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孤忠於既往――
許大來建「唐顏魯公祠」
羅元信
在清代林焜熿所修《金門志》中,並未為明代中期的許大來立傳,僅於卷二〈分域略〉記其墳墓所在,另外就只有卷八〈選舉表〉部份記其為嘉靖十年辛卯科舉人,並附註他係「福侄、光卿祖。萬州牧;有便民之政」。民國七十六年出版之《金門珠浦許氏族譜》,在〈科第出身〉部份為許大來所立傳,記載其成舉人後之宦歷為:「授河南確山知縣,壬子(嘉靖卅一年,西元1552)陞廣西梧州通判,戊午(嘉靖卅七年,西元1558)陞廣東萬州知州,時興泉二郡,屢苦遭倭寇患,乘間歸省,被論不謹閒住,居官有便民之政。」在此簡傳之外,《金門珠浦許氏族譜》中僅載有許大來所撰「珠浦許氏族譜後跋」一篇。除上開方志與族譜中所見,關於許大來的文獻,以往筆者也僅只在晉江人黃伯善所著「菊山詩稿」卷之八,找到一首「送許南峯宰確山」詩,是其在許大來將往確山出任知縣時的送行之作。於今筆者另檢得明人雷以澤所撰一篇〈創建顏魯公祠碑記〉,係記述許大來在確山縣建祠紀念顏真卿的經過,茲於下介紹。
據《舊唐書.顏真卿傳》:顏真卿,字清臣,係唐代名臣,以工於書法而聞世,與歐陽詢、柳公權、趙孟頫並稱「楷書四大家」。顏真卿自少勤學,於唐玄宗開元廿二年(西元734)成進士,歷任監察御史、河西隴右軍試覆屯交兵使、河東朔方試覆屯交兵使,所至有治聲。後遷殿中侍御史、東都畿採訪判官,轉侍御史、武部員外郎。但楊國忠怒其不附己,被外派為平原郡太守。斯時安祿山叛跡已露,顏真卿修城儲糧,預作防備。不久安祿山果然造反,盡陷河朔,獨有平原郡城守具備而未失。之後河北二十四郡中有十七郡同日歸順,共推真卿為帥,得兵二十餘萬,阻絕安祿山向東北發展勢力的企圖。顏真卿因此獲詔加戶部侍郎,仍為平原太守。肅宗即位後,又於靈武授顏真卿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河北採訪招討使。但安祿山遣部將急攻河北諸郡,顏真卿勢蹇難守,被迫棄郡渡河,道經江淮荊襄,抵達肅宗行在之鳳翔,獲授憲部尚書,尋加御史大夫。雖天子是蒙塵在外,顏真卿對諸臣之朝儀仍不鬆懈,有失禮者必劾之。顏真卿於代宗朝進封魯郡公(故後世以「顏魯公」稱之),然因直言不諱,為權臣所忌,於肅宗、代宗朝時屢遭排擠,甚至外放遷轉而不得立於朝中,惟其骨鯁從未因橫逆而稍有軟化。德宗即位後,顏真卿在朝為禮儀使,又遭先後為相之楊炎、盧杞所惡,雖有太子少傅、太子太師之頭銜,卻無實權。德宗建中三年(西元782),淮西節度使李希烈與河北藩鎮等勾結造反,攻陷河南汝州。奸險之盧杞竟趁機奏請,稱「顏真卿四方所信,使諭之,可不勞師旅。」而為盧杞所蔽之德宗竟也聽了他的讒言,指派顏真卿去諭示李希烈,舉朝為之失色。斯時顏真卿已高齡七十多歲,又是四朝元老、國之重臣,若以體衰之類的理由婉謝此命,也不會有人說話。但顏真卿毫不推卻,毅然出發,朝中正人無不為之危懼。顏真卿往見李希烈之後,屢遭威嚇,甚至以性命相脅,或以宰相之位利誘,但顏真卿自始至終毫不為所動,李希烈對之亦無可奈何,只得將顏真卿幽禁於龍興寺。顏真卿自知萬無生理,於是寫下遺表,自為墓誌、祭文,常指其寢室西面牆下云:「吾殯所也。」