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0日 星期四

〈明邑庠生耿臺許公暨配慈淑孺人陳氏合葬墓誌銘〉淺釋

 

明邑庠生耿臺許公暨配慈淑孺人陳氏合葬墓誌銘〉淺釋

 

羅元信

 

  在民國前科舉取士的時代,曾有眾多金門的才俊致力於舉業;有人窮一生之力仍止步於基本的生員,也有多人曾中舉、中進士乃至進入「宦海」得償所望。然而,今人對於這些前賢的所知,不見得與其人在科舉、仕途上的成就成正比:有些舉人、進士雖掇功名,但除了自家族譜與少量的方志載記,就再無其他文獻可供瞭解其人;但也有僅是地方學府之生員者,因其墓誌銘石碑仍存於世,反倒能使今人對之有更多的瞭解。譬如十多年前在成功村出土之〈明邑庠生荊玉蔡公墓誌銘〉石碑,追述了蔡守愚次子蔡調珩生平可道之事,且此墓誌銘又是明末進士蔡國光所撰寫、是其存世罕稀之佚文;遑論墓誌銘石碑刻於近四百年前,本身就已是一件極具歷史、文物價值的珍寶了。

    近期間,筆者緣於陳炳容老師與李秉鈞先生幫助,得以一睹與蔡調珩生存時期相當、後浦許氏東厝房第十二世生員許文燿與其妻之墓誌銘石照片。藉由陳老師提供的打字稿與墓誌銘石碑照片對勘,筆者對這篇〈明邑庠生耿臺許公暨配慈淑孺人陳氏合葬墓誌銘〉進行了點斷與註釋;雖然還有少許部份囿於筆者欠學難以詮釋,但內容大致明晰。許文燿夫婦的墓地,位於現今莒光樓的西方、以前的莒光國小校地一角(校舍目前為台灣電力公司金門區營業處檢驗股、以及中華民國紅十字會金門縣支會所用)。關於此墓,筆者自己不曾往勘過。據悉在取出墓誌銘石碑後,該墓仍以原狀保留下來。若地方仍有意於爭取世界遺產的殊榮,像這類古蹟自當加意保護;而若能在最少破壞的情況下取出像墓誌銘石碑這樣的重要記錄、再將墓地恢復原貌,對於文史研究與古蹟之保存,應是最好的做法。許文燿夫婦之墓誌銘石碑,目前係由其後裔收藏;雖就該物之財產權而言,這是理所當然,但筆者建議:像這樣珍貴的文化財,最好是能慨允捐贈予文化局、在維持穩定溫濕度的環境下保存,才是長遠之計。一方面,也可供縣民與更多遊客能有幸目睹如此珍貴的古物;欲使大眾體會金門的歷史深厚底蘊,再沒比這樣的實物更好的媒介了。

許文燿夫婦墓碑(陳炳容老師提供)

 

許文燿夫婦墓誌銘石上端部份(李秉鈞先生提供)

    此篇墓誌銘的撰寫者,係萬曆十七年(1589)成進士之陽翟人陳基虞,他便是許文燿的妻舅、出仕後曾歷中央至地方多項職務;在撰此文時已致仕里居。陳基虞之文章罕有存世,此文自已彌足珍貴。為墓誌銘篆額並書寫內文之周家椿,也是進士出身、官至正五品之吏部郎中。就年代之久遠與本身刻工的精美程度而論,許文燿夫婦之墓誌銘石碑亦可與蔡調珩墓誌銘石比肩。要之,這份墓誌銘記載了一位懷才不遇、賚志而歿的士人──科舉時代的金門,曾產生了數十位進士、一百多位舉人;但在這樣的光彩記錄之外,有多少人就像許文燿這樣當了一輩子「讀書種子」、卻沒能盼來開花結果的一天?雖不得志,但也是「修身見於世」、無愧無怍過了一生。筆者不揣淺陋,將許文燿夫婦墓誌銘內文淺釋於下:


皇明庠生耿臺許公暨配孺人陳氏合葬誌銘(篆書銘額)

明邑庠生耿臺許公暨配慈淑孺人陳氏合葬墓誌銘(楷書銘題) 

賜進士出身,廣東按察司副使奉 勑分守嶺東道、前南亰刑部陝西清吏司郎中,眷生陳基虞頓首拜撰

賜進士出身,奉政大夫、恊正庻尹、吏部稽勳清吏司郎中,前浙江、江西兩省同考試官,眷生周家椿頓首拜篆額并書丹

    許甥綬以其先人耿臺公暨母陳孺人狀來請銘,時在元夕,去葬期三日耳。維耿臺少從家君仰台受學,與余驩甚。晚以地理相將數月,旋家未幾時,訃至,為哀悼久之。而孺人吾胞妹也,以避海寇來就余。属余有鄴中之役,別二月,而妹疾作,竟不起。余聞訃,悲痛不自勝;及茲合葬,身後之銘,余奚敢以劇迫辭?

