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𤊹「祭許子遜太史文」的由來
羅元信
宋代蘇軾在〈答張文潛書〉這封信中,曾謂其弟蘇轍「其文如其為人」,因而有「文如其人」之成語,意謂一個人文章的文風,會反映其本人的性格特點。但,就如同演技精湛的演員能夠詮釋表演多種角色;古來也有文章作手善於「代作」,能模擬他人所處的地位、角色口吻而下筆,寫出合於請託者所需的作品。譬如:蔡獻臣《清白堂稿》中收有〈辛卯祭胡寅賓知縣文〉,在文題下有小字註:「代家大人」;這篇文章是代其父蔡貴易所作,文中的「余令語溪」、「余去崇十五年矣」等語,都是以蔡貴易的身分角色來發言,非屬蔡獻臣自道。蔡獻臣這篇祭文代誰而作,於文題便已揭露;但在許多時候,有些古人究竟是受誰之託才下筆,並沒有這麼容易知悉。譬如:蔡復一《遯庵
若要簡單歸納「代作」可能的情形,常見者大概有三種:一種是為某部書首尾而寫的序、跋之類文字,一種是為創立、重修某種公私立建物(如衙署公廨、書院)或宗教建築之記文,第三則是為特定人士所寫贈序、賀序、壽序、祭文,甚至墓誌銘、神道碑等等。第一種只要該書尚存,序、跋完整,則只要拿來與作者文集中的「代」作一比對,委託者是誰自可揭曉。像〈重修陜西通志序〉,蔡復一文集中所見以「陜西故有通志,缺弗修者六十年」一句開頭,結尾為「余故序是編,三嘆于時、地、事變之際,而終有意乎其人也。」在蔡復一生存的年代中,《陜西通志》曾於萬曆三十九年重修,此志今日猶存,書首共有前任陜西巡按李思孝、陜西巡撫崔應麒、現任陜西巡按畢懋康,以及陜西左布政使汪道亨等四人所撰序文;比對之下,汪道亨之序文,內容與蔡復一之〈重修陜西通志序〉一致,故可確定蔡復一是為汪道亨代筆。而找出這「代作」的委託者,其實還有另一種收獲:因今存《遯庵
──在科舉取士的時代,金門前賢許獬於萬曆廿九年會試成為會元、繼而殿試獲
按:徐𤊹,字惟起,又字興公,其號有「鰲峰居士」等,福建福州府閩縣人(閩縣在明代係福州府之倚郭縣,府城與縣城是同一個)。徐𤊹身形瘦削,恐也因此不耐雜沓,據載其早年應童子試時,光看到點名時人群擁擠,便萌生退意,中秀才後便放棄舉業仕進的念題,以一布衣終身。徐𤊹雖不求功名,但其文采詩才與藏書之富,使其成為當時的名人:不僅與曹學佺等人結社吟詠、主盟詩壇,後進仿效其詩風者甚至形成一「興公詩派」;又建「紅雨樓」、「綠玉齋」等藏書樓,所積數萬卷書中多有善本秘本,堪稱一代風雅之士。與許獬相同,徐𤊹也是生於明穆宗隆慶四年(西元1570);同是閩籍名人且年齡相同,徐𤊹所居又是許獬應鄉試時必至之府城,若揣測徐𤊹與許獬之間曾有交陪往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不過,許獬所遺《叢青軒集》、《許鍾斗文集》裡,找不到有專予徐𤊹之詩文;而徐𤊹所著《紅雨樓集》、《鼇峰文集》稿本,以及曾付梓之《鼇峰集》(包含賦、詩、詞作品)中,也只有〈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一篇作品,是和許獬有關。因此,要說徐𤊹曾與許獬間有過交誼,目前還缺少直接的證據。因為像這樣「甲委託乙代筆寫一篇文章向丙致意」的情形中,甲與乙、甲與丙之間必有某種關聯;但乙與丙之間是可以毫無關係,純係因受人之託,乙才會揣摩甲的身分、口吻去下筆。在〈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篇文章中,「甲」的身分還未明朗;欲探討究竟,就只能從文章中所透露這位「甲」與許獬的關係上著手了。
