈。

  生既不比王毛仲,死豈肯效申巫臣?桑中女兒偶釃酒,爨下老婦來聯姻。

  我聞房星應馬亦應蠶,同工作繭非奇聞。

  蜑女忽逢河伯娶,魯侯惜不巫尫焚。

  將軍靈爽終英英,往來風馬寒濤鳴。驪黃牝牡日相賞,神仙眷屬胸難平。

  一朝倭奴犯浯島,特顯奇異醒愚氓。黿鼉伐鼓捲靈旆,魚龍舞陣驅神兵。

  黑風夜吼青嶼失,白晝浪打紅夷驚。鮫宮鯷戶室相慶,俞龍戚虎功莫爭。

  古來捍禦列祀典,何妨廟貌誇崢嶸。

  我今作歌告島民,適逢賽社紛迎神。已笑蠻童演鬼卒,慎勿蠶妾作夫人。

  君不見飛將軍、大將軍?漢家青史垂芳名。

  千載英雄兩相合,一堂伏臘宜明禋。

  但使風檣陣馬防匪寇,毋使香車寶馬譏淫昏。

  柳公冕亦牧馬者(小字註:浯洲嶼本六代牧馬處,唐柳冕亦任牧馬監,于此多善政。),黃蕉丹荔一例陳犧樽。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浦邊有女子因祈蠶得雙繭,遂以為神配:關於「雙繭」,在清代黃世本所撰《蠶桑簡明輯說》中有說明:「一繭兩蠶謂之雙繭,又謂之同宮繭,絲頭多亂,皆不堪作種。」以一般蠶變蛹之情形,每條蠶各有其繭是正常;會冒出「雙繭」,應就是兩條蠶同時變蛹且吐絲時相鄰緊貼,兩繭似是合一,才會導致像是一繭內有兩蠶的情形。依黃世本所述,這種雙繭「絲頭多亂」,其實乃繭中之劣品;諒因其「成雙」,才被附會成需與神婚配的兆示。

                 明倭寇犯料羅……示夢鄉人,有帝遣李廣、衛青助戰語:據洪受《滄海紀遺.詞翰之紀第九》所載解智孚濟廟誌〉中,已云陳淵有部屬李俊勅封「拱靈將軍」、衛傑勅封「輔衛將軍」。可是,就緊接在解智孚濟廟誌〉之後,洪受又迻錄了另一篇引自《陽翟誌》的〈牧馬王廟誌〉,其中卻有載陳淵託夢曰:「吾憫爾百姓遭倭慘害,請命上帝,蒙遣大將軍衛諱青,李將軍諱廣,統兵助陣」等語。依王乃斌此詩,他所聽聞者乃《陽翟誌》中陳淵託夢的說法;而由詩中「千載英雄兩相合,一堂伏臘宜明禋」之句來看,王乃斌也是把牧馬王祠中所祀陳淵部屬李俊、衛傑,給當成是漢代的李廣、衛青了。

  潁川將軍海上行:潁川,河南中部地名;因漢代曾有陳寔父子,德望聞名天下,故後世陳姓人士多有稱係源出潁川者。陳淵姓陳,故王乃斌稱其為「潁川將軍」。

生既不比王毛仲:王毛仲,《舊唐書》卷一百六有傳,本為高麗人。當唐玄宗還是臨淄王時,王毛仲即為其家奴,事奉玄宗甚謹,以敏惠獲玄宗歡心。但當中宗於景龍四年間遭韋后毒死、玄宗率眾攻入大內誅殺韋后之時,王毛仲卻避而不從,待事情過了幾天後才回來露面。可玄宗寵信王毛仲,竟然也未因此責備他,還超授他為將軍。當玄宗被立為皇太子監國時,王毛仲只是專管東宮之駝馬鷹狗等坊,卻不到一年便被擢為階三品之大將軍。先天二年間,王毛仲又因參預誅蕭岑等功,授輔國大將軍、進封霍國公。雖然王毛仲先前有「落跑」紀錄,但他在擔任「檢校內外閑廄兼知監牧使」時,倒是「奉公正直,不避權貴」,曾隨玄宗立功之兩營功臣、閑廄官吏等皆懼其威,不敢犯。在王毛仲的管理下,「苑中營田草萊常收,率皆豐溢」,確實有作出成績。玄宗覺得王毛仲有能力,常予召見,竟日歡宴。開元九年間,王毛仲「持節充朔方道防禦大使」、在任上「部統嚴整,羣牧孳息,遂數倍其初……。不三年,扈從東封,以諸牧馬數萬匹從,每色為一隊,望如雲錦。」玄宗看了很高興,給王毛仲「加開府儀同三司」。但王毛仲日益驕恣,竟想要求兵部尚書之位;可玄宗雖對其寵遇,但並沒想給他這麼高的位子。王毛仲碰了釘子,據說怏怏之情見於詞色(很可能傳到玄宗耳朵)。加上王毛仲對宦官高品、高力士等都視之蔑如,也引起宦官們對他妒恨,時常在玄宗面前詆譭王毛仲,說他將成大患。其後王毛仲向太原軍器監索討甲兵,而玄宗誤以為他真要叛亂,於是藉詞下詔將王毛仲遠貶為「瀼州別駕員外」、王毛仲之黨羽等亦有數十人同時被貶。但玄宗還是不放心,在王毛仲被看管著前往瀼州的途中又下詔書殺之,王毛仲遂於永州遭縊死。《舊唐書》於該卷末云王毛仲等「皆鄧通、閎孺(漢文帝、漢惠帝之男寵)之流也」,只將王毛仲視為佞幸;但以其傳中所載,王毛仲在畜牧養馬上是很有一套的。

死豈肯效申巫臣:巫臣,又稱申公巫臣,原為春秋時楚國大夫。楚莊王攻破陳國,擄獲鄭穆公之女夏姬,明豔絕倫。莊王與其弟弟子反,都欲將夏姬據為己有,但巫臣亦對夏姬一見傾心,於是勸說莊王與其弟放棄打算,並使莊王將夏姬嫁給連尹襄老。其後連尹襄老於對晉國之戰中被射死,屍體遭晉人擄回。巫臣以取回連尹襄老屍身為藉口,自願護送夏姬去交涉,卻與夏姬在鄭國成婚,之後兩人逃往晉國,巫臣被晉國任命為大夫。子反因被愚弄而大怒,誅滅巫臣還留在楚國的家族人等。巫臣因家人無辜被害,思圖報復,便向晉國提出聯吳擊楚之策,還親自至吳國教導車戰之法。嗣後造成吳國與楚國兩者之強弱易位。巫臣為了要能與夏姬在一起而誆君背國、幾乎是拋棄一切,可謂情癡;但後世卻常以之喻色迷心竅者。此二句謂:陳淵生時即非像王毛仲那般以取容人主而得寵之佞幸,死後且成神就更不會像申巫臣那樣「慕少艾」、欲求活人為婚配。

