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貳拾貳──關於蔣孟育.之三
羅元信
在往昔,筆者曾於晚明前賢蔣孟育所著《恬菴遺稿》之外,賡續檢得其所撰〈再刻蔡端明別紀序〉、〈送計部崔宏臺先生銄政告成還朝序〉、〈都諫九翁蕭老先生參政浙藩序〉、〈明登仕郎謝公壙志〉、以及其為邵武縣縣學重修所作記,還有〈請郡守送諸生入學〉這篇短文。於今筆者復由舊時廣東省廣州府順德縣羅氏宗族之《順德北門羅氏族譜》一書中,找到蔣孟育為這部族譜所撰一篇序文,茲於以下介紹之。
廣東省與福建省雖是接壤,但廣州府順德縣離蔣孟育所居漳州府龍溪縣,在舊時仍是有千里之遙。蔣孟育會為相距如此遙遠的羅氏宗族修譜撰序之緣由,係因順德北門羅氏一族中,有一位舉人羅良信,他在萬曆廿六年(西元1598)時來到漳州府擔任府同知(據清嘉慶十一年所修《漳州府志》卷之九〈秩官二.明歷官.同知〉部份所載)。而蔣孟育在萬曆十七年成進士後,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才過三個月,便上疏乞請回鄉「終養」獲允;自是里居十餘年,直到萬曆三十一年春方又入朝,授官檢討(據大陸于莉莉女士所撰〈龍溪蔣孟育年表〉,載於《漳州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當蔣孟育里居之際,適巧羅良信族正值修纂族譜;雖蔣孟育歸假之前僅是庶吉士,還沒得授正式官職,但既已是翰林院之「候補」,其為文章能手自不待言。修纂族譜,自是少不得需要社會賢達名流來撰文弁首,於是羅良信便請近在眼前的蔣孟育來為其家族譜添光。除了蔣孟育,在明代還另有高克正(萬曆二十年進士,官至翰林院檢討)、馮可賓(天啟二年進士,官至太常寺少卿)、戴燿(隆慶二年進士,官至兩廣總督、加兵部尚書銜)、唐堯欽(隆慶五年進士,官至南京太僕寺卿)等四人共襄撰序,諸篇序文均見於《順德北門羅氏族譜》書首。而在介紹蔣孟育所撰的這篇序文之前,自當先對請其撰序之人有所瞭解。據清康熙二十六年刻本《順德縣志》卷之七〈人物.德業〉部份為羅良信所立傳,其生平大略如下:
按:羅良信,字惇卓,順德縣大良堡人(筆者按:順德縣分為三堡,大良堡地幅包括縣城及周圍一帶)。羅良信於萬曆十年(西元1582)成舉人,本可再接再勵去考進士;但他顧念親老,為了早點入仕以俸祿養親,遂於萬曆十七年(西元1589),選官獲授定州(在河北省真定府)學正(未入流)。羅良信勸勵士子向學,不標舉學規之類的科條來訓人,只以己身為示範,並告誡學子們:「聖人教人文、行、忠、信,缺一不可。」其擔任定州學正,自諸生以及俊秀,多所造就。其後羅良信陞衛輝府(在河南)推官(正七品)。當地民風悍黠,官司紛紜。羅良信蒞任後,祥刑平反,獄無冤民,以其治績七度獲上級長官褒揚薦舉。之後羅良信調陞漳州府府同知(正五品),在任內却羨餘,發奸摘伏如神。在漳州府同知任上六年,其間有四年代理知府職務。當時漳州當地有地痞惡黨魚肉鄉里,先前歷任漳州官員都對之無可奈何。羅良信不畏強橫,以法誅其首惡,使餘黨屏息不敢蠢動。萬曆間朝廷派至各地的宦官搜括民財、虐燄薰赫,漳州亦不免於難。羅良信秉禮執義,面對宦官不卑不亢,竟能使仗著皇命作威作福的公公自漳州退去,漳州百姓賴以未受大害。但羅良信因遭父喪,必需辭官回鄉守制;在接到凶信後,羅良信立刻準備回鄉治喪,去時行李蕭然,哭泣到幾乎喪命。為感念其治績,漳州合郡士民為其建祠尸祝之。服滿父喪後,羅良信獲陞為雲南姚安軍民府知府(正四品。據清道光間所修《姚州志》卷二〈秩官〉部份載,羅良信於萬曆三十八至四十年間來任)。姚安府土地荒徼,俗少知書。羅良信到當地不久,便積極教民畊絍,給以牛種農具;尤其重視學校,設科啟迪,教以六經諸子之書,在地士子始知向學。雖已位臻知府,但羅良信廉潔自守,惟以俸緡自贍,未嘗一介取諸於民。之後羅良信因母喪而離任,臨去時百姓臥轍攀轅欲挽留者數以萬計,當地亦如漳州為之立祠奉祀。服喪完畢,羅良信又獲起用為廣西慶遠府知府。羅良信上任不久,便開始忙於修繕城池、建立社學、新學宮,凡可以保障百姓安全、振興學風之事,無不盡力去做。但羅良信最終竟以勞瘁過度,卒于任上。羅良信宦遊十餘載,品秩亦不低;但其家不張揚顯擺,門庭寂靜,過往者也不知是知府大人的家宅。
──以上關於羅良信的介紹,筆者基本是依清康熙二十六年刻本《順德縣志》中所立傳來敘述,但在此還有一些地方需要補充說明與辨正。首先,依康熙本《順德縣志》所記,羅良信所歷前幾個官職依序為:定州學正、衛輝府推官、漳州府同知,以及雲南姚安軍民府知府;不過這其中是有漏列了。因為清光緒十一年刻本《湖南通志》卷一百十八〈職官志九〉關於明代神宗朝的官員中,有「羅良信,順德人,永州府同知」這樣一條記載;羅良信還曾在湖南永州府擔任過同知。但羅良信到底是在來漳州府之前或之後曾在永州府任職的?筆者一時間還無法查個分明。而關於羅良信來漳州出任同知一事,康熙本《順德縣志》傳中是云其「轉佐漳郡」;但清光緒五年刊本《廣州府志》卷一百二十二為羅良信所立傳中,卻給記成了「轉彰德同知」。彰德府是在河南縣,這樣一來就把羅良信的任職地點改到千里之外了;這不消說,是光緒間《廣州府志》的修纂者沒搞清楚往昔方志羅良信傳中的「漳郡」是指何地,但又想說得更具體些,可是卻根本搞錯以致將羅良信給調到「彰德」去了。再者,康熙本《順德縣志》傳中稱羅良信離開漳州後,「合郡士民建祠肖貌尸祝之」;但筆者查閱了崇禎元年所刊《漳州府志》,其中並沒有關於羅良信的生祠記載。