徐𤊹所作〈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篇文章,見於2008年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逋版之《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五冊、屬於徐𤊹《紅雨樓集》稿本第十冊所收入的「祭文」之一。筆者茲將此文錄出,再探討徐𤊹係為誰代筆的問題:
祭許子遜太史文(代)
大輪名山,嵯峨拔秀。毓產喆人,才高德懋。
先生挺出,幼稟淵姿。駿發之器,深沉之思。
當世修文,乍離乍合。摽竊餖飣,味如嚼蠟。
先生落筆,爾雅不群。鏡花水月,流水行雲。
早赴公車,禮闈首薦。上苑看花,瓊林賜宴。
明廷大對,名姓臚傳。蜚英史館,振藻木天。
臺閣篇章,詞林句法。譽滿皇都,聲騰魏闕。
石渠金馬,方待操觚。上書請告,晝錦里閭。
天靳才賢,夭壽不貳。正當策勳,忽爾遐棄。
明珠照乘,俄墜重淵。寶劍藏匣,化不踰年。
嗟乎先生,雕龍繡虎。每讀遺文,曷勝淒楚。
某於往歲,振鐸同魚。十年往復,情好如初。
聞訃傷情,薄修一奠。三嘆臨風,精靈如見。尚享。
徐𤊹受託所作祭許獬此文,以「地靈人傑」為發端,敘其幼少即展現未來有成大器之望、文采不同凡俗,既而科場得意、聲蜚當世之際,卻陡然去京返鄉,又遽爾長辭,天不假年,令人惋嘆……。而在探討委託徐𤊹代筆者身分這一點上,這篇祭文中用得上的線索就只有其中四句:「某於往歲,振鐸同魚。十年往復,情好如初」。振鐸云云,出自《論語.八佾篇》中儀封人見孔子後之語:「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後世遂以「振鐸」喻教職。「同魚」即同安,因舊時同安縣城南門外有銅魚石景點而得此稱。加上「十年」一語,可知此委託徐𤊹者,在許獬去世前十年曾在同安縣縣學擔任過教職,是教諭或者訓導。但因此篇祭文每句字數固定,其中述及年份時可能只是約數,實際是多或少於十年;故必需把萬曆二十四年前後曾在同安「振鐸」者都先列入考慮,再由其中找出答案。
依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三〈職官〉部份所列,曾於萬曆二十四年前後在同安擔任過教職者共四位,該卷中對他們的介紹如下:「儒學教諭」中有「鄭耀(筆者按:原書字誤,應作「燿」),閩縣舉人,二十年任,有傳。」、「葉宗舜,甌寧舉人,二十四年任,陞知縣。」;「訓導」中則有「王恒,邵武人,二十三年任。《通志》、《府志》作王植。」、「林叢,福寧州人,二十四年任,有傳。」若要論與徐𤊹之間的「地緣關係」,這四位都是閩籍;而其中鄭燿就與徐𤊹一樣是閩縣人,似乎最為可能。不過,人與人之間的緣遇結識有多種可能,故也不能逕以「同鄉」而作出判斷。就這四位在職期間的表現而論,縣志對葉宗舜與王恒都僅略記職名時間或陞遷,但鄭燿與林叢則「有傳」。在《同安縣志》卷之三十五〈循吏錄〉部份,為鄭燿所立傳云:「號拙我,閩縣人,萬曆乙酉(筆者按:十三年,西元1585)舉人,二十年任教諭。不取貧士贄饋,朔望集有文行者,身與角藝,分其甲乙,所取文平易爾雅。民有與士訟者,往時學博多以此獵賄,不(否)則袒民而懲士。