  我聞房星應馬亦應蠶,同工作繭非奇聞:據清人俞檀所著《易學管窺》卷十四〈乾為馬〉條中云:「……蒼龍(二十八宿中的東方青龍七宿)房星,一名『天駟』。按馬與蠶並稟精於龍,《周禮》〈馬質(屬夏官司馬之官名)〉禁原蠶者,以物莫能兩大,蠶盛則馬不蕃,故禁之。」按照古人的說法,馬與蠶都是「龍種」,故庇祐馬匹之天駟星也與養蠶製絲有相關,但不能庇祐兩樣同時昌盛。

  蜑女忽逢河伯娶:此處疑原書字誤;非「蜑」字,應為「蚕」字、「蠶」之異體字。若是「蜑女」,那就是水上人家「蜑民」的女子,但陳淵的傳說故事中是採桑養蠶的女子。河伯娶,用《史記.滑稽列傳》所載西門豹故事。西門豹為鄴令,當地之地方廷掾、三老與巫嫗串通,以為河伯娶婦為藉口歛財害命。西門豹將計就計,以通報河伯為由將巫嫗與其弟子、三老等投之河中,把廷掾與地方豪長者們嚇個半死。此後鄴縣再無為河伯娶婦事。

魯侯惜不巫尫焚:巫尫,女巫。《左傳》僖公二十一年載,當年夏季魯國大旱,魯僖公認為是巫尫造成的,打算將她(也可能是多數)燒死。臧文仲勸諫,說這時候該作的是修繕城郭備敵、撙節糧食並設法增產,燒女巫是沒有用的;況且若女巫有能力導致旱災,那燒死她(或她們)一定會使旱災更嚴重。魯僖公聽了臧文仲的勸去作準備,也沒找巫尫的麻煩;那一年魯國雖有饑荒,但大多數百姓還是撐過去了。王乃斌用此典,謂可惜當年金門地方的治民者沒有動魯僖公那樣的念頭,把出主意為陳淵娶婦的「爨下老婦」給拿去燒了(以諂神惑眾之罪名)。

  白晝浪打紅夷驚:此句頗為不協調;因解智孚濟廟誌〉所陳淵是在元朝時顯靈對抗的是倭寇,並非「紅夷」。或許因金門本地人講述陳淵事時有誤,王乃斌才會扯上「紅夷」;又或者只因王乃斌作此詩時,「紅夷」是大清漸感進逼之外敵,因而下意識便將「紅夷」給寫進去了?

                鮫宮鯷戶室相慶:此句前四字似作「鮫戶鯷宮」文意較明,作「鮫宮鯷戶」或許是因平仄考量。古稱以採珠為之民戶為「鮫戶」。至於「鯷」字所指,按《漢書.地理志》載:「會稽海外有東人,分為二十餘國,以歲時來獻見云」;「鯷宮」可稱鯷人之宮室。金門素無採珠業,此詩中「鮫宮鯷戶」,要之係指稱島居之民。

                 俞龍戚虎功莫爭:謂陳淵顯靈保護浯島,即便是俞大猷、戚繼光之戰功亦莫能相亢。

  古來捍禦列祀典:見《禮記.祭法》:「夫聖王之制祭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菑(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

  君不見飛將軍、大將軍?漢家青史垂芳名。千載英雄兩相合,一堂伏臘宜明禋:飛將軍,漢將李廣。大將軍:漢將衛青。王乃斌會於此處提起李廣與衛青,因地方早已有陳淵顯靈時獲李廣、衛青助陣之說。不過,據《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晚年隨衛青出征匈奴,本欲打頭陣;但衛青陰受武帝指示,不讓李廣當前鋒,卻派他與右將軍趙食其走迂迴的東邊路線。而李廣之軍又因迷路未能及時趕到以合圍匈奴,導致單于遁逃。李廣將受究責,不願復對刀筆之吏,於是引刀自剄而死;可想見李廣至死都還在怨懟衛青、忿恨不曾稍解。王乃斌當是因地方神靈助陣傳說,這才會寫出「千載英雄兩相合」之句;實際上李廣、衛青八字不合,要將之合祀也是很不協調的。

  但使風檣陣馬防匪寇:風檣陣馬,出杜牧所撰〈李賀集序〉:「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風檣,由風帆推動的戰船。陣馬,上陣奔馳之戰馬。杜牧之原意為,風檣陣馬,也不以形容李賀歌詩中表現出的豪勇之氣。

毋使香車寶馬譏淫昏:此處指唐代詩人韋應物〈長安道〉詩中句。韋應物早年曾任唐玄宗近侍,仗此職曾有一段時間橫行鄉里、肆無忌憚,後來安史之亂發生,玄宗逃往四川,韋應物丟了職位,才開始讀書用功。〈長安道〉一詩自開頭起幾乎全篇都是描寫玄宗朝前半「漢家宮殿含雲煙,兩宮十里相連延……寶馬橫來下建章,香車卻轉避馳道」等等宮廷浮華逸樂生活,但最終卻以「歡榮若此何所苦?但苦白日西南馳。」兩句煞尾。喻先前朝廷中人的種種沉湎享受、荒廢政道,便是鑄成日後安史之亂的根基。

  柳公冕亦牧馬者:關於柳冕,《金門志》所載解智〈孚濟廟記〉中已提到:「貞元(唐德宗年號,西元785~804)中,柳冕為閩觀察使,奏設萬安監,滋養馬匹;泉中置馬區五,浯其一也。」但關於柳冕在閩養馬的經過,與王乃斌所稱「善政」,恐是有很大差距。宋代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十八〈兵防類一.諸禁軍.有馬雄畧指揮〉部份的註文中就有云:「唐柳冕為福建觀察使,還奏閩中本南朝畜牧地,可息羊馬。置牧區於東越,名『萬安監』,又置五區於泉州。悉索部內馬五千七百匹、驢騾八百頭畜之,人情大擾;不經時,死耗殆盡。」關於閩地之不宜養馬,《淳熙三山志》之下文接著又云:「本朝常(嘗、曾)於福、泉、興化置監牧,然馬皆低弱不堪披甲,惟以給本州廂軍(地方老弱部隊)及江浙諸處鋪馬(供驛遞用馬匹)。」而在明末何喬遠《閩書》卷之四十二〈文蒞志〉部份,關於柳冕的記載後半亦云:「冕生長河東,徒見其地多馬,謂閩中羊馬不息(繁殖的不夠),奏置牧區於東越,名『萬安監』,又置五區泉州,悉索部內馬驢牛羊之合萬餘游畜之。不經時,死耗略盡,復調充之,民間怨苦。坐無狀,代還。卒贈工部尚書。」依照梁克家、何喬遠的記載,在福建搞養馬,根本就是「領導」自以為聰明、「腦門一拍」下作出的決策;瞎折騰一陣,最後搞到百姓怨苦、灰頭土臉收場。當時被徵集蓄養的馬匹等既是「死耗殆盡」,則在金門蓄養的馬匹真的就能獨免倖存嗎?王乃斌所云柳冕「于此多善政」、恐怕只是年歲久遠後金門本地的美化傳說;而解智〈孚濟廟記〉中所記陳淵在金門島上養馬,「驪黃牝牡千百其群,散食於島上」、還提供「買十送一」的優惠等等,到底有幾分真實性?不妨思之。

 

 

   海上望大嶝嶼懷宋釣磯邱處士(小字註:葵。)

 

  君不見韓江把釣淮陰侯,亡秦滅項興炎劉?

