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3日 星期五

金門藝文拾零.拾陸──關於蔡貴易.之二(下)

    金門藝文拾零.拾陸──關於蔡貴易.之二(下)


   董份使君蔡公往在㰎李曾過草堂,久闕奉聞,忽承貽問,既感高誼,殊慰積懷,因作附謝,兼訂鴈蕩之約云〉

  在《金門志》之蔡貴易傳記中有提到,當他晉陞浙江按察使之後,「會吳興董學士、范司成事起,訟蝟集。貴易一切安靜鎮之,曰:『是無賴子易煽,安足聽也。』撫、按知貴易不為動,則徑下之道、府,而董學士家破,范司成竟投繯死。事聞,神宗震怒,當事者咸獲重譴,人始服貴易能持重,得大體。」出現在這一段記載中之「董學士」,即浙江湖州府烏程縣人董份,字用均,號潯陽山人,又號「泌園」。董份於嘉靖二十年成進士,同年十一月經考選由世宗欽定改授庶吉士,送翰林院讀書,並於嘉靖二十二年十月獲授翰林院編修。嘉靖三十三年十月,董份由編修被陞為右春坊右中允,管國子監司業事;嘉靖三十五年八月被陞為翰林院學士,次月主持武舉會試。嘉靖三十七年八月間,董份以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學士的身分,與當時還是侍讀之高拱(後來成為內閣首輔)主持順天府鄉試。嘉靖三十八年三月間,董份受命參與廷試試務;當時吏部尚書吳鵬(也是董份的丈人)亦參與試務,其子吳紹也是將受廷試之貢士,吳鵬曾因此聲請要迴避,但世宗未允。嘉靖三十九年四月,時任雲南道御史之耿定向劾奏吳鵬貪瀆,其疏中亦及於董份,稱吳紹會中式是因為董份當主考,拉拔姻親,有循私舞弊。董份與吳鵬皆因此有疏辯並求罷,但世宗皆予慰留。嗣後董份進秩禮部侍郎(後改吏部),掌詹事府。嘉靖四十三年八月,董份被陞為工部尚書,仍兼管吏部左侍郎事。嘉靖四十四年四月,董份改官為禮部尚書;但才剛過兩個月,便有戶科給事中歐陽一敬疏劾其「不職」,結果董份遭世宗罷職為民。關於董份遭削奪為民之原因,在《明神宗實錄》萬曆十八年七月間有載:當時浙江巡撫傅孟春等人,請朝廷對離朝多年而仍在世之董份予以「存問」(遣人問安)致意。但御史萬國欽反對,稱董份「當嚴嵩父子用事時,曲意阿承,公論不齒。及居鄉,恃富淫縱,曾為御史龐尚鵬發覺。且其衣冠已褫,猶然罪人也,於此典未協。乞停止。」最後朝廷決定,不派人「存問」董份──關於萬國欽所指董份巴結嚴嵩父子的罪名,由時間上看非是虛言:在嚴嵩父子得勢時,耿定向尚且劾不倒董份;而當嘉靖四十四年三月嚴世蕃伏誅後次月,董份便因給事中歐陽一敬一疏而罷。說起來,董份的名聲是不太好聽。當董份已被罷里居時,蔡貴易於擔任崇德縣知縣期間曾造訪過董份,嗣後成為寧波府知府時,又曾遣人「貽問」,因此董份曾有詩作向蔡貴易回禮致意。但蔡貴易是在董份離朝數年後方於隆慶二年成進士,已垮臺的董份,對蔡貴易的仕進也不可能有什麼助益;蔡貴易無需巴結董份,其過訪與貽問,應純是基於董份畢竟是前任大臣、鄉之大老故也。董份為蔡貴易所作之詩,見於其所著《泌園集》卷六,如下:

 

   使君蔡公往在㰎李曾過草堂,久闕奉聞,忽承貽問,既感高誼,殊慰積懷,因作附謝,兼訂鴈蕩之約云

   漢家西府接天開,獨有中郎冠世才。招隱昔過陶令宅,懷人重上越王臺。

  劍光入夜雙龍合,書劄先秋一鴈來。不是交情千里切,沉淪何路達三台。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㰎李:古地名,在浙江省嘉興縣西南。此指蔡貴易擔任過知縣的崇德縣。蔡貴易於隆慶六年至萬曆四年間知崇德縣。

     鴈蕩:山名,有北、中、南之分,以北雁蕩山最著名。北雁蕩山與中雁蕩山均在浙江省南部溫州府樂清縣境。由詩題之末來看,董份除此詩之外,應還另有給蔡貴易的回信,約訂將來要往遊雁蕩山。可惜《泌園集》並未收入此信。

  獨有中郎冠世才:中郎,東漢蔡邕曾拜中郎將,以博學著稱。蔡貴易亦姓蔡,故以蔡邕喻之。

  招隱昔過陶令宅:指東晉陶潛(淵明),曾為彭澤令。董份之自喻。

    懷人重上越王臺:越王臺,即越王宮,見上文安紹芳〈送蔡祠部擢守四明〉詩註釋。

  劍光入夜雙龍合:典出《晉書.張華傳》。據說三國末年,吳尚未滅之前,常有紫氣出現於斗、牛之間。當時學道術會望氣的人都認為這是吳國猶然強盛的徵象,但張華不以為然。後來吳國被滅,而斗、牛之間的紫氣反而更明顯。張華認定這紫氣所來有文章,於是找了個「妙達緯象」的豫章人雷煥,一同在夜間仰觀天象。雷煥說他也早已察覺斗牛之間頗有異氣,而且斷定這是「寶劍之精,上徹於天耳」,還說寶劍的位置應該是在豫章豐城。於是張華託其尋劍,安排讓雷煥去當豐城令。雷煥到任後,命人挖掘牢房地基,果然在四丈多的深處找到一個石函,裡面裝著刻題「龍泉」與「太阿」兩柄寶劍。寶劍出土當天晚上,斗、牛之間的紫氣便消失無跡了。但雷煥只將一柄寶劍遣人送交張華,留另一柄寶劍自佩。張華雖認為寶劍應有兩柄,也疑心雷煥暗槓,但張華認為「天生神物,終當合耳。」,並沒因此事和雷煥計較。後來張華被誅,其所得寶劍下落不明。雷煥卒後,其所持寶劍傳給其子雷華。雷華擔任州從事,帶著這柄寶劍行經延平津,但寶劍卻突然從雷華腰間躍出,落入水中。雷華派會水的人下去找,但找不到寶劍,卻看到兩條數丈長的龍在水中,嚇得趕緊出水逃命。不一會水中光彩大盛,波浪驚沸,從此再也無法找到寶劍的下落。在此,董份以雙劍喻自己與蔡貴易。雖然董份最終是被削奪為民,但畢竟也曾擔任過尚書;將蔡貴易與自己相埒並論,可算對蔡貴易的高評價。     

  沉淪何路達三台:三台,星名。《晉書.天文志》:「三台六星,兩兩而居,起文昌,列抵太微,一曰天柱,三公之位也。」用以喻顯位高官。不過蔡貴易此時也還只是正四品知府,以相當於三公之「三台」喻之,似乎過於誇張,故可能也是引蔡邕之事。按。《後漢書.蔡邕列傳》載,當中平六年靈帝崩後,董卓為司空,聽聞蔡邕才高,徵辟其出仕。蔡邕原本不願,但唯恐觸怒董卓,不得已而出。蔡邕出山後,董卓倒是對其十分敬重,先是讓其「署祭酒」,之後「補侍御史,又轉持書御史,遷尚書。三日之閒(間),周歷三臺。」要之,董份自喻已係「沉淪」之人,若非蔡貴易重舊誼、「交情千里切」,不然是不會想起他的。「三台」一詞,可視為預祝蔡貴易將來官秩更進,也可視為祝其如蔡邕陞轉快速之意。        

 

  ……關於《金門志》蔡貴易傳記中提到的「會吳興董學士、范司成事起」云云,在此作一補述。據明人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十三〈禮部〉部份「董伯念」條所記:董份的長孫董嗣成(字伯念)當家之時,董份的家產雄厚,擁有大量土地,但也因此「怨滿一鄉」。董嗣成想要釋出一些土地,作為與鄉里親善的表示;對此董份反對,但董嗣成奮然行之。董嗣成向曾賣田產與董家的民眾表示,可以讓他們贖回,甚至半價都行。但湖州府一帶「俗故囂悍」,見到大地土這樣示好,認為董嗣成軟弱可欺,於是不但不以為恩,反倒共同結合起來控告董家,說那些田地當初都是董家沒花錢白佔去的,想要一分錢不花就拿回來。控告董家的人成百上千,董嗣成見狀也不免後悔自己的「好心被雷親」。這時適巧御史彭應參來任浙江巡按,其人當縣令時「負清勁名」,成了御史後名聲亦著。彭應參才剛抵任,就有大群民眾爭先恐後來投牒控告董家;期間因原國子監祭酒范應期也是大地土,亦遭民眾控告。彭應參把這些控訴都逕交給地方府、縣去辦理,導致董、范兩家雞犬不寧,有人甚而因此入獄。而范應期因受不了惡質民眾的上門羞辱,竟在家中上吊自殺。董家的狀況後來稍有緩解,但家產已因此遭相當破耗;而董嗣成不消說是被祖父董份從早罵到晚,心裡也很怨恨湖州民眾與彭應參等官員。於是董嗣成找了個被斥退的周姓生員來幫他策畫報復大計,周姓生員出策,走間接路線,唆使讓范應期的遺孀去上疏鳴冤。因范應期在神宗初登基時,曾擔任經筵日講官;見到教過自己的老師被這樣折辱逼死,神宗果真大怒。給事孫羽侯等也聯名疏糾彭應參處事蠻橫,最後彭應參遭逮治,浙江巡撫王汝訓也因此被罷官。雖然對彭應參、王汝訓等人報了一箭之仇,但董嗣成與董份也因憂勞成疾,不久便先後去世。據沈德符所記,董嗣成「有才名,其志業不凡,不幸為富貴所累,以致短折。惜哉。」雖云「富貴所累」,但俗話說「好人難做」,亦非虛言。         

 

        兌〈長夏泛蛟川,辱肖翁蔡使君以旱禱澤未欵,遣使惠問,適值大霈,寄此頌謝

     在萬曆間餘姚縣人呂兌所著《呂季子甬東雜詠》這本詩集中,收有一首他為蔡貴易而作之詩。關於呂兌之生平,連其出身地的方志記載也頗簡短,於今能得知較多的,是呂兌之父呂本的資料。據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本《餘姚縣志》卷二十三所立傳:呂本,字汝立;但由於明初登記戶口資料時「呂」被誤為「李」,以致呂本由應試到出仕的數十年間都是用「李本」這姓名。《餘姚縣志》中稱呂本「登第後始奏改復」,其說不確;據《明穆宗實錄》所載,呂本是直到隆慶四年六月間才「奏復呂姓」、那時候他都已經當了幾十年官了(職是之故,若要在《明實錄》或清修《明史》中找關於「呂本」的資料,就必需查「李本」這姓名才行;不過為《實錄》編纂明朝歷任皇帝之《寶訓》時,在書首領銜的呂本倒是用了本姓,因那時他已是「光祿大夫柱國少傅兼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且已「奏復呂姓」了)。呂本於嘉靖十一年成進士,由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討、南京國子監司業、右春坊右中允署掌南京翰林院事、左春坊左中允等職。嘉靖二十五年充順天鄉試考試官、二十七年出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嗣後又歷少詹事兼翰林院士,更於嘉靖二十九年八月成為「吏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在多相制的明代可說已是「宰相」之一。呂本一生大抵可謂仕途順遂,但有謂是因其依附嚴嵩而得勢;當嘉靖四十年五月呂本遭逢母喪而必需回鄉守制,嚴嵩等還為呂本之母楊氏請得卹典、獲賜祭葬。後來嚴嵩失勢垮台,呂本雖已服喪完畢,也沒能再被朝廷起用。不過據《餘姚縣志》所載,呂本以八十四歲卒於自家時,還獲朝廷「賜祭九壇,遣行人治葬,贈太傅,諡『文安』」之禮遇,也算得一生風光了。  

