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8日 星期一

金門藝文拾零・拾伍──關於蔡獻臣(上)

 

金門藝文拾零・拾伍──關於蔡獻臣(上)

羅元信 

明代晚期之蔡獻臣所撰諸體詩文,在明亡前即已有刊印為《清白堂稿》十七卷,其一生重要之手筆,大抵均可得見;不過纂集之時仍會有主事者未及納入者,有時在所難免。筆者前些年由清光緒五年刊本《石門縣志》卷四〈書院〉部份,便曾找到蔡獻臣於崇禎十三年所寫的一篇「重脩傳貽書院序」,即為《清白堂稿》中所未收入(見本站〈金門藝文拾零〉)。日前筆者復由《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一書之首,檢得蔡獻臣為同安大儒林希元所撰寫的〈林次崖先生傳〉,又是一篇《清白堂稿》中未見的遺珠。按:在《清白堂稿》所收諸體詩、文中,有〈《林次崖先生集》序(壬子)〉、〈書林次崖公祀業〉、〈刻《林次崖全集》義助疏〉、〈與李碧海屯道(即李思誠,江蘇句容縣人,萬曆廿六年進士,曾任福建屯鹽道)論林次崖配祠書(癸丑)〉、〈讀《林次崖先生集》有感(壬子)〉、〈林次崖先生配祀朱祠告文(代)〉等多篇,可見出蔡獻臣對於林希元之身後事如遺集出版、祭祀配祠等都十分關注。而蔡獻臣為林希元所作傳,其重要性自當在前開諸詩文之上,當年蔡獻臣的子姪等纂輯《清白堂稿》之時,不知何以竟然會給遺漏了。因蔡獻臣此文即為林希元之一生作完整介紹,筆者於此就不先複沓。林次崖先生傳〉一文,見載於林希元《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書首,如下:

 

林次崖先生傳

先生名希元,字茂貞,號次崖,同安縣翔風里麝浦山人。先生讀書遲而甘刻苦,至研理釋文,尤極專精,束髮則銳志當世。正德丙子,以儒士中福建鄉試。丁丑,舉進士,授南京大理寺評事。世廟登極,條上新政八要,有君道急務六:一曰務正學以隆治道、二曰親正人以資輔導、三曰用舊臣以輔新政、四曰清言路以定國是、五曰急交修以圖實效、六曰持久大以終盛美。有朝廷大政二:一曰息內臣機務以拔禍根、二曰罷內臣鎮守以厚邦本。其後十三省鎮守盡罷歸內監,中興美政,實先生啟之。時江彬用事,有供奉樊宣者犯法應死,法司懼忤彬意,欲輕之。先生不可,竟置重辟。累遷寺正,適巡城譚御史有所私問斷,已而問者家訟冤,先生執為情罪未協,且侵法司職掌,當駁。譚請同鄉三御史為解,不從,則屬堂卿陳琳為解,又不從。陳竟以抗拒論,謫先生泗州判官。時江北大饑,嘯聚至九百餘人,先生悉心賑濟,多賴全活;復單車往諭,解散之。而巡按劉御史以沉醉無禮,先生遂棄官歸。尋用方西樵、霍渭崖薦,起先生寺副,擢廣東鹽屯僉事。先生以法久弊滋,悉條奏舉行之,由是鹽丁蘇息而屯政肅然。未幾,改提學。先生為學政三編式士,士瞿然顧化。庚寅,陪推南京大理寺寺丞,上特簡擢先生,蓋有意大用之矣。滿三載,留北。會遼東兵窘辱都御史呂經,先生極言姑息之弊,請用兵。疏入,落職,知欽州。時安南莫登庸篡其主而自立。東宮建,上怪無安南表,差官往詰,得其狀。而先生尤力主必討之,議凡六上,疏請正天誅。諸所為建學、修廨、儲蓄、守禦,無非百年石畫。久之,擢僉事,備兵海北。然朝議竟憚用兵。辛丑,遂用拾遺罷先生,而欽人建生祠祀之,迄於今不絕。先生在粵,嘗上荒政數十事;丞大理,又上王政附言二十一事。前後諸疏,皆剴切盡事理,其志直欲立見施行。雖賈誼、蘇軾,莫能過之。獨征交之議,與當事意見不同;然其後盡復四峝舊地,而莫登庸削王爵降為都統,先生力也。先生自泗州歸,無日不以讀書解經為事;其學專主程朱,嘗恨不得及虛齋先生之門,於良知新說尤所不喜。所著四書、易經存疑,丞南時復加刪定,而太極圖解、讀史疑斷、考古異聞、古文類抄諸書,皆行於世。晚復考証大學古本,為改正經傳,疏上之,竟以此得削籍。先生神王氣剛,到老不衰,家居手不釋卷,或忘寢食。至地方有寇盜饑荒等事,則不厭侃侃為當道往復。卒年八十五,葬從順里四五都坑內山之原。蓋卓然我朝名臣云。提學王公世懋祀先生學宮。熊公尚文特建「羽翼聖經啟迪後學」坊,以表先生與虛齋先生。今令李公春開,又為梓行其詩文遺集,學者始見先生全書。善乎傅夏器之論曰:「予觀古今人物,材具不同,措施亦異。慷慨直節者未必熟於機宜,經明行修者未必周於庶務,乃先生任職居官所在,竭精神、敷教化、遇事抒,直用夏變夷,何班班也!」盖其忘私徇國之心出乎天性,且學究精微,體驗真切。今觀王政一疏,宛然七篇模範,而中外敭歷,畧已見諸施行,非止為空言者。至其晚歲歸來,家無擔儲,著書淑世,死而後已,則先生之事業,悉從德性學問中來。所謂有體有用之士,先生真其人與(歟)、先生真其人與(歟)!

 

  ──本篇中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先生讀書遲而甘刻苦:關於自己早年讀書的情形,林希元在為其父所撰〈先府君明夫先生行狀〉中有敘述:「元(林希元自謂)質鈍,年十七始知學,每讀至夜分。先君弗取也,曰:『汝故兄疇日誦四千餘言,然吾未嘗見其夜讀;今若日誦不能三百字,復苦如是耶?』元於書苦讀竟不能成誦,姑記大意而已。先君於書,惟見其手披目閱,未嘗放聲讀也;及對客談論,遇事援引滾滾,動千百餘言,不見錯落。父子相越乃如是。」古人欲讀書仕進,背書是必備的功夫;而林希元學習起步既晚,背書的能力又差,連自己父親都嫌他差勁。為了補拙,林希元只能開夜車,最後終還能登科仕宦甚且成為學者,可知其必是付出極大努力。   

    正德丙子,以儒士中福建鄉試。丁丑,舉進士,授南京大理寺評事:正德丙子,十一年、西元1516;丁丑,十二年,西元1517。關於大理寺評事之職權,明人葉盛(正統十年進士,官至吏部左侍郎)所著《菉竹堂稿》卷五,有一篇為即將擔任大理寺評事之朱萱(崑山人,天順八年進士)所作贈序,題為〈贈朱評事序〉,其中云:「大理評事,古廷評,尉(廷尉)之左右,平任重也,在今制為尤重。大理寺秩在刑部、都察院之次,而比肩共事,稱『三法司』。御史曰:『可殺。』評事曰:『不可殺。』御史不得而殺之。秋官曰:『當輕。』評事曰:『不當輕。』秋官不得而輕之。合御史、秋官之所不敢專而為,評事者皆得以約其歸而制其中。評事之任,不亦甚重矣乎!」由葉盛的介紹可知,大理寺評事雖僅是正七品官、但卻連都察院或刑部的裁定都可駁回,其被授予的權限之高不言而喻。

    世廟登極,條上新政八要,有君道急務六……有朝廷大政二:蔡獻臣於此所記,林希元在明世宗登基後所上條陳,即《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之一所收〈新政要疏〉。此疏在《明世宗實錄》正德十六年(1521)六月十三日有記載:「南京大理寺左評事林希元條陳君道急務六事:曰務正學、曰親正人、曰用舊臣、曰清言路、曰急交修、曰持久大;朝廷大政二事:曰輟內臣機務、曰罷內臣鎮守」;並對此疏中所列「清言路」、「急交修」、「輟內臣機務」、「罷內臣鎮守」等四事內容作了摘錄。據《明世宗實錄》下文載,在林希元此疏上後:「既而通政司辦事進士周祚等言:『臣等接送題奏,見頃來章疏紛紜,無如希元所陳者。乞留神省覽,見之施行。』希元復自以為言,乃下所司議議。上優詔嘉納焉。」此疏之上,連僅是經手轉呈的辦事進士們讀了之後都不禁要表示贊同;明世宗當時亦有嘉許之語,並採納其諫言。

其後十三省鎮守盡罷歸內監,中興美政,實先生啟之:關於明代裁撤派駐於各地之鎮守太監一事,在清代官修《明史.職官三.宦官》部份有云:「鎮守太監始於洪熙(明仁宗年號,西元1425,遍設於正統,凡各省各鎮無不有鎮守太監,至嘉靖八年(1529後始革」。由林希元上疏提出罷內臣鎮守」開始,到真正能將彼等「盡罷歸內監」,這中間實非一蹴之易。大陸的方志遠教授在〈明代的鎮守中官制度〉一文中,曾析論過嘉靖時革除鎮守中官是通過幾種方式來進行的:一是在總體上打擊和削弱宦官勢力。諸如汰錦衣衛冗校三萬餘人、裁京衛各廠局旗校十四萬餘人、裁革南京內府各監局官、裁汰御馬監勇士三千四百餘人,又禁止內侍子弟授錦衣衛官、追奪內侍家人所得的爵位、收奪中官莊田。 從政治和經濟上削弱了宦官勢力。 二是裁削鎮守中官在正德時所獲得的特權,恢復舊制 正德十六年五月,除鳳陽、密雲守備太監符幟,鳳陽守備只得管理皇陵皇城,監管高牆庶人;密雲分守中官仍得聽蘇州總兵、巡撫節制。 嘉靖七年八月,重申鎮守中官不得受軍民詞訟的禁令,並將正德時加入鎮守中官敕內的職責全部收回。 三是嚴治鎮守中官之罪。 從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嘉靖十年,因罪罷免的鎮守中官有遼東於喜、王純,河南董文,貴州王閏,開原劉岑,潼關黃玉,山西周縉,陝西張紳,四川蕭通等十多人。 一般是罷而不補。 四是陸續革除各地鎮守中官。 正德十六年,首先撤山海關內臣及雲南金齒騰衛分守太監;嘉靖八年,裁守備、監槍等內臣,將其職責併入鎮守太監。 嘉靖九年和十年,先後將剩餘的雲南、蘇州、浙江、江西、湖南、福建、獨石、萬全、永寧等鎮守中官革除。 至此,除南京、鳳陽等守備太監保留外,所有邊鎮、內地的鎮守中官均被革除,只留有黃花鎮一處,於嘉靖四十年革去──真正做到一個也不留,其實是直至嘉靖晚期才完成。然而,即使罷內臣鎮守」達成了,但明代宦官派遣在外的,還有種種名目諸如「監軍、採辦、糧稅、礦關等使,不常設者,不可勝紀也(見《明史.職官三.宦官》)。」這些仗恃皇命的宦官在各地掣文武官員之肘、搾取民財,甚至引發民變等,不可勝記。林希元縱能啟「中興美政」,但宦官集團攫權營私謀利的種種惡行,絕不是憑他一疏就能革盡的。

    時江彬用事,有供奉樊宣者犯法應死,法司懼忤彬意,欲輕之。先生不可,竟置重辟:由此處行文觀之,「供奉」應是某種職稱,但明代職官(包括宦官)的職稱中似無此職位;筆者也查不出這位「樊宣」究竟是何許人、犯了什麼死罪。按《明史.職官三.宦官》部份有載,洪武六年時,曾一度「改御用監為供奉司」,但後來還是復用「御用監」之稱。蔡獻臣或許是用了古早時候的稱謂;若是如此,則這位「樊宣」當是御用監裡的宦官。江彬,明武宗時代佞幸,以勇力獲武宗賞識而成為側近,甚至與武宗「同臥起」;進而唆使武宗遠出居庸關等地巡幸、作出闖入民家強索婦女等等荒唐事。因江彬能投合武宗愛玩瞎鬧的個性,武宗對之十分信任,甚至命其「提督十二團營」。嗣後武宗於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駕崩,江彬隨即被捕,於同年六月八日伏誅。江彬死後遭抄家,搜出「黃金七十櫃,白金二千二百櫃,他珍寶不可數計」,可知武宗對其寵渥的程度。按:蔡獻臣記此事,雖是置於「世廟登極」、林希元「條上新政八要」之後,但由「時江彬用事」觀之,林希元當是於武宗還在位時堅持將樊宣處死、無憚於可能的後果。這位樊宣應是「江彬的人」、或是曾打點江彬請其設法超生;其他司法官員畏懼江彬威勢而欲輕縱,但林希元堅持執法,其炳正不阿足令人欽佩。    

    累遷寺正,適巡城譚御史有所私問斷……陳竟以抗拒論,謫先生泗州判官:有關林希元由大理寺寺正(正六品官)被謫為泗州判官(州判官為從七品。泗州屬南京鳳陽府轄下)的經過,《明世宗實錄》中有三條相關記錄,嘉靖二年九月一日載:「謫南京大理寺署寺正評事林希元為泗州判官,以本寺卿陳琳及南京監察御史戚雄等劾其抗違堂官也。」在林希元降調月餘後,與其同事的鍾雲瑞看不下去,上奏聲援,《明世宗實錄》嘉靖二年十一月十二日記曰:「先是大理寺右寺正林希元以議獄忤卿陳琳降調。右寺副鍾雲瑞奏:『希元據理守法,自罹譴訶。臣與共事,批駁實同,豈可獨罪希元?乞照例一同降調。賣友坐視,竊祿偷安,臣實恥之。且希元所駁獄情既經奏請,久繫不决,乞勑法司早賜會勘。刑部覆議,請下南京法司并勘以聞。從之。」嗣後《明世宗實錄》嘉靖三年十月十二日載:原任大理寺右寺正、降泗州判官林希元上疏自辯,言廵城御史譚魯因違例受奸民郝勳詞狀,擅理刑名致被參駁,乃假手本寺堂官,務相報復。魯亦奏希元深文巧詆,賣直沽名,及纂修科歛等事,下法司看詳。眾論頗不直魯,而以希元業已調外任,不當復治。得旨:譚魯免提問,奪俸二月。郝勳等獄詞,俱照前旨發落。」要之,此事之起,是因巡城御史譚魯干涉司法,濫受訟詞。在遭到林希元駁正後,譚魯不是承認錯誤,而是另外找了三位御史、甚至是林希元的頂頭上司南京大理寺卿陳琳來說情施壓。孰料碰上林希元這個不會轉彎的槓子頭,說什麼就是不肯退讓、堅持依法行事。陳琳等人臉上下不來,乾脆劾奏林希元「抗違堂官」、使他被貶調職。《明世宗實錄》中所提到林希元之「上疏自辯」事,即《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一收錄之〈明職守以白搆陷疏〉,以及〈陳情辯理疏〉二疏。雖然林希元於此事受屈,但並非孤立無援,除了寺副鍾雲瑞支持他,在其上疏自辯說明經過之後,公論亦認為錯在譚魯;最終林希元雖沒能復職,但譚魯亦遭「奪俸二月」,算是少少還了林希元一點公道。不過,以「抗違堂官」劾奏林希元之陳琳,卻是在事後不久便由南京大理寺卿陞為南京兵部右侍郎(據《明世宗實錄》嘉靖三年五月十三日所記);明明就有不當施壓,卻未因此受懲反倒還能晉陞,官場實不是講理的地方也。    