關於這一點,康熙本《順德縣志》傳中之言雖不正確,但也並非空穴來風──在《順德北門羅氏族譜》卷二十二〈贈言〉部份,收有兵部尚書戴燿所作〈郡貳守羅公德政碑〉,碑文中縷敘羅良信政績,直至他因父喪臨去之際:「漳之人聞公當去,食咄而寢咄,市唁而巷弔。欲共貌公以祠,而公執不許,則私為立石,謁不佞紀之」──當年漳州府百姓是真有要為羅良信立生祠的打算,但因其本人堅持不可,為尊重其意而未立祠;但還是找了地方顯宦來撰文立碑,一樣永久誌念。又:關於羅良信最後的官職,康熙本《順德縣志》傳中云其「尋補守慶遠」,字面上看該是成了慶遠府知府,但清光緒五年刊本《廣州府志》卷三十九〈選舉表八〉所記羅良信最終官職為「慶遠府同知」;此外民國十八年刻本《順德縣志》卷二〈建置略一〉所記該縣鄉賢祠崇祀之六十四人中,其牌位也是寫著「慶遠同知羅良信」。由於清代所修《慶遠府志》對於明時職官記載不全,筆者無法確定羅良信在慶遠府是擔任知府或僅是同知。不過,神宗朝到了中晚期時,由於神宗怠政、對出缺官員常久久不裁示遞補;以故羅良信有可能職位只是同知、但實際卻是代攝知府職權。要之,羅良信僅以一舉人起家,最終官至正五品的府同知,而且所至皆有善政,誠可謂賢良不虛矣。
以下,筆者就依於《順德北門羅氏族譜》書首所見,將蔣孟育所撰這篇序文錄出;原書內序首並未加標題,筆者亦不代庖:
郡大夫羅公纂其家傳,而以序言屬不佞。不佞惟:昔司馬子長、班孟堅、沈休文氏撰國史,寓家牒焉;及歐陽永叔、蘇明允,咸自著譜敘,戒嚴切關世教。葢前代作者其名存,尚百十餘家,惟是數氏以文詞傳誦,於今臚然。不佞安能?然不可辭。夫族譜,原族也;本血脉、差代次、總合離,而一切綴諸祖,是其質也。表章人物、標舉冠冕、援引姻婭,是其華也。所為使顧念其先世、珍重其家聲者也。其族大、其源遠、其世核,其志燦然矣。使族流失單微,雖欲識其祖,文獻不足也。余故自甚傷之,常以為生而藉前人蔭,映美門戶,庇華良冑,幸而又嘉與族人維持豎立,守其昭穆,以奉宗子,使家法不墮,述作相仍。吾知其前人亦良幸。
羅氏,順德之大姓也。環北郭而居,長老至不能名其稚子。其食齒當縣什一、游校之士當其什二、縉紳當什三焉;美哉族也!葢伊始世為黃帝有熊氏,迨周封熊繹于楚,至梁相羅懷采食於豫,乃名郡焉。余嘗讀史,唐之衰,汴晉之爭也,有為梁中書令者,其子三節度於唐故懷州。懷州,豫分也。五代時,蕃鎮自帝王;顧宛蛇以土地事人,令其民不被兵革燹椓,唯羅令公於魏博、錢氏於吳越耳。厥德在人,殆所云無得而稱者。以余讀譜,輝之公偕其子務光公,自始興南雄珠璣里遷大良,值宋之紹興初。然務光公尤異人也,博施修真,通志邑志皆傳其仙去。邦人感德貌祀,至今猶尸祝焉。其遷於大良也,葢前見珠璣里後當徙為墟云。夫其前見珠璣之廢,安知不前見大良之興?伯陽之子孫為段干氏,周子晉為王氏,葛洪亦云仙人有後,信然。已而忠、倫、驥、韶、定五公者上書景帝,蠫順德為縣,俾其人土著邑居,屋通城市,不苦遠。繇屬無地,綿曠產,盜賊為害,功著于順德十餘世矣,此尤所以興也!今其族之子姓,罔敢尊異食、服輕便好狎;禮儀必古、規條甚設。凡居於其家鄉,無問少長,祭必赴驛,必與食榻數百甌、箸數千隻,以相班次而寄家法。余聞之大夫焉。茲譜牒來,益愳無以間先後,亟續成為一家之書。葢胚胎前光,而相與維持樹立之如此。繄是家乘,彬彬哉!質有其文矣!大夫門戶人身,蔚然雙美,為政尚平恕,大要欲弭訟而已,不矜擊斷也。逮當衝謖謖,欲迅其爭,榷使直以笑語抝折之,至令却車遜去,不更履境內。葢韜歛其劌於牧職下者,即覩公風裁意氣,當一循良吏耳哉!羅氏所為臚然,來世則靡所借於余詞矣。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昔司馬子長、班孟堅、沈休文氏撰國史,寓家牒焉:司馬子長,即司馬遷,字子長。《史記.三代世表》即是黃帝以迄周朝歷代帝王之家譜,此表開頭司馬遷有云:「余讀諜(牒)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稽其曆譜諜終始五德之傳。」在〈太史公自序〉中又有云:「維三代尚矣,年紀不可考,蓋取之譜牒舊聞。」《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開頭,司馬遷自述作此表之經過始於:「太史公讀春秋曆譜諜(牒)。」在〈太史公自序〉中又有云:「幽厲之後,周室衰微,諸侯專政,春秋有所不紀;而譜牒經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祖先後之意,作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司馬遷著《史記》,書中不只一次說明自己利用了「譜牒」。班孟堅即班固,字孟堅,作《漢書》;沈休文即南北朝時之沈約,字休文,作《宋書》。班固、沈約既是修撰國史,內容廣涉當時要人之家系、親屬關係,自然也少不得要藉重各世族之「家牒」作參考工具書。