     由於呂本生時位臻顯要,他的四個兒子也因而受庇廕,不必像常民百姓一樣進入考場力爭上游也有得當官。據《餘姚縣志》卷十九〈選舉表.官廕〉部份之載,呂本共有四子獲廕:長子呂元獲廕為中書舍人,歷官禮部主事。次子呂允亦獲廕為中書舍人。三子呂兖廕國子監生,歷官知府。四子呂兌亦獲廕為中書舍人,歷官禮部主事。由於排行老四,故呂兌的詩集標題自謂「呂季子」。《呂季子甬東雜詠》這本詩集所收詩作不多,只有二十首。至於此集寫作與出版的時間,據書首呂兌自序開頭云:「季子呂兌甲申歲夏衝暑泛舟四明」、序末亦記時間為「萬曆甲申夏六月」,此集係完成於萬曆十二年甲申(1584);序中又提到,萬曆十一年間,呂本因年滿八十而獲神宗賜詔存問,可知當時呂本尚在人世(壽至八十四歲)。

     呂兌詩集中這首與蔡貴易有關的作品,題為〈長夏泛蛟川,辱肖翁蔡使君以旱禱澤未欵,遣使惠問,適值大霈,寄此頌謝〉。「蛟川」即寧波府東北臨海之定海縣的舊稱。這一年應是值地方旱象,蔡貴易至定海縣禱雨,呂兌也在同時來到定海乘船遊玩。關於蔡貴易與呂兌先前是否有何公私上的接觸往來,因為缺乏資料無法得知;不過前一年呂本方獲神宗遣人問,其家鄉餘姚就在寧波府緊鄰的紹興府,那蔡貴易諒應會有風聞。由於禱雨有時不是一兩天便能完事(「未欵」即「未至」之意),蔡貴易大概在禱雨時望見呂兌的船隻(前任「相國」的公子,出門想必有些排場),知道來者的身分,便派人過來問候。可巧這時大雨便至,呂兌便因而作詩一首交來人帶回,算是對蔡貴易的回敬、也是賀喜(禱雨見效)。呂兌之詩作如下:                  

 

   長夏泛蛟川,辱肖翁蔡使君以旱禱澤未欵,遣使惠問,適值大霈,寄此頌謝

     使君名譽重閻閭,政暇何期遠惠書。泛海豈應千里別,登山猶繫半帆舒。

     油雲忽布迷霄漢,沛雨隨臨滿石渠。萬姓解懸霑化足,八荒興頌日無虛。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閻閭:當為閻」之順倒詞。閭,里門。閻,里中之門。合「閻」,即民間之意。

  政暇何期遠惠書:由此句觀之,蔡貴易派人來向呂兌問候時,曾有致上書信

     油雲:見《孟子.梁惠王上》:「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油然,雲盛之狀。  

 

 

       王衡〈蔡肖兼太守〉 

     在明人池顯方所撰〈許鍾斗先生傳〉中,曾提到一段故事:萬曆廿八年冬季,許獬為參加會試而抵達北京,次年初曾「與辰玉王公衡會文蕭寺(佛寺),辰玉不可一世,獨心折公文,云:『今春冠軍,惟我與爾!』公亦自負莫己若也。比放榜,果居首,王次之。」在這段故事中與許獬較勁的「辰玉王公衡」,即太倉人王衡,字辰玉,自號緱山(據《列仙傳》所載,周靈王之太子名「晉」,入山修煉二十年後,於緱山乘白鶴昇仙。王衡少時有遊仙之志,故以「緱山」為號)。王衡之父王錫爵,自萬曆十二年十二月起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成為「宰相」之一;萬曆廿一年起更成為「內閣首輔」;萬曆廿二年二月晉少傅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至同年五月致仕。有個「宰相」爸爸,就已是令人豔羨不已的家蔭;王衡自己在科舉上也成就不凡,萬曆十六年時即中順天鄉試第一名,萬曆廿九年時會試第二、廷試第二,授翰林院編修,但不久就乞歸終養,後卒於萬曆三十七年。王衡雖是堂堂正正參加考試取得功名,可是其間卻曾一度波折,連帶其父王錫爵也受了一肚子氣。

  據《明神宗實錄》所載,在王衡於順天鄉試奪冠之後,萬曆十七年正月廿二日這天,有位禮部主客司郎中高桂上言,稱前一年順天鄉試中式舉人裡頭,第四名之鄭國望「藁只五篇(筆者按:至少要七篇)」;第十五名李鴻的八股文裡用了個經書所無的「囡」字,而且其《孟子》、《尚書》之試卷結尾文義難通;還有屠大壯等五人有文義不通與字句瑕疵等毛病。高桂乞請神宗「勑下九卿,會同科道官將順天府取中試卷逐一簡閱」,以查出其中是否有弊。繼而高桂筆鋒一轉,稱自從過去張居正之子張嗣修、張懋修先後成為榜眼與狀元(靠了張居正的運作)「一時大臣之子,遂無有見信于天下者。今輔臣王錫爵之子素號多才,豈其不能致身青雲之上?而人之疑信相半。亦乞並將榜首王衡與茅一桂等一同覆試」。高桂並沒有能實舉王衡的試卷中有什麼毛病,但卻以張居正的前鑑為由,希望王衡與其他七人一併接受覆試。《明神宗實錄》在高桂的上言之末所記,神宗的裁示中原本云「不必覆試」,但後來不知怎地又變卦了。在二月初一這一天,禮部會同都察院及科道等官對王衡等八人進行了覆試;覆試結果認為「王衡等七人平通,屠大壯一人亦通」,於是神宗下旨讓王衡等八人都准參加會試。覆試次日,禮部左侍郎于慎行更會同禮科上疏,稱鄉試中這八人未有弊端、鄭國望的卷子少了是彌封員役的疏失。於是神宗下旨,「以高桂輕率論奏,奪兩月俸」。雖然此事似是到此平息,但王錫爵被人影射仗其權勢「罩」自己的兒子奪得順天鄉試榜首,這口氣可很難吞得下去。

  萬曆十七年二月七日這天,王錫爵上疏,疏中有云:「祖宗二百年來,輔臣子見疑而覆試,自臣始;北京解元見疑而覆試,自章禮與臣男(王衡)始。使臣男班于章禮權門狗盜之列,此為誰辱?(筆者按:章禮係嘉靖四十三年順天鄉試榜首,據《明世宗實錄》嘉靖四十三年十月廿日所記給事中辛自修等人的舉發,是稱章禮「冒籍」參加順天鄉試。但筆者所能查到章禮的資料,他僅是錦衣衛匠籍出身,父祖也不是什麼大官,算不上是「權門」後代)而又可使再辱乎?臣男本官生,望退回廕籍,量授一官。臣身在事外,亦可昂首譚科塲之事」、「今新進初學,以字句小訛被以關節之名;幽不有鬼神、明不有公論乎?」、「名掛勢家,遂當觳觫;則何不盡廢科塲,驅天下士子使投筆從軍、入錢補吏乎?」由上疏的內容來看,王錫爵真的是氣得不輕;甚至說要請神宗賞王衡個官便罷、還有「盡廢科塲」這樣的過激之言。而約在王錫爵上疏同時間,有個刑部雲南司主事饒伸也上疏,疏中稱「科目者,國家鼓舞天下之大柄;君不得私諸臣、父不得與諸子」、「錫爵為相三年,忠臣賢士悉被斥遠,佞夫憸人躐躋顯要,其勢將為居正之續……王錫爵庇黨恃勢,殊乏相度,均乞速賜罷斥」,這是衝著王錫爵而來了。在饒伸上疏之次日,王錫爵乾脆上疏「求罷」、又次日連首輔申時行也跟著要辭職。神宗除了慰留王錫爵與申時行,也因饒伸的「出位妄言,朋姦逞臆」而動怒、命將其送鎮撫司(錦衣衛獄)究問──經過這樣一番折騰,王衡後來並沒有參加當年的會試。而據說王錫爵自是便要王衡在自己仍在朝之時,不許參加會試,以免再招惹物議攻擊。十多年後王衡雖於其父離朝後考上進士、而且會試廷試都是高列第二,但他心裡恐怕是連一點喜悅都沒有、更無朝宦途發展之心。

  在王衡的朋友陳繼儒所撰〈太史緱山王公傳〉中,曾記下王衡病重將死前的一些話:王衡說道,過去當他聽聞陳繼儒不到三十歲就放棄舉子業時,自己也恨不得能「廢書從之遊」;但是,「不意戊子領鄉解、又不意覆試,後荏苒垂十年,若罷舉,世且以曳白(考試交白卷)疑我,誰為泣血明之者?不得已而試、試而入彀,非素心也!」王衡因為參加鄉試的好成績,反而引來對其本人與其父的質疑眼光;他人所豔羨的門蔭,反倒成了他不可承受之重。王衡無心去應會試,但若不再次於世人眼前證明自己的實力,則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人言籍籍。當他以榜眼登第、獲授翰林院編修與完成出使冊立的使命後不久,王衡便乞歸終養,對功名宦海毫不眷戀,最終還早於王錫爵一年去世。王衡因科舉成就而名世、但也招來橫逆;雖得功名、但也可說為功名所桎梏,實為可嘆。

  除了許獬之外,在金門的前賢中,蔡貴易亦與王衡有所往來。在王衡所著《緱山先生集》卷之二十二有書信一封,題為〈蔡肖兼太守〉。按蔡貴易於萬曆十年至十五年間任寧波府知府,這期間的萬曆十三年係鄉試舉行之年,故此信很可能就是當年鄉試之後所寫的。王衡在這封信開頭便言「敗軍之將,且不與語勇,況三乎?」,則當時他諒是第三度在鄉試中受挫。關於蔡貴易與王衡是緣何而開始有接觸,筆者尚不得其詳;惟蔡貴易於隆慶五年至萬曆四年間曾在嘉興府崇德縣任知縣,其地去太倉州不遠,可能王衡在十來歲時便與蔡貴易見過面了。由王衡的書信內容來看,似是王衡於應試受挫後,蔡貴易曾去信安慰勉勵之,王衡便寫了此信回覆,如下:  

 

       蔡肖兼太守

    敗軍之將,且不與語勇,況三乎?世眼青白橫生,人情菀枯翻覆,始終不能捨身雞肋,乞食蠹魚。計惟有禔身立行,不獲罪於父師,結局一着,如此而已。老先生幸有鞭策之。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世眼青白橫生,人情菀枯翻覆:菀,茂盛貌。由於其父身居高位,王衡身邊自不免有巴結討好者向其獻媚;但對於他尚未能博取一第之事,或許有人也會視其僅是膏粱子弟、沒有真本事而暗中輕蔑之。對於世人的眼光壓力、人情的表裡不一,王衡諒自少年時起便已頗多感觸;以故有「遊仙」之志、出塵之想

     雞肋:《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記建安二十四年三月,曹操欲取漢中而自領軍至陽平,與劉備相持陷入膠著時,曾引《九州春秋》之載曰:「時王(曹操)欲還,出令曰『雞肋』,官屬不知所謂。主簿楊脩便自嚴裝,人驚問脩:『何以知之?』脩曰:『夫雞肋,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以比漢中,知王欲還也。』」王衡原本志在「遊仙」,功名對其而言有若雞肋;但身為官宦子弟,又不能不在科舉上求個表現。

     乞食蠹魚:蠹魚,即衣魚、蛀書蟲。宋代黃庭堅〈讀書呈幾復二首〉其一首句云「身入群經作蠹魚」。古之士子求取功名,就如蠹蟲般「鑽經」討生活,可憐有若乞食。

     禔身:典出漢代揚雄《法言》卷三〈修身〉:「或問:『士何如斯可以禔身?』曰:『其為中也弘深,其為外也肅括,則可以禔身矣。』」禔,即安,安身立命之謂。中,指心志。弘深,敦重不輕浮。外,謂外在之儀態行止。肅括,肅敬而合於法度。

