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6日 星期日

徐𤊹「祭許子遜太史文」的由來

 

𤊹「祭許子遜太史文」的由來

 

羅元信

  宋代蘇軾在〈答張文潛書〉這封信中,曾謂其弟蘇轍「其文如其為人」,因而有「文如其人」之成語,意謂一個人文章的文風,會反映其本人的性格特點。但,就如同演技精湛的演員能夠詮釋表演多種角色;古來也有文章作手善於「代作」,能模擬他人所處的地位、角色口吻而下筆,寫出合於請託者所需的作品。譬如:蔡獻臣《清白堂稿》中收有〈辛卯祭胡寅賓知縣文〉,在文題下有小字註:「代家大人」;這篇文章是代其父蔡貴易所作,文中的「余令語溪」、「余去崇十五年矣」等語,都是以蔡貴易的身分角色來發言,非屬蔡獻臣自道。蔡獻臣這篇祭文代誰而作,於文題便已揭露;但在許多時候,有些古人究竟是受誰之託才下筆,並沒有這麼容易知悉。譬如:蔡復一《遯庵先生文集》中,就有〈重修陜西通志序〉、〈湖廣武舉錄序〉、〈續文獻通考序〉、〈送張參政序〉、〈贈邑侯洪含初父母六年考最序〉、〈祭李宗伯〉等六篇文章,文題下都僅僅註一「代」字;這幾篇文章,究竟是代哪些人而作的?

  若要簡單歸納「代作」可能的情形,常見者大概有三種:一種是為某部書首尾而寫的序、跋之類文字,一種是為創立、重修某種公私立建物(如衙署公廨、書院)或宗教建築之記文,第三則是為特定人士所寫贈序、賀序、壽序、祭文,甚至墓誌銘、神道碑等等。第一種只要該書尚存,序、跋完整,則只要拿來與作者文集中的「代」作一比對,委託者是誰自可揭曉。像〈重修陜西通志序〉,蔡復一文集中所見以「陜西故有通志,缺弗修者六十年」一句開頭,結尾為「余故序是編,三嘆于時、地、事變之際,而終有意乎其人也。」在蔡復一生存的年代中,《陜西通志》曾於萬曆三十九年重修,此志今日猶存,書首共有前任陜西巡按李思孝、陜西巡撫崔應麒、現任陜西巡按畢懋康,以及陜西左布政使汪道亨等四人所撰序文;比對之下,汪道亨之序文,內容與蔡復一之〈重修陜西通志序〉一致,故可確定蔡復一是為汪道亨代筆。而找出這「代作」的委託者,其實還有另一種收獲:因今存《遯庵先生文集》為抄本,內中不免有傳抄時可能產生的略語或錯誤,例如《文集》中此文之「周槐村某官」、「馮少墟侍郎」,在《陜西通志》中所見為「周槐村民部」、「馮少墟侍御」;可以藉此校正抄本的一些瑕疵。不過,這樣藉比對去找出作者代誰為文的方法,自然也會受限於書籍是否傳世:像〈湖廣武舉錄序〉,文中雖有云「癸丑春」、可知是為萬曆四十一年時舉行湖廣武舉後編印科名錄而作;但萬曆四十一年時之《湖廣武舉錄》於今似已無傳世之本,就沒得比對。又如〈續文獻通考序〉一文,雖可知這是為明代王圻所纂《續文獻通考》而作,但該書在萬曆三十、三十一年兩次付印時的各篇序文,都沒有和蔡復一〈續文獻通考序〉相似者;諒《續文獻通考》在萬曆三十一年之後應還有再度印行、或至少是計畫要再度印行,因而才會有蔡復一代作序文之事。只是現今也找不到這部更晚些印行的《續文獻通考》,蔡復一代作的序文中,也沒有足以透露委託者身分的線索。究竟是誰託蔡復一代筆?這恐怕就只能是個永遠的謎。至於第二種,為創立、重修某種公私立建物或宗教建築之記文,有時是可由方志、寺院志或碑銘之實物、拓本,來得知當時在文章「掛名」者是誰;然後再核對文章內容是否與某人文集中註明係「代」作者相同,從而揭露委託代作之事。前兩種情形,還有藉傳世書籍等等來比對的方法。但若是第三種情形:為特定人士所寫贈序、賀序等等,寫成後有可能就只見諸於代筆者的文集中(除非「受文者」自身的文集將之作為附錄而收入、或是其族譜家乘中有迻錄,可用來和代作者的文集比對)。若不是像蔡獻臣那樣明白註曰係「代家大人」而作,想知道作者是為誰而代筆,就只能由文章中透露的線索去探查了。

    ──在科舉取士的時代,金門前賢許獬於萬曆廿九年會試成為會元、繼而殿試獲二甲第一名「傳臚」;登科後初為翰林院庶吉士、兩年後成為翰林院編修,是時年方三十四歲。以其正值年富力壯,本當前途似錦;但嗣後因思親告假歸鄉,竟於萬曆三十四年、僅三十七歲便遽然而逝,其「幹天下第一等事業」、「做天下第一等人品」之自許,徒留殘念。在許獬辭世之後,其友朋自當有傷悼之作,然於今所能找到的卻很有限。過去筆者僅於山東蒙陰縣人公鼐(與許獬同為萬曆廿九年進士,亦如許獬歷庶吉士而後成為翰林院編修,終官禮部侍郎)所著《問次齋稿》卷十五,檢得〈哭許子遜太史〉五言詩一首。另外就是同鄉之蔡復一,在《遯庵先生文集》中有〈祭許鍾斗太史〉文。以許獬之聲名,辭世後應會有來自遠近各方的悼唁,不致如此寡稀。筆者只能揣測:當時曾有詩文致哀者,其後可能未將作品收入所著集中;抑或這些人的詩文集已不傳,因此無從尋覓。再者,許獬之師友或仰慕者中,如李光縉、熊明遇、蔡獻臣、王衡、沈守正、俞琬綸,都曾為許獬遺集面世而寫序,池顯方則作〈許鍾斗先生傳〉;龍溪人趙懷玉甚至寫了〈祀鍾斗許先生募緣疏〉,與其友人一同策畫要為許獬建立專祠。這些文字雖非〈哭〉、〈祭〉詩文,但都表達了對許獬的永懷與惋惜,也可謂之有悼唁的意味。而在前面提到的這些人士之外,與許獬同時之閩縣人徐𤊹,也曾寫了一篇〈祭許子遜太史文〉;但這篇祭文的文題之下也註了個「代」字,表示徐𤊹是受人之託而作。究竟徐𤊹是代誰下筆?以下筆者就要來試著探究這個問題。

        按:徐𤊹,字惟起,又字興公,其號有「鰲峰居士」等,福建福州府閩縣人(閩縣在明代係福州府之倚郭縣,府城與縣城是同一個)。𤊹身形瘦削,恐也因此不耐雜沓,據載其早年應童子試時,光看到點名時人群擁擠,便萌生退意,中秀才後便放棄舉業仕進的念題,以一布衣終身。𤊹雖不求功名,但其文采詩才與藏書之富,使其成為當時的名人:不僅與曹學佺等人結社吟詠、主盟詩壇,後進仿效其詩風者甚至形成一「興公詩派」;又建「紅雨樓」、「綠玉齋」等藏書樓,所積數萬卷書中多有善本秘本,堪稱一代風雅之士。與許獬相同,𤊹也是生於明穆宗隆慶四年(西元1570);同是閩籍名人且年齡相同,𤊹所居又是許獬應鄉試時必至之府城,若揣測𤊹與許獬之間曾有交陪往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不過,許獬所遺《叢青軒集》、《許鍾斗文集》裡,找不到有專予𤊹之詩文;而𤊹所著《紅雨樓集》、《鼇峰文集》稿本,以及曾付梓之《鼇峰集》(包含賦、詩、詞作品)中,也只有〈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一篇作品,是和許獬有關。因此,要說徐𤊹曾與許獬間有過交誼,目前還缺少直接的證據。因為像這樣「甲委託乙代筆寫一篇文章向丙致意」的情形中,甲與乙、甲與丙之間必有某種關聯;但乙與丙之間是可以毫無關係,純係因受人之託,乙才會揣摩甲的身分、口吻去下筆。在〈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篇文章中,「甲」的身分還未明朗;欲探討究竟,就只能從文章中所透露這位「甲」與許獬的關係上著手了。   