    按:公姓許,諱文燿,字子晦,耿臺其別號也。先世從光州固始遷同安之後浦,歷傳至曾祖惟和,始振發家產。有子三人,伯,季俱無嗣,其仲東庭,即公父也。幼習儒攻學,後乃課兒窮經。遭家多難。遇非理凌壓者,曲意茹受,而存心利濟。素精曰子,不論鉅細,求者咸娓〝 應之。跋涉相地,其葬母多出主議,知淵源所自來矣。娶陳孺人,性好施與,善欵客。斗斛平概無溢入,而錢糓周助無吝出。訓督三子,慈嚴有法。伯、季俱出繼,仲即耿臺公,奉祀,尤所鍾愛云。公生有穎質,幼無童心,愷悌樂易,藹如春風。先問業於 封編脩揚滄許公,後乃從家君。文章意氣,雅相投契,遂以師弟成翁婿云。𫏫書誦習,旁通子史,舞象時即能工舉子業,踰冠游泮。迨丁酉年,督學方眀齊公號精文鑑,拔公優等。進棘闈,東庭公以得佳夢,期入彀,而竟不獲售。嗣是丁外艱,屢阻秋闈,雖扼腕數竒,而下帷攻苦仍不輟。時以居閑憤懣,寄趣於星數歧黃,最所酣嗜,尤在堪輿。然不為無用之技,自就醫盧表吾,考脉理藥性,其侍母孺人熱病,及吾妹病劇,皆其診視而加調攝也。星數不甚滿志,而參駁折衷,多所取正。至究心陰陽二宅無停晷,幾忘眠食。其改構舊舍、合窆二親,有一非自營而手畫者乎。最後所快意者曰:「得此足以老矣。」,即今之營葬佳城者也。嘗云:「吾終歲矻矻,迺為先代後禩計,其不以一日易千秋也者。」晚年治生產,亦不屑瑣瑣,或以別業分心。失利文塲,李孝亷雍有云:「耿臺表兄具異資,無論慱士業,捜綜羣書,只缺一苐耳。」惜天不假年,遺恨親塋未脩築。事親人病及自病莫醫,遽以寒疾畢命。悲夫!孺人婉嫕性成,既歸,而事姑病無替晨昏。姑稱子孝婦順,此第一懿行也。克相夫君,工筆研,不吝簮珥,為結社侑歡之資。諸凡與作墳宅,拮据胒勤,淂內𦔳之力居多。自奉節約,而處人周至。以故和妯娌、待姻戚,無間言者。下逮僕婢里閈,皆有恩意。居恒患綬兒隻單,力勸夫君別置側室,寔生兒紱。甫五嵗而孤,撫之同己出,尤人所難。即古稱敬姜,詎多讓焉!豈奉姑之遺教惟勤,抑亦母家之姆訓素閑耶!所可異者,依於吾家,知王恭人抱疴而意促歸,語人以恭人先赴而已後徃。口占逝期,不爽也。年將及耆,遽爾謝世,痛哉!

    公生於嘉靖丙寅年正月初五日,卒于天啓辛酉秊正月初四日,享年五十有七。孺人生于隆慶庚午年四月初四日,卒于崇禎戊辰秊六月初七日,享年五十有九。子二,長即綬,邑庠生,係孺人出。娶于林藩椽民望女。次即紱,係妾蘇氏出。聘于陳庚午科武舉煌女。孫男二:長挺峩,聘劉憲副存德孫庠生尚鼎女;次挺嵩,聘陳基岱女。孫女二:長許蔡用賓子基胤,次許周庠生士烜男。曩己已寇劫之變,峩孫被擄,幾難倖脫。後備金贖回,闔家保全無恙,僉謂先人積善所貽也。繼自今孫子繩〝,其未有艾矣。綬甥謂狀皆實錄,哀毀中間有掛漏。余以妹丈至戚,不宜為溢美,語足傳信。墓負乙向辛,以崇禎七年正月十九日 銘曰:

夫孰抑之?名譽未揚!夫孰牖之?百藝兼長!文甚工兮,其行則方。時弗遇兮,厥志則剛。最精堪輿,蒐裘是商。欎芊佳兆,咫尺望鄉。孺人偕焉,同德隱藏。佑尔後人,奕世彌昌。

崇禎歲次甲戍年正月丙午日     不孝男綬 紱(併排小字)仝泣血勒石

 