  時江北大饑,嘯聚至九百餘人,先生悉心賑濟,多賴全活;復單車往諭,解散之:關於林希元被派任泗州判官時遇上的災情與盜匪,在《明世宗實錄》嘉靖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禮科給事中章僑的上疏中有提及:「淮、揚、邳諸州府,見今水旱非常,高低遠近,一望皆水,軍民房屋田土槩被渰沒,百里之內寂無爨煙,死徙流亡難以數計,所在白骨成堆……近傳鳳陽泗州洪澤(泗州位於洪澤湖旁),飢民嘯聚者不下二千餘人,劫掠過客商舡,無敢誰何,未知何日勦平……。」若看蔡獻臣所作傳文,林希元除了賑濟饑民,還「單車往諭」就使近千盜匪解散;但事情是否真能有這麼容易,筆者亦無其他記載可對勘。

    而巡按劉御史以沉醉無禮,先生遂棄官歸:關於林希元遭酒醉之「巡按劉御史」無禮對待一事發生的時間,王一樵博士在其所撰〈從「輔翼聖教」到「改正經傳」:林希元思想研究〉(見《史耘》第10期,20049月)一文附錄之〈林次崖先生(1485-1565)年譜〉中有記,林希元係於「明世宗嘉靖三年七月告病回籍。林希元自此居家三年」。但據前引《明世宗實錄》之載,林希元之「上疏自辯」是在嘉靖三年十月十二日方到達朝廷;若林希元七月就告病回籍了,那麼其自辯之疏到達朝廷的時間未免也太慢(況《明世宗實錄》下文係云「希元業已調外」、並沒提到他已辭職)。因此,筆者認為林希元遭「巡按劉御史」無禮對待而「棄官歸」之事,發生的時間應更晚於嘉靖三年七月;但更具體的時間,筆者也無法確定。至於,這位「巡按劉御史」究竟是誰?按林希元當時是泗州判官,而泗州屬南京鳳陽府轄下,故他遇上的「巡按」,應是巡按南直隸地方之御史。查《明世宗實錄》嘉靖三年六月八日有記:「裁革海州、塩城、宿遷、雎寧、清河、安東等稅課局,從巡按御史劉欒奏也。」此處所列之州、縣名,均屬南直隸淮安府轄下;這些地方之稅課局既因劉欒奏請而裁革,可推知劉欒即是當時之南直隸巡按御史、使林希元因屈辱而告病棄官之人。

   尋用方西樵、霍渭崖薦,起先生寺副,擢廣東鹽屯僉事:方西樵,即方獻夫,字叔賢,廣東南海人,弘治十八年進士,於正德間年接觸王守仁而成為其弟子,之後曾以病告歸,「讀書西樵山中者十年」,直至嘉靖元年方還朝。霍渭崖,即霍韜,與方獻夫是同鄉,正德九年成會元,之後告假歸娶,亦曾讀書西樵山中,直到世宗即位後才初出仕為職方主事。方獻夫與霍韜,是世宗初年「大禮議」爭端中支持世宗的一方人馬,因而後來皆臻高位。林希元得此二紅人舉薦,自不難再被起用。

   先生以法久弊滋,悉條奏舉行之,由是鹽丁蘇息而屯政肅然:上文提到,林希元因方獻夫與霍韜之薦,先是起用為大理寺寺副,繼而「擢廣東鹽屯僉事」。關於林希元出任廣東鹽屯僉事之時間,據明嘉靖刻本《廣東通誌初藁》卷之七〈秩官〉部份所載,是在嘉靖七年時。至於林希元為鹽丁除弊蘇困之事,在嘉靖十八年所輯《欽州志》卷三〈食貨.鹽課〉部份有記:「竈戶辦課論丁,丁多則課多;既而竈丁消耗,有司不敢虧折課額,輙敷見存丁以補之。當事者知民不堪,乃議三丁貼一,但耗減已多,民猶以為病。嘉靖八年,僉事林希元奏請無徵鹽課,並與除豁,重造冊籍。奏下戶部,報可。竈丁之困,由是稍舒矣。」簡而言之,當時廣東鹽課是論人頭徵取,竈丁越多課徵越多。但後來竈丁人數減少了(可能因死亡後沒有子嗣承役、或是乾脆不幹了逃走,以致竈丁人數越來越少),官方卻不敢照實向上反映、減少徵額,結果還在崗位上的竈丁們便被迫分擔缺額,搞到大家都很受不了。直到林希元來了,才設法為竈丁們減輕了負擔。有關林希元為廣東竈丁請命的上疏內容,在清康熙六十年刻本《廉州府志》卷十一〈奏議志〉,收有林希元所撰標題為〈編造竈丁疏〉者;不過,《廉州府志》中的這篇奏疏,其實便是截取《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一〈陳民便以答明詔〉一疏之第一條「豁無徵以蘇竈戶」而來,林希元並非僅為竈丁事專上一奏疏。     

   未幾,改提學。先生為學政三編式士,士瞿然顧化:提學,提督學政、提學副使;有督察該省儒學之教職官員與生員、決定舉人可否赴會試等權利,可說是一省之「文宗」。關於林希元「為學政三編式士」一事,在他自己於嘉靖二十一年所上〈謝恩明節疏〉中有提到在廣東督學時「頒學政三編於十郡,士習亦因而變」。舊時官員當了「學政」之後,有的會針對其所蒞之地士子學風等等加強要求、並寫成書面頒示;譬如蔡獻臣自己,在當浙江提學時就曾有〈浙學道欽條演義行十一府〉、〈節儉訓示浙江戊午新科〉等作。林希元之「學政三編」,大概也就是頒布諸如此類的訓示,不過詳細條目今已不得見。   

    庚寅,陪推南京大理寺寺丞,上特簡擢先生,蓋有意大用之矣:庚寅,即嘉靖九年(西元1530)。《明世宗實錄》嘉靖九年八月廿四日載:「陞河南道御史張景華為大理寺右寺丞,廣東按察司僉事林希元為南京大理寺右寺丞。」明代大臣有缺員時,會以「廷推」方式決定補位者;即由吏部集會九卿等官推舉合格者數員,呈請皇帝簡用。吏部按被推舉者適任情形,或官職品位,依次排列,前列者謂之正推,列後者謂之「陪推」。一般而言,「正推」者在「陪推」之先,通常是其出線。據蔡獻臣此處所言,當年林希元原本是「陪推」、次要的考慮人選,但世宗卻指定由林希元出任南京大理寺寺丞;由此可知世宗當時有意提拔林希元。關於此次調任,林希元曾上〈到任謝恩疏〉,《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二,開頭云:「臣林希元奏:為到任謝恩事。臣由正德十二年進士,歷官廣東按察司提學僉事。嘉靖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接到吏部文憑,蒙聖恩擢臣南京大理寺右寺丞。臣已於嘉靖十年五月初三日到任。」

  滿三載,留北:據此句,林希元在南京大理寺擔任右寺丞滿三年後,是改任北京之大理寺右寺丞。下面會提到《明世宗實錄》嘉靖十四年六月十日記載林希元上疏之事,亦記林希元當時官職為「大理寺右寺丞」,前面沒有加「南」或「南京」,可知其時在北京任職。   

遼東兵窘辱都御史呂經,先生極言姑息之弊,請用兵。疏入,落職,知欽州:在蔡獻臣此段文字中提到的「御史呂經」,據《明世宗實錄》載,是於嘉靖十三年九月十四日受命「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廵撫遼東」。但呂經因舉措失當,不久便導致一場大亂。《明世宗實錄》嘉靖十四年三月廿九日:「巡撫遼東都御史呂經,以苛虐失眾心。遼東諸衛所,每軍一,以餘丁三供之;每馬一,給牧田五十畝。其來遠矣。經檄行清革,每軍給餘丁一,餘悉編入徭冊,徵銀解廣寧庫;追牧馬田還官,召佃納租。由是眾益怨之。是月,經巡視遼陽,檄將吏,並城築圍墻及臺。將吏希經意,督併嚴急,諸軍遂大譟,擁眾入撫院。」原本遼東各衛所之「軍」、也就是實際需上陣作戰之「正軍(通常是長子)」,每個人配有三名「餘丁(次子及以下的弟弟們)」;「餘丁」除在「正軍」出缺時補位,平時則以耕種、從事手工藝等營生來供應正軍生活所需。而呂經一來,便把「餘丁」二人編入為國家服徭役的行列,連養馬用的牧田也被收回,導致軍人生計陷入困境。加上呂經又新興築牆築臺工程、加重負擔,遂導致不滿的軍人們聚眾鼓噪。當軍人們擁至巡撫衙門欲陳情時,呂經身邊有位都指揮使劉尚德還欲叱退陳情者,但眾軍不肯退下。呂經大怒,命左右將陳情者擒下笞打。眾軍因而情緒爆發,群起毆打劉尚德及另一位指揮李鉞。呂經見大勢不妙,倉皇翻牆逃走,躲進苑馬寺暗室中。眾軍遂將巡撫衙門院門搗毀、把餘丁的徭役籍冊也燒掉。之後呂經還是被作亂的軍人們從苑馬寺裡搜出來毆辱一番,連衣冠都被扯裂了。鎮守總兵官劉淮急將亂狀奏聞朝廷,兵部議令巡按御史會同總兵官從實查勘外,先令副總兵李鑑入城宣布恩威,諭示眾軍「悔罪守法,各歸營伍,以保身家」,亂事才得以平息。嗣後朝廷議定:原本養馬用的官田,「仍令照舊管業,不許變亂以生事端」。都指揮使劉尚德因「呈撥官田,以致軍士嗟怨,革職監候聽勘」。至於都御史呂經,由於其「蒞政多苛,奉法太過。始則輕信寡謀,以啟邊方之釁,終則退縮不振,以損重臣之威,宜取回別用」。而作亂的遼陽軍士們,朝廷則認為彼等饑寒切身,據其哀鳴,不為無故,宜行文省諭,各軍各安生業」、不再加以責譴。世宗認為如此處置妥當,於是「詔:俱如擬。」──原本亂事至此已然平定,但當時擔任大理寺右寺丞之林希元,風聞連兵部派去遼陽勘查亂情的差官也曾遭到囚繫;而且呂經身為都御史,雖其待軍過苛而遭反噬,但畢竟是堂堂朝廷命官,亂軍竟敢對其暴行犯上,是嚴重損害朝廷威信且軍紀蕩然。於是林希元上了〈遼東兵變疏〉,主張要對作亂者嚴懲,不可姑息養奸。據《明世宗實錄》載,林希元此疏是於嘉靖十四年六月十日奏上,但疏上之後,「上(世宗)以遼東事情方差官體勘,朝廷自有法度,責希元妄言奏擾;差去官校既被囚繫,守臣何以隱匿不言?令錦衣衛驗狀以聞。」據《明世宗實錄》下文所載,當時朝廷派去遼陽的差官確曾遭亂軍囚禁,但錦衣衛指揮王佐等人諱言,於是回覆世宗說並沒發生這種事。這一隱瞞,導致「上遂怒希元狂辯欺罔,且疏內字多差訛,詔降外任。已乃降廣東欽州知州。」──林希元一本忠心愛國而上疏,卻因官場粉飾太平給扯了後腿,反被貶去大明國土南端的欽州當知州。至於林希元在欽州當知州的時期,據林希元自輯之《欽州志》卷四〈職官.知州〉部份載:「林希元,(字)茂貞,福建同安縣人,進士。嘉靖十五年七月,以大理寺丞降任。十八年十月滿去,陞廣東按察司僉事。」    

時安南莫登庸篡其主而自立。東宮建,上怪無安南表,差官往詰,得其狀。而先生尤力主必討之,議凡六上,疏請正天誅:明時之安南,約當為現代之越南。明初永樂元年,黎蒼被封為安南國王(黎氏據有之領土,僅約現代越南之北半部)。然安南雖受封進貢,其後仍間有侵邊擾亂,與明朝發生衝突。到了明世宗嘉靖元年,安南權臣莫登庸崛起,立黎懬為帝,僭號「統元」。至嘉靖六年,莫登庸酖殺黎懬而自立;既而又立其子莫方瀛,自稱太上皇。嘉靖十五年十一月,明世宗之皇長子出生,安南卻未上表致賀,明世宗命官前往安南詰問,才得知莫登庸篡弒之事。對於安南之內亂,廷臣中有的認為這不關中國的事,無需出兵;有的則認為莫登庸罪大滔天,不能不討伐。在這次是否要出兵安南的爭議中,林希元一貫主張要出兵征討、強調可以擊敗莫登庸,因而屢次上疏。但對於林希元的用兵疏議,不僅老朋友張岳不支持,在寫給林希元的信中云「兄以垂老多病之軀,欲僥倖此必不可成之功」、甚至還在寫給朝中大臣的信中稱「近欽州知州林希元在彼,專講取交之策,且又言之於朝而身任之,其蔽於功名而不達事機如此。」(見張岳《小山類稿》卷八〈與林次崖論征交事〉、〈論征交利害與廟堂〉二信)。另外御史錢應揚應亦劾駁林希元,說他疏議中提出的「秘策」,根本就是「道路傳聞之語,不足聽(見《明世宗實錄》嘉靖十九年四月六日)。」不過,在嘉靖十八年冬十月,兵部已向世宗上奏會議結果,認為「登庸篡逼,罪所必討,宜臨以兵」。世宗從之,遂命咸寧侯仇鸞、兵部尚書毛伯溫帥師往討安南。十九年六月,毛伯溫等至廣西,徵調兩廣、雲南軍隊達十餘萬人,分撥已定,而後馳檄安南宣示將征討莫登庸。莫登庸見大軍壓境,心知難以抵敵,表達願降,於十一月初至鎮南關匍匐納款,獻上安南所部之土地軍民圖籍,並歸還侵佔中國欽州之四峒境土。毛伯溫等宣諭朝廷威德後,暫令莫登庸歸國待命處分。嘉靖二十年春二月,以莫登庸為安南都統使;毛伯溫等於同年六月班師回朝。安南暫告平定。

諸所為建學、修廨、儲蓄、守禦,無非百年石畫:石畫,出《漢書.匈奴傳》所載揚雄上書語:「時奇譎之士、石畫之臣甚眾」;「石」字之意,鄧展釋為「大」、顏師古則認為是形容堅固若石。蔡獻臣句謂:林希元所為建學修廨等諸般建言,都是著眼宏大且可長可久的規劃。