歐陽永叔、蘇明允,咸自著譜敘,戒嚴切關世教:歐陽永叔,即歐陽修,字永叔。在《歐陽文忠公集.外集》卷第二十一中,收錄了〈石本歐陽氏譜圖序〉、〈集本歐陽氏譜圖序〉,還有這兩種家譜之〈譜圖〉〈譜例〉,一整卷就是歐陽家的家譜。在〈集本歐陽氏譜圖序〉一文中,歐陽修有云:「某不幸幼孤,不得備聞祖考之遺德,然傳於其家者:以忠事君、以孝事親、以廉為吏、以學立身;吾先君諸父之所以行于其躬、教于其子弟者,獲承一二矣。」、「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茍吾先君諸父之行于其躬、教于其子孫者,守而不失,其必有當之者矣。」歐陽修希望家族後輩們謹記先祖忠、孝、廉、學之遺德,而修譜便是其傳承家訓的憑藉。蘇明允,即蘇洵,字明允。蘇洵所著《嘉祐集》卷第十三中,包含了〈譜例〉、〈蘇氏族譜〉、〈族譜後錄上篇〉、〈族譜後錄下篇〉、〈大宗譜法〉、〈蘇氏族譜亭記〉等部份;不僅只於記載譜系,還有修譜之義例法則、相關文獻,可見其對修譜之重視。在〈蘇氏族譜〉一文的開頭部份,蘇洵還兩次寫道:「觀吾之譜者,孝弟(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可知蘇洵自作族譜,有其教化孝悌的寓寄在其中。
長老至不能名其稚子:不能名,謂因人口數眾多,以致長輩們沒法一一記住喊得出後生小輩們的名字了。
其食齒當縣什一、游校之士當其什二、縉紳當什三焉:謂順德北門羅氏一族就佔該縣人口數十分之一、縣學生員數的十分之二、仕宦者人數的十分之三。
葢伊始世為黃帝有熊氏,迨周封熊繹于楚:據《順德北門羅氏族譜》卷之一中〈小引八則.世系源流紀〉部份所述,豫章羅氏的源頭是這樣的:「豫章羅氏者,其始黃帝有熊氏(小字註:姓公孫),再傳顓頊高陽氏(小字註:姓姬),皆有聖德,帝天下。顓帝之孫黎回,代司祝融。回之孫季連(小字註:姓芈氏)。連之裔鬻熊,佐周文王有功,成王(小字註:周)封其子熊繹于荊楚(小字註:今南直湖廣江西省),盡有江漢之地,都郢中(小字註:今荊州府,楚舊都,見存名曰郢城),厥後國于羅(小字註:采邑名)。」
至梁相羅懷采食於豫,乃名郡焉:羅懷,據宋代鄭樵《通志》卷第二十六〈氏族略第二〉載:「羅氏,子爵,熊姓;一曰祝融之後,妘姓。初封宜城,徙枝江,為楚所滅。周末居長沙。漢有梁相羅懷。」明人羅虞臣所著《羅司勛集.文集卷八上》有〈家乘纂錄〉一文,其中「敘世篇第二」部份,有敘述羅氏由遷往長沙以迄羅懷為梁王相之間的動向:「……於是羅又去枝江,徙于長沙之湘陰。湘陰東北六十里有羅故城,其水曰羅汭,今楚人謂之汨羅江,故子孫從其國名為氏。其後卒併于楚,子孫失封,犇(奔)散於江漢之間;或在襄潭,或在豫章,然世肖無足徵也。其在襄潭,漢則有羅懷,為梁王相。」但此段文句所涉地理問題,筆者就疑惑不得解了:羅懷擔任的所謂「梁相」,不消說是梁王的輔佐。但據《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第八下.梁國〉部份所載,西漢時的梁國包括了八個縣:碭、甾、杼秋、蒙、已氏、虞、下邑、睢陽;其地約當後世河南東部一帶的商邱等縣。羅懷既為梁相,則其「采食(卿大夫獲封食邑)」之地,應該不出梁國之範圍。但蔣孟育此處(自是據羅氏族譜)云「采食於豫,乃名郡焉」;若說是「郡」,漢代是有「豫章郡」,但豫章郡約當於後世之江西省,其地甚大,且離梁國甚遠,總不可能叫羅懷去該地「采食」。漢代合於「豫」字的地名尚有豫州,但豫州下轄潁川郡、汝南郡、沛郡、魯國,乃至「梁國」都屬豫州之下;範圍一樣太大。羅懷「采食於豫」、到底其封地是在哪裡?筆者無從剖析。
余嘗讀史,唐之衰,汴晉之爭也,有為梁中書令者,其子三節度於唐故懷州:汴晉之爭,汴謂汴州(河南開封),唐末藩鎮朱全忠(朱溫)所據。晉謂山西太原,為李克用所據。汴晉之爭的經過,先是朱全忠擊退李克用、建立後梁朝成為梁太祖,迫李克用退居河東;李克用之子李存勖即位後,方打敗了朱全忠,建立後唐,成為唐莊宗。「有為梁中書令者」一句,其中之「梁」即指朱全忠所建後梁。在後梁時官至中書令者即羅紹威,字端己,《新五代史.雜傳第二十七》部份有其傳。羅紹威之父羅弘信,原本僅是一牧監卒;在魏博鎮牙軍作亂殺死主帥後,眾牙將不知該推誰為主,羅弘信趁時自薦,獲眾牙將共立為留後。唐昭宗即位後,羅弘信被拜為節度使。嗣後羅弘信與朱全忠先戰後和,朱全忠為向河北擴張勢力,需避免魏博鎮撓其後,於是常卑辭厚幣與羅弘信相交、甚至事羅弘信如兄。羅弘信死後,羅紹威即其位,最終成為朱全忠的臣子,在後梁朝時累拜太師兼中書令,卒時年方三十四歲,贈尚書令,謚「貞壯」。此處蔣孟育云「其子三節度於唐故懷州」,恐怕是其所記有點誤差。據《新五代史》為羅紹威所立傳中記,他有三個兒子沒錯:長子羅廷規,娶了朱全忠的兩個女兒,安陽公主與金華公主;但羅廷規並沒有成為節度使,係官至司農卿而卒。羅紹威之次子羅周翰承襲其位,娶了梁末帝的女兒壽春公主,但後來被迫徙為宣義軍節度使,去世時年僅十四歲。三子羅周敬,在二哥死後代為宣義軍節度使,斯時年方十歲,也娶了梁末帝的女兒晉安公主。其後羅周敬於後唐莊宗時任金吾大將軍,明宗時改匡國軍節度使,罷為上將軍,卒於後晉天福二年(西元937),年方三十二。唐故懷州:據《舊唐書》卷三十九〈地理二.十道郡國二.河北道〉部份所載,唐代之懷州「舊領縣九:河內、武德、修武、獲嘉、武陟、溫、河陽、濟源、王屋。」其地域約當後世河南省鄭州的北部一帶。
懷州,豫分也:此處所云,謂唐代之懷州,相當於漢代的豫所屬之「分野」。「分野」為舊時以天上星宿對應地上九州、諸國、地區之概念。但筆者前已言明:漢代羅懷為相之梁國,其地約當後世河南東部一帶的商邱等縣;而唐代的懷州,約當河南省鄭州的北部一帶。對應地域有別,「分野」恐怕亦不同。