    ──本篇部份語詞、出典,略釋如下:

賜進士出身,廣東按察司副使奉 勑分守嶺東道、前南亰刑部陝西清吏司郎中,眷生陳基虞頓首拜撰:關於陳基虞登科後所歷各種官職,請參見本小站2018年〈陳基虞「重修長興第三橋記」與其他〉一文上篇。

    賜進士出身,奉政大夫、恊正庻尹、吏部稽勳清吏司郎中,前浙江、江西兩省同考試官,眷生周家椿頓首拜篆額并書丹:奉政大夫,明代正五品文官之陞授散官階稱。恊正庻尹,明代從五品文官所授勳級。周家椿最終官至吏部郎中,係正五品官;可能因其任職時間還不夠久,因而未獲正五品文官之勳級「修正庶尹」。 綜合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二十八〈人物錄.鄉賢〉、及光緒三年刊本《鄞縣志》卷二十五〈名宦傳〉中為周家椿所立傳,周家椿,字世慕,一字愛日(據《鄞縣志》。《同安縣志》則記「愛日」係其號),同安人,萬曆卅四年(1606)成舉人、卅八年(1610)成進士。成進士後次年,周家椿出任浙江寧波府推官,在任內「丰采英毅,剖決如流」,曾同時代理知府及鄞縣知縣職務,皆能妥善理事。當時該府奸民與倭夷互市,周家椿嚴查不貸。周家椿又修繕已頹壞之寧波衛官署,巡視境內水渠堰堤以備不虞。時逢大旱,周家椿親率僚屬在烈日下步行禱雨,乞得甘霖;又以俸給為寧波府府學與鄞縣縣學購置田產,以生息充諸生膏火之資。至周家椿秩滿當調時,寧波府士民投牒官府乞留;原本已獲允可,但周家椿因母喪必需守孝只能去職。寧波府士民思慕不已,為其立「去思碑」、由鄞縣出身之名宦周應賓撰碑文。任寧波府推官期間,周家椿還曾被派為浙江、江西兩省鄉試之同考試官,薦取祁彪佳等名士九人。之後周家椿獲擢為吏部主事,歷員外郎、進而陞至郎中。天啟七年三月間,周家椿由吏部稽勳司郎中轉任文選司郎中,但在當年十二月間遭彈劾而被免職(據《明熹宗實錄》。但此處周家椿係自署「吏部稽勳清吏司郎中」,則他似乎並未至文選司履新)。據《同安縣志》所立傳,其被劾是因任職吏部時「屏絕私謁」、在許多事上得罪人之故。其後他被誣「婪賄」的污名雖得洗雪,但也不欲再仕,終老於鄉。

    時在元夕,去葬期三日耳:元夕,即正月十五日。據下文,許文燿夫婦之葬期在正月十九日;許綬為父母來請陳基虞寫墓誌銘,離下葬只剩三天時間。雖然很趕,但畢竟是為了妹妹與妹夫,陳基虞也只能勉力為之、「奚(何)敢以劇迫辭?」。

    耿臺少從家君仰台受學,與余驩甚:家君仰台,陳基虞稱自己的父親陳廷佐(號仰台)。許文燿曾受陳廷佐教導,因而早年即與陳基虞成為好友。

    晚以地理相將數月,旋家未幾時,訃至:由墓誌中所述許文燿所擅長諸事,此處「地理」當指堪輿風水。諒陳基虞與許文燿亦為同好,以故許文燿一來就待了幾個月;除了口頭上的討論,可能還曾一起出外去勘訪佳地。據下文許文燿卒於「天啓辛酉秊(年)正月初四日」,辛酉為天啟元年(1621),則許文燿來陳基虞家小住數月的期間應即在萬曆四十八年(1620)、也是泰昌元年(神宗卒於萬曆四十八年七月,次月光宗即位,改元泰昌;光宗僅當了一個月皇帝就猝死,但「泰昌」年號仍延用至當年年底)。

    属余有鄴中之役:在此陳基虞應是指自己去河南彰德府出任知府。他任該職的精確起迄時間不明,只知崇禎元年、二年他在任上,崇禎三年時他已回同安,重修長興第三橋並作記(亦請參見2018年本站〈陳基虞「重修長興第三橋記」與其他〉一文上篇)。