久之,擢僉事,備兵海北:據《明世宗實錄》嘉靖十八年十二月七日載:陞……廣東欽州知州林希元為本省按察司僉事」。

然朝議竟憚用兵。辛丑,遂用拾遺罷先生:關於蔡獻臣此處所云,筆者以為未妥。前已說明:明廷於嘉靖十九年徵集大軍壓境,使莫登庸納款投降;既已用兵是實,又豈會是因「朝議竟憚用兵」而罷了林希元的官?而且,林希元在嘉靖二十一年還曾上〈謝恩明節疏〉,其緣由是因朝廷「為安南功成」而在其被罷官後還給予賞賜,於「嘉靖二十一年正月十五日,蒙禮部差福建按察司鄭廷炤齎花銀二十兩、紵絲二表裡到臣。」(見《林次崖文集》卷四)可見朝廷認為林希元於安南之事是有功的。辛丑為嘉靖二十年(1541)。林希元遭罷黜事,見《明世宗實錄》嘉靖二十年正月廿四日之載:「六科給事中邢如默等、十三道御史陶欽夔等考察拾遺,言:布政使劉勳、查應兆;參政曹世盛、王獻……僉事林希元;知府馬剔敭、康河、張國紀、姜恩、麥孟陽,各貪污不職,乞行罷黜。章下部院看議,部院差次其等。得旨:言官舉拾各官過惡,論法不止罷黜;部院考察,如何輒遺?劉林希元、陳璣……俱罷職。馬敭、張國紀、康河、麥孟陽俱為民……。」由於林希元是在科道官員一次彈劾多人時被列入,而眾官員的情狀只以「貪污不職」一語概括而言,筆者又沒法找到邢如默、陶欽夔當時的上奏內容全文;因此,到底林希元具體被冠以什麼過惡罪名而遭黜,無法得知其詳。在此蔡獻臣或許是因時隔事遠而未悉當時情狀、又或者是諱言林希元實乃遭劾貪污不職」之類的罪名才被免官,是以把原因歸咎於「朝議竟憚用兵」云云。  

而欽人建生祠祀之,迄於今不絕:欽州百姓為林希元所建生祠,在清道光二年(1822)刻本《廣東通志》卷一百五十〈建置略二十六〉關於欽州之祠廟部份有記:「三賢祠,舊名『林公祠』,在學宮右,祀僉事林錦、知州林希元。後學正胡歆重修,附以呂祖泰,更名『三賢祠』。雍正元年,知州董紹美重修。」至於該祠是否尚存,待考。

    先生在粵,嘗上荒政數十事:《明世宗實錄》嘉靖八年三月五日有載:「廣東僉事林希元上荒政叢言。」其詳細內容見《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一收錄之〈荒政叢言疏〉。蔡獻臣所謂數十事,據疏中林希元所列:「臣聞救荒有二難:曰得人難、曰審戶難。救荒有三便:曰極貧之民便賑米、曰次貧之民便賑錢、曰稍貧之民便轉貸。救荒有六急:曰垂死貧民急饘粥、曰疾病貧民急醫藥、曰病起貧民急湯米、曰既死貧民急募瘞、曰遺棄小兒急收養、曰輕重繫囚急寬恤。救荒有三權:曰借官錢以糴糶、曰興工役以助賑、曰借牛種以通變。救荒有六禁:曰禁侵漁、曰禁攘盜、曰禁遏糴、曰禁抑價、曰禁宰牛、曰禁度僧。救荒有三戒:曰戒遲緩、曰戒拘文、曰戒遣使。其綱有六、其目二十有三。」在條列重點之後,林希元於下將諸目一一詳細解說,對賑災救荒之事作了全面的考量與建議。《明世宗實錄》在摘錄林希元此疏後有記:「上(世宗)以其疏切于救民,皆從之。」 按:林希元在嘉靖二年被貶為泗州判官期間,正值洪災,曾主持過賑濟事務,其〈荒政叢言疏〉,諒係在實際經驗中歸納出的重點。

    丞大理,又上王政附言二十一事:見《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一收錄之〈王政附言疏〉,林希元云此疏乃:「取關於治道之大者論著成篇,分列條欵,其民情利害與凡可救災濟民之宜,亦以類附,名曰〈王政附言〉。凡陛下之所欲為見之詔勑者,皆古先帝王之政,臣因附以言也,為目二十有一。」此二十一事為:守令、農桑、賦役、蓄積、均稅、卹窮、教化、選舉、學校、師儒、闢邪、節淫、平刑、詳讞、兵政、將才、邊患、財用、屯田、祿米、用人。對於所列每件關乎治道之事,林希元都有充分解說。

    前後諸疏,皆剴切盡事理,其志直欲立見施行。雖賈誼、蘇軾,莫能過之:西漢文帝時賈誼曾上〈治安策〉,陳言當時事勢有「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徧以疏舉」;宋代蘇軾曾於熙寧四年二月呈〈上神宗皇帝書〉,建請神宗要「結人心、厚風俗、存綱紀」。蔡獻臣認為林希元前後所上諸疏,堪與賈誼、蘇軾之千古名文比肩。

  嘗恨不得及虛齋先生之門,於良知新說尤所不喜:虛齋,即明代中期晉江人蔡清,號虛齋,著名之大儒,有《易經蒙引》、《四書蒙引》、《虛齋集》等作。良知新說,指王守仁「心學」所提出之「致良知」等學說。

晚復考証大學古本,為改正經傳,疏上之,竟以此得削籍:關於林希元上疏進書之事,見《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四收錄之〈改正經傳以垂世訓疏〉。此疏中林希元自言:「《大學》之書,出自孔氏,一經秦火,錯亂闕殘者一千七百年,實反正歸全之期。……今臣將前後諸儒所定,附以己見,類寫成編,名曰《大學經傳定本》,裝縯以進,伏望皇上伏賜觀覽,特賜裁正。如果是書可全,臣言不謬,乞勅兩京國子監及天下司府州縣,使學官以是造士、科舉以是命題,則千載未全之書一朝復全,天下學士大夫無復遺憾。皇上允為萬世道德之宗、斯文主盟,名與天壤共不朽矣!臣生平所著又有《四書、易經存疑》二書,亦并以獻,俱乞勅禮部命官考究;如果於經傳有所發明、後學有所裨益,亦乞勅禮部頒行。為此,將《更正大學經傳定本》一冊、《四書存疑》一十八卷十冊、《易經存疑》一十二卷八冊,命義男林泉齎捧奏聞。」──依照林希元之疏言,他認為當時學子研讀、考試命題所出之《大學》一書,因經秦始皇焚書而造成有「錯亂闕殘」,故他要為之「更正」。按:有明一代,為古來經傳作註疏、將自己的心得意見成書出版者多矣,大多也都能行之於世而無礙;但林希元提出《更正大學經傳定本》,希望「學官以是造士、科舉以是命題」,這就犯了大忌諱。明代取士,關於《四書》的註解詮釋係採朱熹所撰《四書集註》;而林希元之舉,等於是要挑戰朱子、取而代之,這自然不能期盼會有什麼好結果。在林希元將書呈抵朝廷後,據《明世宗實錄》嘉靖二十九年(1550十二月十二日載:「閒住廣東按察司僉事林希元改編《大學經傳定本》、著《四書、易經存疑》,奏乞刊布。詔:焚其書,下希元于巡按御史問。尋禠其冠帶為民。希元,福建同安人,所著書雖間與朱傳不合,自成一家,言多可取者。」關於林希元所著這本《更正大學經傳定本》,筆者遍查不得,恐怕真是在明代便因查禁而不存於世了。至於《四書存疑》與《易經存疑》二書,因《明世宗實錄》中的行文用字簡略,難以確定當時是否也被一併指示要焚燬;但這兩本書現今都還有傳世,或許是因先前就已經有付梓印行,流布數量已多,故而得以免於絕跡。林希元卒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享年八十五歲;他在七十歲的古稀之年還上疏進書,其用世之心不因老耋而減;但其過度「勇於自信」,結果是遭到「棒打出頭鳥」的當頭棒喝,連退休官員的「冠帶」都沒了,變成一介平民。雖然《大學經傳定本》今已不得見,但《明世宗實錄》的修纂者們稱林希元「所著書雖間與朱傳不合,自成一家,言多可取者。」清代所修《明史.儒林傳》之林希元傳中,亦稱其「所著《存疑》等書,與琛(陳琛,晉江人,蔡清門人,與林希元同為正德十二年進士)所著《易經通典》、《四書淺說》,並為舉業所宗。」可見林希元關於經典之見解註疏,確乎獲時人之肯定。      

先生神王氣剛,到老不衰:神王,見《莊子.養生主》:「神雖王,不善也。」王為興、盛、旺之意。句謂林希元到老仍然精神健旺、意氣剛直。  

葬從順里四五都坑內山之原: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八〈名勝.塚墓〉部份載:「寺丞林希元墓,在從順坑內」,並錄清代高日聰所立禁止毀傷該墓之示禁碑碑文。林希元墓即位於現今廈門市同安區西柯鎮豪嶺坑內村之北,近年間已經新修,並於2001年被列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

提學王公世懋祀先生學宮:王世懋,字敬美,號麟洲,直隸太倉州人,文學史學家王世貞之弟,官至南京太常寺少卿。據《明神宗實錄》所載,王世懋係於萬曆十二年十月由浙江提學副使改任福建提學副使、十三年八月又由副使陞為福建參政。關於林希元在明時之祠祀,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四〈學校〉有記:「林次崖祠,明提學王世懋題祀學宮,提學馮烻題配朱子,萬曆甲寅(四十二年,西元1614),祀文廟右。」 現今同安區大同鎮孔廟之右仍留有林希元祠。   

熊公尚文特建「羽翼聖經啟迪後學」坊,以表先生與虛齋先生:熊尚文,字益中,江西豐城縣人,萬曆二十三年成進士,曾歷汝寧府推官、福建提學等多職,官至工部右侍郎,乞休後於天啟五年卒於自家,卹贈尚書。關於熊尚文所建坊,在萬曆刻本《泉州府志》卷五〈規制志下.坊亭〉部份有記:「羽翼聖經啟迪後學坊,為贈侍郎蔡清、僉事林希元立。」另清道光間《晉江縣志》卷之十二〈古蹟志〉也還有記:「羽翼聖經啟迪後學坊,為贈侍郎蔡清、僉事林希元立。」但現今此坊是否還存在,待查。 

今令李公春開,又為梓行其詩文遺集,學者始見先生全書:蔡獻臣作此傳時之同安知縣李春開,字晦美,號青岱,萬曆二十五年舉人、三十七年來知同安縣。其人稽古好文,修纂縣志外並刻《朱文公大同集》等書,又有重修文公書院、清復縣城南境之銅魚池、設法蠲革加稅、禱雨應時等種種功蹟。在其離職後,同安百姓便於其禱雨處所建「喜雨亭」之前,為其立生祠奉祀。關於梓行林希元詩文遺集世,蔡獻臣於萬曆四十年壬子(1612)所作〈《林次崖先生集》序〉,開頭即云:「邑侯李公晦美既捐貲唱(倡)刻《次崖先生集》成,而屬獻臣序之。」

善乎傅夏器之論曰:傅夏器,字廷璜,南安人,嘉靖二十九年會元,殿試名列二甲第九名,官至吏部稽勳司郎中,辭官後家居二十餘年方卒,世稱「錦泉先生」。依蔡獻臣所記,傅夏器對林希元曾有讚賞評論,但傅夏器家族後人刊行、其唯一傳世之著作《重刻叔祖錦泉先生文集》一書所收文章、詩作中,並沒有特別關於林希元的部份。蔡獻臣諒因時地近邇,故還能得知傅夏器曾對林希元之評論。

「予觀古今人物,材具不同,措施亦異。慷慨直節者未必熟於機宜,經明行修者未必周於庶務,乃先生任職居官所在,竭精神、敷教化、遇事抒,直用夏變夷,何班班也」:此段為傅夏器評論林希元之語,大意略為:我(傅夏器)看古往今來之人物,各有才能秉賦之不同,用世的方法施為也各異。意氣激昂、氣節剛直者,不見得嫻熟於事理;通曉經典、慎行修身者,也未必能在庶務瑣事上面面俱到。而林希元先生在歷宦各個職位所在,都能竭其精神、敷布教化、解決種種事端;可謂以王道王政來移易蠻夷之風氣,諸如此類之事真是歷歷可數啊!

今觀王政一疏,宛然七篇模範:七篇,指《孟子》七篇。模範,謂人與事之足為取法者。林希元之〈王政附言疏〉,將有關治道之重點列舉二十一事,由守令、農桑以迄祿米、用人無所不包,並詳加解說。蔡獻臣謂林希元此疏,就如同《孟子》七篇一樣堪為執政者遵循治國之經典。

 

   馬經綸〈與蔡虛臺郎中〉

   

   在明代晚期的思想家中,出身福建泉州的李贄聲名甚籍、著作豐富,在當時頗有影響力,迄今也仍是學人研究之對象。然其生涯之末,卻是遭到明神宗下令逮捕,在獄中以自殺告終。在李贄遭逮之際,他的一位門徒馬經綸為營救他而寫了多封信向當時的朝中官宦陳情,希望能助李贄重獲自由。是時蔡獻臣正在北京擔任禮部主客司郎中,又與馬經綸是同科成進士的「同年友」,因此也成為馬經綸求助的對象之一。馬經綸寫給蔡獻臣的信,收錄於《李卓吾先生遺書》附錄〈馬誠所先生與京中諸老書〉這部份中,標為〈與蔡虛臺郎中〉。在迻錄這封信之前,筆者茲先對李贄與馬經綸作一簡單介紹。