  又不見桐江把釣先生,天子故人傲公卿?

  有宋邱處士,釣鼇不數任公子。魚鱗片片海雲起,漁竿裊裊秋風裏。

  天風忽驚白鴈哀,眼看黑浪厓山排。趙家龍種慟汩沒,釣竿甘老經綸才!

  嗟乎!泥馬已銷南渡局,朱鳥剩有西臺哭!

  一讀痛友詩,如聞正氣歌。再讀卻聘詩,更憶橋亭卜。

  縱使大元天子如高光,心與文山疊山相激昂!

  海波流恨空茫茫。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君不見韓江把釣淮陰侯:淮陰侯,即韓信。據《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韓信早年找不到正經工作又窮困,常厚著臉皮靠蹭飯度日。後來幾次在南昌亭長家吃閒飯,一吃就幾個月,亭長老婆覺得討厭,故意特早起煮了早飯吃完,韓信去時已撈不著吃的。韓信知道人家趕他,也動了火氣,不求人了,跑去淮陰城北的淮水釣魚。但他釣魚的成績也不佳,還是餓得不行。虧得河邊漂布的女人們中有一位看他可憐,連續幾十天供他飯吃,韓信才得以撐過這段潦倒歲月。其後韓信發達,遂以千金回報漂母之善心。

  又不見桐江把釣先生,天子故人傲公卿:先生,即東漢初年之嚴光,早年與光武帝劉秀曾一同遊學。後來劉秀登基,嚴光雖是老同學,卻不去套交情,反而改名換姓躲起來。劉秀思其賢能,命人尋訪,最終雖找到嚴光,還是得再三遣使聘之才能將他請來。劉秀很希望嚴光為其效力,甚至親蒞嚴光所居館舍來相請,嚴光還是不為所動。最終嚴光仍是不肯出仕,於富春山耕作自食其力,以八十高齡終於其家。傲公卿,謂嚴光受光武之聘至京城後,司徒侯霸與嚴光也是舊識,曾致書信欲與嚴光見面,但嚴光回信卻給其碰釘子;侯霸將嚴光的回信呈與光武帝,光武見了也只能笑曰:「狂奴故態也!」

  釣鼇不數任公子:任公子,典出《莊子.外物》。任公子(成玄英疏稱係任國之公子)製作了巨大的魚鈎與漁繩,用五十頭肥牛當魚餌,在會稽投竿於東海,釣了一整年都沒釣著魚。但後來終於有大魚上鈎,該魚之巨大超乎想像,掙扎激起白波若山,聲赫千里。但大魚終被任公子釣起來,被剖開風乾,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的老百姓,個個都被這條魚的肉給吃撐了。筆者按:《莊子.外物》中的任公子,所釣非鼇,且「不數」二字亦無著落;故筆者懷疑,王乃斌可能是用典時有誤記、抑或是有意將二典合而用之。前面筆者注釋王乃斌〈大擔嶼放洋眺太武山〉詩中「巨鼇負靈峯」一句之出典,曾說明是《列子.湯問》所載龍伯之國大人釣走六隻巨鼇的故事。《列子.湯問》篇中云,龍伯國大人釣起六鼇後,「合負(一股腦把六隻鼇都揹起)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占卜)焉。」以「釣鼇不數」觀之,係用《列子.湯問》典故。但王乃斌之意,也可能謂邱葵之才識如任公子般遠大,亦有類乎龍伯國大人釣巨鼇的能力,卻不打算為世所用;力能獲巨鼇,但並不打算拿其甲骨來做什麼。

  天風忽驚白鴈哀:鴈,同雁。白鴈於此指「宮室將空」、王室將頹的不祥之兆。《晉書》一百六〈載記第六.石季龍上〉部份載,東晉時後趙國主石季龍(即石虎),在東晉康帝建元(西元343~344)初年時饗群臣於太武前殿,此時突然有百餘白雁群集於馬道之南。石季龍命人放箭射之,一無所獲。既而石季龍欲出兵征討,調集諸州兵百餘萬,但太史令趙攬私下警告石季龍:「白雁集殿庭,宮室將空,不宜行也。」石季龍信其言,於是將出兵改為閱兵後命諸州兵返防。

                眼看黑浪厓山排。趙家龍種慟汩沒:指南宋最終在厓山與元軍的大戰失敗,陸秀夫背負帝昺跳海自殺。

                泥馬已銷南渡局:民間傳說與戲曲中有「泥馬渡康王」故事,其雛形在《大宋宣和遺事.貞集》中已有載。該書中云靖康元年二月康王趙構(後之高宗)出使金帥斡離不營,遭留為質,但因射藝高出金國太子,被疑非是宋室皇子;斡離不遂遣康王歸國,換肅王來為人質。然同年十一月斡離不攻陷真定之後,又要求康王再度前去當人質。康王北上至磁州,宗澤力勸其不可北去;而斡離不唯恐康王不至,派數騎前來促行。康王單騎躲避金兵,路上睏乏,於崔府廟倚階假寐。但過了一會,忽聽得有人喝道:「速起上馬,追兵將至矣!」康王曰:「無馬奈何?」來人道:「已備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環顧,身旁果真有一匹馬,於是上馬疾馳,一晝夜間竟行七百餘里。隨後馬忽然僵立不動,康王下馬再一看,這馬竟是崔府君廟的泥馬。康王再行一日,遂至磁州,得以脫險。元代孔學詩所作雜劇〈地藏王證東窗事犯〉第一折中,亦有「若不是泥馬走康王。到如今,宋室江山都屬四國王」之唱詞。

                 朱鳥剩有西臺哭:宋末謝翺曾散家貲助文天祥抗元,文天祥就義後,謝翺於嚴陵釣臺上設神主奠祭之,並作〈登西臺慟哭記〉,文中有「魂朝往兮何極?莫(暮)歸來兮關水。黑化為朱鳥兮,有咮(ㄓㄡˋ,鳥嘴)焉食(朱鳥有嘴而無食,喻宋室列祖列宗失祀)」等句。朱鳥,據舊傳周代師曠所著、晉代張華注釋之《禽經》中「色合五方」條云:「朱鳥之屬,以象南方火行」;在此喻南宋。南宋氣數已盡,惟餘西臺慟哭悼亡。

  痛友詩:當指邱葵所作〈哭呂樸卿(大奎)先生〉詩三首。

                再讀卻聘詩,更憶橋亭卜:卻聘詩,指邱葵《釣磯詩集》中所收〈御史馬伯庸與達魯花赤徵幣不出〉詩;但此詩是否邱葵所作,舊時即有異說,茲不論。橋亭卜,指宋末元初人謝枋得,號疊山,與文天祥同榜進士,宋亡後隱居福建建寧府,以卜卦教書為生。謝枋得雖行事低調,仍被元廷知其所在,先後五次徵聘。謝枋得曾作〈卻聘書〉(見《文章辨體彙選》卷二百三十一),表明其寧死不降之志,但在至元二十六年仍遭強行送往大都,遂於抵京後絕食五日而死。