其後李希烈攻陷汴州,僭稱「楚帝」、年號「武成」,並派人向顏真卿問天子朝儀,顏真卿只答曰:「老夫耄矣,曾掌國禮,所記者諸侯朝覲禮耳。」德宗興元元年(西元784年),李希烈遭遇挫敗,又派其部將辛景臻、安華到幽禁顏真卿所在,於庭院堆起柴堆還潑油點火,並再度威嚇顏真卿:他若不降服就是燒死。顏真卿聽了李希烈叫辛景臻傳達的話,自己就上前要往火堆裡跳,辛景臻等趕緊拉住才阻止了。同年七月,因朱泚之亂而一度離京的德宗還駕長安;是時李希烈之弟李希倩,因屬殘害王室成員之朱泚的黨羽,伏誅就戮。李希烈聞其弟死訊而大怒,派了閹奴與辛景臻等去殺顏真卿。興元元年八月三日這一天,辛景臻等見了顏真卿,還先對他謊稱:「有敕。」顏真卿誤以為是德宗來敕、下拜接旨。閹奴告之曰:「宜賜卿死。」顏真卿對曰:「老臣無狀,罪當死,然不知使人何日從長安來?」閹奴回答:「從大梁(李希烈僭號之國都)來。」顏真卿怒罵道:「乃逆賊耳,何敕耶!」,接著便被縊死了,時年七十七歲。嗣後淮、泗間平定,顏真卿的遺體於貞元元年(785年)被護送回京師,愚闇的德宗這時才「痛悼異常,廢朝五日」,賜顏真卿諡曰「文忠」,並詔予其子顏頵、顏碩等「超授官秩」的優遇。因顏真卿之忠烈可風,嗣後在文宗朝時,其曾孫顏弘式還因先祖遺蔭而被命為同州參軍。《舊唐書》於顏真卿傳末贊其「富於學,守其正,全其節,是文之傑也」,洵為定論。
因顏真卿壯烈殉國,加以著名書法家身分,名聞千古,與其行跡有關的地點建祠紀念,自是非僅一二。譬如現今江蘇省南京市鼓樓區烏龍潭公園內建有「顏魯公祠」,乃緣於烏龍潭係顏真卿擔任昇州刺史時所建放生池。河南省商丘市亦有始建於唐代之「顏魯公祠」,因當地保存有顏真卿所書「八關齋石幢」真跡。許大來在確山縣任知縣時為顏真卿建祠,是因該縣城外西北之北泉寺,舊載為顏真卿殉難之地;不過關於顏真卿殉難的真確地點,於今也並非沒有異說異議。筆者姑先將相關的這篇建祠記文抄出、並略釋其中典故詞語,然後再稍述關於顏真卿殉難地點的異說問題。
筆者所檢得許大來為顏真卿建祠之記文,見載於民國二十年排印本《確山縣志》卷二十三〈文徵中〉部份。該祠位於北泉寺旁,據《確山縣志》卷三〈古蹟考.寺觀〉所記:「北泉寺,城西北樂、秀二山之間,隋時建,唐名『資福寺』,顏真卿盡節處,宋崇寧間重修,改為『萬壽禪寺』,尋改今名,明洪武初重修。」該志卷四〈建置〉則記有曰:「顏公祠,在北泉寺側,明嘉靖二十六年,知府潘於正(筆者按:此處該志有誤,應為「潘子正」)、知縣許大來立。」關於撰寫建祠碑記者之身分,《確山縣志》在文題下僅簡單記曰「明 雷以澤 撰」,並無其籍貫、字號或擔任官職的資料。惟由記文近末處寫道「庠生郭宗弼等請鐫諸石以傳不朽,而丐余文以誌之」來看,這位「雷以澤」應是確山縣當地縣學的教員;但民國本《確山縣志》對於該縣明代之教諭、訓導姓名記載零星不全,未見「雷以澤」之名。藉由「中國方志庫」資料庫檢索,筆者查得明隆慶五年刻本《永州府志》卷五〈人物表中〉所載,該府府學於嘉靖壬寅(廿一年,西元1542)年曾出過一位歲貢生「雷以澤」,後來擔任的職務是「訓導」(永州府在明代屬湖廣,在湖南之南部)。由姓名、年代之符合,這位「雷以澤」應就是作記文者。為顏真卿建祠,原該儘可能找位有名望地位者來為文以誌其事;但或許就如記文中所云,確山縣在那時是「偏州下邑」,當地一時間找不到顯宦或著名文士來執筆,而盛事又總不能無所記述,也只得由能文之訓導雷以澤來執筆了。這篇記文如下:
創建顏魯公祠碑記 明 雷以澤 撰
愚嘗讀《唐書》,至德宗興元元年八月,逆賊李希烈遣中使殺顏真卿於蔡州,乃掩卷而嘆曰:嗚呼!盧杞之陷先生,何其酷!先生於死生之際,何其明耶!昔先生之在天寶間也,出守平原,間道奏賊,而為二十四郡之倡。繼而屯博平、使河隴、將五丈原,歷履艱危,於時可以死矣;顧能沈晦,以圖後效。幸而天祚有唐,小醜就僇,先生得以奮志立功,完名全節,不辱不殆。昔人謂生有重於泰山也,先生以之。及其神州擾亂,天子播遷,先生以正直而為盧杞所讎,使使希烈。維時勤王四起,不日賊擒,先生可以不死矣;顧乃奮身罵賊,益見幽囚,卒為偽勅所迫,乃以朝衣趨坎而從容就縊焉。昔人謂死有輕於鴻毛也,先生以之。且先生之未死也,忠貞孝友,羽儀王室,而為四朝之元老,無乃天欲成人之美名,故使得以延其世,而不靳其生乎?及先生之死也,偽楚遂平,盧賊繼族,而成萬古之英烈,無迺天以完節付之,而使之死當其時也耶?《史綱》謂先生不死於希烈之稱號,而書其所謂殺,亦不知先生者矣!由是瘞於城南,屍如金色,刀圭碧霞,飛身羅浮,而蚕頭馬尾之書,猶以付之子孫。是先生雖死,而忠魂義魄,無一日而不在天地間也。至于汗史留青,仙籙紀異,則先生之死,與剖心之比干、乘箕之傅說,又同一光且神也。惜乎五世之次既終,君子之澤以斬;況偏州下邑,
──本篇部份語詞、典故,略釋於下:
《唐書》:記述唐代史事之正史有兩部,其一為後晉劉昫等奉敕撰,另一則為北宋時歐陽修、宋祁等奉敕撰,兩者原本都僅名為《唐書》。北宋間重修《唐書》後,劉昫等所撰之《唐書》曾經長期湮沒無聞,直到明代中葉由聞人詮搜輯刻印,後晉時所修《唐書》才又重行於世。為了有所區別,後人遂將後晉時所修者稱為《舊唐書》,而將北宋時所修者稱《新唐書》。按:《舊唐書》列傳第七十八〈顏真卿傳〉中,在述李希烈之弟伏誅後記曰:「希烈聞之怒,興元元年八月三日,乃使閹奴與景臻等殺真卿。」至於《新唐書》之〈顏真卿傳〉中,僅言李希倩死後,「希烈因發怒,使閹奴等害真卿」,沒說到明確日期。故而在雷以澤這篇記文中提到的《唐書》,應該是劉昫等所撰之《舊唐書》。但筆者在此得說明一點:《舊唐書》雖載顏真卿死於唐德宗興元元年(西元784年)八月,但文獻中亦有稱是在次年、即唐德宗貞元元年(西元785年)。照理說,考查某個古人的確切死亡日期,只要有其行狀、墓誌銘或神道碑傳世,裡面應當會有詳細記載;但在顏真卿的情形,卻是各持一說。顏真卿之內侄殷亮所撰〈顏魯公行狀〉中,是稱:「貞元元年(西元785年),河南王師復振……其年八月二十四日,(希烈)又使(辛)景臻等害於龍興寺幽辱之所,凡享年七十七。」而在令狐峘(時為右庶子)所撰〈光祿大夫太子太師上柱國魯郡開國公顏真卿神道碑銘〉裡,卻是記載顏真卿於:「今上(唐德宗)興元元年八月三日,蹈危致命,薨於蔡州之難。」〈行狀〉說是在貞元元年,但〈神道碑銘〉卻說是興元元年;而且不僅年份有差、連忌日都不同。因顏真卿死於「賊」、偽政權控制的區域內,其死訊傳出的時間、說法不一致,這可以理解;但在撰寫〈行狀〉與〈神道碑銘〉時,通常是後者以前者為據、加以鋪陳,為何兩者在這重點上還會有差異?令人不解。