     結局一着,如此而已:謂再入考場博取功名。

     老先生幸有鞭策之:望蔡貴易給予指點。

 

 

   戴洵《戴司成集》

     綜合清雍正十一年刻本《寧波府志》卷之二十二〈人物〉、以及清光緒三十四年刊本《奉化縣志》卷二十四〈人物傳二〉中的記載:戴洵,字汝誠,號愚齋,自幼識度宏遠、落筆驚人。戴洵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成進士,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丁外艱起復後,曾參與禮部會試與萬曆四年之應天府鄉試試務,之後又因內艱歸鄉。萬曆初曾歷國子間司業、左春坊左中允、右春坊右諭德諭德等職,至萬曆八年晉陞為南京國子監祭酒。在神宗親政之初,身為內閣首輔之大學士張居正受其倚重、權傾一時;甚至在萬曆五年張居正遭逢父喪,神宗還特允其「奪情」、不必回鄉守孝而繼續在朝執政。據方志中的傳記所載,孫洵對張居正之「奪情」、以及其大量進用同鄉之楚人頗不以為然,曾公然表達自己的不滿,還曾說出「楚人欺人」這樣的話,使同座者盡皆駭然失色。據說戴洵也就是因這批評的話被輾轉傳到張居正耳邊,導致張居正唆使科道官員彈劾戴洵,迫使其於萬曆九年致仕歸鄉。而在萬曆十年張居正去世後,因有諸多官員紛起揭露張居正的專擅,神宗原本對其的尊崇迅速改觀、甚至下令抄家。原先因批評彈劾張居正而遭黜退的官員們,大多都獲朝廷再度起用,但戴洵是時已絕意於仕進,即便有巡撫張崌崍特題保薦,依然高臥不出。致仕後之戴洵寄情山水,以詩酒書畫自娛以終,著有《戴司成集》。   

     當戴洵辭官回鄉之次年,蔡貴易受命出任寧波府知府;諒因戴洵算得是「鄉之大老」,又有文采,故蔡貴易曾前往拜會。在戴洵之《戴司成集》中,有兩篇文章與蔡貴易有關:時間上較早者為卷之二十五所收〈北京八景圖詩序〉、較晚者則為卷之二中的〈贈貴州憲副蔡先生之任序〉。前者係因蔡貴易拜會戴洵時帶來一本空白畫冊請其揮毫,適巧戴洵往昔曾見有一部以「北京八景」為主題的詩冊,係永樂間名宦胡廣等人之詩作,可惜有詩而無圖。戴洵原有據詩補圖的打算,但公職在身時一直沒有著手;致仕後遇上蔡貴易來求畫,便將自己多年的心願付諸實行。據戴洵序文中所述,他為蔡貴易所作除了「北京八景」圖,而且「圖綴一律」、為每幅圖配上自己描寫該景的詩作。就《戴司成集》中所見,〈北京八景圖詩序〉這篇文章之後,除了有八段簡短文字解說「八景」的所在位置與得名之由,每段解說後也都附詩一首;這應該便是戴洵當年所繪畫冊中與圖配合的詩作等文字。不過因這些解說與詩篇係為「北京八景」而作,與蔡貴易沒有直接關聯,筆者於此就略不錄列。這本戴洵所揮毫的畫冊,應是成為蔡貴易珍重寶愛之物,但後來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另一篇見於卷之二的〈贈貴州憲副蔡先生之任序〉,係當蔡貴易將由寧波府知府調往貴州擔任按察司副使時,其所轄奉化與象山縣的兩位知縣因感念其治績,為了給他送行,便連袂來拜會戴洵,請他也寫一篇贈序。戴洵相信蔡貴易這一去,能使逐漸與漢人有交流的土著苗民等進一步「大變其俗」、使貴州成為「士大夫皆樂游」之地,遂為之序。戴洵的這兩篇文章如下:  

 

 北京八景圖詩

余往在秘館時,偶於友人所見《北京景詩一冊,乃永樂間翰林侍講鄒公緝等十三人所作。景曰「居庸疊翠」、曰「玉泉垂虹」、曰「璚島春雲」、曰「太液晴波」、曰「薊門烟樹」、金臺夕照」曰「盧溝曉月曰「西山霽雪」。學士胡廣公序其前,庶子楊公榮序其後,序云「景各為圖」,而冊中未有,葢已失之矣。余以此真太平盛事,心甚慕之,思欲補作之,而館務方殷,不暇為。既而歲月荏苒,且忘之矣。萬曆己卯,出筦南翰院事,始得覽南都諸勝槩,而院中又居閒無事,欲圖而詠之。因憶《北京八景圖詩》,復欲補為之,而諸公之詩俱不復記,獨記其題耳。無何,又以病自免歸,竟未及為也。今郡太守同安肖兼蔡公顧余山中,授以素冊,索為畫。因憶舊志未能償,乃為寫八景圖,圖綴一律;筆拙思澀,固知塵穢視聽,然亦足以存國家之勝槩,庶追前輩之風流,與其他翰墨游戲稍異也。嗟乎!一圖一詠,賫志且二十年,況事業有大於此者乎?古人所以嘆「老冉冉其將至,恐修名之不立也。書罷撫卷,為之憮然。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余往在秘館時:秘館,指翰林院。據《明實錄》所載,戴洵是在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1565)六月由進士改庶吉士,被送進翰林院讀書。到了穆宗隆慶元年(1567)三月,由庶吉士而獲授編修,正式成為翰林院的一員。嗣後神宗萬曆三年(1575二月廿六日,《實錄》有記曰 :「陞翰林院編修戴洵為國子監司業。」而據《實錄》之載,萬曆七年至八年間,戴洵還曾「掌南京翰林院印」。其一生歷宦,大部份時間皆是在「秘館」中任職。 

  偶於友人所見《北京景詩一冊:關於戴洵所述他在朋友處見到的這一冊北京景詩》,說起來是頗有來歷的。今日大陸北京的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有一份據信係明代永樂年間王紱所繪《北京八景圖卷》,全圖共八幅,裱為一卷,高四十二點一公分、橫長達二十公尺六點五公分。此卷開頭為胡廣所撰〈北京八景圖詩序〉,卷中八幅畫依次為:金臺夕照、太液晴波瓊島春雲玉泉垂虹居庸疊翠薊門烟樹盧溝曉月西山霽雪。每幅畫之後先有一段文字介紹該景所在地點與得名由來,然後是國子監祭酒胡儼、右諭德金幼孜、侍講曾槃、侍講林環、修撰梁潛、修撰王洪、修撰王英與右庶子楊榮等諸人詠景之詩作。不過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的《北京八景圖卷》,卷末並無楊榮所作跋文。據戴洵所述,他所見到的詩冊內僅有詩的部份而無圖,那麼他所見到的《北京景詩》,可能係後人抄錄永樂年間諸公為八景圖卷所作詩與序跋而成。但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北京八景圖卷》,是否真就是永樂間王紱的原作?甚至繪圖者是否即是永樂間的王紱?現代的學者中也還有人抱持疑問。而且戴洵稱其所見詩冊,「乃永樂間翰林侍講鄒公緝等十三人所作」;但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北京八景圖卷》,八幅中有七幅後附胡儼等七人詩作,僅〈居庸疊翠〉一幅在七人之外多了一首楊榮的詩。戴洵所見詩冊,顯然與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北京八景圖卷》上所錄之詩數目落差不小。而除了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這圖卷之外,在《四庫全書提要.集部.總集類存目》部份,提到有一《燕山八景圖詩》,著錄中稱其係「明永樂十二年左春坊左中允吉水鄒緝等倡和之作也……則此集乃後人從圖卷中錄出者也」;而這《燕山八景圖詩》的作詩者共有鄒緝等十三人,且前有胡廣之序、後有楊榮之跋文,看起來和戴洵所見到的那一冊北京景詩》基本上相同。或許四庫館臣所錄的詩冊,便是與戴洵所見同出一源吧。要之,戴洵是因見到這一冊《北京景詩》,故起心要為這八景各繪一圖,以補有詩無圖之缺憾;但這個念頭,卻是在多年後受蔡貴易邀其作畫,才終於著手。 

  翰林侍講鄒公緝:據《明史.鄒緝傳》:鄒緝,字仲熙,江西吉水人。洪武中舉明經,授星子縣教諭。惠帝建文年間入為國子監助教。成祖於建文四年靖難入據南京、同年七月陞鄒緝為翰林院侍講。永樂五年十一月兼左春坊左中允,並屢署國子監事。永樂十九年,北京城內剛蓋好的奉天殿等三殿火災,成祖心生恐懼,下詔求直言;但進言涉及時政者,又往往觸怒成祖而遭下獄或遠斥邊方。鄒緝上疏直言建設北京耗費人物力龐大、造成民生痛苦,勸成祖修明政道以迴天意。其言直耿,但成祖並未加罪。同年十月,鄒緝獲陞為左春坊左庶子,仍兼侍講,後卒於永樂二十年九月。鄒緝之子鄒循於明宣宗時為翰林院待詔,於宣德八年十月間上疏為鄒緝夫婦請誥命。宣宗回憶永樂八年成祖北征時,留守的鄒緝常在自己左右,所言皆合正道,實乃良臣;於是特與誥命,不為例。

  學士胡廣公序其前:據《明史.胡廣傳》:胡廣,字光大,江西吉水人。建文二年時受廷試,獲惠帝親擢為第一,賜名「靖」,授翰林修撰。但成祖靖難攻至南京時,胡廣與解縉往迎歸附,獲擢侍講、改侍讀,復名「廣」,遷右春坊右庶子。嗣後胡廣於永樂五年進翰林學士,兼左春坊大學士,並與楊榮、金幼孜等隨成祖北征,還在征途中為皇孫講經史。十四年進文淵閣大學士,勸成祖勿行封禪以及勿窮治惠帝餘黨,皆獲採納。永樂十六年五月卒,年僅四十九,獲贈禮部尚書,諡「文穆」、為明代文臣得諡之始。仁宗時加贈為少師。

  庶子楊公榮序其後:據《明史.楊榮傳》:楊榮,字勉仁,建安人,初名「子榮」,惠帝建文二年成進士。明成祖靖難攻入南京時,楊榮往迎,建請成祖要先謁陵再即位,成祖從之。自此楊榮受知於成祖,簡入文淵閣,並改單名「榮」。楊榮在成祖跟前屢顯才智、迭受擢陞;永樂二年四月由翰林院侍講陞為右諭德。永樂五年受命往甘肅經畫軍務,復命後成祖大悅,於同年十一月陞右春坊右庶子。嗣後楊榮還曾數度隨成祖出塞北征,並於永樂十六年掌翰林院事、十八年進文淵閣大學士。成祖於出征期間崩於榆木川,楊榮與金幼孜為防有變,秘不發喪,將成祖遺體載輿中運回北京。嗣後於仁宗、宣宗、英宗朝,楊榮仍為國之股肱,歷太常卿、太子少傅、謹身殿大學士、工部尚書、少傅等職。正統三年進少師,五年乞歸省視家鄉墳墓,但於回程中卒於武林驛。獲贈太師、諡「文敏」,並授其子孫世襲都指揮使。其人歷事四朝,謀而能斷,堪稱一代名臣。

  萬曆己卯,出筦南翰院事:己卯為萬曆七年(1579)。筦,同管,主掌之意。《明神宗實錄》萬曆七年四月廿二日載:「陞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編修戴洵為右春坊右諭德,掌南京翰林院印。」