  縱使大元天子如高光:高光,指漢代高祖劉邦與東漢光武帝劉秀。《晉書.四夷列傳》載,吐谷渾之首領吐延曾對其屬下云:「大丈夫生不在中國,當高、光之世,與韓(信)、彭(越)、吳(漢)、鄧(禹)並驅中原,定天下雌雄,使名垂竹帛,而潛竄窮山,隔在殊俗,不聞禮教於上京,不得策名於天府,生與糜鹿同羣,死作氊裘之鬼,雖偷觀日月,獨不愧於心乎!」句謂:即便當時的元人皇帝如漢高、光武般英明神武。

                 心與文山疊山相激昂:文山,文天祥號。疊山,謝枋得號。

 

 

   呂西村孝廉(小字註:世宜)百花酒瓢歌

 

  壁上一瓢嫌許由,棄之乃作箕山遊。室中一瓢飲顏子,苦孔之卓仍忘憂。

  西村先生博古者,吉金樂石時搜求。按圖識款辨真贋,商彝夏鼎周尊卣。

  此瓢非竹亦非木,又非蚌胎與兕觩。

  乃是女媧鍊剩五色石,化星墜入大海之東頭。

  漁人見之落塵市,如瓢瓢落價莫酬。先生自是瓢知己,百千脫貰紫雲裘。

  摩挲拂拭絢丹翠,上有奇花百種莫辨春與秋,佳日攜瓢大白浮。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壁上一瓢嫌許由,棄之乃作箕山遊:宋代佚名所撰《錦繡萬花谷》後集卷二十一〈隱逸〉部份引《逸士傳》載:「一瓢。許由居箕山,惟有一瓢酌水,掛于樹枝。風吹瓢鳴,以為煩,擲去之。」

  室中一瓢飲顏子:出《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苦孔之卓:出揚雄《法言》卷一〈學行〉:「或曰:『使我纡朱懷金(身佩繫有紅色綬帶的金印,謂高官尊爵),其樂不可量也!』曰:『纡朱懷金者之樂,不如顏氏子之樂。顏氏子之樂也內,纡朱懷金者之樂也外。』或曰:『請問屢空之內?』曰:『顏不孔(顏回若不能達到孔子的程度),雖得天下,不足以為樂。』『然亦有苦乎?』曰:『顏苦孔之卓之至也(顏回因孔子之卓絕偉大難以企及而苦惱)。』或人瞿然曰:『茲苦也,祇其所以為樂也歟!』」。

                吉金樂石:吉金,謂質佳之青銅;例如「晉姜鼎銘」有「取乃吉金,作寶尊鼎」之銘文。在此係指古青銅器上之鐘鼎文。樂石,出秦始皇〈嶧山刻石文〉之句:「刻此樂石,以著經紀」;在此泛指摩崖碑刻之文字。

  按圖識款辨真贋,商彝夏鼎周尊卣:因古傳各種銅器形制多般、其上文字又非常見,為存真與研究起見,自宋代便有呂大臨著《考古圖》、王黼編纂《宣和博古圖錄》等書,將多件古銅器繪成圖像、描摩其上銘文與記錄尺寸、重量等資料。嗣後歷代收藏家亦有仿效將自己藏品製成圖錄之舉,成為後人辨識銅器真偽之重要參考依據。

                又非蚌胎與兕觩:蚌胎,原指珍珠,古人認為蚌生珠如人之懷胎故云;但此處係指產珠之蚌(殼),而且非是一般大小之珠母貝,乃大型貝類如硨磲者(其尺寸方可能為瓢)。兕觩,兕牛角。句謂呂世宜此瓢材質特異,非貝亦非角質。

  乃是女媧鍊剩五色石,化星墜入大海之東頭:乍看此句,王乃斌似認為這百花瓢原本是隕石;但隕石之外觀、顏色通常較單調,很少會有像此詩以下形容的「絢丹翠」、「有奇花百種」那般美麗惹眼。呂世宜所持有的這「百花瓢」,到底是何種材質?在周凱的記述中曾有揭露。周凱所著《內自訟齋文集》卷六亦有〈百花瓢說〉一文,其中雖未述及此瓢之材質,但緊接〈百花瓢說〉後便是一篇〈椰瓢說〉。原書在〈椰瓢說〉文題下有小字註:「代作」,表示此文乃周凱為人代筆,模擬委託者之地位、口吻來為文。但委託周凱之人究竟是誰?筆者還揣摩不出。要之,在〈椰瓢說〉這篇文章中提到:道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這天,呂世宜與葉化成(字東谷)相偕來拜訪周凱的這位委託人,三人共飲;當時也在場的林樹梅由袖中取出一個椰瓢,請周凱的這位委託人觀視,兩人因而說起呂世宜與葉化成都曾為瓢撰文。林樹梅進而說道:「古之瓢,匏瓠所為;今呂子之瓢,木質也,其失瓢之眞乎?」林樹梅曾得見呂世宜百花瓢原物,其審視判斷諒不致差忒。但木質之物何以外觀會有「奇花百種」?筆者揣想:這百花瓢原本可能是個「樹瘤」,故其磨光後非是一般木材紋理,卻是斑斕若花團錦簇;而王乃斌云其係「化星墜入大海之東頭」,或許是謂這樹瘤乃遠方海漂而來之物?

                如瓢瓢落價莫酬:此句「瓢落」疑原書字誤,似應作「瓠落」。呂世宜自己也曾為此瓢寫了一篇〈百花瓢記〉,其中有云「瓢於我,誠瓠落而無用」。按,《莊子.逍遙遊》載惠子對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瓠落,謂此大瓠剖開後其形平淺、盛不了多少水。價莫酬,宋代張擴〈悼叔玠兄〉詩中有「獨抱荊珍(和氏璧)價莫酬」之句,謂無價之寶。句謂:呂世宜得到的這百花瓢雖不具實用性,卻是價值高昂的珍寶。

               百千脫貰紫雲裘:貰,類出租、賒欠之意;但在此「脫貰」諒應為典當之意。紫雲裘,珍貴價昂之皮裘。句謂呂世宜為了買下這百花瓢,連值錢的衣物都送進娘舅家了。

                佳日攜瓢大白浮:大白,罰酒用之大杯。《說苑.善說》:「魏文侯與大夫飲酒,使公乘不仁為觴政曰:『飲不釂(盡)者浮以大白。』」

 

 

   明監國魯王墓(小字注:墓在金門島石城東浦,石鐫「漢影雲根」四大字,用筆極蒼勁。二百餘年,島中但稱王墓。林茂才秋泉文湘、許生作乂、林生樹楳、許生朝英考實,始知魯監國墓,譔記繪圖,攜酒漿奠醊。余請于周芸皋觀察書碣樹墓前,竝禁樵采。去王墓二里許,即盧牧洲尚書若騰墓。)

 

  一代興亡感去潮,王孫遺墓草蕭蕭。

               幸無骨抱厓山恨,尚有人攜麥飯澆。

  龍種自今知北地,烏嗁終古怨南朝。

               島中差亦稱鄒魯(小字註:金門島自宋以來文物極盛,名「海濱鄒魯」。), 

               好與忠魂慰寂寥。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林茂才秋泉文湘、許生作乂:林文湘、許作乂,簡介見前〈同人游昭忠祠〉詩註釋。