五代時,蕃鎮自帝王;顧宛蛇以土地事人,令其民不被兵革燹椓,唯羅令公於魏博、錢氏於吳越耳:宛蛇,即委蛇(音同宜),謂柔順之貌;出《莊子.應帝王》中壺子之語:「吾與之虛而委蛇。」羅令公,即上文官至中書令之羅紹威。錢氏,指五代時於浙江建立吳越國之錢鏐,於後梁開平元年被封為吳越王;曾於錢塘江修海塘,並於太湖流域興修水利,有裨當地農業發展。因吳越國勢小力孤,先後臣服於後梁、後唐。吳越國傳至錢鏐之孫錢弘倧時,北宋建立,錢弘倧向北宋稱臣納款,後卒於宋太祖開寶年間(西元968~975),贈謚忠遜王。句謂:唐末五代時據地自雄之諸藩鎮,大抵都是在地盤上當土皇帝,只重視自身的榮華富貴;能放下身段甚至不惜自己降格稱臣納土、以保民為先者,只有魏博鎮的羅紹威與吳越國的錢氏。筆者按:蔣孟育於以上這幾句中述及五代間的羅弘信、羅紹威等人,且又曰:「懷州,豫分也」;似是要誘導人認為五代時的羅弘信一族,與漢代時曾為梁相且「采食於豫」的羅懷有傳承關係。不過,在《順德北門羅氏族譜》卷之一〈小引八則〉這一部份中,由羅家第十六代後裔羅良正所撰寫之〈世系源流紀〉裡,在述至「漢有羅懷,仕為梁王相,采食于豫」之後,接著是曰:「惠帝(漢)朝,羅球官大農令,自長沙遷豫章(郡名,漢置)。羅蒙仕蜀至廣漢太守。蒙子憲當晉武太始間守巴東有功,封西鄂侯,謚『烈』。羅含為桓溫參軍,徵拜尚書郎,致仕,才望籍于晉。羅企生仕殷仲堪,為諮議參軍,與弟遵生以忠孝著。故今羅氏出熊湘者(長沙府舊名熊湘,以熊繹曾都于此也)宗西鄂(筆者按:以西鄂侯羅憲為始祖。),出豫章者(豫章,今江西南昌吉安等府)宗參軍(筆者按:以諮議參軍羅企生為始祖。)。宋初,豫章之苗有官始興郡者,遂家于始興雄州沙水邨珠璣巷(江西舊有珠璣巷,故名。今屬廣東南雄府保昌縣),數傳至以達公者,生子諱輝之公……。」在羅良正所述自羅懷以迄羅輝之(被奉為順德北門羅氏的初代祖)之間的傳承,並沒有涉及羅弘信、羅紹威等人;諒蔣孟育是因「懷州,豫分也」,看似有地緣關係,才會把羅弘信等人寫進這篇序文裡了。一方面,諒也因羅弘信、羅紹威曾是一方之霸,一筆帶進來可以增添光采;往昔之族譜中,常有臚列舊時同姓的知名人士(但往往與自家祖上不見得有關係)之舉,不足為怪。
厥德在人,殆所云無得而稱者:殆,近、似之意。無得而稱,出《論語.泰伯篇》:「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泰伯係周太王長子,因見少弟季歷賢能、季歷之子姬昌(後之周文王)生來又有聖瑞吉兆,將來能光大家門;於是讓出自己的繼承權,帶著次弟仲雍逃往荊蠻,斷髮紋身融入當地,後來兄弟倆建立了吳國。句謂:具備這種品德(為保民而稱臣事人)的人,大概就是像泰伯那樣的賢者,其德行之崇高,使百姓們無法形容。
以余讀譜,輝之公偕其子務光公,自始興南雄珠璣里遷大良,值宋之紹興初:輝之公,即順德北門羅氏之初代祖。在《順德北門羅氏族譜》卷之二、由十二世孫羅瑜所撰〈始祖始興公家傳〉中載:「始祖諱輝之,宋始興郡南雄珠璣里人也。公生而有異質,與長子務光子皆精易學,輿圖、分野,靡不洞晰,尤善邵子數。是時珠璣大姓咸事豪奢,公恬淡自如。建炎丁未(西元1127)元旦,公推邵子數,前知珠璣里一紀後有徙患,遂遊南海,至鳳山之陽,喟然嘆曰:『山川融結,風土湻龐,何事商邱鹿門耶?』於是復如珠璣。至紹興四年甲寅(西元1134),攜家男婦童稚一十五人來居大良洲頭,卜宅卜居,且耕且鑿。有枕流漱石之風,無圭組軒冕之志;訓子孫誦讀於鳳山之麓,不干聞達。葢詹宋運式微而樹德以詒後昆也。迨紹興末,珠璣以匿妃事覺,其里盡徙,則公前知之騐云。」在羅瑜所作此傳之末,還附有一段標為蔣孟育所作贊語(部份與蔣孟育此序文字重複),內容如下:「太史氏蔣孟育曰:余讀豫章羅譜,厥初遷祖始興公諱輝之者,精易學、通冥數。其卜居大良也,葢前知珠璣里後必徙為墟云。夫其前知珠璣之廢,安知不前見大良之興?葛洪云仙人有後,信然已。《傳》曰:『見乎蓍龜,動乎四體: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筆者按:此段文句係引《中庸》,但中間省去「禍福將至」一句)。』公其至誠如神矣哉(「至誠如神」亦引《中庸》)!」
──關於此段文字中提及之「珠璣里」、以及羅輝之家傳中所言「珠璣以匿妃事覺,其里盡徙」之事,筆者於此稍加補充說明。在廣東珠江三角洲一帶的居民,早在明初永樂年間便有彼等先祖係來自南雄「珠璣巷」的說法。在清代屈大均所著《廣東新語》卷二〈地語〉部份「珠璣巷」條亦有云
:「吾廣故家望族,其先多從南雄珠璣巷來。蓋祥符(筆者按:舊縣名,明清時為開封府府治,於此指北宋都城。)有珠璣巷,宋南渡時,諸朝臣從駕入嶺,至止南雄,不忘枌榆所自,亦號其地為『珠璣巷』,如漢之新豐,以志故鄉之思也。」但是,根據近現代學者的搜羅彙整,「珠璣巷」一詞恐怕並不真是某個特定地點的稱謂,僅是個象徵名詞。譬如除珠江三角洲一帶的傳說之外,廣西的梧州、欽州等地,亦有居民族譜載其先祖來自「福建汀州府上杭縣珠璣巷」(或在他縣但名稱近似之「朱基巷」、「朱衣巷」等地)。青海東部河湟地區的漢族人中,也有流傳其祖先來自「南京珠璣巷(或「竹絲巷」、「珠市巷」等異名)」的說法(詳見信陽師範學院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蘆敏所撰〈南雄珠璣巷移民傳說形成原因探析〉一文,載於《中州學刊》2018年第9期)。要之,所謂先祖始興之地,往往是久遠之後的族裔自己揣想追溯而來,其說聊備一格即可。至於「珠璣以匿妃事覺,其里盡徙」一事,在《宋史.姦臣四.賈似道傳》中,曾記載在宋度宗咸淳八年(西元1272)時,因祀景靈宮時天降大雨,賈似道本是要度宗待雨停乘輅往祀,但胡貴嬪之父(一說其兄)胡顯祖隨侍御前,卻對度宗謊稱賈似道已同意皇上乘輦還宮。度宗信之,便乘輦還宮,導致賈似道大怒;度宗不得已,將胡顯祖罷官,並「涕泣出貴嬪為尼」,賈似道總算才消氣。關於宋度宗時的「胡貴嬪」,正史上的記載就止於此,後來不知所終。但後來民間傳說卻編出一大段故事:稱「胡妃」被逐出宮後流落錢塘江畔,遇到來自廣東珠璣巷的商人黃貯萬,兩人結為夫妻後,回到珠璣巷。但多年後因其家僕對黃貯萬不滿,便去官府告發胡妃身分。朝廷因而詔令血洗珠璣巷,要捉拿胡妃治罪;胡妃為了不牽連鄰里而投井自盡,但珠璣巷四鄉居民仍是大批南遷避禍,導致當地有一段時間廢棄成墟、杳無人煙──其實,宋度宗咸淳八年時,去南宋滅亡之祥興二年(1279)也才七年;期間因元人南下,連朝廷都得跑路了,豈有閒工夫去管一個「逃妃」要躲到哪兒、和誰生活?所謂「珠璣以匿妃事覺,其里盡徙」,諒也只是民間傳說而已。
