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拾貳──關於蔣孟育 ‧ 之二
羅元信
明代晚期之蔣孟育,是金門前賢中少數詩文成集又能流傳至今者之一。其「恬菴遺稿」多達三十八卷,對研究了解其生平提供了至為重要的基礎。然「遺稿」雖於其去世後耗了十七年之久方纂輯完成,仍未能將其一生所作盡皆網羅。過去筆者在「金門藝文拾零」中,曾介紹過蔣孟育所撰「再刻蔡端明別紀序」,以及「送計部崔宏臺先生銄政告成還朝序」兩篇文章,在「金門藝文拾零.陸──關於蔣孟育」中,則錄出其「都諫九翁蕭老先生參政浙藩序」。可知當年好友張爕與其子蔣旉雖用力至勤,猶不免有遺珠之憾。近年間筆者另覓得兩篇蔣孟育之佚文,雖篇幅較短或有刪略,仍是吉光片羽,不可忽之。除了這兩篇佚文,筆者再由張爕「羣玉樓集」中檢出與蔣孟育相關之詩文、以及其他明人與蔣孟育有關之詩作;另外,關於蔣孟育的兩位公子蔣旉、蔣昇,以往論述者罕有及之,此次筆者亦檢得一些與彼等相關之明人詩文,茲於以下一一介紹。
筆者近年間檢得的兩篇蔣孟育佚文,第一篇係數十年前在大陸廣東出土之「壙志」。由蔣孟育撰寫的這篇壙志,見載於汕頭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於一九八五年六月編印之「潮汕文物志」。該志上冊第二章「古墓葬」第三節「明清墓葬」部份中,將蔣孟育撰寫壙志的這座墓標之為「軍田鄉明墓」,對於此墓的介紹為:「在潮陽軍田水庫東側,土名博地虎。墓建于萬曆廿七年己亥(1599年),墓主係揭陽榕城史巷謝姓始祖,登仕郎謝咏。雖墓坑及地面建築已殘,遺迹猶存,經查勘屬貝灰羼沙夯築壙坑,結構型制簡單。在該墓棺木前發現墓志(礦志)一方,記述墓主世系淵源及其生平,撰文者翰林院庶吉士龍溪蔣孟育。」(見該志上冊第121、122頁)至於蔣孟育所撰壙志全文,見載於此志上冊第367頁、在該志編排中屬於第四章「石刻」第三節「墓志、匾額、石雕」部份,惟書首目錄卻偏偏漏列了這篇「明登士郎謝公礦志」。觀該志之編排方式,所迻錄各篇墓志,開頭皆以粗體字標出編印者所賦予之標題;但蔣孟育所撰這篇「礦志」,標題僅用與內文相同之一般字體,亦未依另起一段的格式在前面空兩格。顯然編印者是將蔣孟育所撰壙志與前一篇他人所撰「梅齋神道碑銘」混而不分、嗣後在製作書首目錄時也沒發現缺載了這一篇。據「潮汕文物志」所云,該墓墓坑及地面建築已殘;但也就因如此,蔣孟育所撰這方壙志才得以重見天日。
觀蔣孟育卒後由其子與好友張爕所蒐輯而成之「恬菴遺稿」,其中屬於墓誌銘一類的文章,可說是出乎意料的稀少。在多達三十八卷之「恬菴遺稿」中,僅卷之三十四「傳墓誌銘墓表行實」部份,收入墓誌銘兩篇及墓表一篇,分別為「奉直大夫四川巴州知州李公墓誌銘」、「封戶部主事陳公墓誌銘」與「觀察何公墓表」。以蔣孟育曾是翰林院檢討、最終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的履歷來看,在其生時應該曾有很多人士請求他撰寫墓誌銘或墓表、神道碑才是。而「遺稿」中所存卻寥寥無幾,最大原因諒出於蔣孟育未曾「自珍」之故。在張爕為「恬菴遺稿」所撰序文中有云:「道力於撰著,初不甚存稿,如玉蕊辭柯,因風飄颺。余每受閱,輒私抄之,久而積尺。」據「漳州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于莉莉女士(時為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編纂之「龍溪蔣孟育年表」所列,蔣孟育於萬曆十七年(1589)成進士、改庶吉士後僅三個月便上疏請准歸鄉終養,一直到萬曆三十一年(1603)春仲方又回朝,出任翰林院檢討。此篇「壙志」作於萬曆廿七年己亥(1599年),當時蔣孟育仍里居未出,故文末自署僅係「翰林院庶吉士」。墓誌銘或墓表、神道碑這類文字,係因亡者家屬親朋之請求而撰;蔣孟育可能寫成後交付出手、自己便不留底稿;以致張爕雖一有機會見到蔣孟育的文章便「輒私抄之」,加上蔣孟育的兒子蔣旉、蔣昇所承繼的遺稿,但對這類為亡者而作的文字仍難以蒐羅入集。以此觀之,在大陸的明代後期古墓中,應該還有一些蔣孟育撰寫的文字保留下來,只是要看是否有機會發現罷了。
「潮汕文物志」中收入的這篇蔣孟育所撰壙志,字數上比起「恬菴遺稿」中的「奉直大夫四川巴州知州李公墓誌銘」或「封戶部主事陳公墓誌銘」都簡短許多;因墓主謝詠並沒有舉人、進士的出身資格,活到五十歲上才當了個從九品的鴻臚寺序班,既而請休歸家後便去世,一生其實無甚可表可道之事蹟,也就沒有多所著墨發揮的餘地了。「潮汕文物志」書中並未對此篇壙志加以標點斷句,讀起來又有缺字誤字(譬如將「壙志」誤作「礦志」,這可能是使用簡體字造成的混淆),原書在繕打與校勘上顯然不甚精細。由於「潮汕文物志」中所錄者問題不少,筆者嘗試另行尋找其他文獻,總算在一九八六年由大陸揭陽縣博物館出版之「揭陽文物志」中,找到有迻錄蔣孟育此篇文章。「揭陽文物志」之第三章「古墓葬」第六節「明清」部份有關於「謝詠墓」之記載、見於此志第64頁,對此墓之介紹文字,與「潮汕文物志」所見並無差異,但在迻錄蔣孟育所作壙志時錯字較少、也多了一些文字,補上了闕文;雖然其中讀起來仍像有部份句子誤置,但筆者調整後,詞義讀起來便可明晰通順。以下筆者便依照「揭陽文物志」原書中所見錄出全文,加上標點,略釋人名、詞語,並逐一說明筆者認為係誤字或有缺字,以及調整語句之處,再將「潮汕文物志」中所錄壙志附於最末以為參考。蔣孟育所撰這篇壙志如下:
明登士郎謝公壙志
先生諱詠,字思永,別號慎修。始祖壺山公,領節鉞為潮總管,因而家梅崗尖山。迨梅叟公徙桃山居焉,凡十一世。至大尹玉川,卜居縣治,生九男。三尹默齋公,乃次子也。復創居解元坊史巷。二公職德累行,默齋公暮而得先生。先生少負大志,垂髫補增廣生,曾三赴舉子選,弗上,於是乃游太學,復有聲太學。顧奇於數,赴舉子選,又弗上。既久困京師,靡所卒業,鬱鬱。得序班,為之,然非公夙志也。萬曆甲午秋,請告歸家。越四年戊戌仲冬,先生以疾逝矣!先生生癸卯年十月十九日丑時,卒戊戌年十一月初六日子時,享壽五十有六。先生居家,行誼最高,鄉評重之。配林氏。子三:長玉明,洪氏出;次玉佐,卓氏出;三玉問。女二,俱林氏出也。孫男:家楨、家礎、家棟、家桂、家橙、家梁。後來芝蘭,森森也。己亥十二月十五日辰時,扶櫬安葬于梅崗都白石尖山下大塘上。坐艮向坤兼辛丑辛末分金。嗚呼!神升于天,魄降于地。係茲佳城,是憑是依。其庇汝子子孫孫,綿綿億萬祀于不替也哉。
萬曆己亥年季冬吉
明賜同進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龍溪蔣孟育頓首拜謹志
──關於此文之人名、詞語等,略釋於下:
明登士郎謝公壙志:此標題有誤字,「登士郎」應為「登仕郎」。按:據萬曆十五年刊本「大明會典」卷之十載,「鴻臚寺序班」僅係從九品文官;不過,「登仕郎」卻是正九品文官的陞授散官階稱,與謝詠的序班官階不符。這一點使筆者疑惑:究竟是謝詠死後,朝廷恤其生時官職微小、故特給予晉秩?抑或是「揭陽文物志」在迻錄此壙志文題時即有缺字?因為從九品文官的陞授散官階稱係「登仕佐郎」,是否「揭陽文物志」的編纂者在繕打時缺了一個「佐」字(「潮汕文物志」中所錄,同樣也沒有「佐」字)?由於已無其他文獻可用來輔助判斷,筆者於此也只能存疑,無法斷言究竟。(此處「潮汕文物志」字誤,將「壙」誤作「礦」。)
先生諱詠,字思永,別號慎修:據乾隆年間原刊、民國二十六年重印本「揭陽縣正續志」卷之五「選舉志.例仕」部份載:「謝詠,桃山人,鴻臚寺序班」。另清順治刻本「潮州府志」卷五「歷代仕宦考下」萬曆年間部份亦載:「謝詠,監生,仕鴻臚寺序班。」(此處「潮汕文物志」字誤,將「詠」誤作「泳」。)
始祖壺山公,領節鉞為潮總管,因而家梅崗尖山:據大陸李學勤先生主編、任崇岳等編著,2002年北京華藝出版社出版之「中華姓氏譜.謝姓卷」第69頁對廣東地區謝姓的源流介紹中云:「潮汕謝姓奉謝升一為始祖,南宋末由福建莆田遷入。……據潮梅宗支派第一次續修譜和海外族譜及史料記載,謝升一號壺山,宋朝郡馬,申伯(筆者按:西周初申國國君,姬姓,周宣王之舅,因於謝地建都,故成為後世謝姓尊奉之始祖)七十四世孫,係福建莆田涵江謝斯立第十世孫。宋度公(筆者按,此應指南宋末年之宋度宗)年間,奉旨偕同郡主趙氏夫人,領鐵牌總管,率忠勇17將,轄惠、潮、梅三州,御寇安民,抗元扶宋,建府第、祠宇於龍溪都多文隴鄉(即潮安縣庵埠鎮東郊村)。初在揭陽梅崗都尖山(即謝坑山仔后)暫居,晚年移住東郊。」同頁下文又引廣東揭陽桃山「謝氏家譜」記載:「我族始自光州固始入莆田,至斯立公始登第(宋元豐己未進士),為莆田始祖。十傳至壺山公,領宋鐵牌為總管,鎮於潮州。值元之變,遂家於古榕尖山為揭陽始祖。」──關於「中華姓氏譜.謝姓卷」此頁中所云「史料記載」竟係何典,因書中並未明言,筆者亦不知來源,無法一探在謝姓族譜之外有何種古籍記載了謝升一的事蹟。要之,潮汕一帶謝姓人士有奉壺山公謝升一為始祖,蔣孟育這篇壙志之墓主謝詠的家族亦如此。(此處「潮汕文物志」字誤,將「尖山」誤作「夾山」。)