燿悉諭而遣之,民亦感悟,不復訟。秩滿,遷峽江知縣。」在此傳之末,縣志有註係取材於《許鍾斗文集》;這似為許獬與鄭燿之間的關係提供了線索。不過,縣志中為林叢所立之傳,字數則數倍於鄭燿:雖僅是訓導,但林叢有「忠厚明廉」之聲,曾為素未謀面之生員辯誣,並在饑荒時被委派分賑嘉禾里,不擾地方且辦事有方;又曾於知縣因大計而往福州時留守代理,期間破獲兇案,頗顯幹才。萬曆二十六年時林叢因丁內艱將離任,卻清貧至難以啟程,眾生員為其籲求上官給予恤金,林叢方得歸里。萬曆十七年即成進士之蔡獻臣,當時因父喪返鄉,雖從不曾受教於林叢,也受諸生之託為其撰寫〈林萬峰(林叢之號)先生訓同記〉,供地方立碑誌念。由縣志所立傳來看,鄭燿與林叢在職時的表現各有千秋。則要由兩人中找出是誰託徐𤊹作祭文,最終只能由其與許獬是否有關聯這一點來斷定了。
從許獬的相關文獻與其遺集中,找不到有與訓導林叢特別相關的部份;但在教諭鄭燿這方面,可查到的資料就相當多。許獬與鄭燿結識之發端,據池顯方所作〈許鍾斗先生傳〉中載,是緣於「癸巳(萬曆二十一年,西元1593),以府試萟見賞於學博鄭公燿,以天下才期之。」鄭燿當是參與了府試的閱卷工作,從而得見許獬的文章;而在鄭燿看出其潛力之前,許獬是「試輒屈,鮮有知者」。次年許獬雖又隨即獲得推官劉純仁、以及提學使徐即登之賞識,但對於頭一個看好他的「伯樂」,許獬心中之銘感自然最深。不過,據許獬在為鄭燿所撰之〈鄭拙我學政碑〉記文中云:「蓋先生去我同,而不佞始補邑弟子」;當鄭燿離開同安後,許獬才成為縣學的生員,因此兩者並未有過縣學教諭與生員間的師生關係。許獬入縣學的時間,據池顯方〈許鍾斗先生傳〉中云:「甲午府試……是年徐公即登取入頖」。甲午為萬曆二十二年,由此觀之,《同安縣志》中雖載接替鄭燿之葉宗舜係二十四年來任,但這期間教諭之職應該是有一段時間無人補位,不是「無縫接軌」。鄭燿在萬曆二十二年許獬入縣學之前就已離開同安,則其在同安執教的時間頂多就只有年餘,可知其能與許獬有接觸的時間十分短暫。但許獬對鄭燿的知遇與鼓舞之恩,一直未曾淡忘。
關於鄭燿來同安執教的緣起,許獬在〈鄭拙我學政碑〉記文中云:「先生閩縣人,繇(由)乙酉舉人,來署教諭事。」沒提到鄭燿在更早前的工作,似乎來同安執教就是其第一份差事。而在前引「蓋先生去我同,而不佞始補邑弟子」之後,許獬云:「先生竟不第,得令峽江」;則鄭燿於許獬入縣學之前就已離開同安,應即是為了準備參加萬曆二十三年之會試,可惜沒有考上。由緊接「得令峽江」一語來看,鄭燿像是會試失利後接著就被派為峽江知縣,但其實不然。據清同治八年重刊本《寧化縣志》卷三〈官師志〉所載該縣明代教諭職名,其中有:「鄭燿,閩縣舉人,萬曆二十六年任,陞峽江縣知縣。」(寧化縣屬福建汀州府轄下。鄭燿的下一任教諭張尚仁,則於萬曆二十八年來任)。在前往江西省臨江府峽江縣出任知縣之前,鄭燿還曾在寧化縣當了兩年教諭。一般而言,有了舉人資格者總是會至少嘗試三次會試,三試不第、才會以舉人身分去吏部登記銓選覓職。許獬所云:「先生竟不第,得令峽江」,可能是指鄭燿在萬曆二十三、二十六年都應會試而不第;鄭燿早在萬曆十三年即成舉人,則他在萬曆二十年往同安署教諭職之前,可能也已試過一次、甚至不只一次會試。但在屢試不第下,鄭燿終究得面對現實,以舉人資格去寧化縣正式任教職,之後才又陞任峽江縣知縣。