                     林生樹楳:即林樹梅。

                  許生朝英:關於許朝英,資料有限,惟可由文獻、碑記中稍見其事。在林焜熿所撰〈勸建金門育嬰堂疏〉提到協力勸捐募建此堂的人士中,許朝英被列為「廩生」(見《金門志》卷四〈規制志〉)。在道光初年興泉永道倪琇所撰〈浯江書院碑記〉中,許朝英被列為協力勸捐書院膏火的「紳衿」之一。道光十八年所立〈浯江書院捐充膏火題名碑記〉之末,許朝英係與許作乂、黃廷珪、林焜熿等同立此碑之四位董事之一。雖記載不多,但可見出其人熱心公益。

               譔記繪圖:林樹梅《歗雲文鈔初編》卷五中收有其所撰〈前明魯王墓圖記〉,敘述自己尋找魯王墓的前後經過,還畫了一張「魯王墓圖」,將此墓連同周遭景物、如金門城、古崗湖、「漢影雲根」刻石等都繪入。

                 周芸皋觀察:即道光間來任福建興泉永道之周凱,字仲禮,號芸皋,浙江富陽人。

  幸無骨抱厓山恨:按,清代官修《明史》列傳第四〈諸王一.太祖諸子〉,以及〈諸王世表二〉中,均載魯王係遭鄭成功「使人沈之海中」,因而使鄭成功背上「弒王」惡名。直到道光十二年林樹梅在金門城東找到了「王墓」,才為鄭成功洗冤(其後民國四十八年又發現「漢影雲根」附近之真墓,方知此處亦非真)。厓山,指宋末陸秀夫背負帝昺投海自殺事。句謂魯王總算還能入土為安,不致像帝昺投海後屍身不知去向(筆者按:現今深圳赤灣有一「宋少帝陵」,據說是帝昺屍身漂流至該處後為當地百姓收埋所建;惟真偽不可知。)。

                 尚有人攜麥飯澆:麥飯澆,謂以供品祭墳。明程敏政《篁墩集》卷二十三〈祭掃錄序〉:「雖有孝子慈孫欲持麥飯一盂以澆墳土,豈可得哉!」句謂魯王卒後尚有人祭墳,不至無人奉祀。

 

 

 

      紅蝠山房二編詩補鈔

 

   楊竹坡公子(小字註:瑩)邀同林秋泉茂才(小字註:文湘)、蘇晴嵐學博(小字註:學浩)、陳沁沅孝廉(小字註:貽焜)遊萬石巖,以「山月映心清」分韻得「山」字

 

  星精化石石不頑,抑塞磊落畱塵寰。

               丹黃紫翠陋色相,冷面寒鐵開奇顏。

  島中巖壑類此狀,但嫌削露無迴環。

               萬石一巖獨幽邃,靈氣固祕蒼莽閒。

  初度平岡復小嶺,碎苔浥露花斒斕。

               繼陟危矼視幽礀,寒泉咽風聲潺湲。

  白雲引客至巖半,數椽精舍初編菅(小字註:半山僧舍未落成。)。

               盤陀石磴隨轉折,斗裂削峯愁躋攀。

  日色杳冥鳥嗁冷,嵐光潑染衣袂黫。

               荷池竹徑忽清曠,鐘魚隱隱來禪關。

  臨窗木榻任坐臥,僧雛供茗亦雅嫻。

               遠眺峯巒翠千點,俛視滄海碧一灣。

  青松枝折當麈尾,紅蕉花列如仙鬟。

               飛黃(小字註:鄭芝龍小名。)成敗史不論,老僧日對浮雲閒。

  心空所歷皆平坦,志銳欲進慎險艱。

               此時天風落林際,置身儼若蓬萊班。

  眼中蒼茫只一氣,何論城郭與市闤。

               快堂偶爾印鴻迹,夕陽又促肩輿還。

  後約層樓宿風雨,醉墨來圖米老山。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楊竹坡公子:原書此處下有小字註:「瑩」,係其名;「竹坡」應係其號。以王乃斌稱其「公子」觀之,似乎是某位達官貴人的兒子。但這位「楊瑩」之籍貫、生平等資料,筆者毫無頭緒。惟查周凱所修《廈門志》卷十四〈列女傳(二)〉中關於漢軍鑲白旗人陳氏(浙江黃巖總兵官許德繼室)的傳記之末,有記其來源係「監生楊瑩述」;由時地的重合來看,應即是同一人。

                   林秋泉茂才:即林文湘,簡介見前〈同人游昭忠祠〉詩註釋。

                蘇晴嵐學博:原書此處下有小字註:「學浩」。查《廈門志》卷十一〈選舉表.國朝選舉.例仕〉部份有載:「蘇學浩,外清人,由廩生,署福寧縣學教諭。」學博,即地方府州縣儒學內教諭、訓導之通稱。

                 陳沁沅孝廉(小字註:貽焜):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載,嘉慶十八年癸酉有「陸貽焜」成舉人;「陸」可能係陳貽焜應試時所用「榜姓」、但也可能是《同安縣志》有誤字。又,清人英匯所修《科場條例》一書卷六〈起送會試.雜項人員會試〉部份有記:「又據候選教諭陳貽焜呈祠(詞),係同安縣舉人,道光十五年大挑一等,以知縣用,分發江西,因繳照逾限,降一級調用,送部引見,仍以知縣用。嗣於吏部呈請改就教職,乞准會試等情。當經行查吏部有無委署地方,嗣經吏部覆稱:該省未經咨部存案,由部批駁。復據呈稱在江西試用,實未委署地方取具同鄉京官印結,懇准會試,並請行查江西省等情。查候選教諭陳貽焜呈請會試之處,既據復行取具同鄉京官切實印結聲明,實未委署代理地方,自應准其會試。」另據陳慶鏞《籀經堂類稿》卷二十一〈同安陳母洪氏墓碣銘〉中所記,陳貽焜之母洪氏卒於道光辛巳(元年,西元1821),作此墓碣銘時「距夫人歿十有九年矣」;文中提到「近貽焜孝廉出宰江西,因假省親,瘉(逾)期罣議鐫級。天子詔入覲,復原官。」

                 萬石巖:據周凱《廈門志》卷二〈分域略.山川〉部份載:「萬石巖,去城東二里許。磊石插天,巖扉鐫『問漁』二字。旁有石洞,深可半里,紆迴曲折,泉流其中;廓處可坐數十人,名『小桃源』。李暲鐫『水鳴韶』三字於石上,異其聲也。國朝康熙間,施琅建寺(《府志》)。沿澗上行,至一石門,鐫『鎖雲』二字;即鄭成功刺鄭聯處也。再進,有『象鼻峰』、『萬笏朝天』諸石刻。上有一覽亭,可觀海(《鷺江志》)。」