迨梅叟公徙桃山居焉,凡十一世:據前引「中華姓氏譜.謝姓卷」同頁中提到,謝升一有四個兒子:樂田、樂毅、樂靜、樂耕;「四子樂耕為潮安玉窖、揭陽翔龍、桃山等鄉之祖」。蔣孟育這篇壙志,內容不消說是根據墓主謝詠的家屬或親朋所提供之行狀來撰寫;而謝詠家族既是將「壺山公」奉為入潮始祖,那麼其四子「謝樂耕」應該就是遷徙至桃山的「梅叟公」才對。可是,事情並沒這麼簡單──在「中華姓氏譜.謝姓卷」第70、71頁有云:「與潮州市毗鄰的揭陽市有許多謝姓,都是宋末愛國詩人謝翱之後。謝翱字皋羽、皋父,號晞髮子,諡樂耕(筆者按:與相傳謝升一第四子之名相同。)」此書下文又云,謝翱曾襄助文天祥抗元,在文天祥兵敗後,謝翱先是潛回潮陽安置妻兒,之後才前往浙江。而謝翱之子名「懷壺」,「懷壺有西河、東山二子,分創玉窖之翔龍和砲台之桃山兩個支系(筆者按:請對照前面謝升一之「四子樂耕為潮安玉窖、揭陽翔龍、桃山等鄉之祖」這個說法,落腳地點範圍相同)。桃山鄉《永思堂謝氏重修族譜序》說:“謝氏稱潮州著姓,而揭陽之族尤大……宋祥興間有諱翱諡樂耕者,勤王於潮,遂為潮人。此揭之始祖也。樂耕公傳懷壺公,再傳曰東山、曰西河,為桃山玉倉一支、翔龍口處一支。又再傳曰宗文為桃山派;曰宗杰,為玉倉派。”」此書提到:謝翱之曾孫「謝宗文」為桃山派之祖。而根據網路「揭陽新聞網」2013年6月17日所載謝若秋君所撰「桃山謝氏祠堂與明清揭陽祠堂文化」一文中所言,「梅叟公」即謝宗文之號──綜觀上開資料,到底這位「梅叟公」真正身分是誰:是相傳壺山公謝升一的第四子「樂耕」?還是謝翱的曾孫「謝宗文」(據謝若秋君文中所言,謝宗文已係元末時人)?──到底真相如何,非筆者能力所能辨明、也不是蔣孟育當初撰寫此篇壙志時的重點:他就是按照人家提供的資料去寫而已。要之,據「中華姓氏譜.謝姓卷」第69、71頁所云,謝升一「係福建莆田涵江謝斯立第十世孫」(筆者按:莆田舊屬興化府,在福建中部);而謝翱卻是「原籍福建長溪,後徙浦城(今福建福安市曉陽鎮曉陽村)」(筆者按:長溪在今日之霞浦縣,與福安市同在福建北部,已近與浙江交界處)。兩者生存年代重疊,但原籍地望不同,彼此應該沒什麼關係才是。不過,「中華姓氏譜.謝姓卷」第71頁有說到:「須要強調的是,謝壺山、謝翱都是抗元志士,兩人籍貫都是福建,他們在南宋末年幾乎同時到達潮州,後裔又都卜居於潮州、揭陽一帶,往往是同一地區既有壺山之後,又有謝翱裔孫,這是十分有趣的現象。」──或許就是因同姓、加上同係抗元志士之後,以致謝壺山、謝翱的後裔們出於「同氣連枝」、團結力量大的想法,來了個「聯宗」;故造成雙方的先祖譜系「交錯」的現象了。總之,不論這位「梅叟公」究竟是誰,由他徙居桃山開始,第十一代即下文之「大尹玉川」。
至大尹玉川,卜居縣治,生九男:「大尹」一詞,在明代可為知縣或知府之代稱。據前面提到的謝若秋君所撰「桃山謝氏祠堂與明清揭陽祠堂文化」一文中有言,「桃山謝玉川」係「謝翱第八世裔孫,桃山謝氏五世祖,仕四川梁山縣知縣」;該文中並曰,謝玉川「和玉滘翔龍謝雪梅(謝翱第八世裔孫)等倡議聯宗並捐建翔龍謝氏永思祠堂。翔龍謝氏永思堂為揭陽謝氏宗祠,奉祀謝翱為揭陽謝氏開基祖。」筆者根據此文中對「謝玉川」之職官記載去查,果然在乾隆年間原刊、民國二十六年重印本「揭陽縣正續志」卷之五「選舉志.例仕」部份有載:「謝嶼,桃山人,貢生,梁山縣知縣」。但此處或因縣志重印時校刊失誤,「謝嶼」之名並不正確。根據清順治刻本「潮州府志」卷五「歷代仕宦考下」正德年間部份之記載:「謝璵,監生,仕梁山縣知縣。」另明嘉靖二十六年刻本「潮州府志」卷之六「選舉志.例監」部份亦載:「謝璵,梁山知縣。」由「玉川」之號來看,其名應也是玉字旁的「璵」才對。另據清乾隆間原刊、光緒二十三年重刊本「雲南騰越州志」卷之七「職官.文職.州判」部份記載,謝璵曾在嘉靖間擔任過該州州判,該志中云:「謝璵,惠州監生,陞梁山知縣。」可知謝璵是先擔任雲南騰越州州判(從七品)、再晉陞為四川梁山縣知縣(正七品)。筆者所能找到關於謝璵的資料,就只有如此。下文之「卜居縣治」,謂謝璵由桃山徙入揭陽縣縣城內居住。(此處「潮汕文物志」字誤,將「生九男」誤作「生九尹」;誤字的原因,可能此塊壙志被發現時字跡有模糊而誤認,也可能編纂者繕打時錯誤。)
三尹默齋公:此處「尹」當係「男」之誤,謂謝璵的第三個兒子係「默齋」;「默齋」當為號,非名。
復創居解元坊史巷:根據乾隆年間原刊、民國二十六年重印本「揭陽縣志」卷之一「方輿志」部份載,揭陽縣城內分為七個城坊,「解元坊」為其中之一;至於「史巷」則為城坊街巷中的一條巷。
二公職德累行,默齋公暮而得先生:「職德累行」一語,在「潮汕文物志」中作「積德累行」;筆者認為「潮汕文物志」才是對的,「揭陽文物志」在此處錯了。此處所云「二公」,指謝詠之祖父「玉川公」,以及父親「默齋公」。句謂謝詠之父、祖,兩代積德,默齋公才於晚年生了謝詠這個兒子──筆者認為:此墓誌中「三尹默齋公,乃次子也。復創居解元坊史巷。二公職德累行,默齋公暮而得先生」這一段,應有字詞錯亂;「默齋公」既然是「三尹(男)」,後面就不該接「乃次子也」一語。筆者試將此段文句調整如下:「三尹(男)默齋公,復創居解元坊史巷。二公職德累行,默齋公暮而得先生,乃次子也。」以這調整後的語句來看,謝詠家是自其父默齋公開始搬到揭陽縣城內的解元坊史巷居住。而謝詠是默齋公晚年才生的次子,則長子(謝詠之兄)恐是很早就夭折了。
垂髫補增廣生:垂髫,謂童年。增廣生,根據民國七十三年六月初版、李民實編撰之「明代考選制度」第三章「學校制度」中介紹,明代府州縣儒學所收生員人數,在洪武二年初規定為府學生員四十名、州學三十名、縣學二十名;這些生員可「月廩食米六斗,另有司給以魚肉」,稱之為「廩膳生員」。後來因民間俊秀子弟入學需求者多,在宣德年間規定了儒學生員增廣數額,京師以外府學四十名、州學三十名、縣學二十名;這些因增廣數額而入學者,即稱「增廣生員」。然因人口增加,到了明英宗正統十二年,又命儒學可於廩膳生員、增廣生員的定額之外,再予增取,且無定額,稱之為「附學生員」。欲入儒學就學,就得先通過考試(自明英宗正統元年起,儒學入學考試由提學官主持)。初入學者只能列為「附學生員」,必需通過提學官主持之歲考、科考且成績優異者,才能逐次補入增廣生員或廩膳生員之列。謝詠在尚是童子時便能躋身「增廣生」之列,可見其天資與努力都不差。因「揭陽縣正續志」中並沒有特記謝詠至外地就學的情形,他大概就是在該縣的儒學中讀書。
曾三赴舉子選,弗上,於是乃游太學,復有聲太學:據前引「明代考選制度」同章中云,當生員遞補成為「廩膳生員」後,除了可以「吃公家飯」、還可充當歲貢生貢入國學(國子監、太學)。句謂:謝詠在儒學生員期間,曾三度參加鄉試,但都沒考上舉人;於是(可能即以充當歲貢生之途徑)進入國子監進修。明代於北京、南京均有國子監,下文有云「京師」,故謝詠應是進入北京國子監。至於壙志中稱謝詠「復有聲太學」云云,由於筆者沒能從明人文集或載記中發現更多關於謝詠的資料,是否真的那麼出名,不可知也。
顧奇於數,赴舉子選,又弗上:奇於數,運氣不好之謂;奇,即不偶、不遇之意。謝詠在進了國子監後,仍繼續參加鄉試(大概是在京城所在的順天府鄉試),但還是考不上。
既久困京師,靡所卒業,鬱鬱:此處缺文九字,但內容大致可由上下文推測之:謝詠困於場屋,遲遲連個舉人資格都沒取得,不好回鄉,只能淹滯京師,心情自是抑鬱不樂(此處「困」與「京師」之間,「潮汕文物志」有標出闕文九字;但就「揭陽文物志」中讀起來,並不像有缺字。又,「久困京師」一語,在「潮汕文物志」中作「文困京師」)。
得序班,為之,然非公夙志也:據前引「明代考選制度」第三章中對國子監生出路的介紹,監生除了應試考舉人之外,尚可經升堂、積分、撥歷的過程後,由吏部銓選任官。因壙志中對這段過程沒有詳言,筆者亦無從言其細節;要之,謝詠沒考上舉人,只以國子監生身分由吏部派任為鴻臚寺序班。從九品的序班,雖然也是有品秩的文官,但其工作僅是在鴻臚寺辦理各種典禮儀式時作些傳遞物品、整理隊伍等瑣事。謝詠經歷童年的早慧、充滿前程希望的青少年時期,結果落到年近半百才當上個最起碼的序班;長年飽讀之詩書全無用武之地,與其「夙志」落差之大,足令人唏噓。
萬曆甲午秋,請告歸家。越四年戊戌仲冬,先生以疾逝矣:萬曆甲午、即萬曆廿二年(1594)秋天,謝詠告假歸家。家居四年後,謝詠於戊戌年、即萬曆廿六年(1598)陰曆十一月間因病去世。
先生生癸卯年十月十九日丑時:癸卯,嘉靖廿二年(1543)(此處「潮汕文物志」缺一「生」字。)
先生居家,行誼最高,鄉評重之:謂謝詠在家鄉時人品頗受鄉里稱道。
配林氏。子三:長明玉,洪氏出;次玉佐,卓氏出;三玉問。女二,俱林氏出也:謝詠之元配為林氏,生了兩個女兒。謝詠之長子明玉,側室洪氏所生。次子玉佐,側室卓氏所生。但其三子「玉問」是誰生的,「揭陽文物志」迻錄的這篇壙志中卻沒說明,「潮汕文物志」於此處也沒標示出有闕文。謝詠的這三個兒子,筆者在「揭陽縣正續志」中沒查到什麼資料,似乎都未承襲其父讀書求仕進之路、抑或在這方面並無成就。下面提到的家楨、家礎等謝詠諸孫,「揭陽縣正續志」中亦無相關記載。
後來芝蘭,森森也:芝蘭,喻優秀子弟。森森,眾多之意。
己亥十二月十五日辰時:己亥,萬曆廿七年(1599年)。
嗚呼:此處「潮汕文物志」將「嗚呼」誤為「嗚吸」。
神升于天,魄降于地:見「禮記.郊特牲」:「魂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
其庇汝子子孫孫,綿綿億萬祀于不替也哉:此處「潮汕文物志」將「祀」誤為「礼」字。祀,即年。句謂:願謝詠長眠墓中之精魄能庇佑子子孫孫、瓜瓞緜緜億萬年不絕。
以上為筆者據「揭陽文物志」所載,對蔣孟育所撰此篇壙志的介紹;至於「潮汕文物志」中所見者,茲錄於下:
明登士郎謝公礦志
先生諱泳,字思永,別號慎修。始祖壺山公,領節鉞為潮總管,因而家梅崗夾山。迨梅叟公徙桃山居焉,凡十一世。至大尹玉川,卜居縣治,生九尹。三尹默齊,公乃次子也。復創居解元坊史巷。二公積德累行,垂髫補增廣生,曾三赴舉子選,弗,於是乃遊太學,復有聲太學。顧奇於數,赴舉子選,又弗上。既文困□□□□□□□□□京師,靡所卒業,鬱鬱。得序班,為之,然非公夙志也。越四年戊戌仲冬,先生以疾逝矣!先生癸卯年十月十九日丑時,卒戊戌年十一月初六日子時,享壽五十有六。先生居家行誼最高,鄉評重之。配林氏。子三:長玉明,洪氏出;次玉佐,卓氏出;三玉問。女二,俱林氏出也。孫男:家楨、家礎、家棟、家桂、家橙、家梁。後來芝蘭,森森也。己亥十二月十五日辰時,扶親安葬于梅崗都白石尖山下大塘上。坐艮向坤兼辛丑末分金。嗚吸!神升于天,魄降於地。縣茲佳城,是憑是依。其庇汝子子孫孫,綿綿億萬禮于不替也哉。
萬曆己亥年季冬吉
明賜同進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龍溪蔣孟育頓首拜謹志