據清同治十年刻本《峽江縣志》卷六〈職官志〉所載職名,鄭燿是在萬曆二十八年來任知縣(其下一任知縣明時舉,於萬曆三十九年接手)。而當鄭燿由教諭到出任知縣的這段期間,許獬則正步入其人生最輝煌的階段:先是在萬曆二十五年以鄉試第五十九名成為舉人,次年會試雖失利,但到了次科萬曆二十九年大比之期,一舉成名天下知;以「會元」、「傳臚」的名次睥睨多士。繼而在成為庶吉士的修業期間,其館課一出、士子爭相傳抄,彷彿「蘇文熟,吃羊肉」之盛況。許獬在科名上的成功,已遠勝於鄭燿。但雖聲譽驟起,許獬仍不忘懷鄭燿之期許給予他的激勵,亟思有以報之。許獬在往赴鄉、會試時至閩縣,便已有造訪鄭燿家(見〈鄭拙我學政碑〉記文中所述)。而在許獬成進士之後,萬曆三十年來任同安縣教諭者,係福清縣舉人施三捷;福清縣亦屬福州府轄,與鄭燿算同鄉。在施三捷出任同安縣學教諭後,許獬在寫給鄭燿的〈與鄭學博〉這封信中提到:他對施三捷盛讚鄭燿之慧眼,並希望能在同安縣縣學內為鄭燿立碑誌念;施三捷當下也已允諾了,事情應該能成(見《叢青軒集》卷六。其實許獬作此信時,鄭燿已是知縣,文題不應猶以教職稱之;諒是為許獬纂遺集加文題之諸人疏忽了)。因許獬是全國知名的鄉里之光,他的這點願望,其所出身的縣學自然不難配合。鄭燿在同安頂多年餘,離職又已八年之久,即便其當時任教盡心,但若不是有許獬的「運動」發揮影響力,恐怕是沒得立碑。而在此議將行之際,最適合來撰此碑文者,不消說也就是許獬自己,為鄭燿寫了〈鄭拙我學政碑〉這篇記文。立碑以傳芳百世,這是許獬報答鄭燿的第一步。
除了立碑一事,在〈與鄭學博〉這封信中還提到:當時將上任之江西巡按係吳達可(字安節,南直隸常州府宜興縣人,萬曆五年進士,官至通政使),而吳達可的孫兒拜許獬為師,以故許獬得與吳達可「深相結納」;因巡按職司向朝廷奏稟地方官員之良窳,許獬便藉此關係「勤以老師見屬(囑)」、拜託吳達可「打考績」的時候為鄭燿多說好話。而由許獬〈答吳安節〉這封信(見《叢青軒集》卷六)的內容來看,許獬也確實做到了他對鄭燿提過的事。另外,因鄭燿所治之峽江縣屬臨江府轄下,當時的臨江府知府是晉江人陳廷詩(萬曆十七年進士),許獬又藉與陳廷詩碰到面的機會,拜託他多「罩」著鄭燿。當面拜託後還不夠,或許是怕陳廷詩沒放在心上,許獬又寫了〈與陳臨江〉這封信,其中自道寫此信的原故:「大意不過如前邂逅所稱。陜江(《叢青軒集》刻本字誤,應為「峽江」)惡地,乙榜望輕,日夕惴惴,惟獲戾上下是懼。勉加扶樹,使以最聞,秋毫皆明公之賜也。……惟明公垂念,使不佞有以藉手為知己者效,即不佞幸甚。」要之,許獬因鄭燿被派去任職的峽江知縣不是什麼「好缺」,得擔心上司責求或刁民難治,且舉人又不若進士來頭大,故又拜託陳廷詩「使以最聞」;在打考績時助鄭燿得到第一名,使其有望遷調至「美缺」。許獬除了明白說出是希望報答「知己」,還對陳廷詩稱許鄭燿「居家則孝友,處鄉鄉人稱其廉直」,以及其在同安任教時對士子們的照顧等等……極力美言。另許獬還有〈與鄭師尊〉、〈答鄭拙我〉兩封信(載於《許鍾斗文集》卷四),除了再談到立碑與請託陳廷詩之事,還表示自己希望能有機會請假回鄉,屆時便可經過峽江縣「再瞻光範,領教言為慰」──雖不曾真正成為「師生」,但許獬為鄭燿的盡心與孺慕之情,歷歷可見。