  無何,又以病自免歸:在此,戴洵自謂到了南京沒多久,就因病而自己辭職回家。但據清修《寧波府志》、《奉化縣志》之載,戴洵是因批評張居正、遭其唆使之科道官彈劾才求去的。據《明神宗實錄》萬曆八年二月十一日之載,這一天戴洵由「右春坊右諭德掌南京翰林院印信」被陞為「南京國子監祭酒」。但才剛過了一年多,萬曆九年四月二十五日這天,《明神宗實錄》有記:「南京試御史郭惟賢劾南祭酒戴洵庸肆,不堪成均。南給事中吳之羙亦論操江都御史胡嘉謨庸劣,並參洵,乞俱罷斥。嘉謨具疏乞罷,部覆上請。  上命嘉謨回籍調理,洵調外任用。洵具奏乞休,著以原職致仕。」依《明神宗實錄》所見,戴洵是被當時還僅是試御史之郭惟賢(即後來為蔡復一父母撰寫墓誌銘者)以及給事中吳之羙同時彈劾;當時神宗是讓另一位也遭彈劾的都御史胡嘉謨以病假回家調養,而將戴洵調離京職,本來並沒要他辭職。但是由堂堂國子監祭酒這樣的職位遭彈劾被調離,說起來是很不光采,以致戴洵不願接受外調,寧可請辭回家。神宗也給他「著以原職致仕」,而不是降黜後再免職,算是保住點面子。至於戴洵當時被劾之「庸肆」、「不堪成均」的罪名,具體到底是什麼情形?因郭惟賢未有奏疏文集存世,筆者也找不到有其他文獻引述其劾疏的內容,只能由字面上解讀大概是「庸碌無為」、「行止自恣不按規矩」,不堪擔任國子監祭酒這樣的意思。 

  一圖一詠,賫志且二十年:按本篇開頭戴洵所言,他是在身處北京翰林院的時期看到北京八景圖詩〉,因而想要為各詩補作一圖。據《明實錄》所載,戴洵是在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1565)六月由進士改庶吉士,被送進翰林院讀書。到了穆宗隆慶元年(1567)三月,由庶吉士而獲授編修,正式成為翰林院的一員。嗣後神宗萬曆三年(1575二月廿六日,《實錄》有記曰 :「陞翰林院編修戴洵為國子監司業。」至於蔡貴易來任寧波知府之期間,為萬曆十年(1582)至十五年(1587)。由此算來,戴洵說自己「一圖一詠,賫志且二十年」,確實不誇張。

  況事業有大於此者乎:戴洵意謂,連作幾首詩配上繪圖,這檔事都想了二十年才著手完成;至於比這更大的事業,要花的時間不消說更久。言下之意,感嘆自己已老、沒多少時間再做多少事;至於大事業自是更不敢想了。

老冉冉其將至,恐修名之不立:語出屈原〈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


    贈貴州憲副先生之任

  夫俗化之靡也無常,而風氣之開也有漸。吾寧紹,古於越地,沮洳塗潦之場。至勾踐時,始有君子六千人,如文種、范蠡輩,以文辭論議抗衡於上國,後亦浸微。及晉之東,而文教乃盛也。泉、漳則古閩甌,即漢魏時,猶然雜居篁竹間,未知學問。唐常衮觀察其地,始立學校,置弟子員,躬訓厲之。而歐陽詹始入與中國士,如韓愈、李翺輩相後先。逮我  國家,遂呈英吐秀,家禮樂而戶詩書,皆為聲名文物之藪,即中州無以過之矣。豈非皇風民俗,浸灌淪洽,月殊歲異;而扶輿清淑,亦日以鬱積而宣洩,非復與古初比歟?

  貴州在萬山間,巴、瀘、滇、洱、臨桂、蒼梧環其外,似非可以絕塞邊徼同論也。而自古即今,皆即土為治羈縻之,未全以內地郡縣法相加也。是以其俗至于今,夷獠相雜,其陋反出巴、瀘、滇、洱、臨桂、蒼梧下;而宦遊者亦視為殊方異域,多不樂往也。茲豈吏之導揚  德意者未至,而其人亦安狃故習,而隨時雅化者猶未深與()?

  肖兼君,閩產也而仕於越,通守寧郡者六年,其學與政皆有成績矣。  朝議嘉之,特為下  璽書,俾觀察貴州。吾知自今以往,又豈可以異時之貴俗視之也?  國家之命官也,府若縣之長吏皆曰「」;蓋一府一縣之人與事能周知之,不至為所蔽欺可矣,不必盡法而繩也。至監司則必曰「按察」,若使人搜其隱而事剔其蠹,不得少有所假借焉者。豈非以府與縣主於惠民,而監司主於督吏,其體固不同歟?然貴州,則有未可以是槩之者。貴之民,其服習禮教而誦法詩書者,皆自中州遷徙,僅十之二三。其大半土著者,自輸租、納貢外,一咈意即瞋目而起,不肯屈伏受理也。邇聞漸與遷徙之家語言相通、禮文相接,此正  皇風浸灌之端,而民俗淪洽之機也。故務安之以誘其心、毋擾之以激其氣:使外傾慕於新政,而內厭棄其積習,將渾然與時夏同風。他日即未能與越、甌閩比隆,豈復出巴、瀘、滇、洱、臨桂、蒼梧下哉?所以大變其俗,而使士大夫皆樂游其地,固君能事,亦  朝議擢用君本意也。君固不必改所治越者治之,而其往也,又豈有不樂者哉?

  將行,吾奉化與象山二邑大夫,君某、君某,謁言為贈。余不得辭,而僣為之序。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吾寧紹,古於越地:寧紹,指寧波府、紹興府。於越,即春秋時之越國。

  沮洳塗潦之場:沮洳,低濕之地。塗潦,同行潦,道路旁因雨形成的積水。

  至勾踐時,始有君子六千人:據《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載,越王勾踐遭吳王夫差擊敗後,臥薪嘗膽,生聚教訓,積蓄國力以圖雪恥。後當魯哀公十三年,夫差將於黃池大會諸侯,領全國精兵前往,國中只餘老弱與太子留守。於是勾踐趁機起兵,共動員「習流(以犯流刑之罪人受訓後組成之部隊,亡命之徒不懼死,充為前鋒)二千、教士(常備兵)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諸理事之官,在軍有職掌者)千人」組成的大軍攻打吳國,迫使夫差乞和,數年後終於滅吳。關於「君子」一詞的解釋,歷來註解《史記》 之諸家看法不一:韋昭認為「君子」係「王所親近有志行者,猶吳所謂『賢良』,齊所謂『士』也。」虞翻則認為是指「君養之如子」。司馬貞《索隱》也認為是指「君所子養(像乾兒子)有恩惠者。」由戴洵下文云「如文種、范蠡輩,以文辭論議抗衡於上國」 來看,他是採韋昭的解釋,將「君子」等同於「士」。   

  後亦浸微:浸,漸。謂在古越國的霸業成為過去之後,當地的文化程度亦逐漸衰落。

  及晉之東,而文教乃盛也:指東晉初因北方五胡亂華,中原世家大族遷徙江南,因而使當地文教興起。

  唐常衮觀察其地,始立學校,置弟子員,躬訓厲之:據《舊唐書》列傳第六十九載,常為京兆人,於玄宗天寶末年成進士,至代宗朝時官至禮部侍郎,嗣後更成為宰相。而於代宗崩後,常衮在德宗建中元年(西元780)被派為福建觀察使,卒於建中四年正月,時年五十五歲。據《八閩通志》卷之三十六〈秩官.名宦.方面〉部份所記,在常衮來福建以前,「閩人未知學。衮至,為設鄉校,使作為文章,親加講導,與為客主均禮,觀游燕饗與焉。由是俗一變,歲貢士與內州等(福州向朝廷所貢士人,數量可與內地他州相埒),卒於官。後閩人立祠郡學,春秋祀之。」

  而歐陽詹始入與中國士,如韓愈、李翺輩相後先:歐陽詹,福建晉江人,唐德宗貞元八年(西元792)成進士,名列第二,為泉州第一位進士。貞元十五年官至國子監四門助教,不幸次年便客死長安。韓愈係與歐陽詹同榜之進士第三名,在韓愈為歐陽詹所作〈歐陽生哀辭〉中有提到:常衮為福建觀察使時大興文教,「詹于時獨秀出,衮加敬愛,諸生皆推服」。李翱,字習之,貞元十四年進士,曾任國子博士、史館修撰等職,唐文宗時累官至山南東道節度使,卒於襄陽。據韓愈〈歐陽生哀辭〉中言,李翱曾為歐陽詹作傳。

浸灌淪洽:浸灌,灌溉。淪,沒於水中。洽,霑,浹,潤之意。

而扶輿清淑,亦日以鬱積而宣洩:典出韓愈〈送廖道士序〉:「郴之為州,在嶺之上,測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氣,於是焉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蟺扶輿磅礡而鬱積。」扶輿,同扶搖,旋風。清淑,清和秀美之氣。蜿蟺,盤旋搖動之狀。句謂教化的熏陶浸淫積久便能發揮作用,使原本的蠻荒之地亦變得文明開化。

茲豈吏之導揚  德意者未至:導揚,導達顯揚。德意,聖意;謂明廷之皇帝欲將貴州土民納於王道治理下之意。

自輸租、納貢外,一咈意即瞋目而起:咈,戾、逆。句謂貴州的原住民族對官府只願納稅納貢,除此之外若有別的要求,立刻就要翻臉反抗,引發事變。

將渾然與時夏同風:時夏,典出《論語.衛靈公篇》,顏淵問為邦(治國之道),孔子的回答中有「行夏之時」一語。時夏,謂夏朝的曆法;此指中原的民俗風尚。

吾奉化與象山二邑大夫,君某、君某:據清雍正十一年刻本《寧波府志》卷之十六上〈秩官〉部份所載名單,這裡提到的奉化縣喬姓知縣係喬萬里,松江府人,萬曆十三年時來任。象山縣的陳姓知縣係陳天祥,福清縣出身之舉人,亦於萬曆十三年時來任。另據清嘉慶間松江府學刻本《松江府志》卷五十三〈古今人傳五〉:喬萬里,字鵬翼,華亭縣人,隆慶元年成舉人,任奉化縣知縣時廉以持己、勤以卹民;重視學校,修復明倫堂;對欠稅百姓寬限緩征、對興訟百姓必先全勸諭以省官司。之後獲擢為河南通判,終官杭州府同知。至於陳天祥,資料較少:萬曆二十四年刻本《福州府志》卷之十八〈選舉〉部份載其為萬曆元年舉人,字廷和。另明隆慶五年刊、清康熙間增鈔本《平陽縣志.秩官.職官.訓導》部份有載:「陳天祥,福清人,舉人,陞象山知縣。」     

 

   劉榮嗣《寧波守蔡公生祠碑記》

     多年以前,筆者在撰寫〈金門藝文訪佚(三)〉時,曾介紹過一篇寧波府慈谿縣人楊守勤所作之〈重脩郡侯肖兼蔡公祠宇記〉:此文之來由,緣於蔡貴易故世後,他曾任職知府的寧波府百姓仍久久對之感戴不忘。當初蔡貴易於萬曆十五年調任貴州副使,寧波府百姓便為他建了生祠;而三十年後,蔡獻臣由浙江巡海道改領提學道、督理全浙學政時,當地百姓本欲糾集眾力來擴建翻新這座祠宇,但蔡獻臣婉謝了,以自己的俸金來完成此事。落成之日,寧波府百姓攜老扶幼前往祭拜,有人甚至欷歔落淚。為了誌記重修盛事,寧波府百姓便派人入京,找當地出身的傑出子弟楊守勤來作一篇記文;此文其後便收錄於楊守勤所著《寧澹齋全集》卷之五中。然而,筆者後來卻又發現:在另一位明人劉榮嗣的《簡齋先生集(含文選四卷、詩選十一卷)》文選部份卷之四裡,也有一篇〈寧波守蔡公生祠碑記〉;雖然文題用字有差異,但內容卻與楊守勤的記文頗有相似之處──也就是說:這兩篇記文中,有一篇其實是受人之託的「代作(或者該說是『原作』)」;而另一篇則是在「代作」的基礎上加以改易、最後成了在蔡貴易重修的生祠裡被刻在石碑上的那一篇。要辨別哪篇是「代作」,其實很簡單:因為劉榮嗣是北直隸曲周縣人,但他的〈寧波守蔡公生祠碑記〉開頭便道:「肖兼蔡公以今上某年守吾郡」;劉榮嗣並非寧波府出身之人,卻稱寧波府為「吾郡」,則不消說他是受人之託、揣摩委託者的身分口吻來寫出這篇「代作」。要之,當初楊守勤收到家鄉父老的委託時,可能正值公務繁忙或文思有滯,於是便找了劉榮嗣先來幫他打個「草稿」;之後自己再加以增益,完成〈重脩郡侯肖兼蔡公祠宇記〉一文、總算不負父老所託。按照古人詩文集的常例,代人所寫的作品,成集時至少是會在題目下加註一個「代」字、或更寫清楚是代何人而作;劉榮嗣的〈寧波守蔡公生祠碑記〉文題下沒有註明,可能因其文章選集是在他身後方進行、纂輯者不知來由而未加註。