──在這篇壙志之外,筆者還由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所藏萬曆四十七年刊本「邵武府志」中,找到蔣孟育為該府邵武縣重修儒學時所寫的一篇記文。據「邵武府志」卷之十三「建置志三.學校」中之載,邵武縣儒學,「萬曆三十年,令商周祚重新門宇,謂學前太逼,以官地易民居而拓之,環築照牆,高一丈有奇。橫盡池外空地,改路牆外,以避紛囂。三十七年大水,兩廡、敬一亭、啟聖祠半圮,令宋良翰重修,翰林時(字誤,應為「侍」)講蔣孟育記畧」。由「記畧」一語,可知「邵武府志」在迻錄此文時已作了刪略、並非原文全貌;一般這類記文的末段,對於主事者的職銜、籍貫、出身資格之類會有臚列,而在「邵武府志」所錄此文則全然無之。邵武縣雖是邵武府府治所在,但府志對縣級的興修記載、文獻等等往往從簡,即便僅是十年前的工程也一樣。筆者試圖去找「邵武縣志」的記載,但該縣縣志似已無明萬曆間或其他明末時期所修本子流傳,於今筆者只能找到清代咸豐五年時所修者;而其中所錄蔣孟育記文,亦不比萬曆本「邵武府志」中所見完整。因一時間已無法可想,筆者只能就萬曆本「邵武府志」中所見者錄出;該志略錄蔣孟育記文時並未加上標題,筆者亦不代庖。蔣孟育此篇記文如下:
邵武縣學之設,遠矣。嘉隆以來,遷立不一,載在往牒,班班可考。萬曆壬寅歲,會稽商公來令茲土,雅意學校,爰視櫺星門外即為通衢,壤地湫隘,民居雜沓,不足以成大觀。遂捐貲貿買民居,廣袤方正,環築宮墻,闢行道于外,而鑿泮池于內。學宮規制,至茲始有定規。越數載,豫章宋公更賢蒞邑。惟時堂宇不移,廟貌如故,學宮可幸無事。己酉之夏,馮夷為災,平地水深數尺,民皆蕩析離居。而殿堂廳之地,幸高數墊,僅未及沮洳;若門壁屋瓦,摧敗于風雨者,劇矣!至于啟聖公祠,基地稍低,水之浸漬尤甚;上下中外之材,日就頹塌,無以陳俎豆、修毖祀。公見而驚訝曰:「治民事神,此為宰事。且如南壇、北壇以及厲壇,業已次第遷刱,而況學宮祠宇,關係甚大,更何諉焉?顧公帑無可藉,予當捐俸修之。」即命尉高君與捷董其事,庀材鳩工,匠役偕作。宮堂門廡,壁瓦榱桷,先事修葺,罔有遺漏。若啟聖公祠,則自柱石而下,大半更新。越一月而工告成。內之龕位几筵,外之門檻墻壁,塗墍丹雘,肅然燁然,壯觀美。鄉賢祠及名宦之祠廡,舉並修立,皆厎績。
──關於此文之人名、詞語等,略釋於下:
會稽商公:即商周祚,字明兼,號等軒,浙江紹興府會稽人。萬曆廿九年進士,卅年任邵武縣知縣,嗣後由給事中累官至太僕寺少卿。萬曆四十八年底以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天啟五年任兩廣總督,後因母老乞歸養。崇禎十年曾再被起用,次年任吏部尚書,但不久便因違逆聖意遭崇禎斥退又回鄉。南明福王時期,商周祚再任吏部尚書,最終於清軍南下時降清。
遂捐貲貿買民居,廣袤方正:謂商周祚捐出官俸買下民宅土地,拓展縣學基地,使其得以格局方正。
豫章宋公:據清同治十二年刻本「豐城縣志」卷之十四「人物志四.仕績四」載,宋良翰,字直夫,豐城縣後塘人,萬曆三十五年成進士,曾任祁陽、邵武二縣知縣,以政績優良擢為工部屯田員外郎。當時因宮中火災,需要大量木材重建,木商已將木材運至潞河,官方卻遲遲不付錢而無法交貨;這時又逢大水,運抵潞河的木材因而被沖散,木商反因無法交貨而遭究責求償。當時宋良翰正在杭州徵集木材,便上疏為木商陳言,為彼等爭取寬限,最終木商們終於在期限前繳齊木材。此事之後,宋良翰即辭去官職,感念其出力的木商們在西湖畔為他建專祠以祀。
己酉之夏,馮夷為災:己酉,萬曆三十七年(西元1609)。馮夷,河伯之名,水神,能致水患。
而殿堂廳之地,幸高數墊,僅未及沮洳:沮洳,低窪潮溼的地方。句謂幸好學宮廳堂建物之地基有墊高,裡面才沒淹水。
啟聖公祠:奉祀孔子之父叔梁紇之祠。
尉高君與捷董其事:據清咸豐五年所修「邵武縣志」卷十一「秩官」部份所載,這位「高與捷」係邵武縣之典史,全州人。
──以上,是筆者近年所得蔣孟育兩篇佚文。而在文字之外,其實蔣孟育還有更私密性的資料被流傳下來,就是他的「病歷」。往昔之金門前賢中,因病而侷限其生涯發展者不少:若林釬,成為「東閣大學士」才半年就與世長辭;若陳昌文,只差一點就可當上「都給事中」,卻在北京吏科給事中任上病故;若張鳳徵,考上進士後「觀政御史臺」,但「素善病」,在請假回鄉途中就身亡;蔡復一的身體狀況也一直不佳,最終在貴州「患瘧下血」、卒於軍中。由蔣孟育留下的「宮贊告病疏」、「南祭酒出都上病疏」等來看,他在去世前十多年便已有「內傷痰火」、「夜不得眠」、「氣輒喘乏」種種症狀,被醫生范元凱等診斷為「疾在肺心,逆攻于腦,治之不早,其疴已深;未睹危篤之形,實為沉痼之症」。而在范元凱之外,蔣孟育還曾找過當時的名醫李中梓為其看病,有三次不同的症狀與治療經過,於今能見於李中梓的著作中。
按:李中梓,字士材,號念莪,江蘇松江府南匯人(亦有記其為華亭人),曾祖李府為抗倭名將、其父李尚兗則以進士出身任職過兵部與吏部。原本李中梓欲讀書仕進,但因多病轉而習醫,常與當時名醫王肯堂等切磋醫術,自己後來也成了名醫,並有「本草通玄」、「雷公炮製藥性解」等醫學著作流傳下來。而由於成了名醫,不少達官貴人與彼等之家眷尊親便會請其看病;能為身分不凡者診治且療癒,對於醫生來說是很好的宣傳,李中梓便常在其著作中以診療這些貴人們的過程為例,解說自己的診斷與對治方法。而為了徵信起見,這些病患的姓名、身分、職銜、症狀都被攤在陽光下──若是在今天,至少得用化名或代號不可,否則公布病歷這種事,篤定會因「個資」的問題被告到傾家蕩產。但在明代,還沒什麼隱私權的觀念,也就因此今人還可知悉當時一些官宦與其家眷的病歷。
就筆者所知見,在李中梓的著作中,有兩部記載了他診治蔣孟育的經過:其一為「醫宗必讀」、另一則為「刪補頤生微論」。在這兩書中,李中梓對各種病症的成因有諸多說解、類同的症候也往往不只記載一位病人的病歷;筆者唯將記載蔣孟育之部份錄出,如下:
「醫宗必讀」卷八「頭痛」
少宰蔣恬菴頭痛如破、昏重不甯。風藥、血藥、痰藥,久治無功。余(李中梓自謂)曰:「尺微寸滑,腎虛水泛為痰也。」地黃四錢,山藥、丹皮、澤瀉各一錢,茯苓三錢,沉香八分;日服四貼(帖,藥一劑稱帖),兩日輒減六七,更以七味丸人蔘湯送。五日其痛若失。
「醫宗必讀」卷九「大便不通」
少宰蔣恬菴服五加皮酒,遂患大便秘結,四日以來,腹中脹悶。服大黃一錢,通後復結。余曰:「腎氣衰少,津液不充,誤行疏利,是助其燥矣。」以六味丸煎成,加人乳一鍾、白蜜五錢;二劑後即通,十日而康復矣。
「刪補頤生微論」卷四、「醫案論第二十三」
吏部少宰蔣恬菴,署禮部時,患手足痲痺,目中睹一成兩。服補血藥不應,改服脾藥、痰藥,精神困倦。余診得寸口脈大、兩尺獨濁;此心腎不交、水泛為痰之故也。乃取地黃丸料作煎劑,倍用澤瀉、茯苓,入青鹽少許;凡六劑而岐視遂收,乃兼進蔘耆安神之劑。一月而康復如常。
按:在這三段醫案記載中,尺、寸為脈名,李中梓以診脈來判斷症候成因。這些記載雖無時間先後,但由「頭痛如破、昏重不甯」、「手足痲痺,目中睹一成兩(現代醫學謂之複視,看一個東西會變兩個)」的症狀來看,蔣孟育應是有腦部的問題、導致視覺與肢體神經受影響。由蔣孟育屢次告歸的上疏來看,此等症候實使其困擾不堪,最終導致促命;否則他應可活得更久、也能在宦途上更臻高位,實是可惜。
──除了以上之佚文與病歷,以下筆者再錄出蕭譽、張燮與王命璿等三位明人為蔣孟育所作詩文。另外關於蔣孟育之二子蔣旉、蔣昇,在明人文集著作中亦可找到一些資料,是往昔未曾被注意到的,筆者將另文述之。首先來介紹蕭譽所寫的一首詩:「棘闈即事呈蔣太史蕭都諫兩先生二十四韻」。
蕭譽「棘闈即事呈蔣太史蕭都諫兩先生二十四韻」
關於蕭譽,在大陸「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年第2期上,曾刊載浙江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周明初、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生葉曄合撰之「《全明詞》續補一(一)──台灣所藏珍稀明人別集所輯明詞之一」一文,內中有迻錄蕭譽詞作數首,並為其撰寫了一篇小傳:「字含譽,湖廣羅田(今屬湖北)人。萬曆元年(1573)舉人。選授安陽教諭,轉國子監學正,升吏部司務。官至兵部主事。有《鄴下草》等。」除了這篇小傳,還有一些方志等文獻提供了蕭譽的生平梗概:在清乾隆五十四年刻本「黃岡縣志」卷之二「坊表」部份有載,該縣有一「同朝四衙門」牌坊,建於萬曆四十一年,「吏部司務蕭譽」列名其中(據「明史.職官一.吏部」部份載,吏部在尚書及左、右侍郎之下設有「司務廳」,從九品之「司務」二人,職掌催督、稽緩、勾銷、簿書等工作)。另外在明人方逢時(湖北嘉魚人,嘉靖二十年進士,曾署吏部事,加太子太保、進少保,卒於萬曆廿四年)所著「大隱樓集」卷十七「附錄」部份,載有一份湖北同鄉為官者連署所上、欲為方逢時向朝廷請諡之公揭;公揭之末記為萬曆四十一年二月,「吏部司務廳司務蕭譽」亦為連署者之一。四庫全書本「湖廣通志」卷三十五、萬曆元年癸酉科鄉試榜中有「蕭譽,羅田人,主事」這樣的記載。明人吳國倫(明代後七子之一,湖北興國州人,官至河南左參政)所著「甔甀洞稿.續稿.文部」卷七,則有一篇「多雲館藁序」,開頭言「多雲山在羅田境,嶄然起中天,為眾山冠。邑人蕭含譽愛之,因以名其館云」。清代徐乾學「傳是樓書目」,則載有一部「多雲館稿,十五卷,明蕭譽」。以上片斷載記,雖無蕭譽之生卒年資料,但吳國倫序文中有云「蓋含譽既舉明經十七年,年尚壯」;稱「壯」通常是三十多歲,則蕭譽大概廿歲上下便成舉人。關於蕭譽所著「多雲館稿」,筆者未能查得有傳世之本;但在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則藏有其詩文集「鄴下草」,每卷卷首均題「楚黃蕭譽含譽著」。「鄴下」為古地名,地跨今日河南安陽市與河北臨漳縣;乍看書名,其中所收詩文似乎都是蕭譽旅居此地時寫的作品。