        𤊹所作〈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篇文章,見於2008年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逋版之《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五冊、屬於徐𤊹《紅雨樓集》稿本第十冊所收入的「祭文」之一。筆者茲將此文錄出,再探討𤊹係為誰代筆的問題:

 

             祭許子遜太史文(代)

大輪名山,嵯峨拔秀。毓產喆人,才高德懋。

先生挺出,幼稟淵姿。駿發之器,深沉之思。

當世修文,乍離乍合。摽竊餖飣,味如嚼蠟。

先生落筆,爾雅不群。鏡花水月,流水行雲。

早赴公車,禮闈首薦。上苑看花,瓊林賜宴。

明廷大對,名姓臚傳。蜚英史館,振藻木天。

臺閣篇章,詞林句法。譽滿皇都,聲騰魏闕。

石渠金馬,方待操觚。上書請告,晝錦里閭。

天靳才賢,夭壽不貳。正當策勳,忽爾遐棄。

明珠照乘,俄墜重淵。寶劍藏匣,化不踰年。

嗟乎先生,雕龍繡虎。每讀遺文,曷勝淒楚。

某於往歲,振鐸同魚。十年往復,情好如初。

聞訃傷情,薄修一奠。三嘆臨風,精靈如見。尚                                                                                                                                                                                                                                                                   

 

        𤊹受託所作祭許獬此文,以「地靈人傑」為發端,敘其幼少即展現未來有成大器之望、文采不同凡俗,既而科場得意、聲蜚當世之際,卻陡然去京返鄉,又遽爾長辭,天不假年,令人惋嘆……。而在探討委託徐𤊹代筆者身分這一點上,這篇祭文中用得上的線索就只有其中四句:「某於往歲,振鐸同魚。十年往復,情好如初」。振鐸云云,出自《論語.八佾篇》中儀封人見孔子後之語:「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後世遂以「振鐸」喻教職。「同魚」即同安,因舊時同安縣城南門外有銅魚石景點而得此稱。加上「十年」一語,可知此委託𤊹者,在許獬去世前十年曾在同安縣縣學擔任過教職,是教諭或者訓導。但因此篇祭文每句字數固定,其中述及年份時可能只是約數,實際是多或少於十年;故必需把萬曆二十四年前後曾在同安「振鐸」者都先列入考慮,再由其中找出答案。

        依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三〈職官〉部份所列,曾於萬曆二十四年前後在同安擔任過教職者共四位,該卷中對他們的介紹如下:「儒學教諭」中有「鄭耀(筆者按:原書字誤,應作「燿」),閩縣舉人,二十年任,有傳。」、「葉宗舜,甌寧舉人,二十四年任,陞知縣。」;「訓導」中則有「王恒,邵武人,二十三年任。《通志》、《府志》作王植。」、「林叢,福寧州人,二十四年任,有傳。」若要論與𤊹之間的「地緣關係」,這四位都是閩籍;而其中鄭燿就與𤊹一樣是閩縣人,似乎最為可能。不過,人與人之間的緣遇結識有多種可能,故也不能逕以「同鄉」而作出判斷。就這四位在職期間的表現而論,縣志對葉宗舜與王恒都僅略記職名時間或陞遷,但鄭燿與林叢則「有傳」。在《同安縣志》卷之三十五〈循吏錄〉部份,為鄭燿所立傳云:「號拙我,閩縣人,萬曆乙酉(筆者按:十三年,西元1585)舉人,二十年任教諭。不取貧士贄饋,朔望集有文行者,身與角藝,分其甲乙,所取文平易爾雅。民有與士訟者,往時學博多以此獵賄,不(否)則袒民而懲士。燿悉諭而遣之,民亦感悟,不復訟。秩滿,遷峽江知縣。」在此傳之末,縣志有註係取材於《許鍾斗文集》;這似為許獬與鄭燿之間的關係提供了線索。不過,縣志中為林叢所立之傳,字數則數倍於鄭燿:雖僅是訓導,但林叢有「忠厚明廉」之聲,曾為素未謀面之生員辯誣,並在饑荒時被委派分賑嘉禾里,不擾地方且辦事有方;又曾於知縣因大計而往福州時留守代理,期間破獲兇案,頗顯幹才。萬曆二十六年時林叢因丁內艱將離任,卻清貧至難以啟程,眾生員為其籲求上官給予恤金,林叢方得歸里。萬曆十七年即成進士之蔡獻臣,當時因父喪返鄉,雖從不曾受教於林叢,也受諸生之託為其撰寫〈林萬峰(林叢之號)先生訓同記〉,供地方立碑誌念。由縣志所立傳來看,鄭燿與林叢在職時的表現各有千秋。則要由兩人中找出是誰託𤊹作祭文,最終只能由其與許獬是否有關聯這一點來斷定了。

        從許獬的相關文獻與其遺集中,找不到有與訓導林叢特別相關的部份;但在教諭鄭燿這方面,可查到的資料就相當多。許獬與鄭燿結識之發端,據池顯方所作〈許鍾斗先生傳〉中載,是緣於「癸巳(萬曆二十一年,西元1593),以府試萟見賞於學博鄭公燿,以天下才期之。」鄭燿當是參與了府試的閱卷工作,從而得見許獬的文章;而在鄭燿看出其潛力之前,許獬是「試輒屈,鮮有知者」。次年許獬雖又隨即獲得推官劉純仁、以及提學使徐即登之賞識,但對於頭一個看好他的「伯樂」,許獬心中之銘感自然最深。不過,據許獬在為鄭燿所撰之鄭拙我學政碑記文中云:「蓋先生去我同,而不佞始補邑弟子」;當鄭燿離開同安後,許獬才成為縣學的生員,因此兩者並未有過縣學教諭與生員間的師生關係。許獬入縣學的時間,據池顯方〈許鍾斗先生傳〉中云:「甲午府試……是年徐公即登取入頖」。甲午為萬曆二十二年,由此觀之,《同安縣志》中雖載接替鄭燿之葉宗舜係二十四年來任,但這期間教諭之職應該是有一段時間無人補位,不是「無縫接軌」。鄭燿在萬曆二十二年許獬入縣學之前就已離開同安,則其在同安執教的時間頂多就只有年餘,可知其能與許獬有接觸的時間十分短暫。但許獬對鄭燿的知遇與鼓舞之恩,一直未曾淡忘。                   

         關於鄭燿來同安執教的緣起,許獬在〈鄭拙我學政碑記文中云:「先生閩縣人,繇(由)乙酉舉人,來署教諭事。」沒提到鄭燿在更早前的工作,似乎來同安執教就是其第一份差事。而在前引「蓋先生去我同,而不佞始補邑弟子」之後,許獬云:「先生竟不第,得令峽江」;則鄭燿於許獬入縣學之前就已離開同安,應即是為了準備參加萬曆二十三年之會試,可惜沒有考上。由緊接「得令峽江」一語來看,鄭燿像是會試失利後接著就被派為峽江知縣,但其實不然。據清同治八年重刊本《寧化縣志》卷三〈官師志〉所載該縣明代教諭職名,其中有:「鄭燿,閩縣舉人,萬曆二十六年任,陞峽江縣知縣。」(寧化縣屬福建汀州府轄下。鄭燿的下一任教諭張尚仁,則於萬曆二十八年來任)。在前往江西省臨江府峽江縣出任知縣之前,鄭燿還曾在寧化縣當了兩年教諭。一般而言,有了舉人資格者總是會至少嘗試三次會試,三試不第、才會以舉人身分去吏部登記銓選覓職。許獬所云:「先生竟不第,得令峽江」,可能是指鄭燿在萬曆二十三、二十六年都應會試而不第;鄭燿早在萬曆十三年即成舉人,則他在萬曆二十年往同安署教諭職之前,可能也已試過一次、甚至不只一次會試。但在屢試不第下,鄭燿終究得面對現實,以舉人資格去寧化縣正式任教職,之後才又陞任峽江縣知縣。     