    公姓許,諱文燿,字子晦,耿臺其別號也。先世從光州固始遷同安之後浦,歷傳至曾祖惟和,始振發家產:據民國七十六年版《金門珠浦許氏族譜》第409頁所載「東厝房世系」,二房九世之許點,字時陽;係八世許珪(字洪璋,見該譜第398頁)之長子。許點之次子為許正順,字惟和(十世)。許正順之次子為許榆,字從春(十一世)。許榆有三個兒子:長子許煒、三子許煓;次子文燿,字子晦,號耿台(十二世),也就是這篇墓誌銘之事主。但一般來說,墓誌銘中之向上追溯前代,應以事主為基準來敘述;許正順是許文燿的祖父,墓誌銘中應云「歷傳至祖(或「王父」、「大父」)惟和」方是。諒陳基虞是受許綬之託來撰寫此文,因而在回溯上代之事時,誤以許綬為基準了(許綬才是許正順的曾孫)。又:《金門珠浦許氏族譜》第409頁所載「二房生員」諸人,對許文燿之載為「文燿:字子曜,號耿臺。」;但由墓誌中所見,許文燿之「字」為「子晦」。據此處所述,許文燿這一支是由其祖父許正順才開始發達起來的。

    有子三人,伯,季俱無嗣,其仲東庭,即公父也:此處「有子三人」一語,由其上文「歷傳至曾祖惟和,始振發家產」云云,可知主詞係許文燿的祖父許正順。據前引《金門珠浦許氏族譜》同頁所載,許正順有三個兒子:長子許桂,字從芳;次子許榆,字從春;三子許樞,字從運。「伯,季俱無嗣」,謂許桂、許樞都沒有兒子。關於許桂的後嗣,前引族譜在其名字下有載「嗣子煒,字子明。」這位「許煒」就是許榆的長子、許文燿的哥哥;因許桂無子而被過繼給伯父。至於許樞,族譜中載其「字從運」,其名下僅註(失傳);不知是否家族並未為其立嗣,或是過繼來的繼承人也享年不永,以致無傳。由此處所記,可知許文燿之父許榆的號為「東庭」。

    幼習儒攻學,後乃課兒窮經:許文燿之父許榆自幼習儒,因而之後也教其兒子們讀書求學問。

    遭家多難。遇非理凌壓者,曲意茹受,而存心利濟:茹,《詩經.邶風.柏舟》有「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之句;明人曹學佺《詩經剖疑》卷四釋曰:「茹,受也。」由此處所述,許文燿之父許榆似是屢遭(未知是勢家、蠻橫鄉鄰,甚或自家親族)欺凌,但他總是以和為貴、從不與人爭競;然其並非懦弱,而是抱著利人濟世之心,以故不爭。

    素精曰子,不論鉅細,求者咸娓〝應之:此處「曰子」二字究竟作何解釋,筆者尚未能考出;但以其子許文燿所嗜所研包括「星數歧黃」、「堪輿」、「陰陽二宅」等觀之,此處所云許榆擅長者當是指「擇日」(筆者以墓誌銘石照片上比對,此處的確是「曰」字,因其與下文中出現之「日」字相較字形更為寬扁)。「〝」,即「重文號」(也稱「疊字符號」)。「娓〝」,即娓娓;不倦貌、謂有求必應。因許榆擅長擇日,故鄉鄰時常就這方面的問題來向他請求指點。

    跋涉相地,其葬母多出主議,知淵源所自來矣:許榆為了葬母,親自跋涉以覓好風水,最終擇定地點、日期等,多是由他作主。而由許榆之行事,便可知許文燿所嗜所研「陰陽二宅」等學問,是傳承自乃父的薰陶。

    娶陳孺人,性好施與,善欵客。斗斛平概無溢入,而錢糓周助無吝出:許榆所娶妻室亦姓陳(惟未知是否與陳基虞家族有關)。──按:「孺人」本係明代七品官命婦之封號,但就筆者所知見,在明代晚期,「孺人」也可指稱無功名者之妻室(至少在撰寫墓誌銘時)。例如蔡獻臣《清白堂稿》中收有〈隱公蘇文所公暨配張孺人墓誌銘〉,墓中人蘇思義(號文所)並無功名頭銜,其二子蘇國華、蘇國英也相同;到了其孫子一代才出了庠生、武庠生,但也還沒有當了官的,也就沒有給尊親加上封贈頭銜的可能。──許榆之妻陳孺人樂善好施,也很會欵(款之異體字)待客人。概,謂以斗、斛盛量米穀時,將高溢於量器緣口的部份刮落之尺狀工具。此處係以米穀喻一切物資、錢銀之類。陳孺人在有人來求助告貸時不吝予之,而在借貸者償還時從不要求利息。按:蔡獻臣在天啟三年為陳基虞父母撰寫之〈誥封中憲大夫知府仰台陳公暨配封恭人許氏墓誌銘〉中,有謂陳廷佐「乃退而為德于鄉,斗斛平概,嗇入而溢出之。」此處陳基虞大概是襲用了蔡獻臣的文字,稍改易之。