在「鄴下草」卷之三「五言排律」部份,有一首詩,題為「棘闈即事呈蔣太史蕭都諫兩先生二十四韻」。棘闈即試院,可知此詩之作,是獻給主持試務時之蔣孟育。關於詩題中之另一人「蕭都諫」是誰?以及究竟是何時、何地之考試?「明神宗實錄」提供了答案:在萬曆三十四年八月初一日有載,這一天公布了該年各省鄉試之主考官,「翰林院簡討蔣孟育、戶科左給事中蕭近高,俱浙江」(蔣孟育「恬菴遺稿」卷之七「浙江鄉試錄序」一文開頭亦言:「今歲丙午,浙江復當比士。上命檢討臣孟育偕左給事臣近高,往典厥試。」當萬曆三十六年底,蕭近高被派任為浙江右參政時,蔣孟育還曾為他寫了「都諫九翁蕭老先生參政浙藩序」,筆者在「金門藝文拾零.陸──關於蔣孟育」中介紹過此文)。蕭譽的詩題中有「即事」一詞,可以解釋為兩種意義:一為任職、做事;另一為眼前的事物。若是第一種意義,此詩可能純因適逢蔣孟育、蕭近高擔任考試官完畢回京覆命,蕭譽在鄴下碰到這兩位朝中長者,於是獻詩賀其竣事。但若是第二種意義,則似乎蕭譽自己也參與了這次試務(以其曾任「國子監學正」的履歷,是有可能在鄉試時被調去襄理試務)。由於萬曆三十四年時之「浙江鄉試錄」似未有傳世,無法查得當年預事者完整名單,也無法得知蕭譽是否有至浙江襄理試務。但若以「鄴下草」書名考量之、蕭譽寫這些作品時都沒離開過「鄴下」的話,自然不可能去浙江。如是,則以第一種意義方是。要之,蕭譽以賦此詩賀蔣孟育與蕭近高完成為國掄才之任務。詩如下:
棘闈即事呈蔣太史蕭都諫兩先生二十四韻
廊廟需才急,弓旌渙詔頻。登崇關景運,簡畀重名臣。
署擁蓬萊迴,班聯瑣闥親。滿朝推宿望,竝命屬陶甄。
大國雄看浙,明時好用賓。自天銜雨露,即日下星辰。
騶從何來闃,鳳標總出塵。吳山開鏁院,賢路闢荊榛。
柱下冠峨豸,潮頭甲湧鱗。勢能吞海浪,氣欲薄秋旻。
探策原無着,矚幽若有神。周旋遵大道,模楷準先民。
肯使涇同渭,須知玉與珉。分經讐校閱,持牘各逡巡。
不獨尊功令,兼之翊聖真。地嚴冰澈座,簾靜月宜人。
具眼雙縣鑑,博心一秉均。搔尋窮禹穴,運斵巧齊輪。
劎化芒為戢,錦成色尚純。良農寧舍畔,上駟必調馴。
八月濤聲壯,三秋桂萼新。書今收越絕,產已貢南珍。
籍奏文還質,疏題世漸醇。共言薪槱役,可以畣楓宸。
──本篇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廊廟需才急,弓旌渙詔頻:廊廟,指朝廷。弓旌,見「左傳」昭公二十年十二月齊侯屬下虞人之語:「昔我先君之田也,旃(旌旗)以招大夫,弓以招士」;諸侯田獵時,欲招大夫近前則以旌旗為號、欲招士則示以弓。引申為朝廷招賢取士。渙詔,謂詔令一出普告天下,猶如人身出汗浹遍四體、亦如汗一冒出即不能收回。「宋書.范泰傳」:「明詔爰發,已成渙汗」。
登崇關景運,簡畀重名臣:登崇,舉用。景運,好時機、國運。簡畀,揀擇後授予使命。
署擁蓬萊迴,班聯瑣闥親:班,指臣子上朝列班出入。瑣闥,瑣,指宮中門扇上的連瑣紋飾。闥,宮中小門。
滿朝推宿望,竝命屬陶甄:宿望,眾望所歸的老成之人。竝,同並。謂蔣孟育與蕭近高一同受命。陶甄,陶冶、教化;此處指拔擢人材。
明時好用賓:明時,政治清明之時。用賓,出「周易.觀卦」:「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謂賢士受天子以迎賓之禮接待,正是登上廟廊施展才力之機。
騶從何來闃:騶從,古代達官顯要出行時之隨從。闃,寂靜無聲。按,鄉試之主考官,掌握著考試命題。為避免在進入鄉試所在地的闈場之前,有那等僥倖之徒會藉親朋牽扯上的關係、或是欲以賄賂來取得試題,主考官在行程途中自需保持低調;連隨從都得保持靜悄悄、不會喝道開路。
吳山開鏁院,賢路闢荊榛:吳山,在浙江省省會杭州;指浙省鄉試舉行地點。鏁,同鎖。鄉試考試官在進入鄉試地區闈場之後,提調官便會同監試官將門戶封閉上鎖,以防弊端,故稱鎖院。荊榛,有刺之灌木。闢荊榛,即為賢才打開出仕道路之意。
柱下冠峨豸,潮頭甲湧鱗:柱下,周代有柱下史,秦時改為侍御史;漢以後歷代之侍御史職掌多般,掌理文書、糾舉非法皆有之,故可指稱蔣孟育擔任的翰林院檢討及蕭近高擔任的給事中。冠峨豸,戴著峨豸冠(御史所戴之法冠)。甲湧鱗,鱗甲湧現;喻浙省各地士子在試場中爭競,猶如水族欲在浪潮之上嶄露頭角。
勢能吞海浪,氣欲薄秋旻:旻,秋天。句謂:抱持雄心來應試的士子們,氣勢猶如能將海浪也蓋過、直要衝上秋季(鄉試在八月)的天空般。
探策原無着,矚幽若有神:探策,猶云抽籤;出「晉書.裴楷傳」:「武帝初登阼,探策以卜世數多少,而得一,帝不悅。」無着,佛家語,謂無執著、執念。矚幽,明察、洞見。句謂:蔣孟育與蕭近高閱卷,沒有抱著先入為主的偏頗觀念(無人情請託的干擾)、看到什麼就是什麼(猶如抽籤一般);且能如神明般洞察士子的才學優劣、分出等第。
周旋遵大道,模楷準先民:周旋,應接、應對之意;此喻於諸多試卷間反返瀏覽比對。先民,古之賢者。句謂:蔣孟育與蕭近高遵循儒家大道(不偏不倚之正道)來進行閱卷、以古之賢者的品格作為取士的標準。
肯使涇同渭,須知玉與珉:肯使,豈可使。涇水、渭水清濁不同,比喻程度優劣不同之士子。珉,似玉之美石,非真玉。句謂蔣、蕭二人鑑識精到,不使魚目混珠。
不獨尊功令,兼之翊聖真:功令,出「史記.儒林列傳」開頭司馬遷之語:「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歎也。」;原意指漢代考核和選用學官的法令,此指明時之科舉制度。翊,輔佐、護衛之意。聖真,指君王。
具眼雙縣鑑,博心一秉均:具眼,謂有鑑別事物的眼光。縣,懸。懸鑑,掛著的鏡子。句謂雙眼有如高懸之明鏡。博同搏。搏心,本為搥胸搏膺,此當為捫心自問之意。均,平。句謂:鑑識去取,一本大公無私之意。
搔尋窮禹穴,運斵巧齊輪:搔,刮、搜之意。禹穴,在會稽,傳說大禹巡狩至會稽時去世,葬於該處。「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自道二十歲時曾「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句謂蔣孟育與蕭近高細心閱卷、不漏隻字片語。運斵巧齊輪,見「莊子.天道」篇中齊桓公與製輪工匠間的對話;原文本謂古人之思想精髓非藉文字而傳,此則喻優秀士子之文章能代古人立言、再現聖賢之思想。
劎化芒為戢,錦成色尚純。化,變化。戢,斂、藏。錦,雜色之絲織品。劍、錦,喻士子的文章不尚奇炫,要能藏鋒不露、合於醇正之儒道。
良農寧舍畔:良農寧舍畔,參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子產對子大叔之語:「政如農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終,朝夕而行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其過鮮矣。」原文謂優秀的執政者時刻心心念念都在如何推行政道,就如同農夫守著田畝照顧作物;此喻蔣孟育與蕭近高亦一心專注在藉考試拔擢人才。
八月濤聲壯,三秋桂萼新:八月,鄉試舉行之期,亦為浙江著名錢塘潮最壯盛之時。唐劉禹錫詞(或謂係詩)「浪淘沙」九首之七有「八月濤聲吼地來」之句。古以「折桂」喻登科,故以新生桂萼比喻剛登第之舉子。
共言薪槱役,可以畣楓宸:薪槱,出「詩經.大雅.棫樸」:「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槱,堆積之意。謂賢良眾多如柴薪之積,可供國家進用。畣,答,有個交代。宸,皇帝居所。漢代宮庭多植楓樹,後世以楓宸指帝居。句謂:蔣孟育與蕭近高前往浙江主持鄉考竣事,為國家拔擢一批真才,回朝對皇上可以有所交代了。
張爕「羣玉樓集」
在蔣孟育的交遊朋輩中,張爕的年紀雖小了蔣孟育十五歲,但兩人仍成為忘年之交,也同是「玄雲社」、「霞中社」之文友;在蔣孟育去世之後,張爕更耗了十七年工夫搜羅蔣孟育所作各體詩文,為其編校遺集,可見其情誼之深。按:張爕,字紹和,號汰沃,亦號「海濱逸史」、「石戶農」,漳州府龍溪縣人,自幼便博通經史,於萬曆廿二年即成舉人,但之後六次參加會試,依然沒能成為進士。雖未能在科舉仕進之路更進一步,但張爕未將光陰徒耗於舉業,一生著述豐富,除了自己的詩文輯成「群玉樓集」、「霏雲居集」、「霏雲居續集」,「霏雲居三集」,他還著有「東西洋考」,參與編撰「漳州府志」、「海澄縣志」,刊刻「漢魏七十二家集」等等,被黃宗羲稱為「萬曆間作手」。天啟二年間,何喬遠等曾欲推薦張爕入朝預修「神宗實錄」,但被張爕謝絕了。後張爕於崇禎十三年三月間卒,享年六十八歲。
在台北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中,藏有一部張爕之「群玉樓集」。筆者由此書微捲中迻錄張爕為蔣孟育而作之八首詩與祭文一篇,並稍加註釋,茲於下介紹。由張爕此集之目錄中所見,他為蔣孟育而作的詩篇原不止這些;但因國圖典藏之「群玉樓集」已缺卷廿六至三十卷、以及四十一卷,以故卷二十八之「蔣任垣來哭道力少宰信宿徑還二首」有目而無詩,而卷二之「哭蔣道力少宰八首」亦因缺頁而少了前兩首。因一時間無法查出「群玉樓集」是否尚有他處藏本,筆者只能暫時袖手。「群玉樓集」卷之五十二尚有「通議大夫南京吏部右侍郎恬庵蔣公行狀」,因其文長,筆者姑俟日後再行介紹。至於「群玉樓集」卷之八十四之末、也是全書最後一篇「蔣氏分產紀事」,係蔣孟育卒後,張爕見證其子分配家產時所記;但此文結尾因有破損而闕文二三十字,茲不錄。「群玉樓集」中另有八首詩作,係因蔣孟育長子蔣旉而作,筆者將另文介紹之。此次由「群玉樓集」中所摘出與蔣孟育相關之詩文,如下:
「羣玉樓集」(卷之二)
哭蔣道力少宰八首
其三
子舍昔懷歸,白鳩巢太深。當其赴闕時,儕輩盡球琳。
轉盻凌霄姿,長懷出世心。忽漫悲乘箕,九京那可尋。
其四
文海頹層波,逢君數問津。作意窮蝌斗,高步凌周秦。
操觚動經時,閉篋不示人。作者今已矣,翻閱增酸辛。
其五
所在居窮巷,園小僅容膝。膻臊百不營,豪華常虛擲。
潦倒媚花神,摩娑躭石癖。身沒簡遺貲,篋中無尺帛。
其六
意氣詎加人,谷王元善下。弦章猛辭魚,石建乃數馬。
瓊瑰乍盈懷,琹樽誰為瀉。徒令千載下,所思庚楚社。
其七
登朝時尚少,望鄉情較多。奏績紆還歸,臥牀饒養痾。
康濟業未終,精氣徒消磨。蓬瀛遲清淺,桑田變奈何。
其八
嚴冬雨聲急,值此輟舂哭。六十甫有餘,梁摧一何速!