  星精化石石不頑:星精,天上星宿之精魄,能化身人或物現形於人間;如漢代《風俗通義》中載:俗言:東方朔、太白星精,黃帝時為風后,堯時為務成子,周時為老聃,在越為范蠡,在齊為鴟夷子皮,言其神聖能興王霸之業,變化無常。」此處謂萬石巖乃天上墜星所化(故下接「抑塞磊落畱塵寰」),雖為石而靈性尚存。

               僧雛:謂小沙彌。清代汪繹《秋影樓詩集》卷九〈梅花坐雨疊韻酬青門〉詩中有「索字僧雛嫌紙少」之句,汪繹自註曰:「每上樓,小沙彌梅花乞書不已。」

  蓬萊班:謂居於海上蓬萊仙山之眾仙人。句謂登頂後俯瞰諸景,晃若有成仙之感。

               肩輿:即轎子。明人陸容《菽園雜記》卷十一:「古稱肩輿、腰輿、板輿、兠(兜)子,即今轎也。」

  後約層樓宿風雨:此處「層樓」當指同在廈門島上之虎溪巖,一名玉屏山,山上有稜層洞。明末池顯方曾於此建玉屏寺、福建南路參將胡應魁建嘯風亭。《紅蝠山房二編詩補鈔》中尚收有一詩,即題為〈蘇晴嵐邀同秋泉、沁沅、竹坡游虎溪巖飲于垂雲樓下,以「戶外一峯秀」分韻得「戶」字〉,即是原班人馬同遊虎溪巖時之作品。

                 醉墨來圖米老山:米老,即宋代畫家米芾,長於山水人物畫。

 

 

                    蘇晴嵐邀同秋泉、沁沅、竹坡游虎溪巖飲于垂雲樓下,以「戶外一峯秀」分韻得「戶」字

 

                 披雲上層巒,雲生自縷縷。入雲復出雲,衣袂溼微雨。

                 昨纔登巉巖,今又探洞府。哦詩興不疲,蠟屐力逾努。

                澗深支頹梁,樹密隱壞堵。歷階上樹巔,中有青蓮宇。

               巨石勢摩天(小字註:「摩天」二字鐫石上,甚飛舞。),

               奇皴大劈斧。長榕蟠老蛟,秘洞伏馴虎。

               洞頂覆石厂,嵐氣互吞吐。攀藤罅隙穿,身與石仰俯。

                小憩任眺瞻,心趣隨領取。淺碧界平疇,空青渺極浦。

               淡煙孤村浮,修眉遠山嫵。綠慘竹柏疎,紅嫣薜荔補。

               秋深林色寒,泉洌荈味苦。靈風從西來,日色冷亭午。

               重循蘚徑行,惜少瘦笻拄。上難下更難,猨鳥或相侮。

                同行莫竝肩,後躡欲戰股。有足不敢逞,步步凜規矩。

                入室意始舒,已具酒與脯。芳醪促飛觥,清談樂揮麈。

                嗟嗟海上遊,身曠感千古。請看山中雲,眞氣滿牅戶。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蘇晴嵐、秋泉、沁沅、竹坡:數人介紹請見前首。

                  虎溪巖:寺名亦山名。據周凱《廈門志》卷二〈分域略.山川〉部份載:「虎溪巖,一名玉屏山,在城東二里有奇(《縣志》)。有稜層洞,洞後名『一線天』。北轉為石厂,匝以石闌;石上鐫『摹天』二字;山門巨石,鐫『先露一芽』四字。(《嘉禾名勝記》。按巖中石刻,又有『天門』、『玉蟾』、『飛鯨』、『飛鰲』、『稜層』、『靈則名』、『虎溪泉』、『一線天』、『劃然長嘯』、『凌空一漸』、『碧海澄波』、『入我門來』、『引人入勝』,凡數十處;惟『稜層』二字最大最佳,與『摹天』二字皆明林懋時書)。明池顯方建剎,名『玉屏』;秣陵將軍胡真卿建嘯風亭。國朝康熙間,威略將軍吳英重建;雍正間,同知李暲修(《府志》)。有大雄殿、準提閣、彌勒樓、供佛泉、飛鯨石,有橋,有古榕數十株(《嘉禾名勝記》)。有石佛;又有一洞,名『小空洞』(采補)。山之南,為白鹿洞;左右多崩崖立石,中有亭樹掩映林端(《縣志》)。舊建大觀樓、宛在洞、銜山亭(《鷺江志》)。明時,與虎溪合而為一。有泉曰『龍泉』,又曰『琮琤』;有半月池(《嘉禾名勝記》)。上有石室,祀關帝。洞前後,有廣陵朱一馮及晉陽趙紓題名,俱天啟癸亥年(筆者按:三年、1623)刻。」  

                垂雲樓:虎溪巖寺建築之一。《廈門志》卷十三〈列傳下.列傳十.方外.國朝〉部份,關於清初虎溪巖住持元飛之傳記中有言:「康熙四十年,威略將軍吳英迎住廈門虎溪巖。時巖中僅敝屋三間,元飛募建大雄殿、方丈、寮房、僧舍,凡幾所;既而垂雲樓、大悲殿、一嘯亭、伏虎洞,不三十年次第成巨觀。」

                 昨纔登巉巖:見前首〈楊竹坡公子邀同林秋泉茂才、蘇晴嵐學博、陳沁沅孝廉遊萬石巖,以「山月映心清」分韻得「山」字〉詩所記。

                 哦詩:見前〈同人游昭忠祠〉詩註釋。

                蠟屐:上過蠟之木屐。《世說新語.雅量第六》載,阮孚(字遙集)喜歡收集木屐,曾自己為木屐上蠟,一邊嘆曰:「未知一生當箸幾量屐?」

                  青蓮宇:謂佛寺。

               巨石勢摩天:此句下有小字註:「『摩天』二字鐫石上,甚飛舞。」但前引《廈門志》所載,虎溪巖石上係鐫『摹天』二字。這究竟是《廈門志》有誤、或王乃斌寫錯了?不過,《廈門志》也有提到,虎溪巖上石刻「凡數十處」,而該志中所錄尚不及半數;或許「摩天」、「摹天」是各有一處?   

               奇皴大劈斧:皴,國畫中畫山石染擦之法,有大斧劈皴、小斧劈皴、雲頭皴、雨點皴等技法。句謂萬石巖之奇石猶如大斧劈皴畫成。

                秘洞伏馴虎:見前關於「垂雲樓」之註釋。清初元飛住持虎溪巖寺時曾增一「伏虎洞」景緻。

                 石厂:厂,山石之厓巖,人可居其中,即巖穴。

                 泉洌荈味苦:荈,晚採之茶,味苦。

                惜少瘦笻拄:笻,同筇,竹名,可為杖。《漢書.張騫李廣利傳》中載,張騫回報其通西域之結果時有云:「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句謂來登山徑卻沒帶根竹杖好助行。 

                 猨鳥或相侮:謂下山舉步惟艱、其狀狼狽;連周邊的猿鳥之聲都好似在嘲弄這一行人。

 

 

   泊金門島懷浯江書院諸子

 

  帆挂春風送我歸,重來征雁已南飛。題名尚憶文臺塔,鼓櫂仍停后浦磯。

  遠水拍天迷島嶼,暮笳吹月上旌旂。同親鐙火人如見,應笑先生短後衣。

 