伯、季俱出繼,仲即耿臺公,奉祀,尤所鍾愛云:伯、季,指許榆的長子許煒以及三子許煓。前已說明:許煒是過繼給伯父許桂。至於許煓,族譜內除記其「字子輝」,其名下僅有註(失傳),但並沒有說明他是過繼給誰。因長子、三子都過繼給人,僅餘許文燿承祧,自是對其特別重視。

先問業於 封編脩揚滄許公,後乃從家君:封編脩揚滄許公,即許獬之父許振之。《金門珠浦許氏族譜》第251頁「君」部份載:「振之:字從乾,號揚滄。以子獬,勅封翰林院編修。(出五房)」。君,陳基虞稱自己的父親陳廷佐。

    文章意氣,雅相投契,遂以師弟成翁婿云:此處「師弟」二字,謂師父與弟子。陳廷佐賞識許文燿之文采與胸懷氣度,兩人十分契合,遂將自己的女兒嫁予他。

𫏫書誦習,旁通子史,舞象時即能工舉子業,踰冠游泮:此處「𫏫」字,就墓誌銘石上所見,左半確為「身」,但右半並不似「宅」;在此只是依陳炳容老師提供之釋文照錄。以筆者拙見:此處就行文觀之,應是「躭書誦習」,「躭」係「耽」之異體字;謂許文燿沉浸於讀書之樂。而除了科舉仕進需鑽研的經書,許文燿對諸子、史書也有涉獵。舞象,十五歲,出《禮記.內則》:「成童舞『象(樂曲名)』,學射御」;鄭玄注:「成童,十五以上」。舉子業,當指制義(八股文)。冠,二十歲。游泮,謂入學。

迨丁酉年,督學方眀齊公號精文鑑,拔公優等:據下文許文燿生於「嘉靖丙寅年(四十五年,西元1566)」,此「丁酉」應係萬曆廿五年(1597),許文燿卅二歲時。督學方眀齊公,即方應選。據明人黃居中所撰〈明中憲大夫福建提刑按察司提學副使明齋方公先生墓表〉所述,方應選,字眾甫,華亭人,十歲即善屬文,萬曆初年中應天鄉試第二名、萬曆十一年成進士,登第後歷知薊州、汝州,兵部職方司、武選司員外郎等職。據《明神宗實錄》載,萬曆二十三年三月間,方應選由兵部武選司員外郎被派為山東副使、永平兵備道;同年十二月又被調為福建提學副使。墓表中稱方應選來閩督學時,「所得士倍曩,時人嘖嘖冰鑑」;但方應選也因在閩試士公務勞瘁而生病,上疏乞休,於萬曆二十六年正月獲允,但還沒離開福建便病卒,享年五十四歲。按:明代府、州、縣學之生員,必須先通過該省提學副使主持的「科考」,才能去參加鄉試、挑戰「舉人」的頭銜。許文燿能在科考中列為優等,自令人對其考上舉人抱有很大期望。

    進棘闈,東庭公以得佳夢,期入彀,而竟不獲售。嗣是丁外艱,屢阻秋闈,雖扼腕數竒,而下帷攻苦仍不輟:進棘闈,謂許文燿獲方應選拔識,得以參加萬曆二十五年之福建鄉試。入彀,源自《唐摭言》卷一載,唐太宗私幸端門時,見新進士綴行而出,嘗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其後考上舉人、進士,成為被政府網羅的人才,便有「入彀」之謂。當時許文燿之父許榆(號東庭)曾夢得吉兆,認為許文燿當可中舉,但他卻落榜了。之後許榆去世,許文燿於服喪滿後又多次參加鄉試,卻還是未能取得舉人功名。雖然屢試不第,許文燿還是努力用功不肯放棄。下帷,放下帷幕;謂將自己關在書房內苦讀,為了專心而以帷幕遮蔽窗口,目不窺園。

    時以居閑憤懣,寄趣於星數歧黃,最所酣嗜,尤在堪輿。然不為無用之技,自就醫盧表吾,考脉理藥性,其侍母孺人熱病,及吾妹病劇,皆其診視而加調攝也:許文燿在用功之餘,為排遣功名仕途不遂的積鬱,研究星相、數術與醫術等學問,而最專精於堪輿風水之學。其所鑽研者,必講求致用。「醫盧表吾」四字,筆者尚不得其解:若是「醫廬」二字,即謂古代醫生的診所,但此處墓誌中是「盧」字;春秋時的名醫扁鵲因居於盧國,故也被稱為「盧醫」,但此處寫的是「醫盧」。要之,許文燿鑽研診脈、藥理藥性有成,當母親、妻子生病時,都是他自己進行診斷與治療。