        據清同治十年刻本《峽江縣志》卷六〈職官志〉所載職名,鄭燿是在萬曆二十八年來任知縣(其下一任知縣明時舉,於萬曆三十九年接手)。而當鄭燿由教諭到出任知縣的這段期間,許獬則正步入其人生最輝煌的階段:先是在萬曆二十五年以鄉試第五十九名成為舉人,次年會試雖失利,但到了次科萬曆二十九年大比之期,一舉成名天下知;以「會元」、「傳臚」的名次睥睨多士。繼而在成為庶吉士的修業期間,其館課一出、士子爭相傳抄,彷彿「蘇文熟,吃羊肉」之盛況。許獬在科名上的成功,已遠勝於鄭燿。但雖聲譽驟起,許獬仍不忘懷鄭燿之期許給予他的激勵,亟思有以報之。許獬在往赴鄉、會試時至閩縣,便已有造訪鄭燿家(見〈鄭拙我學政碑記文中所述)。而在許獬成進士之後,萬曆三十年來任同安縣教諭者,係福清縣舉人施三捷;福清縣亦屬福州府轄,與鄭燿算同鄉。在施三捷出任同安縣學教諭後,許獬在寫給鄭燿的〈與鄭學博〉這封信中提到:他對施三捷盛讚鄭燿之慧眼,並希望能在同安縣縣學內為鄭燿立碑誌念;施三捷當下也已允諾了,事情應該能成(見《叢青軒集》卷六。其實許獬作此信時,鄭燿已是知縣,文題不應猶以教職稱之;諒是為許獬纂遺集加文題之諸人疏忽了)。因許獬是全國知名的鄉里之光,他的這點願望,其所出身的縣學自然不難配合。鄭燿在同安頂多年餘,離職又已八年之久,即便其當時任教盡心,但若不是有許獬的「運動」發揮影響力,恐怕是沒得立碑。而在此議將行之際,最適合來撰此碑文者,不消說也就是許獬自己,為鄭燿寫了〈鄭拙我學政碑〉這篇記文。立碑以傳芳百世,這是許獬報答鄭燿的第一步。

        除了立碑一事,在〈與鄭學博〉這封信中還提到:當時將上任之江西巡按係吳達可(字安節,南直隸常州府宜興縣人,萬曆五年進士,官至通政使),而吳達可的孫兒拜許獬為師,以故許獬得與吳達可「深相結納」;因巡按職司向朝廷奏稟地方官員之良窳,許獬便藉此關係「勤以老師見屬(囑)」、拜託吳達可「打考績」的時候為鄭燿多說好話。而由許獬〈答吳安節〉這封信(見《叢青軒集》卷六)的內容來看,許獬也確實做到了他對鄭燿提過的事。另外,因鄭燿所治之峽江縣屬臨江府轄下,當時的臨江府知府是晉江人陳廷詩(萬曆十七年進士),許獬又藉與陳廷詩碰到面的機會,拜託他多「罩」著鄭燿。當面拜託後還不夠,或許是怕陳廷詩沒放在心上,許獬又寫了〈與陳臨江〉這封信,其中自道寫此信的原故:「大意不過如前邂逅所稱。陜江(《叢青軒集》刻本字誤,應為「峽江」)惡地,乙榜望輕,日夕惴惴,惟獲戾上下是懼。勉加扶樹,使以最聞,秋毫皆明公之賜也。……惟明公垂念,使不佞有以藉手為知己者效,即不佞幸甚。」要之,許獬因鄭燿被派去任職的峽江知縣不是什麼「好缺」,得擔心上司責求或刁民難治,且舉人又不若進士來頭大,故又拜託陳廷詩「使以最聞」;在打考績時助鄭燿得到第一名,使其有望遷調至「美缺」。許獬除了明白說出是希望報答「知己」,還對陳廷詩稱許鄭燿「居家則孝友,處鄉鄉人稱其廉直」,以及其在同安任教時對士子們的照顧等等……極力美言。另許獬還有〈與鄭師尊〉、〈答鄭拙我〉兩封信(載於《許鍾斗文集》卷四),除了再談到立碑與請託陳廷詩之事,還表示自己希望能有機會請假回鄉,屆時便可經過峽江縣「再瞻光範,領教言為慰」──雖不曾真正成為「師生」,但許獬為鄭燿的盡心與孺慕之情,歷歷可見。

        由許獬所遺書信,可見出他欲助鄭燿早獲陞遷的努力;但,就鄭燿後來的發展觀之,許獬的請託並不曾發生作用。許獬卒於萬曆三十四年六月十五日,而鄭燿是直待到萬曆三十九年才由峽江知縣一職陞遷。沒能為鄭燿爭取到早日陞遷,恐怕是許獬臨終前的憾事;但許獬明明就已向巡按、知府都殷殷懇請過,何以還是落空?筆者只能揣想,這種人事上的請託,有時可能導致了反效果:受託者因擔心受到質疑物議、不便依請託去做;抑或對請託之舉抱反感,僅是表面應允;又或者鄭燿不善討好上官、以致陞遷的機會一直被往挪後……。一任知縣當了十年多,說實在是「停滯」太久了;而以鄭燿在任期間的表現,沒能早些陞遷也是很不公平的。據清同治十年刻本《峽江縣志》卷六〈職官志.名宦〉部份為鄭燿所立傳記:峽江是兼屬「疲(百姓欠稅多)」、「衝(地當交通要衝)」之縣,不算好治理的地面;但鄭燿以「簡」、「靜」二字撫之,處事有方。峽江縣的諸生欲謁見知縣者,鄭燿必以禮接待。鄭燿又念及該縣士人貧困,於是與其屬吏捐俸建立了「觀瀾書院」,並購置學田、以其佃租來支應教師學生的費用,使士子們能安心向學。鄭燿又「品騭精明」,他所賞識的諸生,有多人相繼取得功名。為了感懷鄭燿,峽江縣士民還為他建了生祠、立去思碑;可見即便沒有許獬的請託,鄭燿也是早該以其治績獲擢陞的。

        然而,鄭燿的官運著實不佳:他離開峽江,雖是由正七品的知縣晉陞為正五品的府同知,但他卻是被派去位處四川、貴州、雲南三省交界地帶的「烏撒軍民府」當同知。當地漢、蠻雜處,本就容易衝突生事;且氣候濕熱,水土不服與疫病,往往是外地被派往任官者頭痛的大問題。光是地理環境而言,只怕就還比峽江縣更糟。對於鄭燿被派往烏撒軍民府當同知一事,時人亦有為其抱不平者:嘉興府人黃承玄(萬曆十四年進士),曾於萬曆三十四年十月至三十七年八月間擔任江西按察使,之後轉任河南右布政使。當鄭燿離開峽江時,黃承玄雖早已不在江西,但他卻特別寫了一封信給當時任職四川建昌兵備道的蔡守愚,信中提到:「鄭拙我拊循峽邑,百廢待舉,治理流聞,主爵僅處以常調,已失當矣。」依黃承玄所知見,鄭燿的治績有目共睹,但其陞遷卻只與考績平常者相同,沒得到「好缺」;而鄭燿之所以得不到相應的擢陞,依黃承玄所言,問題是出在「主爵」、吏部主事者這方面。蓋按察使等官員雖可為良宦美言,但最終陞遷動向的決定權是在中央;天下官職雖多,但美缺有限,若是有力者為所私者謀求運作,則真正之良宦便會遭排擠受委曲。黃承玄信中言,鄭燿離開峽江時,「命下之日,概邑呼號,思臥其轍」;百姓士民除了眷念這位好父母官,也是為鄭燿將去之地環境惡劣感到不平不捨吧。黃承玄會特意去信蔡守愚,乃因蔡守愚之轄地與鄭燿所在的烏撒軍民府鄰近,希望蔡守愚不要忽視了鄭燿這位好官、並且「幫他一把」。以籍貫、登科年份等背景來看,黃承玄在擔任江西按察使之前,應該和鄭燿並沒什麼淵源,寫此信純是出於不平之心與惜才(黃承玄予蔡守愚之信,見其所著《盟鷗堂集卷之二十二〈與蔡發吾〉)。能使先前之長官都為其說話相挺,鄭燿治民表現之佳可以想見。  