由許獬所遺書信,可見出他欲助鄭燿早獲陞遷的努力;但,就鄭燿後來的發展觀之,許獬的請託並不曾發生作用。許獬卒於萬曆三十四年六月十五日,而鄭燿是直待到萬曆三十九年才由峽江知縣一職陞遷。沒能為鄭燿爭取到早日陞遷,恐怕是許獬臨終前的憾事;但許獬明明就已向巡按、知府都殷殷懇請過,何以還是落空?筆者只能揣想,這種人事上的請託,有時可能導致了反效果:受託者因擔心受到質疑物議、不便依請託去做;抑或對請託之舉抱反感,僅是表面應允;又或者鄭燿不善討好上官、以致陞遷的機會一直被往挪後……。一任知縣當了十年多,說實在是「停滯」太久了;而以鄭燿在任期間的表現,沒能早些陞遷也是很不公平的。據清同治十年刻本《峽江縣志》卷六〈職官志.名宦〉部份為鄭燿所立傳記:峽江是兼屬「疲(百姓欠稅多)」、「衝(地當交通要衝)」之縣,不算好治理的地面;但鄭燿以「簡」、「靜」二字撫之,處事有方。峽江縣的諸生欲謁見知縣者,鄭燿必以禮接待。鄭燿又念及該縣士人貧困,於是與其屬吏捐俸建立了「觀瀾書院」,並購置學田、以其佃租來支應教師學生的費用,使士子們能安心向學。鄭燿又「品騭精明」,他所賞識的諸生,有多人相繼取得功名。為了感懷鄭燿,峽江縣士民還為他建了生祠、立去思碑;可見即便沒有許獬的請託,鄭燿也是早該以其治績獲擢陞的。
然而,鄭燿的官運著實不佳:他離開峽江,雖是由正七品的知縣晉陞為正五品的府同知,但他卻是被派去位處四川、貴州、雲南三省交界地帶的「烏撒軍民府」當同知。當地漢、蠻雜處,本就容易衝突生事;且氣候濕熱,水土不服與疫病,往往是外地被派往任官者頭痛的大問題。光是地理環境而言,只怕就還比峽江縣更糟。對於鄭燿被派往烏撒軍民府當同知一事,時人亦有為其抱不平者:嘉興府人黃承玄(萬曆十四年進士),曾於萬曆三十四年十月至三十七年八月間擔任江西按察使,之後轉任河南右布政使。當鄭燿離開峽江時,黃承玄雖早已不在江西,但他卻特別寫了一封信給當時任職四川建昌兵備道的蔡守愚,信中提到:「鄭拙我拊循峽邑,百廢待舉,治理流聞,主爵僅處以常調,已失當矣。」依黃承玄所知見,鄭燿的治績有目共睹,但其陞遷卻只與考績平常者相同,沒得到「好缺」;而鄭燿之所以得不到相應的擢陞,依黃承玄所言,問題是出在「主爵」、吏部主事者這方面。蓋按察使等官員雖可為良宦美言,但最終陞遷動向的決定權是在中央;天下官職雖多,但美缺有限,若是有力者為所私者謀求運作,則真正之良宦便會遭排擠受委曲。黃承玄信中言,鄭燿離開峽江時,「命下之日,概邑呼號,思臥其轍」;百姓士民除了眷念這位好父母官,也是為鄭燿將去之地環境惡劣感到不平不捨吧。黃承玄會特意去信蔡守愚,乃因蔡守愚之轄地與鄭燿所在的烏撒軍民府鄰近,希望蔡守愚不要忽視了鄭燿這位好官、並且「幫他一把」。以籍貫、登科年份等背景來看,黃承玄在擔任江西按察使之前,應該和鄭燿並沒什麼淵源,寫此信純是出於不平之心與惜才(黃承玄予蔡守愚之信,見其所著《盟鷗堂集》卷之二十二〈與蔡發吾〉)。能使先前之長官都為其說話相挺,鄭燿治民表現之佳可以想見。
關於鄭燿在離開峽江後的情形,因其歷宦之地偏遠,筆者沒能找到出自當地的記載。在明末何喬遠《閩書》卷之七十四〈舊英志〉部份有為鄭燿立傳,載其「字汝孚。署同安教諭,識許獬諸生中。任峽江知縣、烏撒同知,治邑佐郡,禮士愛民。一署眉州,民懷其惠。」據何喬遠所記,鄭燿除了當過烏撒府同知,還曾代理過眉州知州,但也就僅止於此了。雖其陞遷受抑,但鄭燿一直本其初心,所至能「禮士愛民」、使「民懷其惠」,際遇之蹭蹬諒不致縈於心頭;倒是其先於眾人所賞識的許獬,竟在中年便天妒而逝,更使鄭燿感到無奈惋嘆吧。
由許獬所寫的書信、碑文來看,他與鄭燿之間的交誼,確乎能符合徐𤊹祭文中的「某於往歲,振鐸同魚。十年往復,情好如初」等句;鄭燿應即是委託徐𤊹作〈祭許子遜太史文〉之人。但委託者弄清楚了,不免又衍生接下來的問題:鄭燿如此重視許獬、與其「情好如初」,何以作一篇祭文都還得找人代筆?這其中原因,或許不只一點。