及先生之死也,偽楚遂平,盧賊繼族:殺害顏真卿的叛將李希烈,在德宗貞元二年(西元786年)三月間因吃牛肉而生病,遭自己的部將陳仙奇趁機於藥中下毒致死,其僭號建立之偽「楚」告終,家眷人等亦一併被誅。至於陷害顏真卿之盧杞,因其忌能妒賢、又搜刮民財,導致眾怨,於德宗建中四年(西元783年)底被外貶為新州司馬。其後德宗又欲再起用盧杞為饒州刺史,但遭給事中袁高、諫官趙需等堅決反對,並上疏痛陳盧杞之種種罪惡。德宗不得已,改授盧杞為澧州別駕,不久之後盧杞便卒於澧州。惟雷以澤在此言「盧賊繼族」,看似盧杞之家族亦因其惡而牽累被滅,這恐怕會導致誤解;但這究竟是雷以澤記憶有誤所致、抑或雷以澤原本碑記中是用「卒」字,而《確山縣志》纂輯時誤作「族」字?筆者無法判斷。據《舊唐書.盧杞傳》之附傳,盧杞之子盧元輔自少時便「以清行聞於時」,不似盧杞心性奸險又多惡行。在盧杞死後,因德宗還是對其思之不已,於是對其子盧元輔屢賜特恩;盧元輔由崇文館校書郎做起,最終官至兵部侍郎。由於盧元輔品行無疵,時人亦不因其父盧杞之惡而敵視他。盧元輔卒於唐文宗大和三年(西元829),享年五十六歲;至於其子、孫就不必多提了。要之,盧杞之家族在其死後仍緜延未絕,並未遭「族(滅)」。
《史綱》謂先生不死於希烈之稱號,而書其所謂殺,亦不知先生者矣:雷以澤此處所言《史綱》,應係指宋儒朱熹生前未能完成定稿之《資治通鑑綱目》,由其門人趙師淵續成。《資治通鑑綱目》成書後,由宋代下迄明、清,陸續有人為其作增補、注疏之工作,譬如宋代有尹起莘撰《資治通鑑綱目發明》、元代之劉友益撰《資治通鑑綱目書法》等。在《資治通鑑綱目》卷四十七上、興元元年部份記曰:「八月,顏真卿為李希烈所殺。」由於《資治通鑑綱目》一書,出於朱熹所撰「綱」之部份,係仿《春秋》經文,用字精簡,隨句勢而有不同之褒貶語意,故後人對其述顏真卿之死的筆法產生不同意見。就在顏真卿遇害前不久,有位官員孔巢父亦受命出使宣慰而遇害,《資治通鑑綱目》中記此事曰:「遣給事中孔巢父宣慰河中,李懷光殺之。」同樣因往諭叛逆而遇害,朱熹記孔巢父遭「李懷光殺之」,而對顏真卿則記「為李希烈所殺」;筆法不同,原因何在?對於朱熹此處筆法,劉友益《資治通鑑綱目書法》中言:「巢父書殺之,此書為所殺,何?為真卿惜也。何以言之?真卿留蔡於是二十閱月,無生理矣。真卿之死,當於希烈僭號時也。」按照劉友益之說,朱熹是認為顏真卿遲遲不自殺,乃是抱著或許能僥倖不死的希望;顏真卿早該在李希烈僭號稱帝時就自殺,這樣就不必遭長期囚辱,且最終還不免死於賊手。但尹起莘所撰《資治通鑑綱目發明》一書中,對「顏真卿為李希烈所殺」一句則有不同看法。尹起莘認為:《資治通鑑綱目》中記「建中四年,希烈陷汝州,詔遣真卿宣慰之」的筆法,已指出顏真卿是受命出使,「其權初不在己」,故嗣後書其為李希烈所殺,「以著盧杞陷害之意。若曰朝有老臣如真卿者,不能保全始終,乃使之為賊所殺。故夫希烈非能殺真卿者,乃是朝廷使真卿為希烈所殺耳。書法如此,其所以歸罪當時之意。」要之,雷以澤是認為:那些因《資治通鑑綱目》的記述筆法,因而懷疑顏真卿還抱有僥倖生還希望的人,乃「不知先生者矣」。顏真卿在遇害之前,面對大火柴堆都敢往前衝了,又豈會是貪生怕死之輩?其遲遲不死,乃因本受朝廷之命來諭李希烈投降;只要使命一天沒完成,顏真卿便要以其老命與李希烈相持下去,其不屈不撓之心便是如此。儘管是遭奸臣借刀殺人、還有愚闇的皇上遣其出使,顏真卿亦在所不辭。