松雲不及訣,薤露詎成曲。如蘭追斷金,束芻聯如玉。
──此六首詩之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白鳩巢太深:白鳩,見「藝文類聚」卷九十二「鳥部下.鳩」部份引「會稽典錄」所載,會稽山陰地方有位皮延,事母至孝,後來母死守孝期間,皮延所住小屋出現「白鳩巢廬側」之異事。此書另載鄭弘出任臨淮太守時,其轄內有位徐憲,居喪時哀慟甚篤,亦有「白鳩巢戶側」,被視為純孝之瑞徵。鄭弘因而舉薦徐憲為孝廉,朝廷中人稱徐憲為「白鳩郎」。白鳩巢太深,謂思親情切。
儕輩盡球琳:球琳,美玉美石。「尚書.禹貢」所記雍州物產有云:「厥貢惟球、琳、琅玕」。「淮南子.墜形訓」:「西北方之美者,有昆侖之球琳、琅玕焉。」句謂與蔣孟育同時成進士者皆是美質良材。
忽漫悲乘箕:乘箕,猶言「騎箕尾」;箕、尾皆二十八宿之星名。典出「莊子.大宗師」:「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傳說殷高宗之賢相武丁死後精魂上天,處於箕、尾之間。此謂人死。
九京那可尋:九京,語出「禮記.檀弓下」晉獻文子之語:「武也得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九京,晉國卿大夫之墓地所在。句謂蔣孟育已逝,即便至其墓地亦無從見其音容。
文海頹層波,逢君數問津:據陳慶元教授所編「張爕年表」,張爕於萬曆二十二年、二十二歲時即考中舉人,但接下來在萬曆三十二年、三十五年、四十一年、四十四年、四十七年的會試中都鎩羽而歸,科舉之路不順遂,故云「文海頹層波」。既遭失敗,張爕自會向早已登第之蔣孟育請益、「問津」。在蔣孟育死後,天啟二年時張爕曾再赴會試,依然失敗,是時年已五十,之後就沒再應會試了。
園小僅容膝:容膝,出陶淵明「歸去來辭」:「審容膝之易安」。因晉代時人多仍跪坐於席,故以「容膝」形容居處之狹小。
膻臊百不營:膻:羊肉的氣味。成語有「附膻逐腥」,謂依附、追逐有膻腥氣味的東西。比喻巴結權貴,追逐個人利益。百不營,謂蔣孟育從不為任何逐利狗茍蠅營之事。
身沒簡遺貲:遺貲,猶言遺產。句謂蔣孟育所遺財產甚少。
意氣詎加人:詎,豈、何之意。意氣加人,盛氣凌人之意。句謂蔣孟育從不以其地位欺壓他人。
谷王元善下:谷王,出「老子」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句謂蔣孟育能折節下交、對地位不如己者善遇之。
弦章猛辭魚:典出「說苑.君道」。齊國賢臣晏子去世十七年後,有次齊景公置酒宴請諸大夫,酒宴中景公射箭,眾人同聲叫好,景公卻因此嘆氣拋下弓矢。這時臣子弦章近前,景公便向其嘆道:自從晏子死後,再也沒人規諫其過失不善,身邊只剩迎逢討好的馬屁精。弦章便明告景公:雖說這是臣子們差勁,但也因景公自己喜歡人奉承,希冀好處的臣子們當然勉力巴結。景公覺得弦章之言開其茅塞,這時適逢海邊上進獻漁獲,景公便賞了五十輛的魚要給弦章。但弦章認為,自己若是收下這些魚,就與那班巴結主上希冀好處的臣子們無異,於是堅決辭謝不受。句喻蔣孟育亦以直言規勸主上、又辭謝賞賜。
石建乃數馬:典出「史記.萬石張叔列傳」。西漢時石奮以事上恭謹著稱,一家有五人位至二千石,故人稱石奮「萬石君」。石奮之長子石建,官拜郎中令,亦如其父小心翼翼。有次石建上書奏事,皇帝看後批示發還,石建重讀內容,赫然發現裡面有個「馬」字少寫了一筆,竟嚇得直嚷:「上譴死矣!」句喻蔣孟育之恭謹事上亦如石建。
瓊瑰乍盈懷:瓊瑰,典出「左傳.成公十七年」。魯國之卿子叔聲伯曾作過一個怪夢,夢中自己徒步涉過洹水,然後有人給了他一些瓊瑰(比玉稍差之美石,泛指珠玉)讓他吃下,夢中的聲伯食後哭泣,但哭出來的眼淚滴落,卻變成了滿懷的瓊瑰。因口含珠玉是死後的禮儀,子叔聲伯醒來後十分恐懼,甚至不敢占卜此夢之吉凶。直到成公十七年十一月,子叔聲伯從鄭國回到魯國,才對人說起曾作過這樣的夢;認為已是三年前之事,應該不會對現時帶來什麼禍患。但在告訴別人這件事的當晚,子叔聲伯便突然死去。句喻蔣孟育之逝來得突然、亦可謂張爕乍聞噩耗而淚流滿襟。
徒令千載下,所思庚楚社:庚楚社,典出「莊子.庚桑楚」。老子的弟子中有位名叫庚桑楚者,習得老子的道術後,居於北方之畏壘山。庚桑楚將身邊喜歡炫耀自己多智、好談仁義的奴僕侍婢都遣走,只留一些凡庸平實之輩。如此過了三年,畏壘山一帶大豐收,當地百姓認為是因有庚桑楚這位聖人在此所致,便商議著要「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奉其為領導者。句謂蔣孟育已逝,思慕者只能望其遺跡追想風采。
康濟業未終:康濟,安民濟眾之意,典出「偽古文尚書.蔡仲之命」:「康濟小民」。句謂蔣孟育安邦治國的志業尚未完成。
蓬瀛遲清淺,桑田變奈何:典出「神仙傳」卷三「王遠」故事中仙女麻姑之語:「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於往昔,會時略半也。豈將復還為陵陸乎?」依麻姑之言,中土前往蓬萊之海路,也曾經是丘陵陸地。喻人命之脩短遲速,亦如滄海桑田之變,無可奈何。
值此輟舂哭:典出「史記.商君列傳」中,趙良對商鞅講述百里奚事蹟之語:「五羖大夫(即百里奚)之相秦也,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於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施於後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句謂賢臣之死,百姓亦同感悲悽。
梁摧一何速:梁摧,喻哲人之死。「禮記.檀弓上」載,孔子死前七天的早晨,曾在自家門前唱了幾句歌,歌詞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
薤露詎成曲:薤露,喪歌。「太平御覽.天部十二.露」條引崔豹「古今注」曰:「薤露,喪歌,言人命如薤上露,易晞滅也。其一章曰:『薤上露,何易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何時歸。』」
如蘭追斷金:典出「周易.繫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束芻聯如玉:束芻,出「詩經.唐風.綢繆」:「綢繆束芻」。綢繆,纏繞、捆束之意。喻交情深厚、關係密切,猶如芻草緊綑成束、難分難解。
「羣玉樓集」(卷之五)
北歸晤蔣道力少宰情見乎詞
去歲東郊分手別,征鞍迢遞千山雪。仗君素氣相溫存,大雅扶輪三尺鐵。
南奔歷亂馬蹄忙,解裝迫迫登君堂。笑余蹭蹬舌尚存,憐君臥起眼猶光。
玉山頹唐固無恙,離合情牽生疊嶂。燕市故人追問訊,罏頭上藥君須認。
暫時息機學糊糢,色石擎霄地還峻。朝賢多吸日月光,未有如君清且慎。
君自兀坐拈枯禪,世尚驤首濡靈潤。談端多緒枝合歡,老僧幸報竹平安。
春林秋渚君自寬,花心石角且盤桓。
──本篇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北歸晤蔣道力少宰:此詩詩題稱蔣孟育為「少宰」,據「明神宗實錄」,蔣孟育係於萬曆四十二年八月由南京國子監祭酒轉任南京吏部右侍郎,故此詩之作晚於是時;惟確切時間尚難推知。
大雅扶輪三尺鐵:大雅扶輪,典出庾信「趙國公集序」:「大雅扶輪,小生承蓋」。扶輪,推動車輪軸使車前進,其意當同「推轂」。大雅,宏達雅正之學人。三尺鐵,詩文中常指劍,但亦有例外:宋代陸遊「塞上曲」詩便有「三尺鐵如意,一枝玉馬鞭」之句。
笑余蹭蹬舌尚存:蹭蹬,失意、不得志、倒楣之意。舌尚存,典出「史記.張儀列傳」。張儀剛開始游說諸侯、尚未受人見重時,曾在楚相家中飲酒,主人家當時卻有玉璧失竊。張儀因一副窮酸相,被人當賊狠打了一頓,因他始終不認才被釋放。張儀回到家,妻子見他狼狽不堪,便說要是他沒去讀書學人游說,就不會受這種侮辱。張儀卻只叫妻子看看自己的舌頭還在不在?妻子笑說還在,張儀便曰:「足矣。」句謂青山尚在,不愁沒柴燒。
眼猶光:宋代蘇舜欽「贈釋祕演」詩:「垂頤孤坐若癡虎,眼吻開合猶光精。」形容人雖不若以往健旺,但目光仍有神。
色石擎霄:用女媧鍊五色石補天故事。
老僧幸報竹平安:成語有「竹報平安」,典出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之十「童子寺竹」條:「衛公(李衛公,即李靖)言,北都惟童子寺有竹一窠,纔長數尺。相傳其寺綱維(負責領導、維持寺院諸事之職僧),每日報竹平安。」因北地竹子稀罕,童子寺僧人每天都要查看回報寺中的竹子是否無恙。此句喻人之平安無事。
「羣玉樓集」(卷之十七)
較蔣少宰遺集感懷
槐棘身名倚墨莊,遺編入夜散珠光。墓於宿草山丘逈,筆似先花歲月長。
久矣文心歸左馬,依然交態憶求羊。最憐後死斯文在,聞笛中間淚未央。
──本篇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較:與「校」同,校對之意。
槐棘身名倚墨莊:槐棘,指公卿重臣之位,出「周禮.秋官.朝士」:「朝士掌建邦外朝之灋: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後。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後。面三槐,三公位焉。」句謂:蔣孟育雖身臻公卿高位,卻是像墨家一樣節用簡僕、如莊子一樣出世不俗。
久矣文心歸左馬:左馬,指左丘明所作「左傳」及司馬遷所著「史記」。句謂蔣孟育之為文,以左傳、史記二書為圭臬。
依然交態憶求羊:交態,見「漢書.鄭當時傳」傳末所附下邽翟公的故事:這位翟公曾官至廷尉,斯時賓客盈門;後來官職沒了,霎時變得門可羅雀。孰料後來翟公竟又再度當上廷尉,想巴結他的人馬上又聞風而來,卻只見到翟公在自家大門門板上寫了這些字:「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求羊,典出東漢趙岐所著「三輔決錄」卷一載:「蔣詡,字元卿,舍中三徑,惟裘(亦作求)仲、羊仲從之游。二仲皆推廉逃名之士。」、「求仲、羊仲,不知何許人,皆治車為業,挫廉逃名。蔣元卿之去兗州,還杜陵,荊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惟二人從之游。時人謂之二仲。」
最憐後死斯文在:見「論語.子罕篇」:「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聞笛中間淚未央:聞笛,出向秀「思舊賦」。向秀在嵇康死後曾路過其在山陽縣之舊居,「于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云。」
「羣玉樓集」(卷之五十六)
同社祭蔣少宰文
嗚呼!
大塊希停,及文壇而孤峙;散木行茂,偏國棟之先摧。
倘贖則人可百身,頓盡而訣艱一面。空憎埋玉,曷已斷金!
惟公德旭薰人,道瀾漾世。
瑤滕寶牒,夙窺舞象之年;玉勒金羈,便售神駿之逸。
鈴索振響,方秉牘以爭驅。岵屺鍾情,乍抗章而歸養。
舒采則文禽吐綬,羗散賞乎松雲;考瑞乃白鳩巢廬,竟忘情於簪笏。
益肆文囿,用代萱蘇;間拍酒池,非關壘塊。
高盟執耳,是推齊晉之邦;里門下車,無殊慶建之法。
食畦只二十七種,巾箱可數千萬言。
迨乎脂車王程,拜官史局。
後來羣彥,競依南國之人倫;竝時諸賢,早已北門之學士矣。
爾乃出銜使節,入典王綸。
彯纓講幄,則秋實春華;羅士棘闈,則燕函越鎛。
既虛端右,遂領成均。望倍峻于雞鳴,謙還甲于馬走。
嗣佐太宰,仍蒞陪京。
清切儒臣,身突兼乎數篆。劬勞王事,期無負此寸陰。
比績奏夫三年,輒恩覃夫累葉。
公方捧紫誥而上先隴,儷景齊翻;躡白社而訪故人,凌雲自逈。
雖復神意微減,尚耐拜公于黑頭;藥餌徐煩,暫學尋仙于丹竈。
故愛公而俾之就逸者,未敢遽授以平章;
即望公而待其分猷者,猶復日煩其敦迫。
何哉頓乘夫箕尾,因以永絕夫台階!