        關於鄭燿在離開峽江後的情形,因其歷宦之地偏遠,筆者沒能找到出自當地的記載。在明末何喬遠《閩書》卷之七十四〈舊英志〉部份有為鄭燿立傳,載其「字汝孚。署同安教諭,識許獬諸生中。任峽江知縣、烏撒同知,治邑佐郡,禮士愛民。一署眉州,民懷其惠。」據何喬遠所記,鄭燿除了當過烏撒府同知,還曾代理過眉州知州,但也就僅止於此了。雖其陞遷受抑,但鄭燿一直本其初心,所至能「禮士愛民」、使「民懷其惠」,際遇之蹭蹬諒不致縈於心頭;倒是其先於眾人所賞識的許獬,竟在中年便天妒而逝,更使鄭燿感到無奈惋嘆吧。     

        由許獬所寫的書信、碑文來看,他與鄭燿之間的交誼,確乎能符合𤊹祭文中的「某於往歲,振鐸同魚。十年往復,情好如初」等句;鄭燿應即是委託𤊹〈祭許子遜太史文〉之人。但委託者弄清楚了,不免又衍生接下來的問題:鄭燿如此重視許獬、與其「情好如初」,何以作一篇祭文都還得找人代筆?這其中原因,或許不只一點。

        首先可能是忙碌。當許獬遽逝之時,鄭燿還是峽江知縣;雖其能以「簡靜」理事,免不了也會有忙不過來的時候。何況所重視者的噩耗突來,更使人心瘁神傷,一時茫然,更無法定心寫一篇祭文。福建雖緊鄰江西,但古代通訊不發達,許獬的訃聞傳到峽江恐已過相當時日;在自己一時難以動筆成文卻又趕急的情況下,委託「作手」是不得已的選擇。況且古之文人縱使能寫諸般應用文,也會有不擅長的部份,能請一個高明的「作手」代筆,就可妥善了卻心事。諒鄭燿在得知許獬死訊後,為了儘速往祭,於是寫信委託徐𤊹(應該也會附帶「潤筆」),簡單略述自己與許獬的交誼經過;再由其家人、家丁或友人,帶著寫就的祭文與奠儀前往同安代為奠祭。在身負公職、行止不得自由的情形下,這已是鄭燿所能作的最好安排了。

         ──在流傳至今的古人文章中,出於代筆者,有相當的數量。譬如𤊹,應就是常常接到這一類的委託:在他的《紅雨樓集》稿本第一冊所收入的文章中,就有〈詩經考序〉、〈初政紀事序〉、〈積善百行錄序〉、〈全嬰堂集序〉、〈四瑞錄序〉、〈賀永福唐侯奏績序〉等等文題下有註是代作;另外稿本第十冊除了〈祭許子遜太史文(代)〉之外,還有〈祭葉思山民部〉、〈祭封都御史陳公文〉、〈祭大司農謝公文〉、〈祭大司空芝陽劉公文〉等等,也都是代作。諒𤊹雖沒掛出「代筆」的招牌,但福州府一帶的時人都曉得需要「急就文章」時,該去委託誰。筆者於此文開頭提過的第二種「代作」情形:為創立、重修某種公私立建物或宗教建築之記文,在這裡也舉個例子。鄭燿於萬曆三十一年時在峽江縣創建「觀瀾書院」,據同治十年刻本《峽江縣志》卷之六〈學校志〉部份記載,此書院初創之時,曾有兩位名人為之作記文:一位是徐即登,作〈峽江觀瀾書院碑記〉;另一位是曾同亨(江西吉水人,嘉靖三十八年進士,萬曆三十一年時正任職南京吏部尚書),作〈峽江縣觀瀾書院記〉。方志雖載記文的作者是這兩位,但其實後者之文乃出於代筆:閩縣人董應舉(萬曆二十六年進士)的《崇相集》卷十三,收有〈峽江鄭侯觀瀾書院記〉一文,文題下註「代」;董應舉此文與《峽江縣志》所載曾同亨「掛名」的那一篇大致相同,只在結尾小異,可知曾同亨是委託董應舉代作記文。據〈明神宗實錄〉所載,萬曆三十一年四月及十月間,曾同亨曾兩度以病乞休,惟神宗都沒允可。或許是當時身體狀況不好,曾同亨只得把作記之事轉託他人。若非董應舉的《崇相集》尚存於世,今人根本就不會去想到有「作者是誰」這個問題;因為見諸方志所載的這些記文,文題下是不會出現「代」字的。  

        藉由徐𤊹《紅雨樓集》稿本的面世,今人能得知在許獬去世時,鄭燿的悼亡之舉。不過,〈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篇文章,其實原本可能不會流傳下來──筆者在前面列出《紅雨樓集》稿本中代筆的諸篇作品,有些在文題上方有寫上個「不」字(也有寫兩個「不」字的)。因為這還是稿本,不是付梓後購書閱讀者在刻本上所加批註,故這「不」字之所來,可想見是𤊹自己(或是計畫為其編集出書者)所作的記號;其意涵不消說、就是出版時「不」收入這篇文章。換言之,若《紅雨樓集》早早就梓成以刻本面世、稿本又無存的話,那後世恐怕就全無機會看到〈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篇文章了。

旌孤忠於既往――許大來建「唐顏魯公祠」

                             旌孤忠於既往――

          許大來建「唐顏魯公祠」


羅元信

       在清代林焜熿所修《金門志》中,並未為明代中期的許大來立傳,僅於卷二〈分域略〉記其墳墓所在,另外就只有卷八〈選舉〉部份記其為嘉靖十年辛卯科舉人,並附註他係「福侄、光卿祖。萬州牧;有便民之政」。民國七十六年出版之《金門珠浦許氏族譜》,在〈科第出身〉部份為許大來所立傳,記載其成舉人後之宦歷為:「授河南確山知縣,壬子(嘉靖卅一年,西元1552)陞廣西梧州通判,戊午(嘉靖卅七年,西元1558)陞廣東萬州知州,時興泉二郡,屢苦遭倭寇患,乘間歸省,被論不謹閒住,居官有便民之政。」在此簡傳之外,《金門珠浦許氏族譜》中僅載有許大來所撰「珠浦許氏族譜後跋」一篇。除上開方志與族譜中所見,關於許大來的文獻,以往筆者也僅只在晉江人黃伯善所著「菊山詩稿」卷之八,找到一首「送許南峯宰確山」詩,是其在許大來將往確山出任知縣時的送行之作。於今筆者另檢得明人雷以澤所撰一篇〈創建顏魯公祠碑記〉,係記述許大來在確山縣建祠紀念顏真卿的經過,茲於下介紹。 