由是瘞於城南,屍如金色,刀圭碧霞,飛身羅浮,而蚕(蠶)頭馬尾之書,猶以付之子孫:在顏真卿死後,曾有一些神異傳說出現;認為他並不是真正死了,而是藉遇害之事「屍解」、超脫成仙。在宋人劉斧所撰《青瑣高議.前集卷之一》中,便記載了「顏真卿羅浮屍解」的故事:稱顏真卿往諭李希烈之前,親友於長樂坡為其餞行訣別,那時顏真卿自道,早年曾遇見一位叫「陶八八」的道士,授予他「刀圭碧霞丹」;又告訴他七十歲後「有厄即吉(表面兇險,其實是好事)」,將來會在羅浮山(在廣東增城縣,相傳是東晉葛洪得仙術之地)等他。後來顏真卿遇害,「瘞於城南。希烈敗,家人啟柩,見狀貌如生,遍身金色,鬚髮長數尺。」而在顏真卿歸葬偃師北山之後,有個洛陽客商出外行經羅浮山,遇見兩個道士在樹下奕棋。其中一位道士問客商自何處來,之後便託其轉交一封信給偃師北山的顏家。顏真卿之子孫得信後大驚,因為此信乃「先太師親翰也」、其筆法有「蠶頭馬尾之勢」。顏家子孫因此「發塚」,卻發現「棺已空矣」;又往羅浮山去尋覓,但已無法覓得蹤跡。由雷以澤的敘述,他所讀過關於顏真卿屍解成仙的故事,大概便是來自《青瑣高議》這一類書籍──顏真卿一生公忠體國、正色立朝,原本該是像郭子儀一樣「富貴壽考」以終,卻因奸人陷害、殉命賊手。諒因後世憫其枉死之冤,才會造作出他藉此成仙的傳說。
惜乎五世之次既終,君子之澤以斬:語出《孟子.離婁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由唐至明,早已不只五世;雷以澤謂因年代久遠,故連在顏真卿殉身之處都已無奉祀他的場所。
邇來汝甯守萬渠潘侯,得先生之靈於夢寐間,乃稽往誌,始知北泉寺為先生自縊之所:汝甯守,即汝寧府知府。萬渠潘侯,即潘子正,字汝中,號萬渠,南直隸六安州人。潘子正於嘉靖七年成舉人、十一年成進士,曾歷行人、兵科給事中、戶部員外郎、汝寧府知府等職,官至貴州參政。關於潘子正來任知府的起迄時間,各版《汝寧府志》皆闕載,只有明人李本固所撰《汝南志》卷之九〈宦蹟二〉部份為潘子正所立傳中,稱他是於嘉靖二十二年(西元1543)時到職,但離任時間仍不詳。據雷以澤所記,是這位知府潘子正在夢寐間見到顏真卿顯靈,又去查了舊有志書,才知道北泉寺便是顏真卿死處。下文云潘子正原有意在確山縣為顏真卿建專祠,但因知縣更代,一時未能完成;之後許大來於嘉靖二十六年來任確山知縣,於秋祭時見有顏真卿的牌位「附主於佛教之堂」,應該就是潘子正在北泉寺內為顏真卿所暫立之神主。因顏真卿非佛教中人,許大來也覺祀於佛寺內不妥,方於北泉寺東側覓得臨近房舍,加以增修,創建了「顏魯公祠」。
南峰名大來,字惟鵬:按,《金門珠浦許氏族譜》之〈科第出身〉部份為許大來所立傳中,稱其「字惟明,號南峯」;然而在《確山縣志》卷二十三〈文徵中〉所收雷以澤這篇記文,是稱許大來「字惟鵬」。可是,同樣在這部《確山縣志》卷七〈職官考〉部份所載許大來資料,卻是記其「字維朋」。惟明、惟鵬、維朋,這三者哪一個才是許大來之「字」?抑或其中之一是其常用者,而另外一個或兩個是較少用之「又字」?難以剖明。