此柳莊社稷之臣,含酸當宁;范侯國禎之式,致歎名流者也!
追憶昔時,平分韻事。
搔背相慰,雅多善謔之言;撫塵同遊,不淺興文之契。
葢樹化柳為交讓,而香在沈為易和。
曾荏苒之未幾,乍榮枯之迭變。
君在龍友,實惟鹿王。
千秋之著作常鮮,故雌黃先定;
半生之清謹自好,亦純白所宗。
乃歲路之尚強,忽風流之遒盡!
顧茲絕鍔,何緣復合夫劔鐔;共是沾衾,非貪遺恨於鼎足。
斯又郢人慨運斤之質,而山陽含聞笛之悲矣!
若夫華眷篤終,音徽未沬。
寢丘自賜,拜恩無假于排諧;橫塘舊遊,卜吉正臨其坐處。
給應隆夫秘器,典仍芬于易名。
是皆掌故所可循,抑亦榮哀之畢輳;
不必侈述于後死,用以解慰夫悲端也。
彈琹上牀,顧彥先當復賞此;酧酒酌地,裴中書靈如有知。
不覺星奔於焉、雪涕云耳!
尚饗!
──本篇部份典故詞語,略釋如下:
大塊希停:大塊,天地。天地之運行,少有(實際上是不曾)有停歇的時候。喻人之生死變化來臨,亦無法可抑止、無可奈何。
散木行茂,偏國棟之先摧:散木,「莊子.人間世」載,齊國曲轅地方有棵巨大櫟樹,但工匠經過其旁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原因乃這棵樹是不成紋理之「散木」,用來造船會沉、作棺材很快就爛,百無一用。在此喻庸才。句謂:無用的庸才成群又健旺,(如蔣孟育這般的)國之棟樑卻先逝去。
倘贖則人可百身:語出「詩經.秦風.黃鳥」:「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據「左傳.文公六年」載,秦穆公死時,以子車氏的三個兒子奄息、仲行、鍼虎來殉葬;此三子為秦之良臣,國人為之不捨,於是作「黃鳥」一詩表達失去賢良的哀傷。「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賦詩者)謂若是能夠抵換,願各以一百人換一人來救回這三位的性命。此處張爕喻蔣孟育之性命可貴。
空憎埋玉,曷已斷金:出「唐詩紀事」卷四十七。中唐時人李逢吉,與其友令狐楚有唱和詩,收錄成集名為「斷金集」。李逢吉死後,令狐楚曾作「題斷金集詩」:「一覽斷金集,載悲埋玉人。牙弦千古絕,珠淚萬行新。」(「全唐詩」卷三三四中,則稱此詩係裴夷直所作)埋玉,喻賢才之死。
瑤滕寶牒,夙窺舞象之年:瑤滕,出「後漢書.方術列傳」:「然神經怪牒,玉策金繩,關扃於明靈之府,封縢於瑤壇之上者,靡得而闚也。」瑤壇,以美玉砌成之高臺,指神仙居處。縢,以繩綑物之意;古之重要文書,會置於盒或櫃中,其外以繩綑束。瑤滕寶牒,喻有若被秘藏在神仙洞府中的深奧經書典籍。舞象之年,十五歲,出「禮記.內則」:「成童舞『象(樂曲名)』,學射御」;鄭玄注:「成童,十五以上」。句謂:蔣孟育早在十來歲時,便已飽讀艱澀高深之經典。
玉勒金羈,便售神駿之逸:玉勒金羈,出蘇軾「書韓幹『牧馬圖』」詩:「金羈玉勒繡羅鞍」。玉勒金羈,比喻蔣孟育通過考試取得出身資格、接受了朝廷授職(加上了勒羈),便有如駿馬般準備馳騁了
鈴索振響,方秉牘以爭驅:鈴索,繩索一端繫鈴,拉扯另一端時則鈴響,用以喚人(如同舊時西式大宅第內之叫人鈴)。唐代韓偓「與後月中玉堂閑坐」詩,末兩句為:「夜久忽聞鈴索動,玉堂西畔響丁東。」玉堂,即翰林院代稱,可知以鈴索召喚翰林院成員入侍之制由來已久;惟筆者不知明代是否尚存此方式,在此或許只是用典。但蔣孟育成進士後,起初僅為翰林院庶吉士,且不過三個月便上疏乞歸養;既還未有「檢討」、「編修」之類正式官職,是否得如文學侍從之臣一般,皇上一有召喚便得立刻拿著書寫用具趕去伺候?不可知也。
岵屺鍾情,乍抗章而歸養:岵屺,典出「詩經.陟岵」,詩中有「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之句,喻思念父母之情。抗章,謂蔣孟育為請求皇上恩准其歸鄉終養而上疏。
舒采則文禽吐綬:吐綬,鳥名。據「禽經」載,吐綬鳥係雉之一種,產於華山與盛山中,晴天時頸部會鼓起彩色肉囊,但遇到樹木就會避開(以免受傷),故一名「避株」。另「述異記」卷上載:「吐綬鳥,其身大如鸐,五色,出巴東山中,毛色可愛,若天晴淑景,即吐綬長一尺,須臾還吞之,陰滯即不吐。」由產地與肉囊或「吐綬」之不同觀之,「禽經」與「述異記」所描述的是不是同一種,恐怕成問題,但無關宏旨。要之,此句謂:蔣孟育施展其文采時,便有若吐綬鳥展露其特徵般地美麗奪目。
考瑞乃白鳩巢廬:白鳩巢廬,見前「哭蔣道力少宰八首」之「白鳩巢太深」句註解。
竟忘情於簪笏:簪,用以將冠固定於髮上之筓。笏,臣子上朝時所用手板,可於其上記事以備忘。戴冠執笏,為官員裝扮。忘情簪笏,謂蔣孟育為養親而暫拋宦途仕進。
益肆文囿,用代萱蘇:「初學記」卷二十七引三國時魏之王朗「與魏太子書」中句:「不遺惠書,所以慰沃,奉讀歡笑,以藉饑渴,雖復萱草忘憂,皋蘇釋勞,無以加也」後世遂以「萱蘇」為解憂紓勞之意。句謂蔣孟育藉寄情詩文以忘憂。
間拍酒池,非關壘塊:拍酒池,出「世說新語.任誕」:「畢茂世(畢卓,字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桮,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又「晉書.畢卓傳」載,畢卓性好酒,曾對人說:「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非關壘塊,謂並非藉酒消除心中之不平。
里門下車,無殊慶建之法:典出「史記.萬石張叔列傳」。西漢初年之石奮,以恭謹聞名,與其四個兒子都是食祿二千石的高官,一家合起來有萬石,因而被稱為「萬石君」。石奮徙居陵里時,有一次其擔任內史的小兒子石慶因為喝醉了,回家時坐在車上便直入里門而沒有下車。石奮聽聞此事,認為兒子無禮,竟氣到不吃飯。石慶酒醒後惶恐,裸露上身向父親請罪,石奮不肯原諒。之後石奮的長子石建與家族中人也都肉袒請罪,石奮才開口責備道:「內史是貴人,進了閭里,使得里中長輩老人都走避躲藏,而內史卻大剌剌地坐在車上,還真是應該的啊!」之後石慶與族中諸子弟回來,總是在里門便下車,快步走回家。
食畦只二十七種:此處原書有誤,「畦」當作「鮭」。「南齊書.庾杲之傳」載,庾杲之「清貧自業,食唯有韮葅、蘥韮、生韮雜菜。」有人便調侃他:「誰謂庾郎貧?食鮭常有二十七種。」因三九(韮)得二十七。此處喻蔣孟育自奉儉樸,飲食菲薄。
巾箱可數千萬言:巾箱,放手巾用的小箱,此處指書籍。南齊時衡陽王蕭鈞自行以細字抄寫五經,小到可以放在巾箱便於攜帶,引起仿效,後世袖珍本書籍遂被稱為「巾箱本」。句謂蔣孟育藏書豐富。
迨乎脂車王程,拜官史局:脂車,為車軸塗油脂,將駕車出行之意。脂車王程,謂奉王命而出使。史局,指翰林院。
後來羣彥,競依南國之人倫:人倫,倫理道德,見「孟子.滕文公上」:「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南國,原指「詩經」時代南方之區域。漢代大儒鄭玄為「毛詩」所作「周南召南譜」一文中有云:「其得聖人之化者謂之『周南』,得賢人之化者謂之『召南』,言二公之德教自岐而行於南國也。」二公,指周初之周公、召公。「南國人倫」之語,本謂周公、召公二人將西周的人倫道德教化,推行到南方的國度。但在此可解釋成:來自南方之蔣孟育,其德行修養成為翰林院後進的仿效榜樣。
竝時諸賢,早已北門之學士矣:北門之學士,見「新唐書」志第三十六「百官一.學士之職」:「自太宗時,名儒學士時時召以草制,然猶未有名號;乾封(唐高宗年號,西元666~667)以後,始號『北門學士』。」據「大明會典」載,明代設有正五品之「翰林院學士」,以及從五品之「翰林院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句謂:蔣孟育於萬曆三十一年再度入朝官拜翰林院檢討(從七品)時,當年與他同科成進士的俊彥早已當上學士了。
爾乃出銜使節,入典王綸:出銜使節,謂蔣孟育於萬曆三十三年受命冊封楚藩、三十八年冊封益藩。王綸,皇帝諭旨;蔣孟育於萬曆三十五年「知制誥」、起草誥命,其所作百餘篇誥敕,今於「恬菴遺稿」中仍可見。
彯纓講幄,則秋實春華:講幄,指天子、太子聽講官進講之處。秋實春華,語出「顏氏家訓.勉學」:「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脩身利行,秋實也。」
羅士棘闈,則燕函越鎛:燕函越鎛,典出「考工記」:「粵無鎛,燕無函……。粵之無鎛也,非無鎛也,夫人而能為鎛也。燕之無函也,非無函也,夫人而能為函也。」鎛,鋤頭類的農具。函,皮製甲冑。句謂:在粵地沒有製造農具的專門匠人,並非當地人不用農具,而是他們家家戶戶都能自製農具。在燕地沒專製皮甲的匠人,非因當地人不穿甲冑,而是他們個個都會自製甲冑。句喻蔣孟育在典試時所拔擢者,都是能幹事的真才,非徒有筆墨工夫而已。
既虛端右,遂領成均:端右,指宰輔重臣。成均,國子監。領成均,即出任國子監祭酒。
望倍峻于雞鳴:雞鳴,指「詩經.鄭風.風雨」詩中「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等句。「風雨」一詩,以現代的眼光觀之,是描述女子於風雨之夜獨守家中,突然盼得丈夫歸來而心喜。但漢代毛亨、毛萇註此詩,則云:「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張爕用典,自亦依毛詩眼光。句謂:蔣孟育當上國子監祭酒後,人望比其剛入仕途時更高了許多;原本就像黑暗中的光明,一居高位更引人仰望。
謙還甲于馬走:馬走,當為「牛馬走」之省語,僕從之意。謂蔣孟育身居高位後,反而更為謙遜。
嗣佐太宰,仍蒞陪京:太宰,吏部尚書。佐太宰,蔣孟育任南京吏部右侍郎,為太宰之副手。陪京,留都南京。
公方捧紫誥而上先隴:謂蔣孟育向先人墳塋祭告所得誥命之榮典。
儷景齊翻:儷景齊翻,典出「後漢書.朱景王杜馬劉傅堅馬列傳」傳末之贊語:「婉孌龍姿,儷景同飜」。龍姿,指光武帝的英姿。儷,齊也,偶也。景,同影。句謂光武帝手下諸將追隨其創建大業,有如影隨飛龍而騰空。
白社:隱士或道士所居處,典出「抱朴子.內篇.雜應」:「洛陽有道士董威輦,常止白社中」。
雖復神意微減:雖然精神、身體狀況差了些。