        《舊唐書.顏真卿傳》:顏真卿,字清臣,係唐代名臣,以工於書法而聞世,與歐陽詢、柳公權、趙孟稱「楷書四大家」。顏真卿自少勤學,於唐玄宗開元廿二年(西元734成進士,歷任監察御史、河西隴右軍試覆屯交兵使、河東朔方試覆屯交兵使,所至有治聲。後遷殿中侍御史、東都畿採訪判官,轉侍御史、武部員外郎。但楊國忠怒其不附己,被外派為平原郡太守。斯時安祿山叛跡已露,顏真卿修城儲糧,預作防備。不久安祿山果然造反,盡陷河朔,獨有平原郡城守具備而未失。之後河北二十四郡中有十七郡同日歸順,共推真卿為帥,得兵二十餘萬,阻絕安祿山向東北發展勢力的企圖。顏真卿因此獲詔加戶部侍郎,仍為平原太守。肅宗即位後,又於靈武授顏真卿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河北採訪招討使。但安祿山遣部將急攻河北諸郡,顏真卿勢蹇難守,被迫棄郡渡河,道經江淮荊襄,抵達肅宗行在之鳳翔,獲授憲部尚書,尋加御史大夫。雖天子是蒙塵在外,顏真卿對諸臣之朝儀仍不鬆懈,有失禮者必劾之。顏真卿於代宗朝進封魯郡公(故後世以「顏魯公」稱之),然因直言不諱,為權臣所忌,於肅宗、代宗朝時屢遭排擠,甚至外放遷轉而不得立於朝中,惟其骨鯁從未因橫逆而稍有軟化。德宗即位後,顏真卿在朝為禮儀使,又遭先後為相之楊炎、盧杞所惡,雖有太子少傅、太子太師之頭銜,卻無實權。德宗建中三年(西元782),淮西節度使李希烈與河北藩鎮等勾結造反,攻陷河南汝州。奸險之盧杞竟趁機奏請,稱「顏真卿四方所信,使諭之,可不勞師旅。」而為盧杞所蔽之德宗竟也聽了他的讒言,指派顏真卿去諭示李希烈,舉朝為之失色。斯時顏真卿已高齡七十多歲,又是四朝元老、國之重臣,若以體衰之類的理由婉謝此命,也不會有人說話。但顏真卿毫不推卻,毅然出發,朝中正人無不為之危懼。顏真卿往見李希烈之後,屢遭威嚇,甚至以性命相脅,或以宰相之位利誘,但顏真卿自始至終毫不為所動,李希烈對之亦無可奈何,只得將顏真卿幽禁於龍興寺。顏真卿自知萬無生理,於是寫下遺表,自為墓誌、祭文,常指其寢室西面牆下云:「吾殯所也。」其後李希烈攻陷汴州,僭稱「楚帝」、年號「武成」,並派人向顏真卿問天子朝儀,顏真卿只答曰:「老夫耄矣,曾掌國禮,所記者諸侯朝覲禮耳。」德宗興元元年(西元784年),李希烈遭遇挫敗,又派其部將辛景臻、安華到幽禁顏真卿所在,於庭院堆起柴堆還潑油點火,並再度威嚇顏真卿:他若不降服就是燒死。顏真卿聽了李希烈叫辛景臻傳達的話,自己就上前要往火堆裡跳,辛景臻等趕緊拉住才阻止了。同年七月,因朱泚之亂而一度離京的德宗還駕長安;是時李希烈之弟李希倩,因屬殘害王室成員之朱泚的黨羽,伏誅就戮。李希烈聞其弟死訊而大怒,派了閹奴與辛景臻等去殺顏真卿。興元元年八月三日這一天,辛景臻等見了顏真卿,還先對他謊稱:「有敕。」顏真卿誤以為是德宗來敕、下拜接旨。閹奴告之曰:「宜賜卿死。」顏真卿對曰:「老臣無狀,罪當死,然不知使人何日從長安來?」閹奴回答:「從大梁(李希烈僭號之國都)來。」顏真卿怒罵道:「乃逆賊耳,何敕耶!」,接著便被縊死了,時年七十七歲。嗣後淮、泗間平定,顏真卿的遺體於貞元元年(785年)被護送回京師,愚闇的德宗這時才痛悼異常,廢朝五日,賜顏真卿諡文忠」,並詔予其子顏頵、顏碩等超授官秩」的優遇。因顏真卿之忠烈可風,嗣後在文宗朝時,其曾孫顏弘式還因先祖遺蔭而被命為同州參軍。《舊唐書》於顏真卿傳末贊其「富於學,守其正,全其節,是文之傑也」,洵為定論。

        因顏真卿壯烈殉國,加以著名書法家身分,名聞千古,與其行跡有關的地點建祠紀念,自是非僅一二。譬如現今江蘇省南京市鼓樓區烏龍潭公園內建有「顏魯公祠」,乃緣於烏龍潭係顏真卿擔任昇州刺史時所建放生池。河南省商丘市亦有始建於唐代之「顏魯公祠」,因當地保存有顏真卿所書「八關齋石幢」真跡。許大來在確山縣任知縣時為顏真卿建祠,是因該縣城外西北之北泉寺,舊載為顏真卿殉難之地;不過關於顏真卿殉難的真確地點,於今也並非沒有異說異議。筆者姑先將相關的這篇建祠記文抄出、並略釋其中典故詞語,然後再稍述關於顏真卿殉難地點的異說問題。    

        筆者所檢得許大來為顏真卿建祠之記文,見載於民國二十年排印本《確山縣志》卷二十三〈文徵中〉部份。該祠位於北泉寺旁,據《確山縣志》卷三〈古蹟考.寺觀〉所記:「北泉寺,城西北樂、秀二山之間,隋時建,唐名『資福寺』,顏真卿盡節處,宋崇寧間重修,改為『萬壽禪寺』,尋改今名,明洪武初重修。」該志卷四〈建置〉則記有曰:「顏公祠,在北泉寺側,明嘉靖二十六年,知府潘於正(筆者按:此處該志有誤,應為「潘子正」)、知縣許大來立。」關於撰寫建祠碑記者之身分,《確山縣志》在文題下僅簡單記曰「明  雷以澤  撰」,並無其籍貫、字號或擔任官職的資料。惟由記文近末處寫道「庠生郭宗弼等請鐫諸石以傳不朽,而丐余文以誌之」來看,這位「雷以澤」應是確山縣當地縣學的教員;但民國本《確山縣志》對於該縣明代之教諭、訓導姓名記載零星不全,未見「雷以澤」之名。藉由「中國方志庫」資料庫檢索,筆者查得明隆慶五年刻本《永州府志》卷五〈人物表中〉所載,該府府學於嘉靖壬寅(廿一年,西元1542)年曾出過一位歲貢生「雷以澤」,後來擔任的職務是「訓導」(永州府在明代屬湖廣,在湖南之南部)。由姓名、年代之符合,這位「雷以澤」應就是作記文者。為顏真卿建祠,原該儘可能找位有名望地位者來為文以誌其事;但或許就如記文中所云,確山縣在那時是「偏州下邑」,當地一時間找不到顯宦或著名文士來執筆,而盛事又總不能無所記述,也只得由能文之訓導雷以澤來執筆了。這篇記文如下:

 

    創建顏魯公祠碑記                明    雷以澤     撰

 

   愚嘗讀《唐書》,至德宗興元元年八月,逆賊李希烈遣中使殺顏真卿於蔡州,乃掩卷而嘆曰:嗚呼!盧杞之陷先生,何其酷!先生於死生之際,何其明耶!昔先生之在天寶間也,出守平原,間道奏賊,而為二十四郡之倡。繼而屯博平、使河隴、將五丈原,歷履艱危,於時可以死矣;顧能沈晦,以圖後效。幸而天祚有唐,小醜就僇,先生得以奮志立功,完名全節,不辱不殆。昔人謂生有重於泰山也,先生以之。及其神州擾亂,天子播遷,先生以正直而為盧杞所讎,使使希烈。維時勤王四起,不日賊擒,先生可以不死矣;顧乃奮身罵賊,益見幽囚,卒為偽勅所迫,乃以朝衣趨坎而從容就縊焉。昔人謂死有輕於鴻毛也,先生以之。且先生之未死也,忠貞孝友,羽儀王室,而為四朝之元老,無乃天欲成人之美名,故使得以延其世,而不靳其生乎?及先生之死也,偽楚遂平,盧賊繼族,而成萬古之英烈,無迺天以完節付之,而使之死當其時也耶?《史綱謂先生不死於希烈之稱號,而書其所謂殺,亦不知先生者矣!由是瘞於城南,屍如金色,刀圭碧霞,飛身羅浮,而蚕頭馬尾之書,猶以付之子孫。是先生雖死,而忠魂義魄,無一日而不在天地間也。至于汗史留青,仙籙紀異,則先生之死,與剖心之比干、乘箕之傅說,又同一光且神也。惜乎五世之次既終,君子之澤以斬;況偏州下邑,能永先生之思耶?邇來汝甯守萬渠潘侯,得先生之靈於夢寐間,乃稽往誌,始知北泉寺為先生自縊之所。爰舉春秋二祀,議剏祀宇,以確令遷代不常,竟弗克遂。今年六月,南峰許侯以八閩之雋,小試茲邑,甫下車,惟廉平節愛,元元有更生之望,而旌別淑慝,又其銳志焉者。月餘,值秋祭,見其附主於佛教之堂,喟然嘆曰:「先生,正人也。茲位安耶?於是求可以先生者,東去十步餘,得一堂,凡三楹,軒豁明朗,可享可祀。然猶病其淺,後搆以室;病其缺,前設以屏。遂捐俸資,經營木石,鳩集工役,命典史羅世洪以董其事,僅踰月而告成功。堂宇廟貌,煥然一新,乃擇日具禮,率闔學師生,正先生之位於其中,仍匾其額曰「唐顏魯公祠」,盖揆諸義而協焉者也。祠既成,諸鄉士大夫往視之,僉曰:「南峰侯之意,淵乎!微矣!旌孤忠於既往,所以懼奸佞於未來;厥功與孔子作《春秋而懼亂臣賊子者相先後,顧不偉與(歟)!」庠生郭宗弼等請鐫諸石以傳不朽,而丐余文以誌之。余備述先生抗賊之忠,及南峰建祠之意,昭眎來茲。則先生之風,久而彌長;而南峰之表揚忠貞,尚未艾也。南峰名大來,字惟鵬,閩泉同安人,南峰其別號云。嘉靖二十六年丁未十一月吉日,知確山縣事許大來建祠。