     劉榮嗣此人,前面提過他是北直隸曲周縣(屬廣平府轄)人。關於其生平,筆者尚未能找到其行狀、墓誌銘或較全面之傳記。因其曾預事治理黃河,在清道光二十年刻本《濟南府志》卷三十五有為其立傳,其文曰:「劉榮嗣,字簡齋,北直隸曲周人,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天啟時(筆者按:此誤,係在崇禎時。)以吏部侍郎總督河道,建長堤三百十丈。先是河工歲修銀每估計五十餘萬兩,榮嗣僅支銀二十八萬兩有奇,而功亦成,其節用愛人可見矣。」雖然缺乏劉榮嗣早年的資料,筆者無法知悉他受託寫記文時是什麼身分;但他是萬曆四十四年方成為進士,而蔡獻臣即於次年陞為浙江提學副使,故那時劉榮嗣可能僅是個「辦事進士」,因其在京而受楊守勤之託為記文寫個「草稿」。在其後,根據《明熹宗實錄》、《崇禎長編》等所記,劉榮嗣於天啟六年二月由吏部郎中陞為山東右參政、分巡兗西。天啟七年四月由山東右參政陞為按察司按察使、仍管兗西道。崇禎元年正月廿一日時,劉榮嗣被評為「天下卓異官二十四人」之一,與眾官同獲「賜宴禮部」、「不次擢用」之恩遇,次月便由山東兗東道被陞為山東左布政使。崇禎三年四月十八日,劉榮嗣被陞為光祿寺卿,管少卿事;崇禎五年二月被陞為順天府尹、同年九月被陞為督理京省錢法戶部右侍郎,可謂一路青雲。但到了崇禎八年八月,時劉榮嗣總督漕運,以駱馬湖(在宿遷之北)漕運阻滯,請疏濬黃河自宿遷至邳州之河道,估計工程長度二百五十里,需費五十萬兩,結果遭到崇禎之責備。至八年九月初一日,劉榮嗣因疏濬黃河之工程達不到可以行舟的成效,以致遭南京刑科給事中曹景參劾之,遭逮下獄。劉榮嗣屬下的工部郎中胡璉還因侵吞工程款甚多,被判死刑。關於劉榮嗣得罪的經過,據明末清初時人李遜之所著《三朝野記》卷五中所載,因劉榮嗣治河時,在邳州上下段都是循黃河故道,「淤土尺餘,其下皆沙,每挑濬成河,經宿沙落,河坎復平,不可以舟」;劉榮嗣白耗工銀而不見成果,因此下獄。據李遜之所記,劉榮嗣與其子「俱死於獄,人皆惜之」。而在李遜之的附記中還提到:其父李應升與劉榮嗣,是同年考上進士的好朋友;劉榮嗣「工書善詩,好交游,頗以經濟自任,其門下多遊客(幕佐、師爺之流),未免失於輕信。」劉榮嗣所提濬河之議,據李遜之所記,是因曾諂附魏忠賢而遭遣戍徐州的霍維華,為了希冀立功贖罪而提出的;而劉榮嗣「好奇略,遽信之,致罹大禍。」後來到了福王即位時,據《爝火錄》所記,在弘光元年正月間,劉榮嗣獲得平反。顧炎武所著《聖安本紀》卷之四,則記劉榮嗣獲平反是在弘光元年二月,亦稱其當年是「斃於獄」。但近年間之網路資料如「維基百科」之「劉榮嗣」條,則稱劉榮嗣於崇禎十一年獲釋出獄、卒於歸旅;「百科知識」之「劉榮嗣」條,則稱劉榮嗣獲平反是「經其子抗訴皇帝,才平反昭雪」。但網路資料沒有詳細文獻引述來源,在此就僅供參考。          

  至於,委託劉榮嗣為蔡貴易重修生祠之記文寫「草稿」之楊守勤,據《本朝分省人物考》卷四十八所載:楊守勤,號崑阜,寧波府慈谿縣人。他在萬曆二十五年考中浙江省鄉試第三名、三十二年時更是連中「會元」與「狀元」。初授翰林院編修,四十三年時陞為左中允、並擔任順天鄉試的主考官,四十四年陞右諭德,並「管理誥命」,大約就在擔任此職時,家鄉父老派人來請他作這篇記文。當蔡貴易蒞任時,楊守勤正習舉子業,不但身受其教,亦目睹父老們對這位老長官的孺慕之情。之後楊守勤於萬曆四十七(1619)年陞為右庶子,受命出使冊封晉府,事畢後歸鄉暫居。泰昌元年(1620)時,楊守勤本要回京覆命,不幸卻於此時得疾,卒於家中。雖是「連中二元」之人傑,但服官僅僅數年便溘然長逝,其才其志未得大用,甚是可惜。茲將劉榮嗣的〈寧波守蔡公生祠碑記〉與楊守勤所作〈重脩郡侯肖兼蔡公祠宇記〉迻錄如下:

 

        寧波守蔡公生祠碑記         

  肖兼蔡公以今上某年守吾郡,郡人尸而祝之矣,更二十餘年如一日。某年,長公以憲節蒞吾明,㝷督學政。慈人士聞長公來,喟然曰:「是嘗生我、育我、教誨我,我人思之不得一見者,乃今見其胤子乎!」感念舊恩,如在初去,相與葺新祠宇,為像立石,而使余記之。

  余于是深有慨于治道人心之機也!塗飾形貌,博旦夕之譽,其民不思也。苟且應付,收尺寸之效,其思不永也。召伯甘棠,歌咏到今,誦之猶欲神往。鄭桓公、武公,奕世而後,尚使周人三致意焉。豈其民獨私三君子哉?未嘗與之,不可謂民情難致;未嘗致之,不可謂季世無情也。公之隱繫民心、顯寄民口者,人人不能去公,亦人人不能盡公。第舉其大者:去俗之靡,以還于朴曰儉。居有懸魚,去有留犢曰廉。覆盆之下有照,飛霜之地如春曰仁。靈橋亘江,奪侵地于豪而出溺人于水,子産之輿濟讓平焉。俗役于鬼,謟事越經,而破誣黜罔,反之以民義,則視居蔡之智,抑又何如也?乃若開誠造士,覈行勸學,人樂之,如樂有賢父兄也。至于今列藩臬而游史館者,猶多昔日之桃李,亦足明乎樹人之效矣!當是時,公有貴陽之命,我人爭欲以明海節旄借公不可得,今乃得之長公。公惠顧我寧克長,兼師而督學,非專官也,今又得之長公。我人固見長公,如見公也。抑知長公之即行公徳乎?蓋公懿行嘉猷,我人且不能忘,况乎淵源家學、箕表世業者也?其不改父之政,以覆庇我人而訓誨其子弟,不過愛其所親耳。而厚有世澤于兹土,即比于鄭桓公、武公;夫桓公、武公,自周以後,非可再見。而我寧、我慈,偏徼厚幸,其以祠宇籩豆,寄甘棠之愛,猶夫敬其所尊之義焉。治道人心,誰謂今不如古哉!曰慈與孝,實作民忠。敢摭往蹟以告來者。

 

   ──本篇中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慈人士:寧波府慈谿縣之仕紳百姓等。

   召伯甘棠,歌咏到今,誦之猶欲神往:召伯,西周時召穆公,曾於甘棠樹下聽訟,百姓愛之。《詩經.甘棠》詩即為百姓歌詠懷念召穆公之作。

  鄭桓公、武公,奕世而後,尚使周人三致意焉:據《史記.鄭世家》載,鄭桓公名友,係西周時周厲王之少子、宣王的庶出弟弟。桓公初封於鄭,受百姓愛戴,在周幽王時任司徒;後見幽王因寵褒姒致政亂,擔心有變,遂欲作準備向東遷徙。其後犬戎入侵,周幽王與鄭桓公皆被殺。鄭國人民共立桓公之子掘突,是為鄭武公,以虢、鄶二國所獻十邑建立新的鄭國。鄭武公有助周平王東遷之功,亦擔任司徒。朱熹《詩集傳》中對《詩經.鄭風.緇衣》一篇首章的註文中云:「舊說鄭桓公武公相繼為周司徒,善於其職,周人愛之,故作是詩。」《緇衣》詩有三章,故云「三致意」。 

  三君子:即召伯與鄭桓公、鄭武公。

     居有懸魚:指東漢時人羊續,靈帝時任南陽太守,平定當地叛軍,安輯百姓;又嫌惡當時權豪之家的奢靡風氣,自己便敝衣薄食,一切儉約。其屬下之府丞為了巴結他,曾送上鮮魚,羊續雖收下,卻是將魚掛在庭院而不食用;其後府丞再度送魚來,羊續便把之前的魚亮給府丞看,示意其想賄賂是沒有用的。

     去有留犢:指時苗,漢末三國時鉅鹿人。時苗自少時便以清白自守、為人疾惡。漢獻帝建安年間,時苗出任壽春令,上任時乘黃色母牛拉的車;過了年餘,母牛生了小牛。後來時苗離任時不將小牛帶走,對其主簿說:「來時本無此犢,犢是淮南所生。」,將小牛留著作為壽春縣的公產。吏員們認為小牛還小,不可與母牛分開,但時苗堅持不聽。當時的人雖認為時苗的廉潔有點過頭,但他終究因此名聞天下,官至中郎將。

     子産之輿濟:見《孟子.離婁下》:「子產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於溱洧。」孟子就此事批評子產「惠而不知為政」,因只要子產趁冬季枯水期修建好橋梁,百姓就不必苦於涉水渡何、更不需子產用自己的車駕來載百姓過河

     則視居蔡之智,抑又何如也:居蔡之智,典出《論語.公冶長》:「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稅,何如其知(智)也?』」。居,蓄養。蔡,指大龜。古用龜占,國君用大龜,大夫只能用小龜。臧文仲,即魯國大夫臧孫辰,以其身分只能用小龜占卜;但臧文仲不僅蓄養大龜,其居室還僭用天子方可使用的山節(栱斗)藻稅(梁上侏儒柱),故孔子責其僭越不智。身為大夫,當為之事乃理政撫民,而臧文仲卻把心思花在卜問鬼神、奢用虛飾;相較之蔡貴易治民有儉、廉、仁之德,又破除寧波當地「俗役于鬼,謟事越經」的愚昧、「破誣黜罔,反之以民義」,其知(智)值得讚揚。

     箕表世業:典出《禮記.學記之「良弓之子必學為箕」一語,謂子能承繼父業。  

 

楊守勤所作〈重脩郡侯肖兼蔡公祠宇記〉如下:

 

 重脩郡侯肖兼蔡公祠宇記

今上壬午歲(萬曆十年,西元1582),溫陵肖兼蔡公,以名進士由留都春官尚書郎來守明(此指寧波府)。閱五年,政通化洽、民大和惠,遷貴陽觀察去。士民扳轅臥轍,不獲留,相與刱祠繪像、尸而祝之。距今三十餘載,公已捐館二十年所,而廟貌若新、肸蠁如故。適長公虛臺先生(蔡獻臣)以憲節至,尋督學政。士民聞長公來,喟然曰:「是嘗生育我、教誨我,我人思之,不得一見者;今得見其胤子乎!」因念舊祠湫隘淺迫、塵坌玷褻,萬民未若請於長公,願顯大之。長公重拂眾,欲為捐俸,鬻市廛兩間,稍增廓焉;復置祀田若干畝,命戒僧主香火。落之日,父老子弟,攜持輻湊,潔牲隞鼎,考鏞伐鼓,蒲伏羅拜,或至欷歔感泣。而慈文學某某等,馳一介來京,屬余記。