尚耐拜公于黑頭:典出「晉書.王導傳」所附其孫王珣之傳中。王珣二十出頭時,與謝玄都在桓溫手下當幕僚。王、陳二人都獲得桓溫之敬重,桓溫還曾對人說:「謝掾年四十,必擁旄杖節。王掾當作黑頭公。皆未易才也。」黑頭公,謂髮尚未白便可位臻公卿。
何哉頓乘夫箕尾,因以永絕夫台階:乘夫箕尾,同「騎箕」,人死後精魂升天之意。台階,即泰階,指天上之三台星,象徵人間朝廷之三公。
此柳莊社稷之臣:典出「禮記.檀弓下」篇。衛國有位太史柳莊,曾正言進諫國君,後來柳莊生病,國君很關心,便吩咐若是柳莊病情危篤,即便碰上祭祀大事時也要通報。爾後柳莊真值祭祀之時臨終,國君便對祭典中扮演尸主者告假曰:「有臣柳莊也者,非寡人之臣,社稷之臣也,聞之死,請往。」連祭祀時所穿禮服也沒脫就趕往柳莊家瞻視遺容,隨後便將身上的禮服脫下給柳莊入殮之用,還把邑裘氏與縣潘氏兩邑賜給柳莊的遺族,且將此賞賜寫下來放入棺木中,並特別註明「世世萬子孫,毋變也。」
含酸當宁:當宁,指天子。「禮記.曲禮下」:「天子當宁而立。」句謂皇上聞蔣孟育之死,亦感傷悲。
范侯國禎之式:范侯,指南朝梁僕射范雲,卒於梁武帝天監二年(西元503)。范雲死後,其友任昉作「出郡傳舍哭范僕射」詩以悼之,首二句為:「平生禮數絕,式瞻在國楨(國家之楨幹,指范雲)。」(「昭明文選」卷二十三)
撫塵同遊:撫塵,典出「初學記」卷十八引東方朔與公孫弘書:「大丈夫相知,何必以撫塵而遊、垂髪齊年,偃伏以日數哉。」「詞林海錯」卷九釋「撫塵」云:「謂童子之戲,若佛書所謂聚沙也。」按,東方朔之年紀小於公孫弘四十多歲,但其欲結交公孫弘,故致書時強調大丈夫相知相交,並不在乎年齡是否相近、或是從小就在一起玩。蔣孟育也大了張爕十六歲,但其願以朋友相待,故使張爕感心。張爕云「撫塵同遊」,並非說他與蔣孟育自幼交好,實是謂二人年齡有差距。
樹化柳為交讓:交讓,左思「蜀都賦」有「交讓所植」之句,劉逵注曰:「兩樹對生,一樹枯則一樹生,如是歲更(每年交替),終不俱生俱枯也。」樹化柳為交讓,則係出於「南史.陸慧曉傳」,南朝齊時人陸慧曉,是位「清介正立,不雜交游」的君子,其居所與好友張融並排,兩家之間有水池,池上有二株楊柳。時人何點曾歎曰:「此池便是醴泉,此木便是交讓。」有位與陸慧曉是同僚之劉璡,也是位清介之,有次道經陸宅時對人說:「吾聞張融與慧曉並宅,其間有水,此必有異味。」便真的去舀了喝池水來喝,還說:「飲此水,則鄙吝之萌盡矣(各種卑鄙念頭都消失了)。」交讓,喻交情關係密切,在此亦可指蔣孟育已亡、而張爕自己猶存。
香在沈為易和:據宋代陳敬「陳氏香譜」卷一「窨香」條云:「香非一體,濕者易和,燥者難調」、卷四「和香序」云:「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沉實易和。」在此以香料比喻蔣孟育之個性:沉穩溫潤,易於與人交接。
鼎足:鼎有三足,喻三公之位。
斯又郢人慨運斤之質:見「莊子.徐無鬼」。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而山陽含聞笛之悲矣:出向秀「思舊賦」。向秀在嵇康死後曾路過其在山陽縣之舊居,「于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云。」
音徽未沬:音徽,即徽音;典出「詩經.大雅.思齊」:「太姒嗣徽音」。徽,美;徽音,可指美好的名聲,或有德之言。沫,已、止之意。句謂蔣孟育音容宛在。
寢丘自賜,拜恩無假于排諧:此處原書「排諧」恐有誤,當作「俳諧」。寢丘,地名。「史記.滑稽列傳」載,楚國樂人優孟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楚相孫叔敖知道優孟是賢人而善待之。後來孫叔敖病重將死,臨終前吩咐其子,若是將來窮到過不下去,可以找優孟幫忙。孫叔敖死後數年,其子在窮困中偶遇優孟,說出父親臨終之言。優孟便花了一年多揣摩孫叔敖的外貌舉止,然後去見楚莊王。楚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欲其再為楚相;優孟便趁機述說孫叔敖廉節奉公、死後家屬卻窮到沒飯吃的窘境。楚莊王聽了大慚,便將寢丘之地封給孫叔敖之子。據「呂氏春秋」所載,向楚莊王要求寢丘為封地,也是孫叔敖指點其子;因為「寢丘」地名差、又非肥美之地,可以長久擁有。楚國向來賜給功臣之土地,到了第二代就會收回;惟獨寢丘沒什麼出產利益可言,於是便未被收回國有。句謂:蔣孟育死時,皇上已有照顧其眷屬,不勞他人為其提醒君王。
橫塘舊遊,卜吉正臨其坐處:橫塘舊遊,語出溫庭筠「池塘七夕」詩:「三篙水一夕,橫塘似舊遊」。卜吉,謂為營墓穴而進行占卜,擇定墓地之意。由「舊遊」、「正臨其坐處」觀之,蔣孟育的墓地所在是其生時所曾遊之處,或許當時便已選擇百年後將歸於是。
給應隆夫秘器,典仍芬于易名:秘器,指棺木。「漢書.佞幸傳」載,漢哀帝寵幸董賢,給予的賞賜無所不包、連「東園秘器」都有。據顏師古註,「東園」為官署名稱;其所製棺梓,以珠襦金玉為飾,華貴無比。易名,指朝廷賜諡。筆者按:據「明熹宗實錄」泰昌元年十二月廿五日之載,蔣孟育死時獲「詔賜祭葬如例」,但未提到其他特殊賜予,故「秘器」云云只是文章飾詞;所謂「給應隆夫」,喻該給的是比「秘器」更好的東西、但也等於說明並沒有給「秘器」。另據「思文大紀」卷六所載,蔣孟育是到了隆武二年才由唐王賜諡「文介」;張爕於此云「典仍芬于易名」,實際上是朝廷尚未給予「易名」。要之,張爕之意,是認為蔣孟育值得比朝廷實際所賜更高的撫恤榮典。
彈琹上牀,顧彥先當復賞此:琹,琴。顧彥先,晉代顧榮,字彥先。「晉書.顧榮傳」:「榮素好琴,及卒,家人常置琴於靈座。吳郡張翰哭之慟,既而上牀鼓琴數曲,撫琴而歎曰:『顧彥先復能賞此不?』因又慟哭,不弔喪主而去。」。
酧酒酌地,裴中書靈如有知:見「北史.裴延儁傳」所附裴伯茂傳。裴伯茂於北魏孝武帝時曾為中書侍郎,其人「少有風望,學涉羣書,文藻富贍」,但也「好飲酒,頗涉疏傲。久不徙官」。裴伯茂卒後殯於家園,其友人常景、李渾等十許人於墓傍置酒設祭,哀哭涕泣,一飲一酹,曰:「裴中書魂而有靈,知吾曹也。」,乃各賦詩一篇。當時未曾與祭的友人魏收,後來亦有和詩悼念裴伯茂,其詩中有:「臨風想玄度,對酒思公榮」之句。
不覺星奔於焉、雪涕云耳:此處張爕原書有字誤,「雪涕」當作「血涕」。星奔血涕,見李商隱「為安平公兖州謝上表」:「臣自承明詔移鎮東藩,望闕而血涕以辭,戒途而星奔不息。」星奔,日夜兼程趕路。血涕,謂淚盡泣之以血,與涕交流。句謂張爕兼程往弔、悲慟不已。
王命璿「靜觀山房詩稿」
根據清道光二年刻本「廣東通志」卷二百四十三,以及清道光間原修、光緒十六年重刊本「龍巖州志」卷之十二「人物志上」載:王命璿,字君衡,萬曆三十二年成進士,初任廣東新會縣知縣,以清介愛民而獲百姓祀於當地「三賢祠」、並被擢為陜西道監察御史。時值太監高寀為禍福建,王命璿上疏舉劾,使高寀被朝廷調回。之後王命璿被命為廣東巡按,設澳門參戎以加強海防,並極力澄清吏治、培植士風,又獲廣東多處百姓為其立生祠誌念。天啟間王命璿陞任至大理寺卿,執法公平、使四十餘名久繫積獄之官員獲釋。之後魏忠賢專權干政,王命璿上章彈劾,遭反噬幾乎不免;是時值母喪,便以服孝離朝歸鄉。崇禎初年王命璿再度被征入朝,擔任刑部侍郎、署理部事,卻又因得罪權閹而遭斥閒住。甲申國變後,王命璿抗節入山隱居、賚志以歿。至清朝詔修「明史」時,朝廷下檄訪求王命璿著作,曾孫王秀芳曾獻出其所著奏疏文集二十卷,以供修史。王命璿尚著有「靜觀山房詩稿」四卷(日本內閣文庫藏有此書崇禎十三年刻本,國內中研院、國家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有影印本),以及「新會縣志」。
在王命璿之「靜觀山房詩稿」卷一與卷二「七言律詩」部份,共有九首詩詩題中可見出與蔣孟育相關;其中一首因亦涉及蔣孟育之長子蔣旉,筆者姑俟另文介紹。餘八首中,卷一有三首:「秋日陳伯疇游金陵寓蔣大司成署中有詩寄訊因和之」、「又步韻一律」及「又一首」。此三首詩,係因有「陳伯疇」此人前往南京、寄住在時任南京國子監祭酒之蔣孟育官署中時,曾將其詩作寄給王命璿,故王命璿和詩以覆之;此三首詩,雖不能謂與蔣孟育有直接關係,但亦是考見蔣孟育交遊情形的資料,故筆者一併迻錄。另「靜觀山房詩稿」卷二中,「蔣宮諭冊封益府便道歸里二首」,係為蔣孟育於萬曆三十八年冊封益藩後歸鄉而作;「寄懷宮諭蔣老師」一首,其中有「譚經虎觀環橋聽」之句,諒作於蔣孟育擔任南京國子監祭酒時期;至於「偕賴孝廉方孝廉隨金父母拜蔣宮坊墳」二首,作於蔣孟育葬於海澄縣之後。王命璿在詩題中曾稱蔣孟育為「宮諭蔣老師」,按王命璿於萬曆三十二年成進士,而蔣孟育於此年受命「分校禮闈」、參與會試閱卷;可知是蔣孟育取了王命璿的卷子,兩人因而有師生之分。
在「恬菴遺稿」中,收有蔣孟育寫給王命叡的三封信:「答門人王新會君衡」(卷之二十四)、「答門人王君衡侍御」(卷之二十八),及「寄門人王君衡侍御」(卷之二十九)。而在師生關係之外,王命璿與蔣孟育還是親家:據顧起元所撰「恬庵蔣公墓誌銘」,蔣孟育除了兩個兒子,還有三個女兒;三女兒是蔣孟育的側室蔡氏(蔣孟育之正室係汪氏,另有側室陳氏、蔡氏、張氏)所生、嫁給「侍御王公命璿子之鏞」。既是師生、又是親家公,王命璿與蔣孟育往來詩文,當不止目前所知見者;惟現今除「靜觀山房詩稿」,筆者尚未有王命璿其他詩文集之下落可循。「靜觀山房詩稿」中的幾首詩如下:
「靜觀山房詩稿」(卷一)
秋日陳伯疇游金陵寓蔣大司成署中有詩寄訊因和之
鍾山天外客星來,偏傍杏壇紫氣開。桃李陰因深駐馬,瓊筵冉冉笑啣杯。
千行鴈語連砧鬧,萬點螢暉映雪回。莫惜床頭金已盡,于今見說築燕臺。
又步韻一律
凭欄白日對芳霏,翻憶去年麈共揮。躡足山窮還拄杖,忘情酒罷復披衣。
撩人牧笛頻時鬧,如練江光故自緋。更喜圜橋開絳帳,金莖玉樹世應稀。
又一首
梧月清秋靜夜涼,薊門憶別一心忭。何來玄鴈偏知節,為問黃花幾度霜。
不盡酣歌翻貝葉,有時興罷臥禪房。相將鳳侶風塵外,千仞高岡萬里翔。
「靜觀山房詩稿」(卷二)
蔣宮諭冊封益府便道歸里二首
行歌四牡駕龍媒,路向豫章馬帳開。設醴西張清夜冥,浮槎南泛碧雲堆。
波清彭蠡黿鼉伏,秋到匡廬鴻鴈來。懽引綵凰迎帝節,何須獻賦數鄒枚。
其二
使星遙映鳳凰城,迢逓關河故國情。驛路飛花仙仗藹,殿廷拂珮午風清。