    星數不甚滿志,而參駁折衷,多所取正。至究心陰陽二宅無停晷,幾忘眠食。其改構舊舍、合窆二親,有一非自營而手畫者乎:許文燿對當時世間通行之星相、數術學說不甚滿意,自己多方參考辨正,以排除錯謬誤說。對陰宅、陽宅的鑽研更是不曾中輟,近於廢寢忘食。「有一非自營而手畫者乎」,謂許文燿改建自家舊屋、將父母合葬等事,沒有一件不是他親自籌畫的。

    最後所快意者曰:「得此足以老矣。」,即今之營葬佳城者也。嘗云:「吾終歲矻矻,迺為先代後禩計,其不以一日易千秋也者。」:矻矻,謂勤勉勞苦。禩,同祀;後禩,猶云後代。句謂:許文燿最終為自己找到了最佳的風水寶地,滿意於可以安心終老了;這塊地就是如今他將安葬之處。之前許文燿還曾對人說過:他長年以來致力於尋覓好風水,都是為了前人與後代打算(為父母覓得好風水,可保長遠不受自然因素災害侵損塋地;為前代與自己營葬時有好風水,將可保佑子孫昌盛發達);為此,他是不會以一天的閒散,而導致錯失長遠的福份(蓋因風水寶地有限,自己在找、別人也在找;萬一被別人先佔了去,失之交臂,那就只能徒呼負負了)。

    李孝亷雍有云:「耿臺表兄具異資,無論慱士業,捜綜羣書,只缺一苐耳。」:據《金門志》卷八〈選舉表〉部份載,李雍於萬曆三十一年成舉人,其名下註曰:「明忠侄;榜名許晏。宿遷令。」清同治十三年刊本《同治宿遷縣志》卷第四〈職官表〉部份有記,李雍係於天啟五年至六年間出任該縣知縣。在此李雍稱許文燿為表兄;但兩人之間的表親關係是怎麼來的,筆者尚無法明瞭。要之,在已取得舉人功名、又曾仕宦的李雍觀之,許文燿不但資質好,在科舉考試上也有多年的充分準備、還博覽群書以廣識見(若能有機會表現,應是前程可期);可惜就是缺了個出仕所需的考試資格。又:蔡獻臣為陳基虞父母所撰〈誥封中憲大夫知府仰台陳公暨配封恭人許氏墓誌銘〉中,曾提到陳廷佐在世時,「經生家多就而稟業焉。如蔣衡州芳鏞(同安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歷戶部主事、工部主事及郎中,江西建昌府、湖廣衡州府知府等職)、陳太倉如松、李孝廉雍,皆稱高足。」李雍與許文燿不僅是姻親,也都曾接受過陳廷佐的教導。

    孺人婉嫕性成,既歸,而事姑病無替晨昏。姑稱子孝婦順,此第一懿行也:此處「孺人」,指許文燿之妻陳氏、也就是陳基虞之妹。蔡獻臣為陳基虞之父母陳廷佐夫婦所撰〈誥封中憲大夫知府仰台陳公暨配封恭人許氏墓誌銘〉中有述及,陳廷佐夫婦除陳基虞一子外還有兩個女兒,「長適庠生許文燿,次適國子生李本植。」此處「姑」係指「婆婆」而非丈夫的姐妹;故下文接「姑稱子孝婦順」、婆婆對兒子和媳婦都很滿意。陳孺人在婆婆生病時日夜看護不輟,能善盡為妻為媳的角色,故謂「此第一懿(美、善)行也」。

    克相夫君,工筆研,不吝簮珥,為結社侑歡之資。諸凡與作墳宅,拮据服勤,淂內𦔳之力居多:克,能之意。研,同硯。簮珥,泛指首飾等。侑,勸、助興。拮据,謂勤作不輟。淂,得之異體字。𦔳,助之異體字。句謂:許文燿之妻陳孺人,善於輔弼夫君;不僅長於筆墨,在許文燿與人交際(結社)少不了準備宴飲時,還會把自己的頭面拿出來湊錢,務使夫君不失面子。在許文燿籌畫塋地、改建舊宅等諸事上,陳孺人也付出了相當的勞心勞力。