余因是有慨于治道人心之際也,凡圖飾形貌、博旦夕之譽者,其民弗思;即茍且應付、收尺寸之效者,雖思弗永。召伯甘棠歌詠,到今誦之,猶欲神遑;而鄭桓、武相繼為司徒,奕世後尚能使周人三致意焉。非惠澤汪濊、滲漉肺腑,烏能歷久遠而不磨乎?公之隱繫民心、顯寄人口者,人人不能去公、亦人人不能盡公。大都政務體要,不屑苛細,明足照覆盆而不矜察、利足剸犀革而不忍傷、斷足辟神奸而不騖逞;日循循勉勉、稔民所良棄甘苦,而節適布之。身以素絲節儉,帥先寮寀長吏,而務期奉法循理,使閭閻無歎息愁怨之聲。其興利除害,特先其鉅且急者。郡治東靈橋,亙江以通往來,時豪有力者據隙地架屋,以牟廛稅之利,民人擁沓,至葬魚腹者,月不乏人。公毅然毀而正之,患乃寢。麗譙(高樓)不戒於火,公經始之,費不煩而工用集,顏其樓曰「海曙」,迄今為鉅觀。俗假城隍惑黔首,淫祠媚祭者,□聚演劇無虛日,舉國若狂。公矢於神,下令禁止之。民無敢有闌入廟者。乃若開誠造士,立社課藝獎恬勵,行人樂之,如樂賢父兄。前後列藩皋而遊金馬(此指宮廷或官署之門)者,多公桃李,尤足明樹人之效矣。

當公奉貴陽之命,士民相顧詫曰:「是胡不假公節鉞,治兵海上,以敉寧茲宇?」又曰:「胡不使典文衡,以永擴薪槱之化?」然公五年中所為,未雨徹土、先濡戒袽者,業以保障為鎖鑰,而多方振作,無斁譽髦者,隱然為士司命。即今長公,聲靈震而濱渤無波,菁我溥而人文蹶起,無非行公之道也。然則公於我明,何異召伯之於南國?而橋梓相繼以宏茲惠澤、滲漉肺腑,其在桓、武之世乎?是宜士民之願新祠宇而增其式廓也。蓋嘗考祭法:「法施于民則祀」。公所興除,垂為永賴,法孰崇焉?東海一尉、桐鄉一長,猶世世祀勿絕。公功大思永,何論百世,澤孰長焉?神勿歆非類。公有胤子,趾徵光大,聿來主鬯,類孰親焉?更制創始,勞民傷財,懼非公志,即舊祠舉新典,事孰衷焉?詩曰:「不顯不承,無射於人斯(見周頌「清廟」詩)」又曰:「孔曼且碩,萬民是若(見「魯頌.閟宮」詩)」此之謂矣。余為公門下士,不及同父老子弟羅拜宇下,而樂聞諸文學之請,輒為之記。

 

   ──本篇中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留都春官尚書郎:留都,明之南京。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對應天地春夏秋冬;春官即指禮部。蔡貴易來任寧波府知府前係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

   金馬:指宮廷或官署之門。

  治兵海上:謂如蔡獻臣所擔任之「海道副使」。

  典文衡:謂擔任浙江省提學副使。

  薪槱:典出《詩經.大雅.棫樸》首章:「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濟濟辟王,左右趣之。」薪槱,喻人材之培育如積薪般眾多。

  然公五年中所為,未雨徹土、先濡戒袽者,業以保障為鎖鑰:未雨徹土,典出《詩經.豳風.鴟鴞》:「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牅戶(挖取桑樹的根,將窗扇門戶都纏紮好以防損壞)。」先濡戒袽,出《周易.既濟》卦之第四爻之爻辭:「繻有衣袽(繻當為濡,謂船身有罅隙會漏水。袽,破衣碎布。即便是有隙之舟,只要用破布塞好縫隙,仍可載人。),終日戒。」句謂蔡貴易在寧波府治理五年,為百姓的身家安全已作了許多防範準備。   

  而多方振作,無斁譽髦者,隱然為士司命:無斁譽髦,出《詩經.大雅.思齊》之句:「古之人無斁,譽髦斯士(古之人,指周文王。斁,厭。無斁,謂進德修業而不倦。譽髦斯士,謂周文王之德行感化影響士人,使彼等皆成俊秀且有令譽)。」司命,《周禮.宗伯禮官之職.大宗伯》中有「司命」一詞,鄭玄註曰:「文昌宮星。」又《史記.天官書》:「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句謂:蔡貴易在治理寧波府時的教化,使當地士子自勵而有所成就,對士子們而言就猶如文昌星之庇佑。

  法施于民則祀:見《禮記.祭法》:「夫聖王之制祭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

  東海一尉:指唐代明州奉化人阮詵,通曉《開元禮》與《穀粱春秋》,曾任臨黃東海尉。東海有對父子因不睦而異居,兒子也不奉養父親。阮詵遣人問因,兒子辭以貧不能養;阮詵便派人送米肉給此子、還自己掏腰包送錢。此人最終悔悟,事父盡孝。其後阮詵調任婺州法曹參軍、累遷大理寺評事;期間革除湖湘一帶以因好鬼而人為牲的惡俗,使邑里蒙化。最後阮詵在任職員外司勳尚書郎時挂冠歸里,與家鄉名士悠遊徜徉以終。

  桐鄉一長:指漢代朱邑,廬江舒人,少時為舒桐鄉嗇夫,廉平不苛,未嘗笞辱百姓,照顧耆老孤寡,獲其所部吏民之敬愛,其後歷陞至北海太守、大司農等職。朱邑病重臨終前,囑咐其子要將他葬在桐鄉,其子從之。桐鄉百姓因感念朱邑治理時的善政,便為他起塚立祠,歲時祭祀不絕。

  神勿歆非類:典出《左傳》僖公十年七月所載狐突之語:「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謂神(非天神,係人死後而成者)不會饗受非其族類者的獻祭,百姓也不會祭祀不是自己同族的神明。

  公有胤子,趾徵光大:趾徵,《詩經.國風》有〈麟之趾〉篇,首章為「麟之趾,振振公子,吁嗟麟兮。」謂蔡貴易有佳子蔡獻臣,能踵武其宦蹟而更光大之。

  聿來主鬯,類孰親焉:鬯,祭祀時所用之香酒。句謂由蔡獻臣來主持奉祀其父的祭典,再沒比他更親更合適的人了。 

  事孰衷焉:謂蔡貴易生時即節用愛民,死後定也不願百姓為其建新祠而破費;以舊祠翻新可大為儉省,這樣的作法必是最符合其心意的。

   詩曰:「不顯不承,無射於人斯」:見《詩經.周頌.清廟》詩

  孔曼且碩,萬民是若:見《詩經.魯頌.閟宮》詩。

  余為公門下士:楊守勤為寧波府慈谿縣人,於萬曆二十五年考中浙江省鄉試;其早年讀書時諒值蔡貴易於寧波任知府,曾受其指點,故有此云。

 

                         ——本篇完


金門藝文拾零.拾陸──關於蔡貴易.之二(上)

 

金門藝文拾零.拾陸──關於蔡貴易.之二(上)


羅元信 

  在筆者曾蒐羅與其相關文獻的金門前賢之中,蔡貴易大概是收獲最多的一位;雖然他自己所作詩、文等,流傳至今者寥寥無幾,但與其同時代者為他所寫之各體詩文書信,合起來足有好幾十篇,且其中還包括沈一貫、屠隆、茅坤等名臣或著名文人。過去筆者以為已將他人為蔡貴易所寫的詩文都蒐全無遺,但前兩年因濫竽於審查金門縣文化局將出版與蔡貴易有關的書籍,又試著從頭再找一遍:這才發現還有約二十篇詩文、書信,是過去筆者不曾介紹過的。以下筆者就將這些近期所得者逐一列出:

 

       卓明卿《卓澂甫詩集》   

   過去在〈金門藝文訪佚(三)〉,筆者曾介紹過錢塘人卓明卿(字澂甫,錢塘人,萬曆中由國子監生官光祿寺署正,卒年六十。)為蔡貴易而寫的多篇詩作,包括其《卓光祿集》卷一中的〈蔡邇(爾)通明府見訪齋中小集〉、《卓澂甫集》續稿卷上中有〈蔡祠部肖兼繇(由)留都出守寧波舟泊五林邀晤賦送二首〉、〈同蔡太守邇通宿江干驛樓〉、〈懷明州蔡使君二首〉、〈齋中對雪酌蔡郡侯所惠酒〉;卷下有〈訪蔡寧波邇通二首〉等作品。從這些詩篇所記之屢次過訪晤談與饋贈之誼,可看出兩人間之交情匪淺。據馮夢禎所撰傳記,卓明卿於生時即以詩名聞世,而他的作品集亦不止筆者前此所見。近期間筆者再檢其所著《卓澂甫詩集》,於其中又得數首為蔡貴易所賦作。此集卷三中之〈嘉禾舟中送蔡肖兼之南司徒〉,當作於萬曆四年蔡貴易由崇德縣知縣被擢為南京戶部陜西司主事時(司徒即戶部代稱)。卷五有〈初春集蔡明府衙齋次答〉一首(在同卷前有〈立春前一日蔡明府見訪齋中小集〉一詩,即《卓光祿集》卷一中的〈蔡邇(爾)通明府見訪齋中小集〉,只是詩題略有不同),當作於蔡貴易任職崇德縣知縣期間。卷九發舟蔡明府見示次答〉一詩,看似作於蔡貴易結束造訪將乘船離開時。卷十〈送蔡明府入覲〉一首,據《明史.選舉三.銓選.考察之法》部份載,自明孝宗弘治年間起,「定外官三年一朝覲,以辰、戌、丑、未歲,察典隨之,謂之外察」;蔡貴易於隆慶六年(壬申)抵任崇德縣知縣,至萬曆四年(丙子)擢入南京戶部,故此詩諒係作於萬曆二年(甲戌),蔡貴易因朝覲將往京城,卓明卿為其送行而作。這幾首詩作如下: 

     

       嘉禾舟中送蔡肖兼之南司徒(卷三)     

    送別李津,綢繆難分手。行行惜故歡,聊以寫斗酒。

    斗酒日欲曛,欝緒轉紛紛。衰柳不可折,長空結愁雲。

    儗作雲中翮,飛鳴常逐君。

       其二

    憶昔良燕會,高言傾吾心。宛如鈞天奏,清響有餘音。

    又如飲玄酒,至味澄冲襟。齊心復諧調,意氣誠所欽。

    君登青雲路,予彈丘中琴。所志諒匪違,永言如斷金。

 

        初春集蔡明府衙齋次答(卷五

     花縣青春好,同傾白雪尊。飛揚有邛令,潦倒是王孫。

     意氣元難合,文章未易論。看君能好客,留賞似梁園。

 

        發舟蔡明府見示次答(卷九   

     大風吹長河,薄暮發孤艇。思君縣壘臥,烏棲樹煙

 

        送蔡明府入覲(卷十) 

     蕭條白眼競相看,得似君侯意氣難。溪畔不堪欹折柳,心隨明月到長安。

 

   ──以上數詩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李:古地名,在浙江省嘉興縣西南。此指蔡貴易擔任過知縣的崇德縣。

  綢繆難分手:綢繆,《詩經.國風.唐風》中之篇名,纏緜之意。此謂兩人交誼濃厚。

     衰柳不可折,長空結愁雲:衰柳,南宋徐照有〈衰柳〉詩云:「風吹無一葉,不復翠成窠」。愁雲,南朝宋謝運〈雪賦〉開頭云:「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雲繁。」蔡貴易離開崇德縣的時間當在冬季,柳樹枝葉已衰,不堪折以相送,天上愁雲密布,將近下雪。  