 

   ──本篇部份語詞、典故,略釋於下:

       《唐書》:記述唐代史事之正史有兩部,其一為後晉劉昫等奉敕撰,另一則為北宋時歐陽修、宋祁等奉敕撰,兩者原本都僅名為《唐書》。北宋間重修《唐書》後,劉昫等所撰之《唐書》曾經長期湮沒無聞,直到明代中葉由聞人詮搜輯刻印,後晉時所修《唐書》才又重行於世。為了有所區別,後人遂將後晉時所修者稱為《舊唐書》,而將北宋時所修者稱《新唐書》。按:《舊唐書》列傳第七十八〈顏真卿傳〉中,在述李希烈之弟伏誅後記曰:「希烈聞之怒,興元元年八月三日,乃使閹奴與景臻等殺真卿。」至於《新唐書》之〈顏真卿傳〉中,僅言李希倩死後,「希烈因發怒,使閹奴等害真卿」,沒說到明確日期。故而在雷以澤這篇記文中提到的《唐書》,應該是劉昫等所撰之《舊唐書》。但筆者在此得說明一點:《舊唐書》雖載顏真卿死於唐德宗興元元年(西元784年)八月,但文獻中亦有稱是在次年、即唐德宗貞元元年(西元785年)。照理說,考查某個古人的確切死亡日期,只要有其行狀、墓誌銘或神道碑傳世,裡面應當會有詳細記載;但在顏真卿的情形,卻是各持一說。顏真卿之內侄殷亮所撰〈顏魯公行狀〉中,是稱:「貞元元年(西元785年),河南王師復振……其年八月二十四日,(希烈)又使(辛)景臻等害於龍興寺幽辱之所,凡享年七十七。」而在令狐峘(時為右庶子)所撰〈光祿大夫太子太師上柱國魯郡開國公顏真卿神道碑銘〉裡,卻是記載顏真卿於:「今上(唐德宗)興元元年八月三日,蹈危致命,薨於蔡州之難。」〈行狀〉說是在貞元元年,但〈神道碑銘〉卻說是興元元年;而且不僅年份有差、連忌日都不同。因顏真卿死於「賊」、偽政權控制的區域內,其死訊傳出的時間、說法不一致,這可以理解;但在撰寫〈行狀〉與〈神道碑銘〉時,通常是後者以前者為據、加以鋪陳,為何兩者在這重點上還會有差異?令人不解。

        及先生之死也,偽楚遂平,盧賊繼族:殺害顏真卿的叛將李希烈,在德宗貞元二年(西元786年)三月間因吃牛肉而生病,遭自己的部將陳仙奇趁機於藥中下毒致死,其僭號建立之偽「楚」告終,家眷人等亦一併被誅。至於陷害顏真卿之盧杞,因其忌能妒賢、又搜刮民財,導致眾怨,於德宗建中四年(西元783年)底被外貶為新州司馬。其後德宗又欲再起用盧杞為饒州刺史,但遭給事中袁高、諫官趙需等堅決反對,並上疏痛陳盧杞之種種罪惡。德宗不得已,改授盧杞為澧州別駕,不久之後盧杞便卒於澧州。惟雷以澤在此言「盧賊繼族」,看似盧杞之家族亦因其惡而牽累被滅,這恐怕會導致誤解;但這究竟是雷以澤記憶有誤所致、抑或雷以澤原本碑記中是用「卒」字,而《確山縣志》纂輯時誤作「族」字?筆者無法判斷。據《舊唐書.盧杞傳》之附傳,盧杞之子盧元輔自少時便「以清行聞於時」,不似盧杞心性奸險又多惡行。在盧杞死後,因德宗還是對其思之不已,於是對其子盧元輔屢賜特恩;盧元輔由崇文館校書郎做起,最終官至兵部侍郎。由於盧元輔品行無疵,時人亦不因其父盧杞之惡而敵視他。盧元輔卒於唐文宗大和三年(西元829),享年五十六歲;至於其子、孫就不必多提了。要之,盧杞之家族在其死後仍緜延未絕,並未遭「族(滅)」。 

        史綱謂先生不死於希烈之稱號,而書其所謂殺,亦不知先生者矣:雷以澤此處所言史綱》,應係指宋儒朱熹生前未能完成定稿之《資治通鑑綱目》,由其門人趙師淵續成。《資治通鑑綱目》成書後,由宋代下迄明、清,陸續有人為其作增補、注疏之工作,譬如宋代有尹起莘撰《資治通鑑綱目發明》、元代之劉友益撰《資治通鑑綱目書法》等。在《資治通鑑綱目》卷四十七上、興元元年部份記曰:「八月,顏真卿為李希烈所殺。」由於《資治通鑑綱目》一書,出於朱熹所撰「綱」之部份,係仿《春秋》經文,用字精簡,隨句勢而有不同之褒貶語意,故後人對其述顏真卿之死的筆法產生不同意見。就在顏真卿遇害前不久,有位官員孔巢父亦受命出使宣慰而遇害,《資治通鑑綱目》中記此事曰:「遣給事中孔巢父宣慰河中,李懷光殺之。」同樣因往諭叛逆而遇害,朱熹記孔巢父遭「李懷光殺之」,而對顏真卿則記「為李希烈所殺」;筆法不同,原因何在?對於朱熹此處筆法,劉友益《資治通鑑綱目書法》中言:「巢父書殺之,此書為所殺,何?為真卿惜也。何以言之?真卿留蔡於是二十閱月,無生理矣。真卿之死,當於希烈僭號時也。」按照劉友益之說,朱熹是認為顏真卿遲遲不自殺,乃是抱著或許能僥倖不死的希望;顏真卿早該在李希烈僭號稱帝時就自殺,這樣就不必遭長期囚辱,且最終還不免死於賊手。但尹起莘所撰《資治通鑑綱目發明》一書中,對「顏真卿為李希烈所殺」一句則有不同看法。尹起莘認為:《資治通鑑綱目》中記「建中四年,希烈陷汝州,詔遣真卿宣慰之」的筆法,已指出顏真卿是受命出使,「其權初不在己」,故嗣後書其為李希烈所殺,「以著盧杞陷害之意。若曰朝有老臣如真卿者,不能保全始終,乃使之為賊所殺。故夫希烈非能殺真卿者,乃是朝廷使真卿為希烈所殺耳。書法如此,其所以歸罪當時之意。」要之,雷以澤是認為:那些因《資治通鑑綱目》的記述筆法,因而懷疑顏真卿還抱有僥倖生還希望的人,乃「不知先生者矣」。顏真卿在遇害之前,面對大火柴堆都敢往前衝了,又豈會是貪生怕死之輩?其遲遲不死,乃因本受朝廷之命來諭李希烈投降;只要使命一天沒完成,顏真卿便要以其老命與李希烈相持下去,其不屈不撓之心便是如此。儘管是遭奸臣借刀殺人、還有愚闇的皇上遣其出使,顏真卿亦在所不辭。