    自奉節約,而處人周至。以故和妯娌、待姻戚,無間言者。下逮僕婢里閈,皆有恩意:里閈,謂里門、鄉里。句謂:陳孺人自奉儉樸,但對他人所需之事則想的作的都很周到;因而妯娌親戚之間,從沒有人對其有非議謗譭的。即便是對僕婢或並非親戚的鄉鄰,陳孺人亦和善待之,使人感念。

    居恒患綬兒隻單,力勸夫君別置側室,寔生兒紱。甫五嵗而孤,撫之同己出,尤人所難:陳孺人僅生了許綬一個兒子,覺得人丁不旺,於是力勸許文燿再娶了妾室蘇氏,這才有了次子許紱。但許紱五歲時蘇氏便去世,陳孺人對待許紱一如己身所出,沒有差別;這在他人是難以作到的。按:由下文所述,在撰此墓誌時,許綬已經有了兒女(且都已訂婚嫁),而許紱雖已訂了親事但還沒成婚;可知兩兄弟的歲數頗有差距。

    即古稱敬姜,詎多讓焉!豈奉姑之遺教惟勤,抑亦母家之姆訓素閑耶:敬姜,其事蹟見劉向《列女傳》及《國語》,係春秋時魯國公父穆伯(魯桓公後代、魯國勢族「三桓」中之季孫氏)之夫人,其子公父文伯曾為魯相。公父穆伯死後,敬姜守寡將公父文伯扶養成人,為兒子揀擇嚴師賢友,並時常以道理格言訓誡之、導正其過失。連孔子也數次稱道敬姜知禮。句謂:陳孺人之相夫教子,即便與古時的敬姜相較亦不遑多讓。這不僅是因其承奉謹遵了婆婆的遺教,也是緣於其未嫁之前在娘家就已嫺熟母親許恭人(陳廷佐之妻)的教導。

所可異者,依於吾家,知王恭人抱疴而意促歸,語人以恭人先赴而已後徃。口占逝期,不爽也:王恭人,陳基虞謂自己之妻王氏。在蔡獻臣為陳基虞之父母陳廷佐夫婦所撰〈誥封中憲大夫知府仰台陳公暨配封恭人許氏墓誌銘〉中有提到,陳基虞「娶封右參議王三錫女」。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明封贈〉部份載,王三錫係因其子王道顯(萬曆十一年進士,生時官至湖廣按察使)而獲封雲南布政司右參議(王道顯於萬曆廿一年由山東僉事陞為雲南布政司右參議,至廿六年因王三錫逝世而歸鄉服喪)。據陳基虞所記,其妹陳孺人在生時曾有一件異事:當崇禎初年(或天啟末?)時,陳孺人因避海寇而來他家暫住;這時王氏生病,陳孺人卻突然又急著要回自己家,且曾對人說王恭人會先謝世、自己不久後也會隨之而逝。陳孺人甚至還預言了去世之日(未知只是她自己的、抑或也包括了王恭人?),後來也應驗了。

    年將及耆:耆,《禮記.曲禮》:「六十曰耆。」

    公生於嘉靖丙寅年正月初五日,卒于天啓辛酉秊正月初四日,享年五十有七。孺人生于隆慶庚午年四月初四日,卒于崇禎戊辰秊六月初七日,享年五十有九:嘉靖丙寅年,嘉靖四十五年(西元1566)。天啓辛酉秊(年),天啟元年(西元1621)。 隆慶庚午年,隆慶四年(西元1570)。崇禎戊辰秊(年),崇禎元年(西元1628)。

    長即綬,邑庠生,係孺人出。娶于林藩椽民望女:許文燿的長子許綬是縣學生員,陳基虞之妹陳孺人所生。關於「林藩椽民望」,在清光緒二年刊本《撫州府志》卷三十六〈職官志.文職二〉部份有載,明代晚期在該府宜黃縣有一位典史「林民望」,係莆田人,應即是許文燿的親家。

    次即紱,係妾蘇氏出。聘于陳庚午科武舉煌女:許文燿的次子許紱是妾室蘇氏所生,在作此墓誌時已與「陳庚午科武舉煌」的女兒訂了親事;查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明武舉〉部份有載,陳煌係崇禎庚午(三年,西元1630)年中武舉,陽翟人。

    孫男二:長挺峩,聘劉憲副存德孫庠生尚鼎女:許文燿有兩位孫兒,長孫許挺峩,已與「劉憲副存德孫庠生尚鼎」的女兒訂了親。「劉憲副存德」,即同安人劉存德,字至仁,號沂東,嘉靖十六年成舉人、十七年(1538)成進士,歷官行人、浙江道監察御史、松江府知府、南康府知府、浙江按察司巡視副使、廣東巡視海道副使等職,著有《結甃堂遺稿》,其子劉夢松、劉夢潮亦成進士。劉存德之「孫庠生尚鼎」,據《橋東劉氏世譜.東橋分派》部份所載,劉存德的長子為劉夢龍;劉夢龍的第三子名「季鈛」,其名下註:「即八官,字尚鼎,庠生,配蔡氏,生子一。」。