然務光公尤異人也,博施修真,通志邑志皆傳其仙去:關於順德北門羅氏的二世祖羅寶珍,在清光緒五年刊本《廣州府志》卷一百四十有其傳曰:「羅寶珍,號務光子,順德大良人。生有異質,恬淡脫畧世網,善詩,精彈琴,尤精理數之學。既長,娶妻生子。忽出遊武夷,異人授以導引之術,歸而棄家,修煉于元真觀之紫霄圃,作詩有『吾今識破生死』語,後失所在,計其年已百五十又六矣。自斵一琴,名『震北雷』。宋末遊閩,居一寺,謂寺僧曰;『遺此琴,他日還我孫。』僧以為戲言,留為空門寶。越二百年,二十代孫黼,以明弘治間歷守興、代泉州。其子偶過廢寺,見琴,問之。僧述其故,遂取以歸。」
邦人感德貌祀,至今猶尸祝焉:關於羅寶珍,在《順德北門羅氏族譜》卷之二〈列傳〉部份中,有一篇〈仙翁家傳〉,作者署名「申時行 大學士」(筆者按:羅氏族譜中記此篇家傳係申時行所撰,但申時行所著《賜閒堂集》中,並無內容與羅氏族譜所載相同的這樣一篇文章;未知這是否係申時行之「佚文」?)。在這篇〈仙翁家傳〉中,除了與前引《廣州府志》所載傳記略同的記事外,還提到羅寶珍曾「歲饑賑粟,時疫濟藥,存活甚眾。鄉邦德之,肖像於觀,世尸祝焉。」
伯陽之子孫為段干氏,周子晉為王氏,葛洪亦云仙人有後,信然:伯陽,指老子。《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中載老子「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於段干。」周子晉,即周靈王之太子晉,也就是《古詩十九首》中提到的「仙人王子喬」,被後世視為王姓之始祖。南北朝時任昉曾為王儉所著《王文憲集》作序文,其中即有云:「王氏之先,出自周王子晉。」(見《昭明文選》卷四十六)仙人有後,出東晉葛洪《神仙傳》卷二所載呂恭故事:呂恭,字文敬,少年時即好服食,帶著一奴一婢於太行山中採藥。途中遇見三人,其中一人自稱姓呂,字文起,與另兩人都是太清太和府仙人。呂文起見呂恭為了求長生辛苦採藥,念在同姓的份上,願傳他不死之方。呂恭大喜,隨同三仙採藥兩天後,呂文起便傳授給呂恭秘方一通,告訴他可以回家去;不過,在山中雖僅兩天,在人間就是兩百年了。呂恭回到自家,但房屋無存只餘空地;在附近找到往昔鄰居的子孫,才打聽到自己有個後世子孫呂習,住在城東北十里,也作了道士。呂恭前往認親,在呂習家住了一段時間,將不死之方傳授後便又雲遊去了。呂習當時年已八十,但服了神方之後去老還少;活到兩百歲之後,才離家入山而去。其家子孫則世世傳承仙藥,不復老死,皆得成仙。
已而忠、倫、驥、韶、定五公者上書景帝,蠫順德為縣,俾其人土著邑居,屋通城市,不苦遠。繇屬無地,綿曠產,盜賊為害,功著于順德十餘世矣,此尤所以興也:此段敘述順德於明代中期建縣,係緣於羅氏一族之羅忠等五人上書之事,在清咸豐三年刻本《順德縣志》卷之三〈輿地畧.立縣緣起〉部份中有敘述:「正統(明英宗的第一個年號,西元1436~1449)末,閩浙盜起,粵則黃蕭養越獄,反攻廣州城,僭號署偽官。帝命都督董興、侍郎孟鑑、御史楊信民討之。踰年,殲於大洲頭,景泰(明代宗年號,西元1450~1456)之元也。三年(1452),巡撫侍郎揭稽言:『南海父老羅忠等上書,稱縣十一都、五百有二里,惟東涌、馬寧、西淋三都;東抵老鴉岡、西至仰船岡、北至五斗口、南至海。至縣踔遠,大海彌漫,民雕悍易為亂。願自為縣城大良以統治之。臣竊見往年賊起沖鶴,實東涌比伍(筆者按:《周禮.地官.族師》有「五家為比」、「五人為伍」之語;謂基層之百姓。)中,賴陛下神靈,已伏其辜。乞割三都及鼎安比近縣,調廣州右衛千戶所官軍置順德縣千戶守禦使。』制曰:『可。』。」關於羅忠,在咸豐三年刻本《順德縣志》卷之二十三〈列傳三.明二〉部份有其傳;不過,《順德北門羅氏族譜》中稱上書者係「忠、倫、驥、韶、定五公」,但《順德縣志》之羅忠傳裡則記與其共同上書者為「羅顯庸」、「羅顯韶」這兩位。關於羅忠等人建請建縣之上書,在縣志之羅忠傳以及《順德北門羅氏族譜》卷二十一中都有迻錄(族譜中標題為〈上侍郎揭稽立縣治書〉)。《順德縣志》之羅忠傳裡還有記載,當建縣之議經朝廷許可後,「析南海、新會(縣名)地立治建城、設官如制。凡城池、署廟、祠梁,皆忠等協力捐辦。自是民得安袵席,忠等之力也。」其後到了明憲宗成化元年,廣西大藤峽瑤族作亂,官軍往征需餉;羅忠不避艱阻,運粟三百石至前線,因而獲授承事郎官銜。要之,順德之所以能建縣,與羅氏族人領銜上書且出錢出力密不可分;其家急公好義之舉歷歷可數,能成為順德地方之望族,由來有自。
今其族之子姓,罔敢尊異食、服輕便好狎:子姓,謂眾子孫。異食,謂肉類等珍饈。《孔子家語》卷一〈相魯第一〉:「孔子初仕為中都宰,制為養生送死之節,長幼異食。」王肅注曰:「如禮,年五十,異食也。」又,《孟子.梁惠王上》有「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之語。古代蓄養食用動物產量有限,年長者方可食肉類等美食。服,穿、用。輕便,謂絲帛紗等輕質布料所製衣物。好狎,指聲色逸樂之事。句謂:順德羅氏家教嚴格,族中年輕一輩都不敢逾越身分去追求物慾享受。