……許大來為顏真卿建祠之事,雷以澤所撰〈創建顏魯公祠碑記〉已詳細記述其經過。但筆者必需補充說明:關於顏真卿殉身之處,其實迄今仍是個謎團,還未能解開。而會造成謎團的起因,是在顏真卿去世後不久便出現了。筆者在前文已提過,顏真卿死後,其內侄殷亮曾為其撰〈行狀〉,另外令狐峘為顏真卿寫了〈神道碑銘〉。但〈行狀〉中是稱李希烈「送公(顏真卿)於蔡州龍興寺居焉……又使(辛)景臻等害於龍興寺幽辱之所」,然而〈神道碑銘〉卻是載顏真卿「遇害於汝州之龍興寺」;一個說在蔡州,另一個說是在汝州,這個「龍興寺」到底是在哪裡?從顏真卿剛死不久開始便已弄不清楚。況且,據《舊唐書》地理志部份所載,唐時的汝州下轄包括:梁、郟城、魯山、葉、襄城、龍興、臨汝等七縣,蔡州則下轄有汝陽、朗山(後來的確山縣)、遂平、郾城、上蔡、新蔡、褒信、新息、平輿、西平、真陽等十一個縣。即便能弄清是在汝州或蔡州,但「龍興寺」到底是位在該州州城、或是該州下轄的哪一個縣境內?這又是個難以確定的大問題了。
又:雷以澤的記文中,稱潘子正查到有記載顏真卿死於北泉寺的「往誌」,到底指的是哪一部方志?因所言太簡,筆者也無法據其言去找書來進行覈實。不過,明代中期時李賢(明宣宗宣德八年進士,明憲宗時官至華蓋殿大學士)等奉勅所修《明一統志》卷三十一〈汝寧府.寺觀〉部份,確實載有一「北泉寺,在確山西北一十五里,唐名『資福』,即叛臣李希烈害顏真卿處,本朝洪武中重脩。」(唐朝時的蔡州,與明代的汝寧府大部份重疊;但汝寧府的範圍更大些)既有《明一統志》存世,至少可知雷以澤稱「往誌」有載之事不謬。但問題並未解決:因為不論是《舊唐書》或顏真卿之〈行狀〉、〈神道碑銘〉,皆稱其殉身之處係「龍興寺」,但《明一統志》卻載北泉寺在唐代時是稱「資福寺」、並非「龍興寺」。不過,以李賢等大學士之學養,應該也清楚《舊唐書》對顏真卿死處的記載;而他們仍寫下「即叛臣李希烈害顏真卿處」云云,為「北泉寺」作保,則北泉寺乃顏真卿殉身處的說法,應該至少在明代中期以前就有了。而由於舊時關於顏真卿殉身處記載不明確,近年間便又冒出了言之鑿鑿的「新說」,茲述於下:
確山縣的東鄰現有汝南縣(筆者按:民國以後的汝南縣,舊稱汝陽縣,係明清時汝寧府府治所在),2005年時,在汝南縣和孝鎮邱井村邱寺自然村維修一座橋樑時,據稱發現了兩塊石碑,但兩塊碑文都殘缺或模糊;一塊是《重修蘇莊橋記事碑》、另一塊是《重修龍興寺記事碑》。關於這兩塊石碑上的文字,筆者在網路上找到大陸吳紅建先生所撰〈顏真卿殉節處考釋〉一文有介紹。吳紅建先生在文中自述,他於2013年元月13日專程驅車前往和孝鎮邱井村,親眼目睹碑文碑況,並實地進行拍照,其文中稱:
「《重修龍興寺碑記》是一塊斷碑,文字多有殘缺,碑額刻有『流芳千古』四字,碑文有『嘗思星移物換,天道不盡變遷,古往今來,人事亦有代(謝)』 和『鼎力克紹前(休)尤為後之(君)子善(繼)(顏)公之志,隨時 □□俾寺中』等字樣,落款為:『清光緒二十一年歲次乙巳清和。』結合碑額、碑文內容,可以推測,應為唐朝顏真卿所立。《重修蘇莊橋記》則碑體完好,碑額刻有『國泰民安』四字,但碑面字道較淺,幾不可辯,款識已模糊不清,不知何朝何年所立,只依稀可見開篇兩行:『汝城西南六十一許龍興寺前、龍尾河間有一石橋,名曰蘇莊橋……。』」
──由於有這兩塊石碑上出現了「龍興寺」字樣,因此汝南縣邱井村剎時爆紅、被人認為才是顏真卿真正殉身的所在。不過,大陸近年來極力發展「旅遊扶貧」、許多偏僻地區鄉村都挖空心思「發掘」舊時文物或傳說,希望可以招徠遊客光臨消費、繁榮地方;因此這種「發現」到底靠不靠譜,必需小心檢視。而以筆者之見,汝南縣和孝鎮邱井村關於顏真卿殉身處的「發現」,恐怕是禁不起勘考的。