        由是瘞於城南,屍如金色,刀圭碧霞,飛身羅浮,而蚕(蠶)頭馬尾之書,猶以付之子孫:在顏真卿死後,曾有一些神異傳說出現;認為他並不是真正死了,而是藉遇害之事「屍解」、超脫成仙。在宋人劉斧所撰《青瑣高議.前集卷之一》中,便記載了「顏真卿羅浮屍解」的故事:稱顏真卿往諭李希烈之前,親友於長樂坡為其餞行訣別,那時顏真卿自道,早年曾遇見一位叫「陶八八」的道士,授予他「刀圭碧霞丹」;又告訴他七十歲後「有厄即吉(表面兇險,其實是好事)」,將來會在羅浮山(在廣東增城縣,相傳是東晉葛洪得仙術之地)等他。後來顏真卿遇害,「瘞於城南。希烈敗,家人啟柩,見狀貌如生,遍身金色,鬚髮長數尺。」而在顏真卿歸葬偃師北山之後,有個洛陽客商出外行經羅浮山,遇見兩個道士在樹下奕棋。其中一位道士問客商自何處來,之後便託其轉交一封信給偃師北山的顏家。顏真卿之子孫得信後大驚,因為此信乃「先太師親翰也」、其筆法有「蠶頭馬尾之勢」。顏家子孫因此「發塚」,卻發現「棺已空矣」;又往羅浮山去尋覓,但已無法覓得蹤跡。由雷以澤的敘述,他所讀過關於顏真卿屍解成仙的故事,大概便是來自《青瑣高議》這一類書籍──顏真卿一生公忠體國、正色立朝,原本該是像郭子儀一樣「富貴壽考」以終,卻因奸人陷害、殉命賊手。諒因後世憫其枉死之冤,才會造作出他藉此成仙的傳說。

 惜乎五世之次既終,君子之澤以斬:語出《孟子.離婁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由唐至明,早已不只五世;雷以澤謂因年代久遠,故連在顏真卿殉身之處都已無奉祀他的場所。

  邇來汝甯守萬渠潘侯,得先生之靈於夢寐間,乃稽往誌,始知北泉寺為先生自縊之所:汝甯守,即汝寧府知府。萬渠潘侯,即潘子正,字汝中,號萬渠,南直隸六安州人。潘子正於嘉靖七年成舉人、十一年成進士,曾歷行人、兵科給事中、戶部員外郎、汝寧府知府等職,官至貴州參政。關於潘子正來任知府的起迄時間,各版《汝寧府志》皆闕載,只有明人李本固所撰《汝南志》卷之九〈宦蹟二〉部份為潘子正所立傳中,稱他是於嘉靖二十二年(西元1543)時到職,但離任時間仍不詳。據雷以澤所記,是這位知府潘子正在夢寐間見到顏真卿顯靈,又去查了舊有志書,才知道北泉寺便是顏真卿死處。下文云潘子正原有意在確山縣為顏真卿建專祠,但因知縣更代,一時未能完成;之後許大來於嘉靖二十六年來任確山知縣,於秋祭時見有顏真卿的牌位「附主於佛教之堂」,應該就是潘子正在北泉寺內為顏真卿所暫立之神主。因顏真卿非佛教中人,許大來也覺祀於佛寺內不妥,方於北泉寺東側覓得臨近房舍,加以增修,創建了「顏魯公祠」。

  南峰名大來,字惟鵬:按,《金門珠浦許氏族譜》之〈科第出身〉部份為許大來所立傳中,稱其「字惟明,號南峯」;然而在《確山縣志》卷二十三〈文徵中〉所收雷以澤這篇記文,是稱許大來「字惟鵬」。可是,同樣在這部《確山縣志》卷七〈職官考〉部份所載許大來資料,卻是記其「字維朋」。惟明、惟鵬、維朋,這三者哪一個才是許大來之「字」?抑或其中之一是其常用者,而另外一個或兩個是較少用之「又字」?難以剖明。       

  ……許大來為顏真卿建祠之事,雷以澤所撰〈創建顏魯公祠碑記〉已詳細記述其經過。但筆者必需補充說明:關於顏真卿殉身之處,其實迄今仍是個謎團,還未能解開。而會造成謎團的起因,是在顏真卿去世後不久便出現了。筆者在前文已提過,顏真卿死後,其內侄殷亮曾為其撰〈行狀〉,另外令狐峘為顏真卿寫了〈神道碑銘〉。但〈行狀〉中是稱李希烈「送公(顏真卿)於蔡州龍興寺居焉……又使(辛)景臻等害於龍興寺幽辱之所」,然而〈神道碑銘〉卻是載顏真卿「遇害於汝州之龍興寺」;一個說在蔡州,另一個說是在汝州,這個「龍興寺」到底是在哪裡?從顏真卿剛死不久開始便已弄不清楚。況且,據《舊唐書》地理志部份所載,唐時的汝州下轄包括:梁、郟城、魯山、葉、襄城、龍興、臨汝等七縣,蔡州則下轄有汝陽、朗山(後來的確山縣)、遂平、郾城、上蔡、新蔡、褒信、新息、平輿、西平、真陽等十一個縣。即便能弄清是在汝州或蔡州,但「龍興寺」到底是位在該州州城、或是該州下轄的哪一個縣境內?這又是個難以確定的大問題了。

  又:雷以澤的記文中,稱潘子正查到有記載顏真卿死於北泉寺的「往誌」,到底指的是哪一部方志?因所言太簡,筆者也無法據其言去找書來進行覈實。不過,明代中期時李賢(明宣宗宣德八年進士,明憲宗時官至華蓋殿大學士)等奉勅所修《明一統志》卷三十一〈汝寧府.寺觀〉部份,確實載有一「北泉寺,在確山西北一十五里,唐名『資福』,即叛臣李希烈害顏真卿處,本朝洪武中重脩。」(唐朝時的蔡州,與明代的汝寧府大部份重疊;但汝寧府的範圍更大些)既有《明一統志》存世,至少可知雷以澤稱「往誌」有載之事不謬。但問題並未解決:因為不論是《舊唐書》或顏真卿之〈行狀〉、〈神道碑銘〉,皆稱其殉身之處係「龍興寺」,但《明一統志》卻載北泉寺在唐代時是稱「資福寺」、並非「龍興寺」。不過,以李賢等大學士之學養,應該也清楚《舊唐書》對顏真卿死處的記載;而他們仍寫下「即叛臣李希烈害顏真卿處」云云,為「北泉寺」作保,則北泉寺乃顏真卿殉身處的說法,應該至少在明代中期以前就有了。而由於舊時關於顏真卿殉身處記載不明確,近年間便又冒出了言之鑿鑿的「新說」,茲述於下:

        確山縣的東鄰現有汝南縣(筆者按:民國以後的汝南縣,舊稱汝陽縣,係明清時汝寧府府治所在)2005年時,在汝南縣和孝鎮邱井村邱寺自然村維修一座橋樑時,據稱發現了兩塊石碑,但兩塊碑文都殘缺或模糊;一塊是《重修蘇莊橋記事碑》、另一塊是《重修龍興寺記事碑》。關於這兩塊石碑上的文字,筆者在網路上找到大陸吳紅建先生所撰〈顏真卿殉節處考釋〉一文有介紹。吳紅建先生在文中自述,他於2013年元月13日專程驅車前往和孝鎮邱井村,親眼目睹碑文碑況,並實地進行拍照,其文中稱:

    《重修龍興寺碑記》是一塊斷碑,文字多有殘缺,碑額刻有『流芳千古四字,碑文有『嘗思星移物換,天道不盡變遷,古往今來,人事亦有代(謝)』 和『鼎力克紹前()尤為後之(君)子善(繼)(顏)公之志,隨時 □□俾寺中等字樣,落款為:『清光緒二十一年歲次乙巳清和。結合碑額、碑文內容,可以推測,應為唐朝顏真卿所立。《重修蘇莊橋記》則碑體完好,碑額刻有『國泰民安四字,但碑面字道較淺,幾不可辯,款識已模糊不清,不知何朝何年所立,只依稀可見開篇兩行:汝城西南六十一許龍興寺前、龍尾河間有一石橋,名曰蘇莊橋……。』