日邊遠映黃麻色,江上翻添白雪聲。佇看回朝迎絳帳,相思何處月空明。
寄懷宮諭蔣老師
南望歸鴻一愴神,生涯忽忽傍風塵。驚看朔雪愁將臘,暗憶鄉梅欲放春。
一代芳名推壯斗,千秋喜復見麒麟。譚經虎觀環橋聽,夢卜懸知動紫宸。
偕賴孝廉方孝廉隨金父母拜蔣宮坊墳
吟弄漁舟傍水涯,秋風澹蕩倚蒹葭。海門峭壁擎天柱,太武千霄映日霞。
董兒頻從翻酉藏,河陽兩度浥黃花。鶯鳴深樹山山外,最愛德音不我遐。
其二
為拜師塋磊石東,瀠洄四水鬱青葱。欣依宓兒絃歌處,恍浥河陽積翠中。
此日猶親虞芮化,迄今喜領武城風。山川倍見增形勝,□息鯨鯢海浪空。
──以上數詩中人名及部份典故詞語,略釋如下:
陳伯疇:據「閩中書畫錄」卷七明代部份之小傳,陳範,字伯疇,海澄縣人,弱冠之年即放棄舉業,醉心詩藝、自稱「詩民」,亦長於書法;晚好遠遊,惜其享年不永,僅四十餘歲便去世。張爕所撰「『霞中十一子詩』序」中提到,陳範與蔣孟育都是「霞中社」的成員,而陳範與蔣孟育、鄭懷魁尤為交好,故有南京之行借住蔣孟育官署事。
鍾山天外客星來:鍾山即紫金山,在南京城東北方,此指南京。客星,指陳範。
杏壇:傳係孔子曾講學之處。「莊子.漁父篇」:「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此指蔣孟育時任南京國子監祭酒。
千行鴈語連砧鬧:砧,洗衣物時所用擣衣石。句謂天上雁聲與地上擣衣聲似為呼應。
莫惜床頭金已盡,于今見說築燕臺:燕臺,指戰國時燕國所築「黃金臺」。相傳燕昭王為報復齊國、欲廣招天下賢士為己所用,因而向策士郭隗問計。郭隗請燕昭王先從尊崇自己作起,自然可招致比他能力更強的人來效命。於是燕昭王為郭隗築「黃金臺」、奉之為師;不久後樂毅、劇辛等便來燕國投效燕王座下,使燕國驟強。由前句「莫惜床頭金已盡」觀之,陳範先前予王命璿之詩中,可能提到自己當時阮囊羞澀,故王命璿回詩云「于今見說築燕臺」,謂蔣孟育樂於接待來訪之賢士,陳範可無憂於阿堵物。
更喜圜橋開絳帳:圜橋,典出「後漢書.儒林列傳上」,東漢明帝曾親臨辟雍講經,「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絳帳,據「後漢書.馬融傳」載,東漢大儒馬融講學時排場甚大,「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因能入室者極少,弟子們得將馬融的講授內容一句句向外轉述,否則離得遠的弟子根本聽不到)。」句喻蔣孟育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後學子簇擁之狀。
貝葉:指佛經。舊時印度之佛經多書寫於貝多羅樹之葉,故以葉名為代稱。
千仞高岡:出晉代左思「詠史詩」八首之五:「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蔣宮諭:宮諭,指詹事府之左、右諭德(從五品),為太子之輔佐官。蔣孟育於萬曆三十七年時晉陞為右諭德兼侍講。
冊封益府:關於蔣孟育冊封益府一事,張維樞所撰「贈吏部尚書恬菴蔣公傳」中記曰:「庚戌(萬曆三十八年),再奉使封益藩。」查「明神宗實錄」萬曆三十八年四月廿三日有載:「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蔣孟育為正使、行人凃國鼎為副使,捧冊封益府安仁王由棅所選生員黃應寵長女黃氏為妃。」據「明史.諸王世表五」所載,明憲宗的庶出第六子朱祐檳,於成化二十三年被封為益府端王,弘治八年時至江西建昌府就藩。至於蔣孟育奉使時之益府王爺朱由棅,係於萬曆三十三年襲封。益王府位在江西建昌府,故此詩下文出現「豫章(明代時指南昌府)」、「彭蠡(鄱陽湖之古稱)」、「匡廬(即廬山)」等江西境內之地名;蔣孟育奉使南下所行經之地。
行歌四牡駕龍媒:四牡,四匹公馬,指「詩經.小雅.四牡」;據此詩詩序言,此詩係「勞使臣之來也」。龍媒,典出「漢書.禮樂志第二」所載郊祀歌「天馬」之歌詞:「天馬徠,龍之媒」。應劭註曰:「言天馬者乃神龍之類,今天馬已來,此龍必至之效也。」在此指駿馬。
何須獻賦數鄒枚:鄒指鄒陽,枚指枚乘,二人均為西漢辭賦家、亦曾同為梁孝王之幕客。枚乘曾為梁孝王作「梁王兔園賦」。蔣孟育雖是文學侍從之臣,但其來益府是奉使進行冊封,故不必像古人一般獻賦討好藩王。
使星遙映鳳凰城:據「集千家注杜詩」卷十七、杜甫「復愁十二首」之九「由來貔虎士,不滿鳳凰城」句之趙次公註:「鳳凰城,謂京兆也。」此指京城。
日邊遠映黃麻色:黃麻,指詔書制敕;源自唐代詔書以麻紙謄寫。「唐會要」載:「開元三年十月,始用黃麻紙寫詔,至上元三年,詔制敕並用黃麻紙。」蔣孟育奉使帶著詔書前往
益府冊封王妃,故有此句。
千秋喜復見麒麟:「史記.孔子世家」載,魯哀公十四年時捕獲麒麟,孔子聞此事嘆曰:「吾道窮矣!」麒麟(指蔣孟育)復見,則是太平治世之有望。
譚經虎觀環橋聽:據「後漢書.肅宗孝章帝本紀」載,東漢初年時由於五經章句繁瑣、議欲減省,於是在建初四年(西元79年)時,章帝曾「下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環橋聽,見上文「更喜圜橋開絳帳」之註。
夢卜懸知動紫宸:夢卜,謂君王訪求賢臣。「史記.殷本紀」載,殷高宗武丁即位後思欲復興國家,但找不到個好副手,因而三年不言,將政事皆交由冢宰處理。後來殷高宗夢見一位聖人,但只知其名係「說」,於是四處尋訪,終於在築牆工人中找到了傅說,拜其為相,殷國因而大治。「史記.齊太公世家」則載,太公望呂尚年老窮困之際,以釣魚為生,等待際遇。是時西伯(後之周文王)將出獵,先進行了占卜,卜辭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西伯果然在出獵途中遇到呂尚,相談後大悅,便載呂尚回朝,立其為師。紫宸,殿名,唐、宋時皇帝接見百官或外國使臣的內朝正殿。句謂蔣孟育已為皇上所知,將來當更有高陞之望。
賴孝廉、方孝廉、金父母:作此二詩時,王命璿是與賴姓、方姓舉人,以及金姓地方官員前往。「父母」常用於代稱知縣,而蔣孟育墓在海澄,故以海澄縣知縣最為可能。但為了審慎起見,筆者還是查了光緒三年刻本「漳州府志」,以確定自蔣孟育卒後漳州之知府、知縣中,是否有一位以上的金姓人士;結果只有一位,據該志卷之十一「秩官三」所載明代海澄縣知縣名單,有一位仁和人「金汝礪」,係崇禎甲戌(七年)進士、八年至十五年間來任知縣。另二位偕同前往者賴姓、方姓舉人,就地緣而言,自亦以漳州人最為可能。其中之賴姓舉人,據光緒三年刻本「漳州府志」卷之十七「選舉二」所載明代舉人名單,自蔣孟育成進士後,漳州府出身的賴姓舉人僅有一位:熹宗天啟元年中舉之平和縣人「賴燧」。除了時間與地緣關係,此人與蔣孟育還是親家;根據顧起元所撰「恬庵蔣公墓誌銘」,蔣孟育有五位孫女,其中一位便是嫁給「賴孝廉燧子省」。既有此關係,諒可相信其即為與祭者之一。但另一位「方孝廉」究竟是誰,筆者就無從確定了:就光緒三年刻本「漳州府志」卷之十七「選舉二」所載明代舉人名單,自蔣孟育成進士後,漳州府出身的方姓舉人有三位:萬曆四十六年之平和縣人方廷諭、崇禎六年之龍溪人方文耀(後於崇禎十三年成進士),以及崇禎十二年之漳浦人方今翔。就時間上來看,三人都有可能;而王命璿詩中既無記載確切往祭時間(以金汝礪來任時間,自崇禎八年至十五年間都可能),筆者連減少可能人選都辦不到(若是崇禎十三年殿試之後,那便可以排除方文耀)。此三人亦與賴燧情形不同,「恬庵蔣公墓誌銘」中沒有可看出彼等與蔣孟育關係的線索。能依據之文獻與筆者之能力均有限,只能僅止於此。
海門峭壁擎天柱:根據崇禎六年刊本「海澄縣志」卷之十三所載名人塋地,蔣孟育之墓在「鹿石山」,此山東方略北之九龍江出海口中有一「海門島」,名稱相符;惟海門島幅員不大,其上似無高聳峭壁。則此「海門」當係指九龍江出海口,其南側有較高聳之南太武山。
太武千霄映日霞:由蔣孟育墓地所在海澄縣鹿石山(顧起元所撰「恬庵蔣公墓誌銘」則云:「在海澄蘇岱山之南」)來看,此「太武」為漳州之「南太武山」;鹿石山位在南太武山之西邊,故於墓地向東望,便見到「太武千霄映日霞」。
董兒頻從翻酉藏:酉,指二酉,在湖南境內的大酉山、小酉山,相傳兩座山都有洞穴。「太平御覽.地部十四.西楚南越諸山」部份載:「小酉山,山上石穴中有書千卷,相傳秦人於此而學,因留之。」後世以「二酉」喻豐富的藏書。董兒,未悉出於何典。
河陽兩度浥黃花:河陽,當指晉代潘岳事。潘岳曾為河陽令,命當地遍植桃、李,有「河陽一縣花」之稱。桃李,可指師生關係。王命璿於萬曆三十二年成進士,蔣孟育於當年參與會試閱卷,故有師生之分;但王命璿係言「兩度」,由何而來,筆者尚未得其詳。
最愛德音不我遐:我遐,典出「詩經.周南.汝墳」:「既見君子,不我遐棄」。我遐,猶如遠離、拋棄我。德音,「詩經」中多處見之,在此可指有德者之教誨、音訊。此句王命璿感念蔣孟育不曾遺忘疏遠之。
欣依宓兒絃歌處:宓,當指孔子弟子宓不齊(字子賤)。「韓詩外傳」卷二:「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
此日猶親虞芮化:虞芮,見「史記.周本紀」、「詩經.大雅.緜」及「孔子家語.好生」。商朝末年時,虞、芮二國為邊境上的田地而爭訟多年,後來聽聞西伯(後來的周文王)是仁君,二國之君便相偕前往周國,要請西伯評評理。二君進入周境,自郊外一直到宮廷,一路上所見百姓與臣子都是彼此禮讓、互不爭競;二君目睹此狀心生羞慚,於是也沒見到西伯就告退,回國後雙方也都不再爭奪那些田地,就空著成為閒田。由此句觀之,蔣孟育自抑謙退之風,在當時亦對周邊之人有所感化。
迄今喜領武城風:武城,典出「論語.陽貨篇」。子游出任武城宰時,孔子到武城去,聞弦歌之聲、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便以孔子先前「小人學道則易使也」等語對應,孔恣子聽了,便向其他弟子說:子游說的是。自己方才只是玩笑話。武城風,指弦歌(禮樂)之教化。
□息鯨鯢海浪空:此處原書一字缺損。鯨鯢,指海上作亂之海寇。
──本篇完
2019. 05.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