首先,在吳紅建先生所撰〈顏真卿殉節處考釋〉一文中,是如此列出《重修龍興寺碑記》斷碑上疑與顏真卿有關的字跡:「鼎力克紹前(休)尤為後之(君)子善(繼)(顏)公之志,隨時 □□俾寺中」,「休」、「君」、「繼」、「顏」等字有加括號;另有兩字以□□表示,應是屬於無法辨識的闕文。由這樣的迻錄內容來看,「休」、「君」、「繼」、「顏」等字應已是模糊不清、勉強辨讀才補上的字:既然無法清楚辨識是否真是「顏公」二字,那就無法確定這與顏真卿有關;況且就算碑上真的是「顏公」二字,但天下姓顏者多矣、又怎能斷言此處「顏公」就是指顏真卿?再者,吳紅建先生文中稱《重修龍興寺碑記》斷碑之末所記時間,係「清光緒二十一年(西元1895)歲次乙巳清和」;但筆者查了民國廿七年所修石印本《重修汝南縣志》,該志卷三〈古蹟考.古寺觀〉部份中,卻根本就沒關於「龍興寺」隻字片語的記載。《重修汝南縣志》卷三〈古蹟考.古寺觀〉部份,對於該縣寺觀廟宇等有很明確的記載。譬如其中有記:「真武廟,府治內,洪武二十一年知府張勉建,在舊察院東,廢。成化十年,崇王奉勅建,民國廢。」,又如「靈官廟,北月城內,嘉靖間修,順治八年重修,民國廢,遺址尚存。」、「三義廟,城南三里店,祀漢昭烈、關壯繆、張桓侯三人,民國十九年,縣長張俊龍撤廢。」由這三個例子,即可見出《重修汝南縣志》對當地宗教建築由明、清到民國間的興廢更迭記載之詳盡:如果光緒二十一年時,真的曾有「重修」龍興寺這樁事發生,那即便後來因故廢寺,《重修汝南縣志》中應該也會有記其「遺址尚存」或是誰將之「撤廢」才是;完全沒有記載,便是此事不曾發生。
再者:若說真有「重修」這檔事,那麼更早前的方志就該有關於「龍興寺」的記載。今之汝南縣,在明清時稱汝陽縣,但筆者查了清順治年間以及康熙二十九年刊本《汝陽縣志》,這兩部清初縣志所記寺觀中同樣也都沒有「龍興寺」。從舊志中所見,「重修龍興寺」云云的說法,根本就是只存在於近年才被「發現」的《重修龍興寺碑記》這塊斷碑上:歷史上並無此事。而既知《重修龍興寺碑記》乃嚮壁虛造,則同時出世的《重修蘇莊橋記》也就十足可疑;該碑尚可辨識的字跡中云:「汝城(指汝南縣縣城)西南六十一許龍興寺前、龍尾河間有一石橋,名曰蘇莊橋……」。以筆者之見:這純粹是要用來幫忙「定位」的──因為《重修龍興寺碑記》既是以斷碑狀態出現,難保不會有人質疑:這是否是無良石工由他處盜採、而後才被移至其現今被「發現」的地點?於是《重修蘇莊橋記》便冒出來,除了說明該橋與縣城間的距離,重點乃在於把「龍興寺」三個字看似無心地帶進來;橋在此、「龍興寺」當然也就在此。《重修蘇莊橋記》石碑的出現,就像在法庭上傳喚的「第二位證人」、用以證明第一位證人沒有撒謊;但「第一位證人」既然是虛構的,則這第二位證人也只不過是障眼法,不難看穿。惟除了「物證」之外,現今的汝南縣居然連「人證」都準備了。吳紅建先生的文章中稱:「據當地老人講,該寺毀於解放前夕,1935年前後,官莊與和孝分鄉時,該寺曾用作學校,當時占地24畝,房舍60餘間,前後共分四個大院,有大殿四座。」若照當地老人的說法,「龍興寺」在民國二十四年前後還存在、而且規模宏大。