              解說:在《紅蝠山房二編詩鈔》下卷中,王乃斌有〈家玉峯軍門募鄉勇赴臺灣邀余同往志喜〉等記其從軍赴臺之詩作。按,道光十二年台灣張丙之亂起,名將王得祿(字玉峯)向朝廷請纓帶兵入台,並在內地僱備鄉勇五百名同往;因軍中亦少不得要有文書幕僚,王得祿便邀王乃斌同往。此詩當係亂平後次年初王乃斌歸返內地,舟泊後浦時所作。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帆挂春風送我歸,重來征雁已南飛:句謂隨軍出征後歸來,已是春季時節。

  題名尚憶文臺塔:由「題名」云云觀之,王乃斌應曾於文臺寶塔(或附近之嘯臥亭?)留有題詠且刻石,但於今似已不存,亦無記載。

  同親鐙火人如見:王乃斌謂其與所懷「浯江書院諸子」同樣看著後浦城中的燈火,這樣的想法使雙方雖隔距離,亦有如晤之親近感(猶如「共看明月」之意)。

               應笑先生短後衣:短後衣,武人裝束,典出《莊子.說劍》:「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衣之後幅短於前幅,便於行動),瞋目而語難。」按:王乃斌以文人從軍,故云自己改變裝束「短後衣」、恐為先前的學生們所取笑。

 

 

                        海舟同蔡香祖茂才(小字註:廷蘭)話別

               千古此身琴,悠悠去住心。春風帆欲遠,明月酒還斟。

               浪聽龍門跋,花期燕市尋。汪倫潭水曲,那及海波深。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千古此身琴:此句在廣東人民出版社《清代稿鈔本》叢書所收《紅蝠山房二編詩補鈔》之手抄稿本中,係作「千古此牙琴」。筆者以意度之,「牙琴」似喻伯牙、鍾子期因琴音而成知交之典故,比較通順。王乃斌謂,與蔡廷蘭之相遇,有得逢知音之感。筆者按:據周凱自作之《芸皋先生自纂年譜》中所載,他曾於道光十二年初奉檄赴澎湖撫卹風災,二月十八日抵澎湖,至三月十二日回廈門。周凱將此行曾與蔡廷蘭晤面並有詩作交流;在《內自訟齋詩鈔》所收〈送蔡生台灣小試〉二首,其第二首中「匡鼎能詩亦解頤」一句之下,周凱有自註云:「謂幕中王香雪」。可見當年王乃斌有跟隨周凱至澎湖慰問災情,在離開前與蔡廷蘭話別而有此作。

                悠悠去住心:用孟郊〈送鄭僕射出節山南〉詩中之句:「惜命非所報,慎行誠獨艱。悠悠去住心,兩說何能刪。」

  浪聽龍門跋:跋,此指魚躍聲。王乃斌作此詩時,蔡廷蘭猶是「茂才」(至道光十七年方成舉人);句喻將來可期聽聞蔡廷蘭魚躍龍門之佳音。

                花期燕市尋:用清初宜興人陳維崧〈豐臺看花歌〉句:「偏到開時花倍好,燕市風光穀雨餘」(見《湖海樓詩集》卷七)。

  汪倫潭水曲,那及海波深:李白曾作〈贈汪倫〉詩,據載係其游涇縣桃花潭時,村人汪倫常備美酒以饗,故李白詩以贈之。其詩曰:「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潭水縱深,總不及海。王乃斌自認與蔡廷蘭交契,勝過汪倫與李白間酒友之情,故云「那(哪)及海波深」。

 

 

      紅蝠山房二編詩鈔補遺

 

   游北太武山

 

  屴崱太武山,靈氣蟠海陬。

直上數千仞,身與浮嶼浮。

  初度石門關(小字註:石門關。),步窘衣裾摳。

旋訪仙人室(小字註:古石室。),攀援若猱猴。

  鑪灰冷丹竈,棋局寒枰楸。

祇有玉几案(小字註:王几案。),宛然陳迹畱。

  一池泓且深,蒼龍伏潛幽。

明月抱夜珠,孤松化靈虯(小字註:蘸月池,池上偃葢松已枯)。

  泉從樹顚瀉,雲自石罅流(小字註:眠雲石旁即壁眼泉)。

余生幾兩屐,烹泉悟浮漚。

  徘徊感身世,即境何所求。

少游乘下澤,幼輿樂一邱。

  豈不戀鄉里?空與談瀛洲。

斜陽臥塔影,林鳥聲啁啾。

  劫火燒不到,佛坐空山秋。

努力上巖頂,一覽萬象收(小字註:太武巖上有一覽亭,旁即倒影塔。)。

  石壁便擬掃(小字註:千里丈壁。),詩筆苦未遒。

且復攜壺觴,醉藉芝草柔。

  巨鼇一以釣(小字註:釣鼇石。),笑拂珊瑚鉤。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屴崱:山峰高聳、陡峭貌。

  鑪灰冷丹竈,棋局寒枰楸:關於這兩句詩,筆者疑心這並非寫金門太武山之景。按,林焜熿《金門志》卷二〈分域略.山川〉部分載太武山十二勝為:「太武巖、香几案、蘸月池、眠雲石、偃蓋松、跨鰲石、石門關、古石室、蟹眼泉、倒影塔、千丈壁、一覽亭,士大夫多所題詠。後人又增為海印室、羊腸路、萬頃田、風洞石、步雲梯、蠣房石諸勝。」不論是原本的十二勝或後人又增入的景點,都看不出哪個與「丹竈」或「棋局」有所關聯。以筆者愚見:王乃斌可能是記憶有誤、把在另一座「太武山」上的景點給挪到此詩裡了。筆者在前面〈大擔嶼放洋眺太武山〉一詩註釋中已有說明:金門的太武山有一「姐妹山」,在金門西方偏南、舊時漳州府海澄縣境內臨海處,即「太姥山」,亦稱「南太武山」。清乾隆廿七年刻本《海澄縣志》卷二十〈藝文志〉,收有明人豐熙(鄞縣人,弘治十二年殿試榜眼,官至翰林學士,嘉靖三年時因「大禮議」遭世宗謫戍漳州鎮海衛)詠南太武山所作〈太武山〉詩:「一山高出萬山巔,絕頂相傳舊有仙。朱草紫芝雲外地,碧桃紅杏洞中天。石盤棋散留殘子,火竈丹成起斷煙。借問王喬眞甲子,尋常七日是千年。」由豐熙詩中「石盤棋散留殘子,火竈丹成起斷煙」之句,可知海澄縣之南太武山確有「丹竈」與「棋局」景點——王乃斌可能是先前曾到過海澄縣之南太武山(或者是曾讀過豐熙之詩作),記憶中留下了個「印象」,才導致後來詩詠金門北太武山時,把「鑪灰冷丹竈,棋局寒枰楸」這樣的句子給寫進去。舊時名山中有「丹竈」、「棋局」景點,並非稀見。例如丘逢甲在光緒二十六年至廣東梅縣時,曾作〈王壽山詩〉十首,其中第五首即云「仙人去後碧雲寒,丹竈無煙玉井乾。留得殘棋一枰石,秋風吹客話長安。」(見《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七)「景點」尚且不免犯複、何況「北太武山」與「南太武山」兼有名稱與位置之相近,王乃斌會混淆亦有可原。