葢胚胎前光,而相與維持樹立之如此:胚胎前光,出韓愈〈唐故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銘〉之句:「公胚胎前光。」懷孕一月為胚,三月為胎。前光,謂前人之光、家蔭。維持樹立,保持不墜之謂。出明人王直(永樂二年進士,官至吏部尚書)所撰〈題蕭氏族譜後〉之語:「……夫故家大族所以能久而不墜者,非貲貨之殷阜、材力之雄高可以致之;其所以樹立而維持之者,有道也。」
大夫門戶人身,蔚然雙美,為政尚平恕,大要欲弭訟而已,不矜擊斷也:門戶,謂出身之家族。人身,個人所稟賦的各方面條件。典出南北朝時,王猛之六世孫王昕曾於北齊文宣帝(高洋)朝中官拜七兵尚書,但後來文宣帝認為王昕個性疏誕,不是濟世之才,曾罵王昕是「好門戶,惡人身!」擊斷,謂處事手段剛硬不留餘地。句謂:羅良信之出身背景與本人條件皆優良,其治事理政以平緩寬大為尚,大抵在止訟息爭,而非以果斷裁決來自矜其能。
逮當衝謖謖,欲迅其爭,榷使直以笑語抝折之,至令却車遜去,不更履境內:此段文句有些難解,似有闕文或字詞順序錯亂以致;筆者還是姑就所見儘力闡解之。當衝,地當衝要之謂;在此當指羅良信曾任同知的漳州府,是位於福建南部的交通要地。謖謖,《辭海》釋為「峻挺貌」,引《世說新語.賞譽篇》之文:「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不過,筆者揣測「謖謖」在此應當是另一個意思。《史記.三王世家》文末所載〈廣陵王策〉中,有「毋邇宵人」一語;鄒誕生《史記音義》註曰:「宵音謖,謖亦小人也。」謖謖,在此可能係指姦宄宵小之輩。榷使,指朝廷派至地方徵物徵稅之宦官。前引康熙本《順德縣志》所載羅良信傳記中,有記載他在漳州府任同知期間,「時中貴虐燄薰赫,(羅良)信秉禮執義,不靡不亢,能使中貴(宦官)歛迹,漳民賴之。」此段文句中「直以笑語抝折之」,應是謂羅良信面對奉皇命而來、咄咄逼人之宦官,並不與其硬槓,而是在似談笑間給其軟釘子碰,使對方知難而退、自己也不會被罩上「違抗皇命」的大帽子。筆者之所以認為此段中的「謖謖」可能係指姦宄宵小之輩,因《順德縣志》所載羅良信傳記在提到「中貴」蒞境之前,有這麼一段話:「郡中有惡黨,官于漳者莫能窮治。信以法誅其首惡,餘黨屏息。」──要之,彙整起來說:此段文句當是敘述遭羅良信治罪的惡黨殘餘、「謖謖」們,趁著「榷使」、「中貴」來漳之際,欲挑起事端(欲迅其爭),讓羅良信去「接子彈」;但羅良信不上這個當,輕輕鬆鬆便將「虐燄薰赫」的宦官給打發走了,且使彼等不再入境。不消說,漳州當地「惡黨」的殘餘見到這樣的結果,也只得繼續「屏息」、不敢再生事端了。
葢韜歛其劌於牧職下者,即覩公風裁意氣,當一循良吏耳哉:蓋,發語詞。韜歛,韜光、收斂鋒芒之意。劌,以芒刃傷物之意。風裁,謂剛正不阿的品格。意氣,謂意態與氣概。句謂:由羅良信以同知代攝知府職位行事期間的作為,可知他是因位居知府(牧職)之下而收斂鋒芒未得機會完全表現;然一旦讓他當家作主,就可看出他的品格氣概等等,都堪稱是位有風骨才力的好官。
羅氏所為臚然,來世則靡所借於余詞矣:蔣孟育謂順德羅氏諸賢良表現已昭著於世間,後代之人實不需藉他此篇序文來瞭解這個家族。
──介紹過蔣孟育為順德北門羅氏之族譜所寫的這篇序文之後,於下筆者要來談的是:關於蔣孟育之「得謚」一事。在明代金門曾有四位前賢獲朝廷賜謚的美談,林焜熿於《浯洲見聞錄》中即有述及:除了「桐城四徵(筆者按:這似是一本書名,但作者是誰仍是個謎。)」中提到蔡復一得謚「清憲」之外,還有蔣孟育謚「文介」、張廷拱謚「襄靖」,以及林釬謚「文穆」(見《金門志》卷十六〈舊事志.叢談〉)。四人之中,蔡復一最早得謚,在《明熹宗實錄》天啟五年十一月廿九日即有載:當監軍御史傅宗龍將蔡復一病卒的消息報告至朝廷後,朝廷給予蔡復一「祭葬,贈兵部尚書,錄一子國子生,謚『清憲』」之卹典。第二位得諡者林釬,雖然《崇禎實錄》於九年六月初二日僅簡單記曰「大學士林釬卒」,沒記載賜謚,其他編年體史籍如《國榷》等,也查不到朝廷是在何時給林釬易名「文穆」。不過,現今在大陸漳州市龍文區藍田鎮西坑村,有林釬卒後獲賜建造之「中正和平坊」,其石匾上有記係於「大明崇禎歲次丙子(九年)孟冬穀旦立」,以及係「為萬曆丙辰科殿試第一甲第三名……贈禮部尚書謚文穆林釬立」;可知林釬亦是在其去世的當年即獲賜謚。至於張廷拱,他之獲謚與其去世的時間就相隔較久:在《史語所藏鈔本崇禎長編》崇禎五年十二月十七日有記:「大同巡撫張廷拱病卒。」;《國榷》崇禎九年十月甲午(廿三)日,則有記張廷拱獲「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但都還沒有賜謚的記載。近代史學
給已故吏部右侍郎蔣孟育新銜誥命,廕一子入監讀書。又謂其「愨善好學,終始如一」,謚為「文介」。孟育,龍溪人,萬曆己丑進士,久歷翰苑,所著有《恬菴集》三卷。
──由《思文大紀》中可見:蔣孟育自去世到獲賜謚,足足過了二十多年之久。有一點很令人好奇的是:為何隆武帝會想到要賜予蔣孟育「謚號」?由《思文大紀》中的「又謂其」云云來看,隆武帝是對蔣孟育其人的德行、學問有所了解,才會稱許他「愨善好學,終始如一」,並因此特賜他「謚號」這項殊榮。但隆武帝是怎麼會對蔣孟育有所了解的?他曾和蔣孟育有過接觸嗎?