  按:李贄之家族本姓林,後改姓李;其字宏甫,其號除最常見的「卓吾」之外還有十多個。他原名「李載贄」,至少到應鄉試時還用這個名字(據四庫全書本《福建通志》卷三十八所載明代舉人名單),其後才改為「李贄」。其籍貫為晉江,近年間大陸的研究則認為其祖籍是南安。李贄於嘉靖三十一年應福建鄉試成為舉人,但四年後才初獲得河南衛輝府輝縣教諭的小小職位。之後的二十五年間,他還於南、北京國子監當過博士,又歷北京禮部司務,南京刑部主事、員外郎、郎中等職。在南京刑部期間,他與王畿、羅汝芳、耿定向耿定理兄弟、焦竑等學者官宦相識,自己也漸有思想家的聲望、有了崇拜者。李贄於萬曆五年被擢為雲南姚安軍民府知府,但在頭一個任期三年屆滿後,他卻突然決定離開宦場,去追求自我自適的精神生活。其後他先是應耿定理之邀至湖北黃州府黃安縣的耿家居住,身兼耿家的門客與教師;但數年後耿定理去世,李贄與其兄耿定向間的矛盾激化,遂遷居黃州府麻城縣維摩庵,之後又遷至同縣之芝佛院。萬曆十六年李贄落髮,形似已入空門,但他既不受戒也不參加誦經等功課。辭官後的李贄勤於著述,有《藏書》及對水滸、西廂等小說之批點本等多種行世,風行一時。但其言論著作,在當時的自許衛道者眼中不只標新立異、驚世駭俗;李贄與一些受其指導的女眷間的往來等言行,也被隱指有傷風敗俗、煽惑年輕人墮落等不良影響。到了萬曆二十八年冬季,芝佛院遭人縱火(一說是湖廣按察司僉事馮應京指使所為)、連李贄為自己預製的藏骨塔也被破壞。幸而李贄已先得到消息而逃出,遠避河南商城黃檗山中。在通州的馬經綸得知李贄遭迫害,疾赴黃檗山隨侍保護。萬曆二十九年二月,馬經綸護送李贄前往河北,四月抵達通州,馬經綸將李贄安置於自家別業。然而敵視李贄者,並未因其離開湖北就罷手。萬曆三十年閏二月間,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疏劾李贄,稱其著作「惑亂人心」、「狂誕悖戾,未易枚舉」,甚至說李贄有「拉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觀者」等行徑;而且其人現已近在通州,恐對京城風氣造成不良影響。久已被言官因耽溺酒色、不上朝不批奏摺等事進諫不已之神宗,這時倒也成了衛道者,下令將李贄逮捕治罪並焚燬其著作。李贄被捕時已病體支離,是被人放門板上由通州拖入京城的;審訊官員或許是憫其老病,在訊問記錄中僅建請處以遣返原籍。但李贄或許是因病痛悲觀,又不願再被送回家鄉和他早已避之唯恐不及的家族人等見面,竟在獄中自刎而死。斯時馬經綸回家看視其父,李贄自殺時不在其旁,對自己的護持不周自責不已。其後馬經綸將李贄葬於通州北門外馬氏莊迎福寺旁,並請焦竑題墓碑。雖朝廷有令禁燬李贄的所有著作,但李贄的崇拜者與書商無視禁令,賡續為其刊行各種著作,大體均能留存於世;因李贄有盛名,導致有書商偽造聲稱是他所著作或評點之書,也能暢銷大賣。雖說李贄曾自詡所著《藏書》,「經筵當以進講,科場當以選士(見李鷙《續焚書》卷一〈與耿子健〉)」,只是個妄誕的夢想;但他所撰〈童心說〉等議論,在明末的思想界亦曾產生激盪影響。「卓吾老子」非僅一妄人而已。

  關於馬經綸。據康熙三十六年刻本《通州志》卷之十〈人物志.鄉彥〉所立傳與《明實錄》之載:馬經綸,字主一,號誠所,祖上為霍山(安徽六安州霍山縣)人,因靖難有功而成為世襲通州衛千戶,遂於當地落戶。馬經綸於萬曆十七年成進士(與蔡獻臣同榜),登第後初任山東泰安府肥城縣知縣,在任內多所良政:譬如以召募代替徭役、以羨餘充為丁糧、闢建「至道書院」、將夯土城牆易為堅固石砌、為該縣請得寬減稅賦等等。其後馬經綸因考績最優將被擢為監察御史,一般人碰上這種擢陞諒會迫不及待,馬經綸卻向上司投牒欲請免,稱自己當知縣的時間還太短,「願任此三十年,或可成循良之績。」入京之後又想上疏請神宗讓他回肥城當知縣,但被人以不合體制為由勸阻了。當馬經綸成為御史後不久,便遇上尚書孫丕揚劾奏丁此呂貪縱、都御史沈思孝卻上疏迴護丁此呂,馬經綸因而上疏請罷斥沈思孝;又因被調往北方協防邊境的南方士兵發生鼓譟騷動,馬經綸因而上條陳提出解決之道。是時神宗對科道言官大加懲處、十天內就斥逐了二十三人之多。中外臣僚對此都噤聲,唯恐再觸神宗之怒,馬經綸卻於此時上疏,舉出神宗「不郊天」、「輟朝不御,停講(經筵、日講)不舉」、「任賢不篤,去邪不決」等五件事,言官都沒能勸諫,所以該以這五項大罪懲處言官;雖樣樣歸咎言官,但卻是句句譏刺神宗怠政。神宗見疏大怒,諭示吏部將馬經綸「降三級調外任用」、並且「不許朦朧推陞(不要讓馬經綸再回到朝中)」(見《明神宗實錄》萬曆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雖有工科都給事中林熙春等疏救,但馬經綸還是被貶為米脂縣典史、隨即又遭削職為民。然即便神宗曾有「不許朦朧推陞」之旨,但馬經綸才被斥一年多,吏部便又將他列入「急宜起用」的名單,請神宗考慮;嗣後又有山西巡撫魏允貞、山西巡按吳楷、吏科都給事中頃應祥等亦推舉馬經綸復起,可見其清議直諫受人肯定,但神宗皆不採納。當李贄在湖北麻城遭人排斥時,馬經綸迎其至通州居住;其後李贄被逮,馬經綸無懼受牽連的可能設法營救,並在李贄身亡後為其收葬。在鄉居期間,馬經綸除了還協助其他師友的後事,並置義地以歲租資助貧士,此外「僻居村野,終日誦讀,寡言笑動作」,幾乎不問世事。萬曆三十三年,馬經綸病重,臨終前對來探視他的友人說:「學道有年,到此時纔是學道。」端坐而卒,年僅四十四歲。訃聞傳出,通州人罷市巷哭,馬經綸治理過的肥城縣也有百姓遠道前來弔祭,其門人私諡曰「聞道先生」。至天啟二年六月,吏部尚書張問達(即疏劾李贄之同一人)以「遵先帝遺詔、卹錄先朝遺忠」之故,列舉了一批在神朝因進言而遭斥廢的官員名單;馬經綸亦在其中,獲贈光祿寺少卿。                

    筆者於前已說明,馬經綸寫給蔡獻臣的信,係收錄於《李卓吾先生遺書》附錄〈馬誠所先生與京中諸老書〉這部份中,但這僅是馬經綸當時所發出多封信件之一。馬經綸還有〈與當道書〉、〈啟當道書〉、〈與李麟野掌科轉上蕭司寇(刑部尚書蕭大亨)〉等信,四處求告、窮盡一切可能欲救李贄脫獄。雖其努力最後落空,但馬經綸對李贄之仰慕摯忱,由其信中歷歷可見。馬經綸予蔡獻臣之信如下:

 

        與蔡虛臺郎中

    卓吾先生乃聖人之徒,而貴縣之賢士大夫也;煢煢一身,自去年四月來止潞河,既無家僮、又鮮朋友,朝夕聚會處,惟不佞菲劣一人已耳。今年自正月初病起,臥榻呻吟,凡三月往矣!夫以七十六歲之老人,間關三千里而遙,抱病三閱月而久,氣息僅續,皮骨柴立。  嚴旨忽下,門板曳來,昏迷不醒,粒米不入;診脉而脉變、投藥而藥吐,醫者瞪視,罔知所措。死決死矣,所不可知者,惟朝暮間異耳!第死一也,死于潞河,則曰病死;死于都門,則曰殺死。嗟嗟!  大明聖世,  主上聖君,恤孤養老,何所不容?而獨于一名儒大賢,忍至此極!則亦風聞言事者,有以激之耳!夫風聞言事,自是言官常事。彼不知先生之品、不知先生之學、不見先生之老、不見先生之病;駭麻城忌者之口,掇拾而論之,曰「驅逐」、曰「焚燬」,自以為明職掌云耳,豈料有意外處分如今日之事也!今日之事,惟仰賴  祖宗在天之靈、聖賢在天之靈,以  國家重道崇儒,培養作興餘二百年,或不應有殺無罪名儒之報耳!夫殺一名儒,僅以洩麻城忌者之憤,而  祖宗鑒之、聖賢鑒之、鬼神鑒之、萬人之目視之、四方之口傳之、百世之筆評之!嗚呼!異矣!此熙朝所必無之事,而今日實為有無轉移之大關頭也!不佞奴才耳,侍先生來,為收骸骨;維扶保護,惟同鄉可以仗義。以門下抱鄉先進之慮,敬此奉聞。計此時貴縣名公,宦都門者甚眾;不佞素不相識,未敢一一具啟也。

 

  ──本篇部份典故、詞語,略釋於下:

  卓吾先生乃聖人之徒:按,李贄被指控之罪名,係倡言「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等論調、以及與婦女雜處等,可說是「得罪名教」之罪名。馬經綸諒是惟恐蔡獻臣也因李贄被劾的內容,而對之有先入為主的偏見,故此信劈頭就要強調李贄「乃聖人之徒」。   

    而貴縣之賢士大夫也:貴縣,在此為同府(泉州府)、同鄉之意。蔡獻臣是同安人,李贄是晉江(泉州府府治所在)人。

  潞河:通州之代稱,以有潞水流經故也。

  嚴旨忽下,門板曳來:據袁中道所撰〈李溫陵傳〉中載,當來逮捕李贄的錦衣衛官差到達時,李贄正病重,但聽聞是來逮捕他的,李贄竟「力疾起,行數步,大聲曰:『是為我也!為我取門片來!』遂臥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馬經綸見狀,也要同往,李贄以「逐臣不入城(馬經綸已被削籍為民)」、以及還有老父在為由,叫馬經綸別跟去。馬經綸卻說:「朝廷以先生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則俱死耳,終不令先生往而己獨留。」硬是伴同李贄上路。才走到通州城外,馬經綸的朋友們已紛紛寫信派人送來,都是勸阻他不可同去。馬經綸家的幾十個僕人也都奉其父之命前來挽留,但他終是不肯回頭,一路跟隨李贄進京。   

  則亦風聞言事者,有以激之耳:關於李贄遭朝廷逮捕的原由,《明神宗實錄》萬曆三十年閏二月二十二日載:「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疏劾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髮,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偶,以司馬光論桑弘羊欺武帝為可笑,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狂誕悖戾,未易枚舉,大都剌謬不經,不可不燬者也。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于庵,拉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觀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而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于禽獸而不足卹。邇來縉紳士大夫,亦有捧呪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數珠以為律戒、室懸妙像以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近聞贄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僅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望敕禮部檄行,通行地方官,將李贄解發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北、南直隸)各省,將李贄刊行諸書,並摉簡其家未刊行者,盡行燒燬,毋令貽亂于後。世道幸甚。得旨: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有司盡摉燒燬,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訪參奏來,並治罪。已而贄逮至,懼罪,不食死。」──筆者按:在《明神宗實錄》的記載中,李贄是因畏懼罪譴、絕食而死,但其實不是這麼回事。據袁中道〈李溫陵傳〉所言,李贄入獄之後,聖旨裁示久不下,他便仍作詩讀書,意態自如。但到了三月十五日這天(據汪本鈳〈哭李卓吾先生告文〉所記),李贄要求找個侍者(佛教中稱在長老身邊的聽差)來為他剃頭,遂趁侍者走開之際,以剃刀割喉自殺。但李贄割喉後未即死去,還拖到第二天半夜。是時侍者問他:「和尚痛否?」李贄已無法說話,用手指在侍者手上寫道:「不痛。」侍者又問:「和尚何自割?」李贄又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引王維〈夷門歌〉詩句。該詩詠戰國時魏國都城大梁夷門監者侯嬴,其人為信陵君出竊符救趙之策,並於事成之日自刎)。」,隨即氣絕。《明神宗實錄》記李贄「不食死」,諒是只根據錦衣衛的報告:因李贄是皇上下令逮捕治罪的要犯,卻在獄中趁看守不嚴而得以自殺成功;若是皇上知道實情,錦衣衛一干人等諒必都要倒大楣,自然不敢說實話。在十多年後纂修《明神宗實錄》的諸臣中,應該也有人知道李贄乃是自殺而死;但即便當時神宗已逝,「欺君」依然是大罪,為免再生事端,故也就按著當年錦衣衛的報告去下筆、不多分說了。      

  自以為明職掌云耳,豈料有意外處分如今日之事也:由前引《明神宗實錄》中可知,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疏劾李贄時雖臚列了一大堆罪名,但其建議處分除了銷燬李贄已印未印的各種著作外,對其本人僅處以「解發原籍治罪」、押送回泉州由地方官員審理處置而已。孰料神宗卻是「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使李贄成了欽命要犯。「廠」在當時應指東廠、由太監主持之特務機關,亦可監督指揮錦衣衛。「衛」即錦衣衛。「五城」則指「五城兵馬指揮司」,係中、東、西、南、北五個兵馬指揮司之合稱,各有指揮一人及下屬官吏人員,指揮巡捕盜賊、疏理街道溝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北、南京皆有)。要這麼多機關協同去抓拿一個老頭兒,簡直是將其視為危害國家安全等級的危險人物。又:據袁中道〈李溫陵傳〉中載,當時前往通州逮捕李贄者,係「金吾緹騎」。「金吾」之稱源於漢代「執金吾」,掌理徼巡宮外、擒姦執猾,及皇帝儀駕之前導隨從;在明代,就相當於錦衣衛。〈李溫陵傳〉又載,在李贄被逮至北京後,係由「大金吾」進行訊問。錦衣衛有南、北二鎮撫司,李贄當被禁於專治詔獄之北鎮撫司監獄中;負責訊問李贄者,應即是掌理北鎮撫司之錦衣衛官員。據袁中道所記,當時錦衣衛「大金吾」問李贄「若(你)何以妄著書?」李贄回答:「罪人著書甚多,具在,於聖教有益無損。」對方聽了,雖笑他倔強,但在審訊記錄也並沒針對李贄被控的罪名多所置詞,大體也只擬請將李贄遣送回原籍,與張問達當初上疏的建議相同。關於審訊李贄之人,《明神宗實錄》萬曆三十年二月三十日有載:「命錦衣衛指揮使李楨國(亦有載其名為「國楨」或「禎國」)為北鎮撫司理刑,原理刑都指揮僉事周嘉慶陞都指揮使,仍同管事。」李贄受審訊是在二月三十日之前或之後,筆者不得其詳;但審訊他的應就是李、周這兩位其中一人。不論是誰審訊之,並沒有窮治李贄所被控諸多罪名的意思。李贄原該有機會只是被遞解回泉州、日後由地方官員監視報告其行為舉止而已;孰料其竟尋短見,悲慘而死。  

  以門下抱鄉先進之慮:認為蔡獻臣對於自己同鄉先進的安危,必會惦念於心。

  計此時貴縣名公,宦都門者甚眾;不佞素不相識,未敢一一具啟也:馬經綸信中說泉州(甚或是福建)的李贄同鄉,當時正在京中當官的很多;但自己並不相識,故不敢貿然一個個寫信去求告。其言下之意不難明白:希望透過蔡獻臣發動「同鄉」的聲援,保住李贄的一條老命。