    次挺嵩,聘陳基岱女:許文燿的另一位孫兒許挺嵩,與「陳基岱」的女兒訂了親。光看「基岱」這個名字,似乎是陳基虞的族人;不過筆者查閱《浯陽陳氏族譜》內「復齋公長支第一派伯璋公二支第二派」二十世與陳基虞同輩的族人,其中並沒有名字為「基岱」者。這位「陳基岱」,筆者也無法在其他文獻中查出個來歷,目前仍無頭緒。

    孫女二:長許蔡用賓子基胤,次許周庠生士烜男:許文燿有兩位孫女,大孫女已許配給「蔡用賓子基胤」。據道光元年所修《浯江瓊林蔡氏族譜》影本中「新倉上二房」部份載,第十七世蔡紹芳(字世卿,號桂齋)的次子為十八世蔡用賓(字允覲,號近五)、蔡用賓的長子為十九世蔡基胤(字克靖,號四其)。譜內於蔡基胤名下有記:「娶許氏」。至於許文燿的小孫女未來的丈人「周庠生士烜」,筆者亦無法查得更多資料,只能知曉「周士烜」是位生員。

    曩己已寇劫之變,峩孫被擄,幾難倖脫。後備金贖回,闔家保全無恙,僉謂先人積善所貽也:己已,崇禎二年(1629)。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三〈大事記〉部份載:崇禎元年七月,鄭芝龍降於巡撫(熊)文燦;「二年夏四月,寇薄中左所(廈門島),芝龍與戰,不利。」、「海寇李魁奇陷後浦,城陷,死百餘,大掠。」在海盜李魁奇攻陷後浦城之時,許文燿的長孫許挺峩也遭擄去成了肉票,付贖金後才得釋回;最終許文燿的子孫們都倖免於難,鄉鄰都說這是許文燿夫婦積德的善報。

    繼自今孫子繩〝,其未有艾矣:「〝」,即「重文號」(也稱「疊字符號」)。「繩〝」即「繩繩」,延續不斷之意。典出《詩經.國風.周南》中〈螽斯〉之句:「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其未有艾矣,「方興未艾」之意;艾,在此為止之意。

    夫孰抑之?名譽未揚!夫孰牖之?百藝兼長:抑,限制、阻撓之意。牖,導引。《詩經.大雅.板》中有「天之牖民」,「牖」即導、誘之意。句謂:是誰(或什麽原因)限阻了許文燿的發,使他未能功成名就?(其實也不消問:就是老天爺、命數。)又是誰(或什麽原因)啟發、誘導著許文燿,使他兼通多種技藝學問?

    文甚工兮,其行則方。時弗遇兮,厥志則剛:工,巧、善於某事之意。方,端正。遇,機緣、好運氣。剛,不撓不屈。句謂:許文燿之文章工整瑰麗,其品行亦方正守矩。雖然時運不佳,沒再碰上賞識他的貴人或機緣,但他的心志始終剛強(不因運蹇而懷怨含恨)。

    最精堪輿,蒐裘是商:蒐裘,出《禮記.學記》:「良冶之子,必學為裘。」(善於鍛冶的工匠,能陶鑄金鐵修補破損器皿;其子弟見之,自能以同樣道理蒐集獸皮、綴續成袍裘)。許文燿之父許榆便已善於擇日、相地,許文燿在其薰陶下亦承襲其長技,甚至涉獵更廣。

    欎芊佳兆,咫尺望鄉:欎芊,草木蒼翠茂盛狀;出《列子.力命》中齊景公游於牛山、俯覽國都時之語:「美哉國乎!欎欎芊芊」。兆,此指墳塋區域;佳兆,猶言「佳城」。許文燿墓地在莒光樓旁,與許姓聚居之後浦城僅在咫尺。

    佑尔後人,奕世彌昌:尔,同「爾」;謂「你(許文燿)」。奕世,謂累代、代代。墓誌前面曾述及,許文燿相地多年,最終才找到給自己身後之用的風水寶地;他深信自己葬於該處,必可庇蔭子孫代代昌盛。

   崇禎歲次甲戍年正月丙午日:甲戍,崇禎七年(1634)。據《崇禎實錄》所載,七年正月十四日為辛丑日、正月廿四日為辛亥日;則正月十九日係丙午日,與上文「以崇禎七年正月十九日」相符。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