首先可能是忙碌。當許獬遽逝之時,鄭燿還是峽江知縣;雖其能以「簡靜」理事,免不了也會有忙不過來的時候。何況所重視者的噩耗突來,更使人心瘁神傷,一時茫然,更無法定心寫一篇祭文。福建雖緊鄰江西,但古代通訊不發達,許獬的訃聞傳到峽江恐已過相當時日;在自己一時難以動筆成文卻又趕急的情況下,委託「作手」是不得已的選擇。況且古之文人縱使能寫諸般應用文,也會有不擅長的部份,能請一個高明的「作手」代筆,就可妥善了卻心事。諒鄭燿在得知許獬死訊後,為了儘速往祭,於是寫信委託徐𤊹(應該也會附帶「潤筆」),簡單略述自己與許獬的交誼經過;再由其家人、家丁或友人,帶著寫就的祭文與奠儀前往同安代為奠祭。在身負公職、行止不得自由的情形下,這已是鄭燿所能作的最好安排了。
──在流傳至今的古人文章中,出於代筆者,有相當的數量。譬如徐𤊹,應就是常常接到這一類的委託:在他的《紅雨樓集》稿本第一冊所收入的文章中,就有〈詩經考序〉、〈初政紀事序〉、〈積善百行錄序〉、〈全嬰堂集序〉、〈四瑞錄序〉、〈賀永福唐侯奏績序〉等等文題下有註是代作;另外稿本第十冊除了〈祭許子遜太史文(代)〉之外,還有〈祭葉思山民部〉、〈祭封都御史陳公文〉、〈祭大司農謝公文〉、〈祭大司空芝陽劉公文〉等等,也都是代作。諒徐𤊹雖沒掛出「代筆」的招牌,但福州府一帶的時人都曉得需要「急就文章」時,該去委託誰。筆者於此文開頭提過的第二種「代作」情形:為創立、重修某種公私立建物或宗教建築之記文,在這裡也舉個例子。鄭燿於萬曆三十一年時在峽江縣創建「觀瀾書院」,據同治十年刻本《峽江縣志》卷之六〈學校志〉部份記載,此書院初創之時,曾有兩位名人為之作記文:一位是徐即登,作〈峽江觀瀾書院碑記〉;另一位是曾同亨(江西吉水人,嘉靖三十八年進士,萬曆三十一年時正任職南京吏部尚書),作〈峽江縣觀瀾書院記〉。方志雖載記文的作者是這兩位,但其實後者之文乃出於代筆:閩縣人董應舉(萬曆二十六年進士)的《崇相集》卷十三,收有〈峽江鄭侯觀瀾書院記〉一文,文題下註「代」;董應舉此文與《峽江縣志》所載曾同亨「掛名」的那一篇大致相同,只在結尾小異,可知曾同亨是委託董應舉代作記文。據〈明神宗實錄〉所載,萬曆三十一年四月及十月間,曾同亨曾兩度以病乞休,惟神宗都沒允可。或許是當時身體狀況不好,曾同亨只得把作記之事轉託他人。若非董應舉的《崇相集》尚存於世,今人根本就不會去想到有「作者是誰」這個問題;因為見諸方志所載的這些記文,文題下是不會出現「代」字的。
藉由徐𤊹《紅雨樓集》稿本的面世,今人能得知在許獬去世時,鄭燿的悼亡之舉。不過,〈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篇文章,其實原本可能不會流傳下來──筆者在前面列出《紅雨樓集》稿本中代筆的諸篇作品,有些在文題上方有寫上個「不」字(也有寫兩個「不」字的)。因為這還是稿本,不是付梓後購書閱讀者在刻本上所加批註,故這「不」字之所來,可想見是徐𤊹自己(或是計畫為其編集出書者)所作的記號;其意涵不消說、就是出版時「不」收入這篇文章。換言之,若《紅雨樓集》早早就梓成以刻本面世、稿本又無存的話,那後世恐怕就全無機會看到〈祭許子遜太史文(代)〉這篇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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