      ──在馬經綸來信之後,蔡獻臣亦有答覆,見於崇禎刻本《清白堂稿》卷九,題為〈答馬誠所侍御同年(壬寅)〉(金門縣政府複印之《清白堂稿》手抄本中無此信,因手抄本缺了刻本之卷八、卷九)。筆者茲將之全錄於下:

 

    答馬誠所侍御同年

    李卓吾,弟之同里。雖我生也晚,未及識其為人,而讀其所著書,聞其風,嚮往之又矣。每嘆敝郡有一卓吾不能有,而使僑寓於四方,是敝郡之恥也!不意老來蒙此嚴旨!然禮垣之疏,謂不知卓吾之真則可、謂間出風聞則可,而其詞其誼,則未能有以難之。弟不得已,號於當事者曰:「因此得遂首丘,卓吾之幸、吾鄉之幸。但其年七十六,高矣。老幼不拷訊,載在律令;又病中氣息掇掇,不堪箠楚。萬一事出不測,則奈何?」庶幾有憐而為之地者。蓋救鬪者不搏撠也。至於槖饘義舉,弟嘗徧告諸桑梓,多以為然。然閩人孤立無援,欲望其出死力以為之轉移,則必不能;即弟,亦徒有其心而已!承教愧死,敢不勉旃?丈貞心誼槩,真可上薄古人。雖然,丈諫臣也,朝夕之與處,似覺未便。恐小人有伺而聞 上者,未免多一翻事。鄙見第暫寓春明門外,以時看視,以便通聲息,則為大善,不可過露形迹。若以丈一片肝膽,即百神亦當護訶,萬萬無他慮也。

 

  對於馬經綸之來信,蔡獻臣的答覆就如以上。或是因忌憚李贄入獄乃神宗下令治罪,蔡獻臣雖云自己對李贄「嚮往」,但也云「未及識其人」;換言之,無法以自己的經驗認知,來判斷李贄是否真會犯下那些招人物議的罪名(不能為其擔保)。對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的劾疏,蔡獻臣亦云「而其詞其誼,則未能有以難之」、難以找到反駁的施力點。收到此信時,蔡獻臣是已有去找過「當事者(朝中當道)」,但僅以李贄老病不堪刑訊為由乞憐說情,並不是為其清白陳言;基於「救鬪者不搏撠(出《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孫子之語,謂調解打架的人不要自己抄傢伙捲入戰圈,以免公親變事主。)」之義,蔡獻臣不欲涉入太深。蔡獻臣有找過些同鄉,商量要給李贄送衣送飯(槖饘),大多也都贊同。但對於馬經綸請其發動同鄉拯救李贄出獄的呼籲,蔡獻臣答以「閩人孤立無援,欲望其出死力以為之轉移,則必不能;即弟(蔡獻臣自謂),亦徒有其心而已!」雖然蔡獻臣接著又云「承教愧死,敢不勉旃」,但嗣後蔡獻臣是否為李贄而有付諸更多行動,於今無法得詳。信末蔡獻臣建議馬經綸不要太常去看李贄,「不可過露形迹」,以免遭牽連,並安慰馬經綸:「以丈一片肝膽,即百神亦當護訶,萬萬無他慮也。」──由「得遂首丘」之語來看,蔡獻臣當是認為最終李贄會像張問達建請的那樣,被遣送回泉州;只要這期間不被動刑拷打,應該可以保全性命。但最終李贄引刃自決,縱有再多人為其想方設法,亦歸徒然。 

 

--上篇完

金門藝文拾零・拾伍──關於蔡獻臣(下)

 金門藝文拾零・拾伍──關於蔡獻臣(下)

 

   

      鄭汝璧〈蔡虛臺儀部〉 

  據清光緒三年刊本《處州府志》卷之十八所立傳:鄭汝璧,字邦章,浙江省處州府縉雲縣人,隆慶二年成進士(與蔡貴易同科),曾歷刑部江西司主事、雲南司郎中;禮部儀制司、吏部驗封司、文選司郎中等職。之後又歷太常少卿、福建左參議;既而於萬曆八年遷轉廣東副使,駐地在瓊州(海南島)。鄭汝璧對於被調到國土極南端頗為不樂,遂上疏稱病乞歸,家居十二年後方再起,任井陘兵備副使,後轉河南左參政、山東右布政;巡撫山東時,全活饑民六百三十餘萬,後因父喪歸鄉守孝。服滿後起官南京太常少卿,又巡撫延綏。萬曆三十三年以兵部右侍郎兼僉都御史,總督宣大山西軍務,對邊境緊張情勢應付得宜,但卻因病劇而乞歸,在歸途中卒於山東荊門驛。著有《由庚堂集》、《皇明功臣封爵考》、《延綏鎮志》等。    

     關於鄭汝璧寫此信給蔡獻臣的時間,由文題稱蔡獻臣為「儀部」,可知當時蔡獻臣是在禮部儀制司;按蔡獻臣是在萬曆三十年(1602)九月,由北京禮部主客司轉任儀制司郎中,至三十二年外調出任常鎮兵備道。而據《明神宗實錄》,鄭汝璧於萬曆二十七年十月由山東巡撫改官南京太常寺少卿,至萬曆三十年十一月底被陞為延綏巡撫。從時段的排比來看,鄭汝璧寫信的時間,應該是在萬曆三十年九月(蔡獻臣為「儀部」)至十一月(鄭汝璧陞為巡撫)之間。至於寫信的原因除了敘舊,鄭汝璧言是因「近不佞視篆南雍」,而南京國子監監生的出路發生壅塞情形,故要請蔡獻臣幫忙查查問題出在哪裡。「視篆南雍」,即掌管南京國子監事之意;雖然連《明神宗實錄》或其家鄉方志所立傳記,都沒提到過鄭汝璧當過「校長」,但明代中期以後因神宗怠政,重要官員出缺也常不補人而是命他官兼署的情形確乎有之。鄭汝璧可能是突然碰上原不是自己管的事卻掉到頭上來,但仍有心要為監生們解決問題,故去信給蔡獻臣請其關注。鄭汝璧寫予蔡獻臣之信,見於其所著《由庚堂集》卷三十三〈書牘〉部份,如下: 

 

        蔡虛臺儀部

        往尊公時語不佞:「我二郎必做。」私心識之。已而世丈登庸,䓇焉姱節乃一見,踰于所聞,不獨慶通家有喆嗣、慶國有偉人也。入都渥承顧惠,南旋未有以謝。聞正席儀部,固不佞舊遊也。藩封黌政,關係甚鉅,得高賢主之制典,風教犁然飭新,喜跂亡量。顧海內願得為師,而敝浙望之若歲。倘不鄙湖山,俯垂憲節,天造敝藩,多士興起,不佞且為桑梓引領矣。近不佞視篆南雍,有掌故上狀,輒奏記左右:南雍諸生,日月已滿,須實咨至,方送南銓撥歷,不則終歲淹焉。近查諸生咨,有久未至者,桂玉殊苦,且起他端,每以請咨藉口索費。惟明公在事,知必速發,顧中間壅閣,尚不知所歸;幸明公查詰,得其壅端,而著為常期。憶不佞往在儀部時,曾限以文到應實咨者三日內發,遲則詰主者。知明公不啻速耳,敢為諸生請。惟亮詧。

  ──本篇部份典故、詞語,略釋於下:

往尊公時語不佞:「我二郎必做。」私心識之:二郎必做,典出宋人王祐之軼事。王祐於五代之晉、漢、周都曾任官,宋太祖受禪後又歷監察御史、知制誥等職,宋太宗時知開封府,以病請告。太宗稱許王祐文章、清節兼著,特拜其為兵部侍郎,但之後月餘王祐便卒,享年六十四歲。據宋人邵伯溫《聞見前錄》卷六載,當初王祐於太祖時任知制誥、受命出使魏州之前,太祖曾允諾完成使命後要命他為宰相;但王祐還朝後,因勸諫太祖勿以猜忌而殺無辜,導致太祖羞怒,將之貶至葉州,七年不召見。據說王祐在遭貶謫時,曾對人笑曰:「某不做,兒子二郎必做(太祖曾允諾的宰相之位)。」二郎,即其次子王旦,王祐素知此子將來必定貴顯;其後王旦果至相位。王祐還曾在自家庭院中手植三棵槐樹,並言:「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之後果如其言,天下稱其家為「三槐王氏」。依鄭汝璧此言,他曾與蔡貴易有過交談;且蔡貴易還不只一次告訴他,其子蔡獻臣的發展會超過蔡貴易自身。

已而世丈登庸,䓇焉姱節乃一見,踰于所聞:世丈,原是用於稱呼確有世誼關係、年長於己而行輩不易確定者;鄭汝璧以「世丈」稱呼蔡獻臣,或許是有點客氣過了頭。按:蔡獻臣生於嘉靖四十二年(1563),而鄭汝璧於隆慶二年(1568)即與蔡貴易同科考中進士,論年紀、輩份,蔡獻臣應都夠不上鄭汝璧稱其為「世丈」。登庸,於科舉考試中式之意,此指蔡獻臣成進士。焉姱節:,同赫,顯明。姱,大、好之意。鄭汝璧謂:自蔡獻臣出仕為官後,自己才得以一睹其昭然之美善品格,親睹後覺得還勝過以往聽聞蔡貴易形容的程度。

聞正席儀部,固不佞舊遊也:蔡獻臣新擢為禮部儀制司郎中,而鄭汝璧過去也擔任過相同的職位,故云係其「舊遊」。

藩封黌政,關係甚鉅,得高賢主之制典,風教犁然飭新,喜跂亡量:據《明史.職官志.禮部》部份載,儀制司「分掌諸禮文、宗封(藩封)、貢舉、學校(黌政)之事。」因蔡獻臣成為儀制司郎中,「藩封黌政」係其掌管之部份業務;雖他才剛剛上任,鄭汝璧已期許在其主持之下,能夠使「風教犁然飭新」,因而欣喜。高賢,尊稱賢明、有才智者。跂,墊腳尖以便遠望,形容期盼之狀。

顧海內願得為師,而敝浙望之若歲。倘不鄙湖山,俯垂憲節,天造敝藩,多士興起,不佞且為桑梓引領矣:句謂當時蔡獻臣聲譽漸隆,有多處省份希望他去當提學副使,浙江一地殷盼尤盛。對於蔡獻臣若受命管學政時被派到浙江的可能性,鄭汝璧自謂代表其家鄉表達熱切期望。引領,伸長脖子遠望,亦為期盼之意。按,鄭汝璧信中雖云「倘不鄙湖山,俯垂憲節」,說得好似蔡獻臣可以自擇去何處當何官,但實際上當然不可能如此簡單。

近不佞視篆南雍,有掌故上狀,輒奏記左右:掌故,漢代官名。《漢書.鼂錯傳》應劭注曰:「掌故,六百石吏,掌故事。」由字面上看,當為掌理且嫻熟各種行政案例成例之記錄者,可備諮詢。明代國子監內無相應官職,鄭汝璧在此諒指他屬下的國子監資深官員,為當時監生出路問題陳說其情狀。奏記,謂將欲陳說之事寫下來上陳。左右,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有「以曉左右」之句,張銑注曰:「左右,猶足下也。」,後世書簡中用以敬稱收信者。    

南雍諸生,日月已滿,須實咨至,方送南銓撥歷,不(否)則終歲淹焉。近查諸生咨,有久未至者,桂玉殊苦,且起他端,每以請咨藉口索費:鄭汝璧信中的這段話,要詳細解釋有點複雜,筆者儘量簡言之:明代的國子監生,除了像一般地方儒學生員去參加科舉考試,也可經由吏部銓選任官。在明英宗天順朝以前,監生必先經過升堂、積分、撥歷三階段方可任官;天順以後因監生數眾發生積滯,欲加快流程,於是耗時的升堂、積分之法被略去,監生任官前只要求「撥歷」。「撥歷」,即讓監生進入各部司院寺等去當實習生辦事,歷滿一定時間便可排入待銓選行列;不過,在被派去「撥歷」之前,當然還是得在監內讀書修業達一定時數。由鄭汝璧信中所言,當時南京國子監監生,有些人在監內的「學分」已修滿了,但「撥歷」不是南京衙門自己可以逕行辦理,還是得等北京方面咨文來到,不然就只能懸著。在鄭汝璧管監事當時,有的監生已等待很久了;因南京的物價高昂(桂玉,成語中有「食玉炊桂」,謂米如珍珠,柴如桂木。),監生們都希望儘快進入銓選行列,否則吃不消。而在向北京方面「請咨」的過程,還有承辦人員經手三分肥,欺負監生心急而藉口要錢。等待撥歷的監生們積了一肚子窩囊氣,不難想見。   

憶不佞往在儀部時,曾限以文到應實咨者三日內發,遲則詰主者:依鄭汝璧過去當禮部儀制司郎中的經驗,他記得來文須以實咨答覆者,限三日內發文,遲了就唯承辦人是問。

 

  ──由於鄭汝璧寫給蔡獻臣此信中曾有言:「顧海內願得為師,而敝浙望之若歲。倘不鄙湖山,俯垂憲節,天造敝藩,多士興起,不佞且為桑梓引領矣。」在這裡,筆者要順便談起一個老問題:就是《金門志》的蔡獻臣傳記中所稱,當他改領浙江提學道時,「識拔精詳,狀元朱之蕃,其所取士也」這段記載。在張建騰先生的碩士論文《金門蔡獻臣研究》,以及蔡主賓先生所撰《蔡獻臣年譜》中,都已指出此事不確:因為朱之蕃是在萬曆二十三年便成了狀元,而蔡獻臣是遲至萬曆四十五年才由浙江海道陞任提學副使的;故朱之蕃當然不可能是蔡獻臣「所取士」。而對於此說,蔡主賓先生雖認為不確,但又提出另一個說法,認為朱之蕃可能是蔡獻臣之父蔡貴易所提拔的舉人。蔡主賓先生在《蔡獻臣年譜》第122頁中如此說:「因為貴易於萬曆二十一年晉升浙江省按察司按察使,兼管學政(相當於現代的省教育廳長,負責一省之教育、貢舉與文化之事),二十二年八月,負責鄉試」。對於蔡主賓先生提出的這另一說法,過去筆者在撰寫〈「御賜里名瓊林」獻疑(下)〉時曾寫道,因:「明代的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糾官邪,戢奸暴,平獄訟,雪冤抑,以振揚風紀,而澄清其吏治」,管的是監察、「官箴」這方面。至於在按察使之下,則有「副使、僉事,分道巡察,其兵備、提學、撫民、巡海、清軍、驛傳、水利、屯田、招練、監軍,各專事置」;學政之事是由按察司副使,也就是「提學」主管。按察使雖然是副使的上司,但並無兼管學政之權力,故蔡主賓先生設想的情形並不可能發生。再者,蔡貴易身後之〈嘉議大夫浙江按察使肖兼蔡公墓誌銘〉,是由晉江人黃鳳翔所撰(見於黃著《田亭草》 卷之十五),其中也沒提到他與朱之蕃的仕進有任何干係。黃鳳翔是與蔡貴易同榜成進士之鄉親,且蔡貴易是在萬曆廿五年春逝世,距朱之蕃成狀元時只不過年餘;如果蔡貴易真曾識拔了朱之蕃,黃鳳翔應絕不致漏載此點的。」──關於這樁糾結老久的疑案,筆者要作一些補充,在此就先把結論說出來:蔡貴易在擔任浙江按察使時,是否有兼任過「提學」一事,依然不明朗;但是,「狀元朱之蕃」,並非受蔡貴易「識拔」才在科舉考試中出人頭地,這點是可以確定的。箇中詳情,且容筆者分說於下:

  關於蔡貴易之生平,於今所能得見最詳盡之記載,是由晉江人黃鳳翔為其所撰〈嘉議大夫浙江按察使肖兼蔡公墓誌銘〉。在這篇墓誌銘裡,黃鳳翔提到蔡貴易在貴州「分臬參藩」時,「嘗署督學,所校拔多儁士」;不過,在蔡貴易「癸巳(萬曆廿一年),晉浙江按察使」之後,墓誌銘中就沒有提到他曾兼署學政,因而筆者認為無此事。不過,在筆者往昔所蒐得與蔡貴易同時代人士的文章中,稱他為「老師」者,非僅一二而已。譬如鄞縣人薛岡《天爵堂文集》卷之十一中之〈合祭浙江按察使肖翁蔡老師文〉,開頭第一段便是如此寫道:「維萬曆戊戌(萬曆二十六年,西元1598)冬十月,浙江按察使肖翁蔡老師,捐賓客已再易春秋矣。門生某等,望閩雲稽首,灑國士之淚;而道阻且修,媿無能束芻墓下,陳其心腹,憧憧至今。顧念不肖等得有成就,皆師賜也。會鄉縉紳入閩之便,路經同安,唯吾師以文字知我輩,于是炙雞絮酒,而哭師以文曰」。雖薛岡自身沒有科舉功名,但卻以能文知名,而在這篇代表多人而撰的祭文中,薛岡的文題除了蔡貴易之最高官銜「浙江按察使」以外,還特別稱之為「老師」,文中又有「門生」、「皆師賜也」、「吾師」等語。乍看之下,蔡貴易在「學政」這方面的權限,乍看似是曾操其柄。另外,慈谿縣人錢文薦(萬曆三十五年進士)《麗矚樓集》卷之二十二,有一封寫給蔡獻臣的信,題為〈寄蔡觀察〉,此信開頭便寫道:「曩尊老師,進僕函丈下,譬之治田,猶是菑畬類也。乃老師力任,去草芟夷,蘊崇之,勿使滋殖;而明公獨先逢年,覺火耕而水耨者,與尋常磽确迴爾懸殊。愧之!愧之!後稍沾體塗足,旦暮從事于此,始獲一收,又不可再,幾孤老師望矣!」此信中以「明公」稱蔡獻臣,而以「尊翁」、「老師」稱蔡貴易;這又是一個稱蔡貴易為「老師」的例子。還有:與薛岡同是鄞縣人之董光宏(萬曆二十九年進士),在其《秋水閣墨副》中有兩封寫給蔡貴易的書信,也題為〈贈蔡肖兼老師敘〉、〈寄蔡肖兼老師〉(見《秋水閣墨副》卷之一下、卷之七)。不過,在〈寄蔡肖兼老師〉此信中,董光宏是有如此寫道:「吾師之去吾海士也,再易霜霰矣。……夜郎去天萬里,僮繡錯,黑子地以吾師彈壓之,是不無牛鼎憾也。」此處「夜郎」指貴州,亦即董光宏寫此信時,蔡貴易還在貴州任官、也就是在他出任浙江按察使之前;由此看來,稱蔡貴易為「老師」,並不見得是因其擔任浙江按察使之後還曾兼管學政,才會被冠上的稱呼。再者,薛岡與董光宏是鄞縣人、錢文薦是慈谿人;而鄞縣與慈谿縣,都是屬於寧波府轄下。由這三人的籍貫來看,他們稱蔡貴易為「老師」,很可能是緣於蔡貴易在當寧波府知府時,曾對彼等學業有所提點,故有如此稱謂,並不能以此認定蔡貴易曾兼管浙江一省之「學政」──除非還能再由同時代者所寫的文章、詩篇中,找到有人提及蔡貴易時稱他為「文宗」或「宗師」;或者是寧波府以外的浙省人士,提及蔡貴易時也稱他「老師」;又或者有方志或朝廷方面的記錄,明確記載蔡貴易任浙江按察使時還曾兼管過「學政」,這樣才能算得上有足資判斷的證據。

    關於蔡貴易以按察使蒞浙時,是否曾兼任「提學」一事,還沒有真正具肯定性之文獻出現。不過,由浙江省「提學」一職更迭的經過來看,這個職位,在蔡貴易受命出任浙江按察使之後,是有一段時間曾出現了「空檔」。而以浙江省人文薈萃、士子眾多的環境條件觀之,「學政」要事諒不能懸無人理;即便只是短期空缺,也得有人主政。若由這點來看,似乎蔡貴易也不是全無兼任過「提學」的可能。關於這個「空檔」的出現,筆者茲以臚列《明神宗實錄》的幾條相關記錄來說明:

  《明神宗實錄》萬曆廿年六月己亥(十一)日:「福建僉事陳應芳以原官督學浙江」。

  《明神宗實錄》萬曆廿一年五月癸酉(廿)日:「以貴州左參政蔡貴易為浙江按察使」。

  《明神宗實錄》萬曆廿一年九月乙丑(十四)日:「陞浙江提學僉事陳應芳為福建右參議」。

  《明神宗實錄》萬曆廿一年十一月丁卯(十七)日:「陞江西左參議蕭雍為浙江副使,提調學校」。

  《明神宗實錄》萬曆廿一年十一月甲戌(廿四)日:「陞山東參政沈修為江西按察使,調雲南副使李際春提督廣西、江西左參議蕭雍提督浙江 ,各學政」。

  《明神宗實錄》萬曆廿三年五月戊戌(廿六)日:「先是提學蕭雍陳學政勤考較、崇正學、廣進取三事,既下其疏于禮部,科臣薛三才復請重加申飭。禮臣范謙謂二疏嚴範端習,大有禆學政,宜通行天下,著為令。詔:如議行」。

  《明神宗實錄》萬曆廿四年五月丁丑(十一)日:「浙江副使蕭雍致仕」。

  ──由以上《明神宗實錄》的記載裡,可以看到:在蔡貴易由貴州左參政蔡貴易調任浙江按察使之前,浙江省已有僉事陳應芳擔任提學。但陳應芳於萬曆廿一年九月被陞為福建右參議之後,朝廷是到廿一年十一月才發佈蕭雍為繼任提督浙江學政的人令。也就是說:在陳應芳離職到蕭雍來接手之間,可能有出現過「空檔」(如果陳應芳在蕭雍來接手前就先去了福建的話);之後蕭雍於萬曆廿三年間還曾以提學身分上疏朝廷、一直到萬曆廿四年五月才致仕。然而,即便浙江提學一職可能出現「空檔」,但也並不表示就一定會是由蔡貴易來兼職;一省之按察司可以有多位「副使」,也可能是由這些人中的一位暫攝「提學」之事(就像蔡貴易先前在貴州「分臬參藩」時,「嘗署督學」)。再者:浙江提學一職可能的「空檔」,頂多是自萬曆廿一年底到廿二年初;蕭雍之前是在江西任職,和浙江省接壤,要過來不需耗時曠日。是故,蔡主賓先生所揣想的情形「……貴易於萬曆二十一年晉升浙江省按察司按察使,兼管學政(相當於現在的省教育廳長,負責一省之教育、貢舉與文化之事),二十二年八月,負責鄉試……」,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即便蔡貴易真曾在「空檔」期間有兼管過浙江的學政,但當萬曆廿二年八月鄉試舉行之時,蕭雍老早就已來接下「提學」的位子、遂行其職司。雖說由從屬關係來看,按察使是副使們的上司,但《明史.選舉志》裡已說得很明白:「督、撫、巡按及布、按二司,亦不許侵提學職事也。」連總督、巡撫之尊,尚不得對提學的職權範圍內有所置喙;蔡貴易即便是按察使,在專職的提學副使蕭雍上任之後,也是不能插手管事的。

  以上這一大段,簡單來說:就算蔡貴易擔任浙江按察使時,曾有一度兼管學政,但在萬曆廿二年鄉試時也已不是他管事了──其實,關於朱之蕃通過鄉試成為舉人一事,是否如蔡主賓先生所揣想的那樣,與蔡貴易有關?想要弄清楚這一點,有一個關鍵性問題該先釐清。這個問題便是:朱之蕃是「哪裡人」?如果朱之蕃籍屬浙江,那要探討蔡貴易父子與其成能為舉人的經過是否有關,還有意義;但若朱之蕃根本就不是浙江人,則他在鄉試中成為舉人、進而於次年成為狀元之事,就與蔡貴易父子八竿子打不著了。而這個關鍵性問題,過去筆者也糊塗了、沒有去注意到。以下,筆者就來說明關於朱之蕃的籍貫問題。          

    關於朱之蕃的生平,記載最詳者係明人顧起元《雪堂隨筆》卷三所收〈通議大夫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協理詹事府事贈禮部尚書蘭嵎朱公墓志銘〉。在這篇墓志銘裡,顧起元寫道:「公諱之蕃,字元介,別號蘭嵎,先世山東之茌平人也。國初以役籍太常,久之,用尺伍符徙,隸南錦衣衛,遂家焉。」朱之蕃的先祖本是山東人,但後來被列入「衛籍」;所謂「南錦衣衛」,即「南京錦衣衛」之省稱。據《明史.職官五.南京衛》部份載:「……親軍衛指揮使司十有七:曰金吾前衛,曰金吾後衛……曰錦衣衛……曰孝陵衛。」朱之蕃既有「衛籍」之身分,依據明代體制,他就必需在自己衛籍所屬地區參加鄉試。在明代,南京自成祖後成為「留都」、應天府,是南直隸(約當後世之江蘇、安徽二省)之中心;朱之蕃因衛籍關係,故他參加的是應天鄉試、並非在浙江參加鄉試。南京所在之應天府,入清後改稱江寧府。而在康熙初年任江寧府知府之陳開虞所修《江寧府志》卷之十三〈科貢中〉部份,萬曆二十二年的舉人名單中即載:「朱之蕃,第七十人,見進士。」、萬曆二十三年之進士部份則載:「朱之蕃,元价(介),錦衣衛籍,知州衣子(據顧起元墓志銘中載,朱之蕃之父朱衣於嘉靖四十三年應天鄉試成舉人,官至沅州知州)。治易,一甲第一人,翰林院修撰,禮部侍郎,出使朝鮮,賜蟒玉一品服。」此外,明人顧鼎臣編撰、吳承恩增補之《明狀元圖考》卷三關於朱之蕃的記載,亦稱其「甲午(萬曆二十二年),領薦應天」。從以上資料觀之,朱之蕃既非籍隸浙江、也不是在浙江參加鄉試。是故,所謂蔡獻臣「識拔」了朱之蕃的記載、或是蔡貴易與朱之蕃成舉人有何關係的揣想,通通都是不成立的。當然,蔡貴易之於寧波府之士子、或蔡獻臣之於全浙之士子,在他們二位蒞官之時,必然是付出了一番相當心力;這點筆者不會去否定。不過,考察古人行跡,必需講求實證;全無關聯之人或事,不可妄意牽連。筆者撰述關於金門前賢之行實,以求真為上;若有得罪,尚請海涵。   

 

湯顯祖〈寄蔡參知江陰,參知先公長憲於越,而余于南署時有目成之契,懷之〉 

 

  晚明的戲曲大師湯顯祖,以《玉茗堂四夢》(《還魂記》、《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等傳奇作品聞世;其人雖曾一度仕進為官,但卻因直言亟諫而遭貶謫,斯時蔡獻臣曾為作〈送湯若士祠部諫謫〉五言古詩一首。萬曆二十三年間,蔡獻臣曾有〈寄湯若士遂昌〉一信予湯顯祖(時湯顯祖任遂昌知縣)。其後蔡獻臣任常鎮兵備道期間,湯顯祖曾有詩作兩首寄予蔡獻臣,茲於下介紹。

  按:湯顯祖,字義仍,號若士,江西省撫州府臨川縣人,早年即以能文出名。張居正為助其子考取功名,曾網羅海內名士來「陪公子讀書」;湯顯祖亦在被邀之列,但他辭謝不赴。至張居正卒後,湯顯祖方於萬曆十一年考中進士,初授南京太博士,其後又遷為南京刑部、禮部主事。萬曆十九年閏三月間,因發生「星變」異象,素來討厭言官進諫之神宗,便藉這次天象變異,斥責眾給事中、御史等對當時「風尚賄囑,事尚趨赴」的現象毫無舉劾、反倒是「屢藉風聞之語訕上要直」,有虧職守;神宗本要將這些言官盡皆「拿問重治」,但他聖心寬厚、僅是「姑且從輕,各罰俸一年」。湯顯祖雖非屬神宗罰俸之科道官,但對於神宗的藉口濫行處分看不下去,上疏直陳「言官豈盡不肖,蓋陛下威福之柄潛為輔臣所竊,故言官向背之情,亦為默移」;並直指在張居正死後十年間的政道敗壞,是因內閣首輔「(申)時行柔而多欲,以羣私人,靡然壞之。」疏上後,觸神宗之怒,將湯顯祖謫為徐聞縣(廣東省雷州府)添註典史,其後稍遷遂昌(浙江省處州府)知縣。萬曆二十六年,湯顯祖上計京師,自陳不職後遞出辭表;次年大計考察外省官員,主事者議黜之,雖有李維禎為之極力爭取,但湯顯祖仍遭奪官,自是居家不復仕出。湯顯祖雖於仕途遭挫,但也因之得以傾注心力於文學創作,為自己奠定了不朽名聲,最後於萬曆四十五年卒於自家,享年六十八歲。

  在湯顯祖所著《玉茗堂全集.詩集》卷九,收有題為〈寄蔡參知江陰,參知先公長憲於越,而余于南署時有目成之契,懷之〉七言律詩二首。詩題中云「參知先公長憲於越」,指蔡貴易官至浙江按察使;稱蔡獻臣為「參知」、詩句中又云「新參按節」,知此二詩之作,當在萬曆三十二年蔡獻臣剛出任常鎮兵備道大參時。「江陰」為地名,明洪武二年江陰州改為江陰縣,隸屬常州府;此指蔡獻臣之駐地。作此二詩時,湯顯祖已家居五年,可能因聽聞蔡獻臣膺新命入浙,憶起往昔曾與蔡貴易有一面之緣,以及蔡獻臣在自己遭貶謫為詩相送之情(萬曆十九年時,蔡獻臣在南京任刑部山東司主事),因而賦詩寄去。二詩如下:     

 