        ──由於有這兩塊石碑上出現了「龍興寺」字樣,因此汝南縣邱井村剎時爆紅、被人認為才是顏真卿真正殉身的所在。不過,大陸近年來極力發展「旅遊扶貧」、許多偏僻地區鄉村都挖空心思「發掘」舊時文物或傳說,希望可以招徠遊客光臨消費、繁榮地方;因此這種「發現」到底靠不靠譜,必需小心檢視。而以筆者之見,汝南縣和孝鎮邱井村關於顏真卿殉身處的「發現」,恐怕是禁不起勘考的。              

  首先,在吳紅建先生所撰〈顏真卿殉節處考釋〉一文中,是如此列出《重修龍興寺碑記》斷碑上疑與顏真卿有關的字跡:「鼎力克紹前()尤為後之(君)子善(繼)(顏)公之志,隨時 □□俾寺中」,「休」、「君」、「繼」、「顏」等字有加括號;另有兩字以□□表示,應是屬於無法辨識的闕文。由這樣的迻錄內容來看,「休」、「君」、「繼」、「顏」等字應已是模糊不清、勉強辨讀才補上的字:既然無法清楚辨識是否真是「顏公」二字,那就無法確定這與顏真卿有關;況且就算碑上真的是「顏公」二字,但天下姓顏者多矣、又怎能斷言此處「顏公」就是指顏真卿?再者,吳紅建先生文中稱《重修龍興寺碑記》斷碑之末所記時間,係「清光緒二十一年(西元1895歲次乙巳清和」;但筆者查了民國廿七年所修石印本《重修汝南縣志》,該志卷三〈古蹟考.古寺觀〉部份中,卻根本就沒關於「龍興寺」隻字片語的記載。《重修汝南縣志》卷三〈古蹟考.古寺觀〉部份,對於該縣寺觀廟宇等有很明確的記載。譬如其中有記:「真武廟,府治內,洪武二十一年知府張勉建,在舊察院東,廢。成化十年,崇王奉勅建,民國廢。」,又如「靈官廟,北月城內,嘉靖間修,順治八年重修,民國廢,遺址尚存。」、「三義廟,城南三里店,祀漢昭烈、關壯繆、張桓侯三人,民國十九年,縣長張俊龍撤廢。」由這三個例子,即可見出《重修汝南縣志》對當地宗教建築由明、清到民國間的興廢更迭記載之詳盡:如果光緒二十一年時,真的曾有「重修」龍興寺這樁事發生,那即便後來因故廢寺,《重修汝南縣志》中應該也會有記其「遺址尚存」或是誰將之「撤廢」才是;完全沒有記載,便是此事不曾發生。

  再者:若說真有「重修」這檔事,那麼更早前的方志就該有關於「龍興寺」的記載。今之汝南縣,在明清時稱汝陽縣,但筆者查了清順治年間以及康熙二十九年刊本《汝陽縣志》,這兩部清初縣志所記寺觀中同樣也都沒有「龍興寺」。從舊志中所見,「重修龍興寺」云云的說法,根本就是只存在於近年才被「發現」的《重修龍興寺碑記》這塊斷碑上:歷史上並無此事。而既知《重修龍興寺碑記》乃嚮壁虛造,則同時出世的《重修蘇莊橋記》也就十足可疑;該碑尚可辨識的字跡中云:「城(指汝南縣縣城西南六十一許龍興寺前、龍尾河間有一石橋,名曰蘇莊橋……」。以筆者之見:這純粹是要用來幫忙「定位」的──因為《重修龍興寺碑記》既是以斷碑狀態出現,難保不會有人質疑:這是否是無良石工由他處盜採、而後才被移至其現今被「發現」的地點?於是《重修蘇莊橋記》便冒出來,除了說明該橋與縣城間的距離,重點乃在於把「龍興寺」三個字看似無心地帶進來;橋在此、「龍興寺」當然也就在此。《重修蘇莊橋記》石碑的出現,就像在法庭上傳喚的「第二位證人」、用以證明第一位證人沒有撒謊;但「第一位證人」既然是虛構的,則這第二位證人也只不過是障眼法,不難看穿。惟除了「物證」之外,現今的汝南縣居然連「人證」都準備了。吳紅建先生的文章中稱:「據當地老人講,該寺毀於解放前夕,1935年前後,官莊與和孝分鄉時,該寺曾用作學校,當時占地24畝,房舍60餘間,前後共分四個大院,有大殿四座。」若照當地老人的說法,「龍興寺」在民國二十四年前後還存在、而且規模宏大。但筆者前已說明:民國廿七年本《重修汝南縣志》中,根本就沒有「龍興寺」的存在;則這些當地耆老的證言,其可信度毋庸多言(不然就是記憶有誤、把別的建築物當成是「龍興寺」了)──要之,十多年前被「發現」的《重修龍興寺碑記》斷碑與《重修蘇莊橋記》石碑,之所以會「橫空出世」,筆者估量這和大陸近年來「旅遊扶貧」的風潮脫不了關係。反正顏真卿殉身處之「龍興寺」所在地,本就難以確定;那就自己鑿兩塊碑、找幾位老先生來「講古」一下,又有何不可?就筆者在網路上查到的報導,邱井村當地的「龍興寺遺址」,已被列為汝南縣人民政府文物保護單位;諒必正開始火紅興旺、為接待來懷古的遊客而忙碌。反正「發展才是硬道理」、「脫貧」是一定要達標的目的;汝南縣也是在顏真卿可能殉身地點的範圍之內、大吹大擂也不算太離譜。  

  ──關於「龍興寺」所在近年興起的異說,筆者的看法大致就如上,現在回到許大來在確山縣創建「唐顏魯公祠」的經過。許大來於嘉靖十年辛卯(西元1531科成舉人,而他擔任知縣的期間,據民國《確山縣志》卷七〈職官考〉所載,是自嘉靖廿六年(1547)至卅一年(1552)。則許大來自成為舉人到出任知縣之間,大概也是參與過三次會試;三試不第,方以舉人身分至吏部參與銓選、並獲派任為確山縣知縣。雷以澤的記文中載,許大來蒞事「廉平節愛」、又著意於「旌別淑慝(分辨善惡而旌揚之)」,故見到顏真卿的神主被奉祀於舊載其殉身的北泉寺內,便立刻積極為顏真卿就近創設一所專祠,而且僅花月餘便成事。新上任的知縣一來,便為殉難於當地之千古忠臣立祠,自然贏得地方仕紳之好感,盛讚其「旌孤忠於既往」、可與孔子作《春秋》之功先後相映,對當地士民百姓極具教育意義。據民國《確山縣志》卷二十四〈文徵下〉部份所載,在許大來之後,清代嘉慶初年來任確山知縣之鄭命成,為使該祠有祭祀之資費來源,曾以僧人捐款購置祀田,並寫下〈顏魯公祠祀田碑記〉以誌其事。民國七年來任確山縣知事的林肇煌(字少衡,閩侯縣人),曾重修顏魯公祠,並自撰〈重修北泉寺顏魯公祠碑文〉;該碑文中且提及,在前清同治六年(1867)來任知縣的戴文海(安徽壽州人),亦曾重修過該祠。自許大來在確山縣創建「唐顏魯公祠」,迄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而此祠迭經重修、依然存世。1993年大陸「確山縣志編纂委員會」所編出版之《確山縣志》,在第517頁關於北泉寺的記載部份有述:該寺泉池「東面的顏魯公祠,為三間舊式磚瓦結構的殿堂,祠門簷廊之下,原有顏真卿所書“山中天”匾額,祠內塑顏真卿坐像。唐德宗時,顏真卿被淮西節度使李希烈縊殺于蔡州,故于此淮西名勝區建祠敬祀。」、「1982年秋,省文物局撥款重修顏真卿祠。」在1983年時,北泉寺更被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於今北泉寺與「顏魯公祠」,仍是遊客不絕的遊覽名勝。雖然,「顏魯公祠」迭經重修,與許大來當年初創時的風貌已不會全然相同,但說起創建該祠,其肇始功績自不可泯。「顏魯公祠」值得今人留意,以及進一步的實地勘察;或許在確山縣當地,尚有其他許大來之遺跡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