     儗作雲中翮,飛鳴常逐君:翮,鳥類羽毛之莖管,此處指鳥。卓明卿自謂願化身為鳥,以便相隨蔡貴易。

    憶昔良燕會,高言傾吾心:用古詩十九首中〈今日良宴會〉之句:「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宛如鈞天奏,清響有餘音:鈞天,典出《史記.趙世家》所載趙簡子故事。趙簡子曾生病,一連五天不省人事,屬下大夫等都十分憂懼,請了名醫扁鵲來看診。扁鵲診斷後說脈相平和無虞,又說到往昔秦穆公也曾陷入同樣的狀態達七天之久、醒來後自道「我之帝所(天帝的居所)甚樂」,以及天帝告其有關未來的預言等事;趙簡子不出三天就會醒來,而且其寤寐中必有一番奇遇。果然兩天半後趙簡子醒來,告訴大夫們說:「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於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而且天帝還告訴趙簡子關於其後代將會發達的預言。之後趙簡之得知扁鵲的診斷等語,便賜與扁鵲四萬畝田。鈞天奏,即天上之仙樂。此二句前接「憶昔良燕會,高言傾吾心」;卓明卿謂過去與蔡貴易讌飲中得聆其高論,就如聞天上之仙樂,過後還常縈於心。  

     又如飲玄酒,至味澄冲襟:玄酒,指水。《禮記.禮運篇》中有「玄酒在室」,陳澔《禮記集說》中疏曰:「太古無酒,用水行禮,後王重古,故尊之名為玄酒。」冲襟,謂曠淡的胸懷。酒」本無味,而卓明卿回憶往昔一同讌飲時所聞蔡貴易之「高言」,乍聽平淡無奇、非巧於辭令,卻蘊含「至味」,直入自己胸臆中。     

     君登青雲路,予彈丘中琴:丘中琴,典出白居易〈丘中有一士〉詩二首、第二首的開頭:「丘中有一士,守道歲月深。行披帶索衣,坐拍無絃琴。」卓明卿謂蔡貴易正朝宦海平步青雲,自己則只是一恬退之士;二人雖生涯不同,但「所志諒匪違,永言如斷金」,頗為相得

     所志諒匪違,永言如斷金:匪,非。永,長。斷金,出《周易.繫辭上》:「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氣味)如蘭。」卓明卿自謂與蔡貴易志趣相投,因而言談間總能相契於心。

     花縣:晉代潘岳(字安仁)曾為河陽令,在當地遍植桃李,開花時美不勝收。時人因稱當地為「花縣」、「河陽一縣花」。此亦指蔡貴易擔任過知縣的崇德縣。 

     飛揚有邛令,潦倒是王孫:邛令,當係指《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所載臨邛令王吉。王吉與司馬相如相善,不但在司馬相如窮困無業時邀其至都亭居住,又設計使臨邛富豪卓王孫等注意到有這麼一位貴客,製造機會幫助司馬相如擄獲卓文君芳心。卓明卿於此喻蔡貴易,亦喻蔡貴易對其之友善。王孫,指司馬相如的丈人卓王孫。據明人屠隆《栖真館集》卷二十二〈卓徵甫傳〉中所記,卓明卿的先祖在戰國時原是趙國人;秦滅趙後,遷卓氏於四川臨邛,卓明卿的這一支卓姓人士,是在卓明卿七世祖時才遷來浙江。而據《史記.貨殖列傳》載,戰國末年被秦國遷往臨邛的卓姓人士中,有一位以冶鐵起家的大商人卓氏(名已不可知),似乎便是卓王孫的先祖。卓明卿祖上來自臨邛、又以「王孫」自喻,或許他與卓王孫還真有那麼點沾親帶故(至少是同姓、地望亦同)。

     看君能好客,留賞似梁園:梁園,指漢初梁孝王所築「兔園」,為梁孝王與其宮人賓客等遊玩之所。《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載,司馬相如原本於漢景帝時捐貲為郎,當了武騎常侍;但景帝並不喜好辭賦,司馬相如的文才就無法作為起家發達的資本。此時適逢好客的梁孝王入京朝覲,司馬相如與其從人鄒陽、枚乘等相談甚歡,便告病辭官,去當了梁孝王的賓客。司馬相如在梁王的領地一住數年,期間寫了〈子虛賦〉,直到梁孝王去世方離開。      

  溪畔不堪欹折柳,心隨明月到長安:《三輔黃圖》載,「霸橋,跨霸水為橋也;漢人送客至此,折柳為別。」後遂以「折柳」喻送別。長安,指京城、北京。

 

       唐文燦〈寄蔡肖謙正郎

  

  據清光緒三年刻本《漳州府志》卷之三十〈人物三〉部份載:唐文燦,字若素,鎮海衛(在金門西南方漳浦縣境)人,自幼穎異,有神童之稱。唐文燦於嘉靖二十八年(1549)由府學中舉,獲選為中書舍人,參與國家策命誥勑的撰寫,後於隆慶二年(1568)再參加會試,與蔡貴易同榜成進士。唐文燦成進士後初授行人,稍遷至工部員外郎、既而署郎中事,監管山右鐵冶廠(在河北遵化縣),罷除許多「常規(孝敬)」,以致「忤馮璫意(筆者按;此「馮璫」諒係神宗初年的太監馮保;公公們總是四處收錢)」,於萬曆五年正月間被外派為雲南僉事(據《明神宗實錄》),在當地安輯土酋,有一番治績。然而「公公」把唐文燦攆到雲南了還不滿意,又趁「京察」的機會(明代的「外官」三年一朝覲,以辰、戌、丑、未歲,察典隨之;在此當是萬曆八年庚辰的那一次),囑咐主事者把唐文燦的考績打得差,使他由僉事被降調為宿州通判(筆者按:此處《漳州府志》的記載有點問題:明代之「府」才設通判、「州」設判官;宿州為鳳陽府下屬之州,當地只有判官而無通判。筆者於此偷個懶,就不去查個究竟了。)。之後唐文燦又被改官池州府,「訊獄得情,人稱神明」(既云「訊獄」,應是府推官)。是時蔡夢說被派為應天巡撫(據《明神宗實錄》,在萬曆十年間),考察唐文燦認為其治績優良,於是薦其入朝,補戶部郎,之後又「出為廣西觀察使(筆者按:《漳州府志》卷之三十雖是如此云,唐文燦像是當到了廣西按察使,但《明神宗實錄》中並無這項記載。又:《漳州府志》卷之十七〈選舉二〉於記載唐文燦於隆慶二年成進士的記錄,其名下所註官職僅有「池州府推官」、沒有更高的了。)」。時值地方欠收,唐文燦「設策以賑,全活甚眾,民立祠祀之(亦據《漳州府志》所載)。」但不久唐文燦即乞休辭官,後卒於七十九歲之年,所著有《享帚集》。

  在《享帚集》卷之二十三所收書札中,有一封唐文燦寫給蔡貴易的信,題為〈寄蔡肖謙正郎〉。由「正郎」之稱與信中「握篆儀曹」等語,可知他寫這封信時正值萬曆蔡貴易擔任禮部祠祭司郎中期間。之所以寫此信,是因唐文燦之子將往南京,打算進國子監;唐文燦便作此信交兒子帶去,希望人在南京的蔡貴易多給予指導照顧。此信如下:   

 

   寄蔡肖謙正郎

  自門下握篆儀曹,神人典秩,未踰朞而甚清具飭。微獨為鄉邦邑子儀表,亦闔畿郡吏之禮教宗也。腐生某,一淪沉瑣,日隔朝班,稍遷,尚淹縻理掾。無論禮法久疏,而顓顓以刑書從事,去齊禮者懸別遠矣。況守舍兒趨庭稀曠,殊未學禮,幾何不重貽玷于通家乎。茲來省敝邸,謹遣以持候狀,將貢儀周旋觀禮,藉從史引入太學,肄習弟子儀度,庶或未至終迷,而望即有弼教良規,可為刑官取益者。亦幸令其遞相告語,毋使重顛迭踣,則幸也。臨發依依,佇聞惠報。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自門下握篆儀曹,神人典秩,未踰朞而甚清具飭:儀曹,即禮部。蔡貴易於萬曆九年由南京戶部浙江司員外郎轉陞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據《明史.職官一.禮部》部份載:「祠祭(司)分掌諸祀典及天文、國恤、廟諱之事。凡祭有三,曰天神、地祇、人鬼。辨其大祀、中祀、小祀而敬供之。飭其壇壝、祠廟、陵寢而數省閱之。蠲其牢醴、玉帛、粢羹、水陸瘞燎之品,第其配侑、從食、功德之上下而秩舉之。天下神祇在祀典者,則稽諸令甲,播之有司,以時謹其祀事。督日官頒曆象於天下。日月交食,移內外諸司救護。有災異即奏聞,甚者乞祭告修省。凡喪葬、祭祀,貴賤有等,皆定其程則而頒行之。凡諡,帝十七字,后十三字,妃、太子、太子妃並二字,親王一字,郡王二字,以字為差。勳戚、文武大臣請葬祭贈諡,必移所司,覈行能,傅公論,定議以聞。其侍從勤勞、忠諫死者,官品未應諡,皆得特賜。凡帝后愍忌,祀於陵,輟朝不廢務。凡天文、地理、醫藥、卜筮、師巫、音樂、僧道人,並籍領之,有興造妖妄者罪無赦。」由《明史》中所記祠祭司職掌,確乎就如唐文燦所云包括「神人典秩」。至於「甚清具飭」一語,當指蔡貴易罷教坊司供應與清朝天宮侵冒之事;他人管事時,或因免生事端、或不擋人財路而選擇無視,但蔡貴易恪其職守當為,以致後來被外調離開南京。   

  腐生某:唐文燦自謂。

  淹縻理掾:,謂治獄官員。唐文燦自謂還被羈縻於「推官」的位子上,下文「顓顓以刑書從事」亦是同意。古代儒家主張先禮後刑,蔡貴易掌禮而唐文燦治獄,可說唐文燦位階較低,故云「去齊禮者懸別遠矣」。

     守舍兒:稱自己之子。典出《史記.張湯傳》:張湯之父為長安丞時,「湯為兒守舍(因年幼未隨父出,在家看家)」,結果家裡的肉被老鼠拖走了。張父回來發現此事,以為是張湯偷吃,發火笞打張湯。張湯不甘受屈,找到老鼠洞挖開,把偷肉的老鼠連同沒吃完的肉一併查獲。隨後張湯仿效司法人員,動刑拷打老鼠,還寫了偵訊記錄與判決書,最後自己將老鼠以磔刑處死。張湯之父看到張湯寫的文書,其文辭熟練如老獄吏,大為吃驚,之後便開始讓張湯學習律法等知識。  

     趨庭稀曠,殊未學禮:趨庭,典出《論語.季氏篇》。孔子弟子陳亢疑心孔子對自己的兒子孔鯉會有更多指導,就問孔鯉有沒這種事?孔鯉回答並沒有,只有兩次孔子身旁無人,自己從其面前趨庭而過時,孔子曾教其「不學詩,無以言」與「不學禮,無以立」而已。此處唐文燦謂自己的兒子缺少長者教導禮儀,希望蔡貴易給予指點。   

  即有弼教良規,可為刑官取益者……則幸也:此處唐文燦謂如果蔡貴易能給他什麽指導,也請蔡貴易就經其子轉告給他。

 

       安紹芳《西林全集》


  關於明人安紹芳,在清光緒七年刊本《無錫金匱縣志》卷二十二〈文苑〉部份有其傳:「安紹芳,字懋卿,國子生,累試不利,棄去,一意為詩歌古文。於所居西林羅置圖書彝鼎,每四方名流過從,置酒刻燭,歌吹間起,至忘日夜。亦善畫,得黃公望(筆者按:元末四大畫家之一,號「大癡道人」)法。同時有葉之芳者,字茂良,以詩名與紹芳遊,稱『二芳』,見王世貞〈西林記〉。之芳好使酒駡座,亦奇士。」方志中的這篇傳記,雖為安紹芳此人作了概括描述,但還是太過簡略,故筆者再簡要補充其家世與生平:安紹芳的曾祖父安國,以布衣起家而成無錫地方的巨富,有「安百萬」之稱;且富而好義,曾以其財力助浚白茅河、抵禦倭寇。安紹芳之祖父安如山係安國長子,嘉靖八年成進士,卒於貴州僉憲任上,為官有廉聲。安紹芳之父安希堯為安如山長子,並沒有功名。安紹芳的庶出叔父安希范則亦於萬曆十四年成進士,雖官職不高,但曾上疏彈劾王錫爵、為高攀龍辯護而遭削籍,罷官後參與東林書院講學,成為「東林八君子」之一,社會地位與名聲不低。安紹芳的家族財力雄厚、又出過官,其「家蔭」不言而喻;但也差不多就在安紹芳這一代開始,由於不曾好好經營生計而開銷不小,無錫安家逐漸走向衰落。而安紹芳自己雖是富家貴公子,但其一生卻也是屢遭波折。