按:根據《小腆紀傳》卷第三〈紀第三.隆武〉部份開頭所述,隆武帝朱聿鍵係明太祖之九世孫;初代的唐王朱桱,是明太祖的第二十三子,被封於河南南陽。朱聿鍵的祖父為端王朱碩熿、其父朱器墭則是唐王府世子;但朱碩熿為嬖妾所惑,想要改立庶出子為繼承人,於是將世子朱器墭囚禁於王府中的承奉司,朱聿鍵亦與父親同遭囚禁(關於朱聿鍵開始遭囚禁的年齡,《小腆紀傳》於此是稱「王時年十二歲」;但《小腆紀年》一書卷第七,則於註文中稱黃宗羲《行朝錄》與錢澄之《所知錄》二書,都記載朱聿鍵是從三歲開始便遭囚)。在早年被禁錮的歲月中,朱聿鍵陪著父親讀書,能識大義,處患難而意氣不挫;在王府中一直被囚禁到長成了廿八歲的青年,祖父朱碩熿都還沒為他向朝廷「請名」。而被囚禁的朱器墭此時遭自己的弟弟毒殺,朱碩熿卻打算掩蓋此事,但這件案子還是被分守道陳奇瑜、以及南陽府知府王之桂知悉;陳、王不欲造成騷動,只以此告誡朱碩熿該給朱聿鍵回復其應有的身分地位,否則就要向朝廷揭露王府的醜聞。朱碩熿因而恐懼,這才為朱聿鍵向朝廷「請名」,並將他立為「世孫」。到了崇禎五年時,朱碩熿去世,朱聿鍵嗣位成為唐王,這時他是三十一歲。由其嗣位時的年齡倒推回去,隆武帝朱聿鍵生於萬曆三十年(1602),與蔣孟育的生存時期是有重疊。但就如前述:朱聿鍵自小就被囚禁在唐王府的承奉司中,行動不得自由。而依據大陸的于莉莉博士所撰〈龍溪蔣孟育年表〉(載於大陸「漳州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中所列,蔣孟育於萬曆三十一年春入朝獲授官為翰林院檢討後,於萬曆三十三年曾奉使前往武漢冊封楚藩,事畢後曾回到龍溪;萬曆三十四年秋季則被派往浙江主持鄉試;萬曆三十八年則曾奉使冊封益藩(筆者按:在江西省建昌府),事畢後又得假回龍溪,至萬曆三十九年春天方北上回朝。萬曆三十九年冬季蔣孟育被擢為南京國子監祭酒,但他又先是回龍溪一趟,到萬曆四十年才去南京上任。萬曆四十二年蔣孟育改官南京吏部侍郎,四十五年改官南京戶部右侍郎,後於萬曆四十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卒於龍溪里第……。由蔣孟育的行止觀之,他只有在萬曆三十三年曾奉使前往武漢冊封楚藩時,有可能經過河南南陽的唐王府──但這時的朱聿鍵也才只是個四歲小兒(古代出生即可算一歲),姑不論他在萬曆三十三年時是否已遭囚禁,就算能見到蔣孟育,也不可能在成年後還對其有什麼印象(況且蔣孟育的使命是前往武漢的楚藩;途中即便有經過其他藩王府第,應也不便無端造訪,否則恐遭誹語物議)。由蔣孟育與隆武帝的生平來看,兩人應該從不曾晤面:那到底隆武帝是怎會知道蔣孟育此人「愨善好學,終始如一」,並因此在給予「新銜誥命,廕一子入監讀書」之外,還特賜他「謚號」……?究其緣由,應該是有某位能在隆武帝面前說得上話的人物,曾對其稱許過蔣孟育的德行學問,隆武帝才會知道蔣孟育此人堪獲賜謚。雖然,筆者沒有直接的史料文獻可為證據;不過以曾與蔣孟育有所接觸、且又在隆武帝時期獲重視重用這兩點觀之,筆者認為:此人應是黃道周。
說起黃道周,因其大名鼎鼎、生平資料易於檢得,在此筆者就不多叨敘了。關於蔣孟育與黃道周曾有晤面之事,舊時文獻中記載不多:在蔣孟育所著《恬菴遺稿》中,沒有寫給黃道周的尺牘或詩作之類;同樣的,在收輯黃道周各類詩文的《黃漳浦集》中,也沒有寫給蔣孟育的文字。至於黃道周的弟子洪思所撰《黃子年譜》,於黃道周二十三歲、萬曆三十五年之末的記載中則有這麼一段話:「子(黃道周)講《易》於漳上,居無何,蘭水(龍溪縣之別稱)之人,或以為黃子達者。少宰蔣公,始見子而問《易》,子與之略談『大畜』而別。於是蘭水之人聞之,往而問《易》焉。」──但洪思所撰的這份年譜中有個問題:在萬曆三十五年之後緊接著就是萬曆三十七年,卻沒有標出萬曆三十六年的記事。洪思為其敬若神明的師尊撰寫年譜,照理說不應該會出這樣的疏漏才是;這樣看來,可能洪思是因對黃道周二十三、二十四歲那兩年經歷的諸事先後順序瞭解不夠清楚,無法明確區法哪些事發生在萬曆三十五年、哪些事是在萬曆三十六年,因此只能繫於萬曆三十五年之下,之後便接到萬曆三十七年了。而在洪思之外,尚有黃道周的另一位弟子莊起儔為其撰寫了《漳浦黃先生年譜》。在莊起儔所撰的黃道周年譜卷上,有分列出黃道周在萬曆三十六年時的行事,並把洪思所記「子講《易》於漳上……往而問《易》焉」這一段話,列在萬曆三十六年的記事之末。要之,在洪思與莊起儔所撰的黃道周年譜中,都僅是簡單述及在其青年時代,曾與一位「少宰蔣公」見過面、對方並曾詢問過黃道周關於《易經》的問題;但洪、莊兩人所撰年譜中,都沒有稍註明一下這位「少宰蔣公」究竟是誰?若沒有其他載記可為確證,今人大概就僅能以時間、地緣上的關係,去推斷這位「少宰蔣公」即是蔣孟育。對於自己青年時代的這段緣遇往事,黃道周後來在與弟子們講學之時,曾經說出了詳情;而引出黃道周敘起舊事之人,便是蔣孟育的次子蔣昇(字仲旭)。黃道周述說自己與蔣孟育晤面對話的經過,見於黃道周與其弟子們的講學記錄《榕檀問業》一書卷四。
關於《榕檀問業》一書,《四庫全書提要》中云:「《榕檀問業》十八卷,明黃道周撰……此編乃其家居時講學之語。考道周自崇禎壬申(五年,西元1632)削籍歸石養山守墓,是年講學於浦(漳浦縣)之北山。越二年甲戌(七年,西元1634)夏始入郡,就芝山之正學堂為講舍,至乙亥(八年,西元1635)冬以原官召用始罷。故此書起甲戌五月至乙亥仲冬者凡十六卷……。」在《榕檀問業》一書卷四開頭,黃道周記該卷所載對談發生在:「甲戌八月朔二日乙卯,為秋仲正會之期。某(黃道周自稱)又以省家入郡,於時在會者五十三人。」以下便是當天與會諸人論學說經的記錄。在《榕檀問業》卷四中,記載蔣孟育的次子蔣昇發言之前,還有一位與會的「施非昃」先對黃道周提出問題,黃道周答之;蔣昇的提問是因「施非昃」與黃道周間的問答而來。但因無關本文主旨,筆者就姑將「施非昃」與黃道周之間的問答略去不錄;黃道周對蔣昇說起與蔣孟育見面的經過,在《榕檀問業》卷四中是如此記載的:
……蔣仲旭因問:「精氣為物,游魂為變,自《易》與《中庸》説出,何妨發揮?」某云:「此事實是難知。《易》與《中庸》,偶然逗漏,某則未解。」仲旭再問,某云:「記某少時初到郡中,在張汰沃齋頭,尊公先輩以册使抵家,一日過訪,便問『山下有天,取象大畜』如何講論?某時空疎,但以臆對云:『山下有天,想是空洞,如乾與咸合成玄谷,以此興得寳藏應出。神聲如是實物,亦生成一物,不來把前言往行藏在何處。』先輩亦謂有理。及後歸家,見輔嗣舊説云:「天降時雨,山川出雲,此便是『大畜』之象。」為此慙懊,至於纍日。今見人講論,輙想此語;見有學問處,便想此事。如精氣自是山川,游魂自是雲雨;山川不變,雲雨時興。人與鬼神同是一物,夢寐云為同是一變。遡他原頭精游之際,學識同歸。若條段看去,精氣亦貫得游魂也。《易》説尺蠖龍蛇,同是精義,莫於此處分人分鬼看。曹公説:『鬼神聽人,猶人聽鳥』;只此兩語,十倍分明。
──黃道周與蔣昇的這段對話,其中多涉《易經》經文而不易理解;這其間詞語文句需加詮釋處,筆者就置於本文之末,先來說明黃道周自述與蔣孟育見面的經過。關於見面的地點,黃道周云是他「初到郡中,在張汰沃齋頭」。黃道周是漳州府漳浦縣銅山(東山島)人,此「郡」即謂漳州府府治所在的龍溪縣(其縣治設在府城內,沒有獨立的縣城)。「張汰沃」即張燮,字紹和,號汰沃,龍溪人,著有《東西洋考》、《群玉樓集》。張燮是蔣孟育的好友,自謂與蔣孟育「為文章德誼之交者三十年」;在蔣孟育卒後,張燮努力為其搜輯遺文,加上蔣孟育自家所存者,方能有《恬菴遺稿》一書。據莊起儔《漳
其實,以蔣孟育之學力、豈有不知所謂「輔嗣舊説」的道理?但當下他或許是不想挫了黃道周的自信、或許是要鼓勵年輕人就該有自己的想法見解、但也或許是一個賭注──孟子曾有云:「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蔣孟育對黃道周應非「不屑」,但其僅以「亦謂有理」應之,或許是想觀察黃道周是不是個真正的人才:若其器淺易盈、純係斗筲之人,那麽指點他也沒什麽意義,只是白費力氣;若黃道周能反躬自省,則事後必會再去思考答案,並且謹記這次的教訓──黃道周因蔣孟育的一問而身價頓高、「蘭水之人聞之,往而問《易》焉」;但其後了解到自己的錯誤,遂為當時的空疎臆對而慚懊不已、終身引以為誡。比起當下的糾正潑冷水,蔣孟育近於不置可否的態度,反更使黃道周受益。
在蔣昇向黃道周問學之時,去蔣孟育與黃道周晤面已隔二十多年,而黃道周對當時的經過猶然銘記在心;或許當時蔣孟育在對談時的表情、語氣,曾給了黃道周一些暗示,這才促使他去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對於一度「親炙」所了解到的蔣孟育之學問、人品,黃道周可說是終身不忘;不消說,也會思量對於這位已逝的前輩,能有什麼方式來報答他──在崇禎與弘光帝敗亡後,黃道周受隆武帝重用,成為武英殿大學士兼吏、兵兩部尚書;在位極人臣之際,黃道周自是屢獲隆武帝召對。筆者揣測:黃道周當是趁隆武帝諮商國是之餘,極力稱美蔣孟育之「愨善好學,終始如一」、希望皇上能恩允賜與其榮典。對於所倚重大臣的這點願望,隆武帝應是有記在心裡。其後隆武元年九月間,黃道周僅以數千的微弱兵力出擊抗清,於年底兵敗被俘;次年三月五日慷慨就義。在黃道周殉國次月,隆武帝即下詔「給已故吏部右侍郎蔣孟育新銜誥命,廕一子入監讀書。又謂其『愨善好學,終始如一』,謚為『文介』。」由時間上的銜接,可想見隆武帝應是在慟聞黃道周殞身之後,想起他生前曾表達過的心願,便以此償其所望、告慰一代忠臣在天之靈。
──前引《榕檀問業》卷四文句中部份詞語、出典,略釋於下:
精氣為物,游魂為變,自《易》與《中庸》説出:精氣為物,游魂為變,語出《周易.繫辭上》經文:「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至於在《中庸》中,則有引孔子所云:「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等句。清代李塨所撰《中庸傳注》,對於此段孔子之語便有註云:「《易》曰『精氣為物』,言神也;『游魂為變』,言鬼也。」蔣昇提問,請黃道周在「精氣為物,游魂為變」這上面發揮闡釋一番,但黃道周一開始只答曰:「此事實是難知。《易》與《中庸》,偶然逗漏,某則未解。」。經蔣昇再問,黃道周才說出下面一段話來。
記某少時初到郡中,在張汰沃齋頭,尊公先輩以册使抵家:尊公先輩,謂蔣孟育。據大陸《漳州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載于莉莉(時為福建
一日過訪,便問『山下有天,取象大畜』如何講論:蔣孟育來訪張爕,適逢黃道周在張家讀書,便以問題考其學問。據前引洪思所撰《黃子年譜》中的記載,因為蔣孟育的這一問,龍溪一帶的人遂認為黃道周是《易經》的專家、紛紛跑去向他請教。
輔嗣舊説云:輔嗣,即三國時魏人王弼,字輔嗣,曾為《周易》、《老子》作注。惟筆者查《周易經翼通解》(華聯出版社民國六十三年出版,日人星野恆撰),「大畜」卦部份之王弼注文中,並沒有黃道周所云「天降時雨,山川出雲,此便是『大畜』之象」等句。不知是黃道周所見王弼注本確有其所引文句、亦或是黃道周將別人的註解記成是王弼寫的?
天降時雨,山川出雲:此語實出《禮記.孔子閒居》:「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耆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
為此慙懊,至於纍日。今見人講論,輙想此語;見有學問處,便想此事:黃道周為了此次回答蔣孟育時出於臆揣之事,一直耿耿於懷;日後常會回想此事,來警惕自己。
《易》説尺蠖龍蛇:此指《周易.繫辭下》經文:「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龍蛇之蟄(伏),以存身也。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曹公説:『鬼神聽人,猶人聽鳥』;只此兩語,十倍分明:曹公,按《明儒學案》卷五十六關於黃道周之部份,亦有與此段相同之語;但在《明儒學案》中「曹公」作「曹秋水」。此「曹秋水」,在莊起儔所撰《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