但筆者前已說明:民國廿七年本《重修汝南縣志》中,根本就沒有「龍興寺」的存在;則這些當地耆老的證言,其可信度毋庸多言(不然就是記憶有誤、把別的建築物當成是「龍興寺」了)──要之,十多年前被「發現」的《重修龍興寺碑記》斷碑與《重修蘇莊橋記》石碑,之所以會「橫空出世」,筆者估量這和大陸近年來「旅遊扶貧」的風潮脫不了關係。反正顏真卿殉身處之「龍興寺」所在地,本就難以確定;那就自己鑿兩塊碑、找幾位老先生來「講古」一下,又有何不可?就筆者在網路上查到的報導,邱井村當地的「龍興寺遺址」,已被列為汝南縣人民政府文物保護單位;諒必正開始火紅興旺、為接待來懷古的遊客而忙碌。反正「發展才是硬道理」、「脫貧」是一定要達標的目的;汝南縣也是在顏真卿可能殉身地點的範圍之內、大吹大擂也不算太離譜。
──關於「龍興寺」所在近年興起的異說,筆者的看法大致就如上,現在回到許大來在確山縣創建「唐顏魯公祠」的經過。許大來於嘉靖十年辛卯(西元1531)科成舉人,而他擔任知縣的期間,據民國《確山縣志》卷七〈職官考〉所載,是自嘉靖廿六年(1547)至卅一年(1552)。則許大來自成為舉人到出任知縣之間,大概也是參與過三次會試;三試不第,方以舉人身分至吏部參與銓選、並獲派任為確山縣知縣。雷以澤的記文中載,許大來蒞事「廉平節愛」、又著意於「旌別淑慝(分辨善惡而旌揚之)」,故見到顏真卿的神主被奉祀於舊載其殉身的北泉寺內,便立刻積極為顏真卿就近創設一所專祠,而且僅花月餘便成事。新上任的知縣一來,便為殉難於當地之千古忠臣立祠,自然贏得地方仕紳之好感,盛讚其「旌孤忠於既往」、可與孔子作《春秋》之功先後相映,對當地士民百姓極具教育意義。據民國《確山縣志》卷二十四〈文徵下〉部份所載,在許大來之後,清代嘉慶初年來任確山知縣之鄭命成,為使該祠有祭祀之資費來源,曾以僧人捐款購置祀田,並寫下〈顏魯公祠祀田碑記〉以誌其事。民國七年來任確山縣知事的林肇煌(字少衡,閩侯縣人),曾重修顏魯公祠,並自撰〈重修北泉寺顏魯公祠碑文〉;該碑文中且提及,在前清同治六年(1867)來任知縣的戴文海(安徽壽州人),亦曾重修過該祠。自許大來在確山縣創建「唐顏魯公祠」,迄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而此祠迭經重修、依然存世。1993年大陸「確山縣志編纂委員會」所編出版之《確山縣志》,在第517頁關於北泉寺的記載部份有述:該寺泉池「東面的顏魯公祠,為三間舊式磚瓦結構的殿堂,祠門簷廊之下,原有顏真卿所書“山中天”匾額,祠內塑顏真卿坐像。唐德宗時,顏真卿被淮西節度使李希烈縊殺于蔡州,故于此淮西名勝區建祠敬祀。」、「1982年秋,省文物局撥款重修顏真卿祠。」在1983年時,北泉寺更被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於今北泉寺與「顏魯公祠」,仍是遊客不絕的遊覽名勝。雖然,「顏魯公祠」迭經重修,與許大來當年初創時的風貌已不會全然相同,但說起創建該祠,其肇始功績自不可泯。「顏魯公祠」值得今人留意,以及進一步的實地勘察;或許在確山縣當地,尚有其他許大來之遺跡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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