      寄蔡參知江陰,參知先公長憲於越,而余于南署時有目成之契,懷之

  耆舊相思日幾過,八閩簪紱最情多。新參按節風雲遠,舊署含香雨露和。

  江館夜燈留燕語,海門春汛屬漁歌。扁舟一臥堪來往,別恨年年賦淥波。

 

  清都一飯許年華,每夜章門望劍花。上路旬宣新節鎮,外臺官屬舊通家。

  衙參曉散江沉月,翰墨晴飛海上霞。乘興就君拼一醉,慧泉新火畫溪茶。

 

  ──此二詩部份典故、詞語,略釋於下:

  參知先公長憲於越,而余于南署時有目成之契:目成,以眼神傳達心意。典出屈原〈九歌.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由「目成」一語觀之,當年湯顯祖在南京見到蔡貴易時,僅止於有「眼神交流」、未有機會交談。按,湯顯祖於萬曆十一年成進士,授南京太博士,其後又遷為南京禮部主事,至萬曆十九年因上疏觸怒神宗,被謫為徐聞縣(廣東省雷州府)添註典史,稍遷遂昌(浙江省處州府)知縣。蔡貴易則於萬曆十年由南禮部郎中被調任為寧波府知府,至萬曆十五年陞為貴州按察副使,萬曆二十一年晉浙江按察使。對照起來,湯顯祖能在南京官衙中遇見蔡貴易的時段,應是自萬曆十一年至萬曆十五年間;是時蔡貴易擔任寧波府知府,諒曾因公事而至南京,才有這一面之緣的機會。    

    耆舊相思日幾過,八閩簪紱最情多:據《列朝詩集小傳》中所收湯顯祖傳云,湯顯祖「所居玉茗堂,文史狼籍,賓朋雜坐」。雖然罷官,但其文友故舊依然往來頻繁。句謂:在湯顯祖交接的眾多賓客中,來自閩地的官宦們最使其感到情誼濃厚。

舊署含香:據唐代類書《初學記》卷第十一〈侍郎第八﹙郎中員外郎﹚〉引應劭《漢官儀》曰:「尚書郎含雞舌香,伏奏事。」雞舌香即丁香,含之可除口中異味;漢代尚書郎為防奏事時口氣觸穢,故含雞舌香使吐息芬芳。湯顯祖與蔡獻臣曾同是南京六部郎中,故云「舊署含香」。

     別恨年年賦淥波:淥波,出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清都一飯許年華:清都,原指天帝之居所,此當指留都南京。

  每夜章門望劍花:本句或用晉代張華尋劍故事。據《晉書.張華傳》載,在吳國未滅之時,「斗牛之間(吳國所在分野的天空中)常有紫氣」,當時的習道術者認為這是吳國強盛之徵,還不能對其用兵;但只有張華不這麼想,認為這是另有所示。當吳國被滅後,斗牛之間紫氣愈明。於是張華找了一位善觀天象的豫章人雷煥,與其夜觀天象;雷煥認為此紫氣乃「寶劍之精,上徹於天耳」,並言寶劍的位置應是在豫章豐城。於是張華與雷煥約定共尋寶劍、之後派雷煥去當豐城令。雷煥到任後,果然在該縣監獄的地基下掘得藏於石函中的龍泉、太阿兩柄寶劍。湯顯祖與蔡獻臣雖相距甚遠,但仍關心其仕宦動向,就如張華、雷煥遙望劍氣而知其所在;亦喻蔡獻臣如寶劍,其光華昭然;上徹於天。   

  上路旬宣新節鎮:旬宣,典出《詩經.大雅.江漢》中「王命召虎,來旬來宣」之句。召虎,即召穆公。旬,同徇,巡視之意。宣,宣達王命。節鎮,謂蔡獻臣所任常鎮兵備道大參。

     慧泉新火畫溪茶:慧泉,亦稱慧山泉或惠山泉,在江蘇無錫惠山白石塢下,水質極佳,宋人翁挺〈膠山竇乳泉記〉中云:「水之品題盛於唐,而慧泉居天下第二,人至於今莫敢易其說,非以經陸子(唐代陸羽)所目故耶?」此喻宜於泡茶之佳泉。畫溪茶,宜興縣唐貢山所產名茶。據宋代咸淳間《重修毗陵志》卷第十五〈山水〉載:「唐貢山,在(宜興)縣東南三十五里,臨罨畫溪,以唐貢茶故名。」   

 

   倪元璐〈復蔡公虛臺〉

 

  據《明史》本傳: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天啟二年成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曾一度以疾歸鄉。天啟末還朝,出典江西鄉試,復命時崇禎已繼位,曾上疏與當時魏忠賢餘黨的楊維垣互詰,晉陞侍講後又請燬閹黨所撰《三朝要典》。其後倪元璐歷南京國子監司業,右中允;崇禎四年進右諭德,充日講官,進右庶子,崇禎八年出任國子監祭酒。是時倪元璐雅負時望,崇禎本有意大用,曾要內閣將倪之履歷進呈。但卻因此招致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溫體仁忌之、教唆誠意伯劉孔昭疏攻倪元璐:聲稱倪元璐正室陳氏未亡,而其妾王氏卻冒充繼室獲得誥封,是敗禮亂法。雖有尚書姜逢元等為倪元璐說話,澄清陳氏是有過而下堂之出妻,王氏確是繼室而非妾,但溫體仁還是以《登科錄》上所報家屬資料有陳、王二氏並列為由,擬旨稱倪元璐「罪跡顯然」,使其落職閒住。之後到了崇禎十五年九月,倪元璐方被詔起為兵部右侍郎兼侍讀學士,次年五月超拜戶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仍充日講官。倪元璐雖負時望,但當時的大明已日薄西山,其舉措亦無法挽回大局。崇禎十七年二月,倪元璐被命以原官職專直日講,但一月之後,李自成便攻陷京師。北京城陷之後,倪元璐整肅衣冠拜闕,留下簡單遺書,然後朝南坐,以帛自縊。卒後獲贈少保、吏部尚書,諡「文正」。入清後亦予諡「文正」。    

  在倪元璐所著《倪文正公尺牘逸稿六卷》(清鈔本,收錄於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藏未刊稿鈔本》集部第二十七冊)卷之四,收有其寫給蔡獻臣的書信一封,題為〈復蔡公虛臺〉,約作於崇禎九年,是時蔡獻臣里居已久。信如下: 

 

      復蔡公虛臺

  十四年來,遂如隔世。每懷德輝,雖晝亦夢尋,詎徒夜半乎。老公祖鴻遵既久,更復不出,天下何時太平?嘗有客從鄭鄉來者,微知動定。道腴文富,足以肥矣。某荷人言,還其子舍,投林以來,遂得與麋鹿味通合水乳。既割戶限為鴻溝,都不復知山外何日月。遙訊自天而下,盥誦精神冷然,虹氣雲衿,于斯已至。鴻還甚遄凌遽,報謝不能多言。所冀東山旦發,兵氣夕銷。一咲墮驢,萬願俱畢。

 

  ──本篇部份典故、詞語,略釋於下:

十四年來,遂如隔世:按,倪元璐於天啟二年(西元1622)方成進士,嗣後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而在蔡獻臣這方面,依據張建騰先生《金門蔡獻臣研究》附錄之〈蔡獻臣年譜〉所示:天啟二年,熹宗接納鄒元標等人之言,起蔡獻臣為光祿寺添註少卿;天啟三年仲夏蔡獻臣入京赴任,三個月後回任前職,但才做滿一個月便因遭攻訐而疏乞給假獲允,又回家鄉了。而由倪元璐信中「某荷人言」、「投林」等語,可知他寫此信,已是在崇禎九年(1636)中他因被人攻訐而辭官下野之後。由倪元璐、蔡獻臣之生平排比,二人應該是於天啟三年(西元1623)在北京見過面;若把天啟三年算作頭一年,算起來第十四年即是崇禎九年。自天啟間晤面後,一晃竟已十餘年,使倪元璐若有隔世之感。    

  老公祖鴻遵既久:鴻遵,典出《詩經.九罭》:「鴻飛遵陸,公歸不復。」倪元璐信中云「鴻遵」,但其意實乃在於下句「公歸不復」──自天啟三年起,蔡獻臣就沒能再入朝了。  

    嘗有客從鄭鄉來者,微知動定:鄭鄉,典出《後漢書.鄭玄傳;鄭玄是高密縣人,北海國相孔融十分敬重這位大儒,曾要高密縣的地方官員將鄭玄所居之鄉改稱「鄭公鄉」,此處指蔡獻臣所居處。先前倪元璐有客自同安(或泉州)來,因而稍知蔡獻臣近期的狀況。

     道腴文富,足以肥矣:道腴,班固〈答賓戲〉有「味道之腴」之句,李善注曰:「腴,道之美者也」;呂向注曰;「腴,膏腴也。言研味道德之膏腴」。倪元璐稱自己雖僅能由遠方來客的口中略知蔡獻臣近年間的境況,但由於心仰之忱,即便只能得知些許事情,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某荷人言,還其子舍,投林以來,遂得與麋鹿味通合水乳:某荷人言,自謂遭人攻訐。在清修《明史》之倪元璐本傳,是稱溫體仁忌之,故唆使誠意伯劉孔昭上疏。不過,在《崇禎實錄》崇禎九年七月一日的記載中卻是云:「國子監祭酒倪元璐乞免,許之。元璐見忌於同邑左庶子丁進,因嗾誠意伯劉孔昭訐之也。」雖真正幕後主使者說法不同,要之,妒賢嫉能者無時無地皆有之;縱知國家瀕臨危亡,需才孔亟,也要先把不和自己同黨的人「做掉」再說。子舍,小房,形容自家之陋居。投林,離朝復歸林下。與麋鹿味通合水乳:《莊子.盜跖》中,盜跖曾云在神農之世,人民「與麋鹿共處」;此倪元璐形容自己離開廟堂,回復為一個在野的「野人」後,也漸能習慣這樣自適無爭的生活了。    

  既割戶限為鴻溝,都不復知山外何日月:戶限,門檻。鴻溝,見《史記.項羽本紀》、《高祖本紀》,項羽曾與劉邦立約,將天下一分為二,以鴻溝為界。倪元璐句謂,自從被劾罷歸鄉,便以自家大門為界限,一步不出;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一概不理不知。

  遙訊自天而下:倪元璐此信題為〈復蔡公虛臺〉,既云「復」,可知原是蔡獻臣主動寫信給他。不過,在現今《清白堂稿》所收尺牘、四六啟之中,都不見有寫給倪元璐者,可知這又是一篇纂輯時未能收入的佚文。然雖蔡獻臣寫給倪元璐之信於今不得見,但大抵可以揣度得知:倪元璐當時方因被訐而辭官,而蔡獻臣自己在天啟三年遭攻訐而疏乞給假歸鄉、嗣後天啟六年與崇禎元年復仕的機會又因宦官阻梗而化為烏有;對於倪元璐的遭遇,蔡獻臣諒是心有戚戚焉,故得知此事後便去信慰問之。   

    盥誦精神冷然,虹氣雲衿,于斯已至:盥誦,成語中有「盥薇雒頌」,典出唐代馮贄《雲仙雜記》卷六〈大雅之文〉條:「柳宗元得韓愈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薰玉蕤香後發讀,曰:『大雅之文,正當如是。』」倪元璐以此形容自己對蔡獻臣來信的重視。而在失意之際得到蔡獻臣之慰問鼓勵,使倪元璐頓覺精神一振,直如有豪氣干雲之勢。  

  鴻還甚遄凌遽,報謝不能多言:謂為蔡獻臣送信的來人還有回程路得趕,不能多耽擱,是以倪元璐的回信也不能再多寫些了。

  所冀東山旦發,兵氣夕銷。一咲墮驢,萬願俱畢:東山旦發,見《世說新語.排調》:東晉時謝安曾一度歸隱東山,朝廷屢徵不起,時人因之有云:「安石(謝安字)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一咲墮驢:用宋人邵伯溫《聞見前錄》卷七所載華山隱士陳摶事,傳說陳摶「常乘白騾,從惡少年數百,欲入汴州,中途聞藝祖(宋太祖趙匡胤)登極,大笑墜騾,曰:『天下於是定矣。』」此處倪元璐將蔡獻臣比做謝安,認為若有他這樣的能人出山,則天下兵氛旦夕可定;這就是倪元璐自己最大的心願了。


      申時行〈賀觀察蔡公榮膺封典序〉

   

  多年以前,筆者在〈金門藝文訪佚(三)〉中,曾介紹過明人孫繼皋所著《宗伯集》卷三有〈賀兵憲大觀察同安蔡公貤恩再世敘〉這篇文章,是為蔡獻臣之祖蔡宗德、父蔡貴易及祖母、母親等獲封誥而作。之所以有此榮典之頒贈,係因萬曆三十四年二月時,值明神宗生母孝定李太后作六十大壽(登耆),在原有的尊號上又加「恭熹」二字,且逢皇太子的長子出生,為誌此雙喜,故明神宗對臣僚人等廣播賞賜,以示普天同慶。當蔡獻臣祖父母及父母獲此榮典時,他本人正以參政銜分巡常鎮(常鎮兵備道);但孫繼皋作此賀敘當是在次年,即萬曆三十五年,因其文中稱蔡獻臣為「觀察使」,而蔡獻臣是在這一年才加銜湖廣按察使的。而除了這篇贈賀敘,孫繼皋還有兩首題為〈贈蔡觀察遇慶沽恩〉之詩作(見《宗伯集》卷十)。另外,明人貢修齡亦有作〈奉賀蔡虛臺道尊母黃太夫人七十受封三品〉詩一首,為蔡母獲誥封為淑人而致賀(均見〈金門藝文訪佚(三)〉)。 而在孫繼皋、貢修齡之外,還有一位身份更高者曾為蔡獻臣作賀序,即當時已退休之前任內閣首輔申時行。  

  按:申時行,字汝默,江蘇蘇州府長洲縣人,嘉靖四十一年狀元,登第後授修撰,歷左庶子,掌翰林院事。萬曆五年,申時行由禮部右侍郎改吏部;次年張居正歸葬其父之前提拔申時行,使其以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預機務。其後申時行又漸次擢陞,進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累進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在張居正之後的首輔張四維丁憂歸鄉後,申時行成為首輔。然而申時行雖位極人臣,日子卻並不好過:因神宗漸有失德怠政、招致言官屢次進諫;神宗討厭言官囉嗦、言官則認為申時行應該要相挺。申時行夾在君臣兩方之間,雖極力調和欲避免衝突激化,卻是落得被人視為首鼠兩端、表裡不一。到了萬曆十九年間,因為群臣時時催促要立儲、神宗卻拖延遲遲不肯冊立太子,成了夾心餅乾的申時行被人彈劾「陽附羣臣之議以請立,而陰緩其事以內交」、「排陷同官,巧避首事」。因為人言籍籍,話說得越來越難聽,申時行難以立朝,終於在當年九月致仕歸去。萬曆四十二年,申時行年屆八十,神宗曾遣行人前往慰問申時行,但詔書抵門時申時行即卒。卒後獲贈太師,諡「文定」。申時行為蔡獻臣所作賀序,載於其所著《賜閒堂集》卷之十一,題為〈賀觀察蔡公榮膺封典序〉。文如下:

 

   賀觀察蔡公榮膺封典序

  晉安蔡公銜觀察命,臨鎮大江以東,四載于茲;而繩武繼志,循陔望雲之思,日注結于懷,未嘗忘一飯頃也。會 天子以誕育元孫、升徽 慈極,下恩澤之詔:凡服在外僚、著聲績者,咸有褒予。于是公之祖、父並得貤贈,而母夫人康壽無恙也,得稱太淑人云。公方以最績增秩久任,稱殊數;而又獲奉 詔恩寵,榮舄奕則。縉紳父老,咸手額相慶也。于時郡伯趙侯,以輿人之誦,徵余言為賀。

  余按:自古名碩,奮迹珪符、著勳旂鼎者,或淵源于世德、或稟仰于慈訓,率照映史冊,聲施不窮。當周之隆命,「君牙」曰「乃祖乃父,世篤忠貞。」稱召虎曰「召公是似」、「閟宮」稱「魯侯燕喜,令妻壽母」;其纘服揚休之烈、膺戎保魯之功,皆足以簡在帝心,徼純嘏于天錫。而上之所以褒賢勸能、表章慈孝,德意甚盛,詩書之文可考也。余于公,盖躍然歆慕焉。公彈治江南四大郡,斤斤冰蘗,自奉不異寒素,未聞下一檄取丝髮境中。一時諸屬吏,廩廩顧化,罔敢以供億厲民者。司農議餉、江防議兵、諸法曹議獄、列郡邑議興革,無一非仗公前箸。而公入以關決臺使者,出以授成郡邑守令,蠲煩滌苛,務從清淨寧壹,而三吳大治。瀕江薄海,多藏命作奸、萑苻嘯聚,識者有隱憂焉。而公緩帶輕裘,擘畫指顧,坐使鯨波天塹晏然,鞏于金湯。日者榷稅令行,江左無寧宇。公蒿目,白之兩臺,奏減三之一,并裁稅使之供應,歲省民脂以萬餘計。俗故好訐,往往伺上官意旨為興滅,而公以神明坐鎮,若燭照而斧斷之,善類恃以無恐。行部所至,都士人執經造膝者雲集。公披襟降色,喻以禮讓,而士亦彬彬嚮風,默奪其駘宕之習焉。夫公之所敷揚厝注,不啻纘服揚休之烈也;其所消弭綏戢,不啻膺戎保魯之功也。即公宏抱偉摹,本之天植,意必有得于家庭之素者。余往識公之先大夫肖兼先生,盖博大長者,歷官所至,具有名迹;而聞太淑人貞明淑懿,以嚴輔慈,有雋、鄭二母之風。則世德之所啟佑、慈訓之所迪成,弘以遠矣。宜其徼惠  明主褒寵而光大之也。公聲望日隆、名位日益進,異日者入踐巖廊、出秉旄鉞,且與君牙、召虎比肩。而太淑人重綸襲茀,逍遙蔗境,使閟宮燕喜之頌,翕然歸之,不亦偉乎?  上方褒賢勸能,其晉錫于公,以光顯其先人,而寧太淑人之養者,未有艾也。則余更操筆而俟矣。

 

    ──本篇部份典故、詞語,略釋於下:

    晉安:晉安一詞,在明時可指福州一帶,譬如明人徐熥輯有《晉安風雅》一書,專門收錄明代各朝福州府人詩作。不過在申時行此文中,「晉安」乃是泉州之代稱。按,西晉時曾置晉安郡,治所在侯官縣(今之福州市),下轄同安等八縣,轄境相當福建省東部及南部。南朝宋時改晉安郡為晉平郡,至南朝齊時又改回晉安郡;南朝梁時析為梁安郡、南安郡。至隋文帝帝滅陳之後,廢晉安郡,以其地屬泉州。故「晉安」亦可為泉州之代稱。    

     而繩武繼志,循陔望雲之思,日注結于懷,未嘗忘一飯頃也:繩武,典出《詩經.大雅.下武》中「繩其祖武」之句。繩,續、繼之意。武,足跡、步伐。該詩係讚美周武王能承繼歷代先王偉業並光大之。循陔:《詩經.小雅.鹿鳴之什》部份,有詩題為〈南陔〉,但沒有詩句;朱熹認為係「笙詩」、有聲無詞。至晉代束皙,因見〈南陔〉等六首詩有聲無詞,於是根據古人對這幾首詩題之意義解說,自己作了〈補亡詩〉六首。束皙所作〈南陔〉詩,在詩題開頭後即說明係「孝子相戒以養也」之詩,首句為「循彼南陔,言採其蘭」。望雲,出《新唐書.狄仁傑傳》;狄仁傑雙親在河陽(河南孟縣一帶),而狄仁傑前往山西途中登上太行山,回頭反顧,見天上有一片白雲,曾對隨從說:「吾親舍其下。」並悵望良久,直到雲移方又前行。後世遂以「望雲」喻思親之情。申時行謂:蔡獻臣任常鎮兵備道這幾年以來,其欲承繼蔡貴易早先的宦蹟、以及孝養思親之志,始終念茲在茲,不曾有一頓飯那樣短的時間忘懷過。       

     榮舄奕則:舄奕,出班固〈典引篇〉:「舄奕乎千載」。舄奕,蟬聯不絕之意。謂蔡家恩承之榮典,連續澤被三代。

  于時郡伯趙侯,以輿人之誦,徵余言為賀:申時行為蘇州府人,是時又里居在家,故這位「郡伯趙侯」應為當時之蘇州府知府。據清道光間所修《蘇州府志》卷五十三〈職官一〉所載明代知府名單,這位「郡伯趙侯」係趙世祿,鄞縣人,進士出身(萬曆廿九年),萬曆三十五年來任蘇州知府,至四十年陞山東副使。又:趙世祿出身鄞縣,而鄞縣便是蔡貴易曾任知府之寧波府府治所在。趙世祿來請申時行作賀序,諒不只因「輿人之誦(百姓眾人對蔡獻臣之良好風評)」,亦有其自己過去目睹蔡貴易治蹟之感懷,故樂於襄贊為蔡家慶賀之事。 

  〈君牙〉曰「乃祖乃父,世篤忠貞」:〈君牙〉,《尚書》中之一篇,惟其原文久已失傳。〈君牙〉之內容,據〈書序〉所載云:「(周)穆王命君牙,為周大司徒。作〈君牙〉。」在此申時行所引「乃祖乃父,世篤忠貞」之句,係出《偽古文尚書》中之〈君牙〉,其文句是截取改易各種古籍而來;「乃祖乃父」之句,係由《尚書》中〈盤庚〉「惟乃祖乃父」一句截取而來。   

  稱召虎曰「召公是似」:「召公是似」一句,典出《詩經.大雅.江漢》中周宣王對召虎(召穆公)所說之語:「無曰『予小子』,召公是似」。句中之「召公」,指的是周文王庶子姬奭,武王伐紂後被封於北燕,成王時為三公,與周公分陜而治,又稱「召伯」。召虎為召公奭之後裔,在周厲王因暴虐而被流放時期,曾與周公二人共和治國,並於厲王死後奉宣王即位。〈江漢〉一詩,係讚美召虎於宣王時平定淮夷事。宣王「召公是似」等語,係勉勵召虎不要謙稱自己不成熟、要以先祖召公為典範而努力去做。    

  〈閟宮〉稱「魯侯燕喜,令妻壽母」:〈閟宮〉,《詩經.大雅.魯頌》中之一篇。「魯侯燕喜,令妻壽母」之句,謂魯僖公(魯侯)生活安樂喜悅,有賢惠的妻子,有高壽的老母。 

  其纘服揚休之烈、膺戎保魯之功,皆足以簡在帝心,徼純嘏于天錫:纘服,出《偽古文尚書.仲虺之誥》:「表正萬邦,纘禹舊服」;繼承之意。揚休,出《禮記.玉藻》:「揚休玉色。」休,同煦。謂人之養氣充盛,其息之出即如陽氣煦物、緜緜不絕。膺戎保魯之功:《詩經.魯頌.閟宮》詩中有「戎狄是膺」之句,謂以兵力降服戎狄。〈閟宮〉一詩,古注稱係頌揚魯僖公復周公之宇。句謂蔡獻臣能翦除盜匪、綏靖地方,其功若僖公之逐戎狄、保魯祚。 簡在帝心,出《論語.堯曰》:「帝臣不蔽,簡在帝心。」謂臣子之表現,(上)帝皆瞭然於心。徼純嘏于天錫:《詩經.魯頌.閟宮》詩中有「天錫公純嘏」。純,大;嘏,福。句謂蔡獻臣承繼其父清白之風,以施政澤披百姓、以及其保靖地方的功績,皇上都一一明察,以此而賜下大福(進秩、誥命封贈)。 

  務從清淨寧壹,而三吳大治:清淨寧壹,典出《漢書.蕭何曹參傳》中百姓歌頌之句:「蕭何為法,講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靖,民以寧壹。」謂蔡獻臣身任守道,行事執法均一不偏頗、力求不擾民,其所轄三吳之地因而治績斐然。

    日者榷稅令行,江左無寧宇。公蒿目,白之兩臺,奏減三之一,并裁稅使之供應,歲省民脂以萬餘計:日者,先前、往日之意。榷稅,此指神宗時朝廷派出宦官至各地徵收各種貨物稅、店稅等之舉。據《明史.食貨五.商稅》部份載:「榷稅之使,自二十六年千戶趙承勛奏請始。其後高寀於京口,暨祿於儀真……孫隆於蘇、杭……沈永壽於廣西,或徵市舶,或徵店稅……。姦民納賄於中官,輒始指揮千戶劄,用為爪牙。水陸行商數十里,即樹旗建廠。視商賈懦者肆為攘奪,沒其全貲。負載行李,亦被搜索。又立土商名目,窮鄉僻塢,米鹽雞豕,皆令輸稅。」源於神宗貪財好貨,奉命前往各地榷稅之宦官便以種種名目增加稅額。地方莠民亦趁機投靠這些公公、花錢便能買到個指揮千戶的委任狀,既而魚肉鄉里,甚至幹出等同搶劫的勾當。榷稅使在地方上攫財造成的騷動,不止一次激起民變;但神宗始終給這些榷稅公公當靠山、刮得錢越多就表示其忠誠能幹事。蔡獻臣駐地所在的常鎮也是稅使肆虐之地,他因此憂心不已,向巡撫、巡按(兩臺)奏請,設法減了三分之一的稅賦,以及裁減當地稅使需索的日常開銷物資等,一年就省下百姓上萬兩銀子。 

  行部所至,都士人執經造膝者雲集。公披襟降色,喻以禮讓,而士亦彬彬嚮風,默奪其駘宕之習焉。駘宕,同駘蕩,安詳舒放;在此為放蕩、放縱之意。蔡獻臣雖是兵備道,但其公出巡視地方時,所過大城市的士人們都會來向其請益學問。而蔡獻臣對彼等也都放下身段不吝指導,並以禮讓之道曉喻諸人。受其指導的士人們也感其風度而變為彬彬有禮,原本的放肆行止無形中潛移默化。

  夫公之所敷揚厝注,不啻纘服揚休之烈也:敷揚,出《後漢書.張綱傳》:「不能敷揚五教,翼讚日月」;傳播、宣揚之意。厝注,意同「注錯」,謂處置、措施。句謂:蔡獻臣自出任兵備道以來敷布的美善舉措,已不下於往昔蔡貴易在浙時的德澤加民。 

  其所消弭綏戢,不啻膺戎保魯之功也:膺戎保魯,見前。句謂蔡獻臣翦除盜匪、綏靖地方,其功不下僖公之逐戎狄、保魯祚。   

  有雋、鄭二母之風:雋母,指西漢名臣雋不疑之母。《漢書.雋不疑傳》載,雋不疑任京兆尹時,每當出行審錄囚犯回來,其母都會問他是否有平反冤獄、救了幾個人?如果有,其母便會作好菜慰勞、說說笑笑;如果沒有,其母會氣到不肯吃飯。因此雋不疑為吏,嚴而不殘,竭力防止冤屈發生。鄭母,指隋代鄭善果之母。《北史.列女傳.隋》部份所立傳載,鄭善果之母係清河崔氏,十三歲便嫁給滎陽鄭誠,生下鄭善果。北周末年,鄭誠於征討尉遲迥之役死於戰場;崔氏年方二十,其父欲迫改嫁,但崔氏寧願割耳剪髮也要守節到底,要把鄭善果養大。由於鄭誠死於王事,鄭善果蒙受恩蔭,幼年時即拜使持節、襲爵開封縣公;隋文帝開皇初年又進武德郡公,年方十四便授沂州刺史、轉景州刺史,再進魯郡太守。崔氏不僅賢明有節操,又博涉書史、通曉政事。因鄭善果年紀很輕就任官治民,當其登公堂理事斷案,崔氏便隔著帳幕坐在堂後聆聽。若鄭善果處斷得宜,退堂後崔氏便會和悅相待;若鄭善果行事不公允或亂發脾氣,崔氏會哭泣終日不食,並教訓鄭善果不可因驕貴而墮於公政。雖鄭善果已位居三品,崔氏仍持續紡紗績麻勞作到半夜才休息。崔氏性又節儉,不僅自奉簡樸,對鄭善果在公職上的廉節也時時監督。鄭善果在其母要求下克己自持,有清吏之聲,獲得天下考績之最,進而徵授為光祿卿。但後來崔氏死,鄭善果進秩大理卿,便逐漸驕恣忘形,其公清平允不復往昔。

    異日者入踐巖廊、出秉旄鉞,且與君牙、召虎比肩:巖廊,出《漢書.董仲舒傳》:「蓋聞虞舜之時,游於巖郎之上,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此指朝廷。旄鉞,白旄與黃鉞,將帥所持代表權柄之物。句謂蔡獻臣前途光明,來日有入相出將,建立與君牙、召虎相埒功勳的希望。

  而太淑人重綸襲茀:重、複、又也。綸,指聖旨、誥命。蔡母因蔡獻臣官臻三品而獲誥命、稱太淑人。假設蔡獻臣日後能晉臻二品且考滿,蔡母便會再獲誥命、成為「太夫人」;要是官臻一品,則蔡母更有望成為「一品夫人」。襲,重疊、加添之意。茀,在此指首飾。古代命婦隨其品級上升,所服用之衣冠、服飾配件亦更形繁複。 

  蔗境:典出《世說新語.排調》:「顧長康(愷之)噉甘蔗,先食尾。問所以,云:『漸至佳境。』」此謂蔡獻臣之母將會因其發達而老境更佳。  

  則余更操筆而俟矣:申時行自謂,等待著蔡母因蔡獻臣發達而再獲天眷錫命,自己屆時會再為文賀之。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