  玉几案:原書句下小字註「王几案」,「王」應作「玉」,當係原書字誤。又:林焜熿《金門志》卷二〈分域略.山川〉部分載太武山十二勝云:「香几案(「府志」作玉几案)」。

  余生幾兩屐:出《世說新語.雅量第六》載,阮孚(字遙集)喜歡收集木屐,曾自己為木屐上蠟,一邊嘆曰:「未知一生當箸幾量屐?」

                  烹泉悟浮漚:漚,水泡。為泡茶煮開泉水,因水面浮泡而悟人生之短暫。

                 少游乘下澤:少游,東漢名將馬援之從弟。《後漢書.馬援列傳》載,馬援被拜為伏波將軍往征交阯大勝後,獲封新息侯,食邑三千戶。馬援於是備牛酒勞饗軍士,在席上對其官屬等曰:「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耳。』」馬援說自己先前戰場上經歷苦辛之時,有時也不禁會想到若是聽從弟的話就不必這麼累了;但最終還是靠著部屬們的效命,使其先於眾人封侯食邑,這都要感謝大家。吏士們聞馬援之言,都伏身喊萬歲以賀。

                 幼輿樂一邱:東晉時人謝鯤,字幼輿,少年即有名聲,通簡有高識,不修威儀,好老易,能歌善鼓琴。謝鯤曾奉使入都,當時還是太子的明帝在東宮接見他,曾問道:「論者以君方庾亮,自謂何如?」謝鯤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鯤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

  笑拂珊瑚鉤:此句與「釣鼇」相關。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集》卷二十七〈南都留贈穀元厚之并寄別文明玉呂靜父長方至卿燕孺七子〉詩,其中有「虹霓為竿月為餌,六鰲夜掣珊瑚鈎」之句。

 

 

   同仁游嘯臥亭度太文巖展明盧牧洲尚書墓飲于盧氏書塾

 

  碧空雲影自徘徊,步上虛江亭子來(小字註:亭有『虛江嘯臥』大字石刻,明都督俞武襄筆,『虛江』其自號也。)。

               野草含煙迷戰壘,浪花飛雨上文臺(小字註:塔名。)。

  胸中兵甲人千古,眼底滄溟酒一杯。

               天險莫將荒島易,安危都仗出羣才。

 

  平林日落噪飢烏,曲曲山岡下筍輿。

               洲古尚歌駉有馬(小字註:浯洲為六代牧馬區。),

             海荒曾歎食無魚(小字註:自辛卯冬至壬辰春,海中魚蝦少十分之七,土人名「海荒」。)。

  為看生客羣兒聚,但有稜田健婦鋤。

               稍喜前村纔割麥,餅香吹過讀書廬。

 

  回首青山弔魯王,又看碑碣立斜陽。

               古心客抱書重校(小字註:時瘦雲重刊盧尚書《牧州全集》。),

               忠骨人埋草亦香(小字註:尚書墓生草香清味苦,煮可代茶。)。

  最愛兒孫聚耕讀,何須風景感滄桑。

                太文巖下尋鴻迹,多恐雲天別思長。

 

  ──此三首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胸中兵甲:用南北朝時崔浩事。《魏書.崔浩傳》載,北魏世祖(太武帝拓跋燾)曾在賜酒食與新近投降之高車渠帥數百人面前,指著崔浩說:「汝曹視此人,尫纖懦弱,手不能彎弓持矛,其胸中所懷,乃踰於甲兵。朕始時雖有征討之意,而慮不自決,前後克捷,皆此人導吾令至此也。

              安危都仗出羣才:用杜甫〈諸將〉詩第五首末句:「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須仗出群材」。

                    筍輿:即轎子。

                洲古尚歌駉有馬:《詩經.魯頌》有詩題為〈駉〉,三章之首句皆為「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肥壯的雄馬,佈滿原野)。」

               食無魚:出《史記.孟嘗君列傳》中馮驩之嘆。馮驩貧而投靠孟嘗君當食客,最初被安排在下等的傳舍居住,供膳菲薄,便故意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孟嘗君聞其牢騷,便讓馮驩遷至中等的幸舍,菜餚多了魚。

                  辛卯冬至壬辰春:道光十一年(1831)冬至十二年(1832)春。

               古心客抱書重校:此句原書下有小字註:時瘦雲重刊盧尚書《牧州全集》。按林焜熿《金門志》卷十四〈藝文志.著述書目〉中載:「《留菴文集十八卷、島噫詩一卷  明盧若騰撰。舊題十八卷;里人林樹梅蒐得十五卷,末三卷久軼,尚存篇目。其遺詩一百四首,筆力清勁,迥非雕刻者所能。樹梅得自同安童宗瑩,為校而刊之。

 

        ——筆者由王乃斌《紅蝠山房詩鈔》中所檢得與金門人、地相關之諸首作品,已盡列於以上。關於王乃斌在「浯江書院」曾教過的「諸子」,於此再作一點增補:2010827,陳慶元教授之女公子陳茗女士曾於「浯江副刊」發表〈林樹梅的求學與拜師〉一文上篇,其中引林樹梅《懷人絕句》二十二首其二十一:「翩翩裘馬少年場,擲盡黃金未廢狂。贏得虛名同畫餅,果然煮字不充腸。」及林樹梅自注:「仁和王香雪師、閩縣陳秋溟師……見時皆以毋事虛名相勖。」可知王乃斌係林樹梅於浯江書院求學時的業師之一。陳文以下又云:「林樹梅還有一首紀行詩寫到寫與王師一同渡海到內地,即《同王香雪先生渡海至劉五店》,詩作于道光十五年(1835)。」不過,前一年陳茗女士於《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所發表之〈金門林樹梅年譜簡編〉中,還沒有把〈同王香雪先生渡海至劉五店〉一詩列入;筆者手頭又無林樹梅詩集,未見此詩,故亦不知陳茗女士將此詩繫於此年之緣由。惟據《紅蝠山房詩二編》原定卷目,在兩卷《金廈兩島吟》之後,卷十一為作於道光壬辰(十二年、1832)年之《霞關往來集》、卷十二為作於道光壬辰冬至癸巳(十三年、1833)年之《赤崁從軍集》、卷十三為作於道光甲午(十四年、1834)年之《海天歸唱》、卷十四為作於道光乙未(十五年、1835)之《北行集》、卷十五為作於道光乙未冬至丙申(十六年、1836)之《易州集》。由卷目名稱與年份來看,王乃斌在道光十二至十三年間「赤崁從軍」之後,直至十五年方「北行」去易州履新;這中間大概是在等待朝廷敘功給予任官。而在這段等待期間,王乃斌是再度去浯江書院任教、抑或又回到周凱幕下襄贊公務?因資料有限,筆者只能暫止於此。若能有更多時人詩文可據,或可由中稍得蛛絲馬跡。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