     據明人吳亮所撰〈太學研亭(安紹芳之號)安公墓誌銘〉中載,安紹芳生於嘉靖戊申(廿七年,西元1548)正月二十九日,十七歲時「補郡諸生」(據安希范後人所輯《安我素先生年譜》中所記,安紹芳是在嘉靖四十四年、西元1565年時「入邑庠」)。但安紹芳才剛走向科舉之路,沒幾年就出了事。據明人陳繼儒所撰〈安硯亭先生傳〉中記載,安紹芳彌留時,曾感嘆自己生平所歷諸難曰:「吾生平器高局遠,不屑屑齷齪問生產,然歷盡菀枯炎涼之感,瀕死者數矣。丁卯歲(隆慶元年,西元1567),幾落奸人猾胥穽中,可以怖死。詣  闕三上書,纏綿十二年,莫適為援者,可以憤死。七入棘闈不一售,可以慚死。哭父哭母、哭伯兄哭婦、又哭殤兒,可以痛死。」關於安紹芳早年入學以迄「幾落奸人猾胥穽中」一事,在吳亮所撰墓誌銘中是如此記:「十七補郡諸生,試輒高等。性好客,思與海內賢豪長者游,乃以例入太學,交道愈廣,文日奇進。丁卯試棘闈(鄉試),同舍生作奸扞罔,波及懋卿(安紹芳字),見作為黨。懋卿牢騷歷落,幾不欲生。」由吳亮的記載來看,安紹芳在參加鄉試前已由縣學更進一步入了國子監(應是南京國子監),但參加鄉試時卻因同舍監生作弊把他也牽扯進去,被當成是作弊的同謀。出了這樣的事,不消說國子監監生的學籍就被開除了;安紹芳可能還因此遭到「猾胥」的恐嚇,差點「怖死」。遭到這樣的打擊之後,安紹芳有幾年時間「益縱情詩酒,迷花醉月於烏衣白門(指南京城)之間」。之後到了隆慶五年,安紹芳才振作起來,「走  闕下(北京),上書訟冤」,要為自己的清白力爭。據陳繼儒所記,安紹芳為了鳴冤,甚至「結海內墨卿劍客」,找了文膽、保鏢等組成一支「上訪」隊伍,並向高官巨公們投書陳情;然結果雖爭得「奏下南法曹」,但「首鼠者居半」,沒人肯為他主持公道,安紹芳只能黯然歸鄉。事後安紹芳將自己訟冤期間在南北二京所作諸詩彙為《二京集》刊刻出版,於萬曆二年請皇甫汸、王穉登作序。安紹芳的訟冤之路著實漫長,一直到萬曆乙酉(十三年,西元1585)年,他才得以洗清冤屈。之後安紹芳進了北京國子監,繼續為功名努力。在萬曆十九年順天府鄉試時,安紹芳的卷子曾受到「房考馬公、主考馮公(筆者按:應係馮琦)」的賞識,原本被列在第八十一名;但此時卻有一位同考官為其所賞識的考生力爭,欲以其人擠掉安紹芳,由於相持不下,最終安紹芳與那位考生是雙雙被摒於榜外,爭議解決。安紹芳文名頗著,但在科舉之路卻是耗去半生而不得一第、「七入棘闈不一售」。其實以其家底,安紹芳根本也無需去跟人家擠那科舉的窄門;或許是因祖父、叔叔都是進士,以致於是個讀書種子的他,也不能不按照家族的殷盼再去博取功名。雖說科舉上不得意,但幸而安紹芳還有結交眾多文友,留下諸多吟詠;連文壇領袖王世貞都為其家族所擁有的林園寫了〈西林記〉、還有畫家張復繪製了《西林園景圖冊》(今仍保存於無錫市博物館),也可算得上是風雅一生了。安紹芳最終卒於萬曆乙巳(卅三年,西元1605)八月初十日,得年五十有八。                      

     在安紹芳去世十餘年後,他生前的諸體詩文被總輯為《西林全集》一書,其中有一首詩與兩封信,是為蔡貴易而寫的。有一點筆者必需先說明:在這一詩二信的標題中,並未提到如「肖兼」、「肖謙」或「爾通」等蔡貴易之字或號;但詩題作〈送蔡祠部擢守四明〉,〈與蔡祠部〉書信之一開頭又云「某跅弛自放,見擯於時」。詩與書信所致對象姓蔡、由祠部郎被擢為寧波(四明)知府,且寫信時安紹芳正值誣名未雪;種種符合,使筆者相信這一詩二信,確是為蔡貴易而寫的。〈送蔡祠部擢守四明〉一詩見於《西林全集》卷之九,文題均為〈與蔡祠部〉的書信兩封則收於卷之十七。這一詩二信如下:     

 

   送蔡祠部擢守四明

     含香十載五雲中,剖竹初專列郡雄。孤棹曉分楊子渡,雙旌秋過越王宮。

     清風倚閣生滄海,甘雨隨車遍甬東。經術久知能餙吏,論衡何必籍王充。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含香十載五雲中:含香,口含雞舌香(丁香)以去除口氣。唐代徐堅等纂《初學記.職官部上》曾引應劭《漢官儀》曰:「尚書郎含雞舌香」。蔡貴易自崇德縣知縣後調陞南京,由戶部主事遷轉禮部郎中,故有「含香」之謂。但「十載」所言太多,因蔡貴易是自萬曆四年至十年間於南京任職,頂多也就六年餘而已。五雲,《史記.天官書》引《古今注》云:「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常有五色雲氣、金枝玉葉止於帝上,有花蘤之象,故因作華蓋也。」後世遂以「五雲」指皇帝所在之地,此指留都南京城。        

     剖竹初專列郡雄:剖竹,謂受命為郡守。《漢書.文帝紀》載,文帝三年九月,「初與郡守為銅虎符、竹使符。」初專,謂蔡貴易首度成為「專城」,一城之主、知府。列郡雄,謂寧波為浙江諸府中之要地。   

     孤棹曉分楊子渡:據明萬曆刻本《江都縣志》所載,楊子渡在揚州府江都縣城南一十五里,亦稱楊子津或楊子橋,因舊屬楊子縣治而得名。江都縣位在南京東方偏北之長江南岸,由此句來看,蔡貴易是走水路離南京,出長江口沿近海前往寧波。

     雙旌秋過越王宮:據《廣輿記》卷十所載,杭州府城鳳凰山之東,南宋大內的遺址所在,即為春秋時之越王宮因蔡貴易由南京往寧波府,行船會經過杭州,故有此句。雙旌,唐代州刺史所用儀仗。據《舊唐書.職官三.州縣官員》部份載,唐代肅宗至德年間之後,因中原用兵,「大將為刺史者,兼治軍旅,遂依天寶邊將故事,加節度使之號,連制數郡。奉辭之日,賜雙旌雙節,如後魏、北齊故事。」但在此當僅指蔡貴易往任之官職係知府,並非其前往的行列真有豎起「雙旌」 。  

     經術久知能餙吏:餙吏,飾吏,致力於吏治。安紹芳謂蔡貴易以其學問根柢作好公務,其效能久已見諸實績。

     論衡何必籍王充:王充,東漢時學者,著有《論衡》

 

   與蔡祠部

  某跅弛自放,見擯於時,獨於海內一二賢豪長者,未嘗不傾心,願執鞭焉。至如門下,尤切仰止。頃者天假良覯,脩剌門牆,荷躡履之迎,欵遇勤勤,傾葢若故。恨塵踪祿祿,布帆遂東,回首高情,直與江流俱遠。戀之私,何可言喻?芳歲將新,台履綏福。未能踵候左右,聊布尺一,代致下悃。臨楮惶悚。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某跅弛自放,見擯於時:某,安紹芳自謂。跅弛,放任不羈。《漢書.武帝紀》載武帝於元封五年所下求才詔,中有「跅弛之士」一句,如淳注曰:「跅音拓。弛,廢也。士行有卓異,不入俗檢而見跅逐者也。」顏師古註曰:「跅者,跅落無檢局也。弛者,放廢不遵禮度也。」要之,安紹芳先前因被牽扯入考試弊案而蒙污名、之後心情不佳期間又於南京城內「縱情詩酒」,可能也有些放蕩行徑風聞於世;故安紹芳自謂「跅弛自放」,不見容於當世。

     獨於海內一二賢豪長者,未嘗不傾心,願執鞭焉:執鞭,典出《史記.管晏列傳》。齊相晏嬰身長不滿六尺,雖位為萬人之上、名顯諸侯,其行止卻顯得謙退自抑。為晏嬰駕車的車夫身長八尺,只是個奴僕,卻因自己為相國駕車而一副揚揚自得之狀。車夫之妻窺見丈夫的傲慢姿態,深以為恥,要求離婚;車夫因而一改其行狀,也變得恭謹起來。晏嬰見車夫前倨後恭,問明原因後,便因其人知改過而薦以為大夫。司馬遷對於晏嬰舉才不嫌奴僕的心胸十分感佩,在其傳末贊曰:「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安紹芳自謂雖是落拓不羈,世人眼中大概認為他不會尊敬長者;但安紹芳謂當世賢豪長者中亦有令其傾心者,若能有機會親近,即便當人家的奴僕也心甘情願。吳亮為安紹芳所撰墓誌銘中,亦記其:「性好客,思與海內賢豪長者游。」

    至如門下,尤切仰止:門下,謂門下弟子或門下之客。蔡貴易是安紹芳所認可的「海內一二賢豪長者」,心中仰盼能得列於蔡貴易之門下。

     頃者天假良覯,脩剌門牆,荷躡履之迎:安紹芳係江蘇常州府無錫縣人,而蔡貴易早年在浙江嘉興府之崇德縣當知縣,兩地間隔著太湖相望。或許安紹芳在當時即已風聞蔡貴易賢能之名,但無由一見。嗣後蔡貴易在南京禮部任職時,安紹芳也來到南京,方得以一酬拜謁之願,故謂「天假良覯(通遘,遇也)」。脩剌,即準備了名剌前往求見,希望能得列門牆,認蔡貴易為老師。躡履,據《北堂書鈔》卷第一百三十六引《漢書》之文曰:「暴勝之為直指使者,威震州郡,素聞雋不疑賢,望見容貌尊嚴,勝之躡履起迎。」不過查《漢書.雋不疑傳》,所載為「勝之躧履起迎」。躡履,躧履(亦作屣履、蹝履),義當相同;即急忙穿鞋而沒穿好,以致用腳拖著鞋子走路的樣子,形容急忙出迎。安紹芳獲自己認可的賢豪長者如此殷勤接待,諒是喜不自勝。

     傾葢若故:傾蓋,典出《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中所載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其中有引諺語「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意謂:世間之交誼,有的人交了一輩子的朋友也還像剛認識般生疏;但也有路上停車休息(傾蓋,因停車卸馬後車會向後倒,頂上車蓋如傾故云)那樣短暫相遇的時間裡,就成了一見如故的好朋友。安紹芳是後生晚輩,初見面就得到科舉與仕宦有成、又是自己仰慕的賢豪長者蔡貴易親切對待,銘感甚深。

  布帆遂東:布帆,典出《晉書.顧愷之傳》。顧愷之曾擔任殷仲堪的參軍,受其見重,有次顧愷之請假要乘船回鄉,殷仲堪特別借了布帆給顧愷之用。後來顧愷之歸途中到了一個叫「破冢」的地方遭遇大風,船隻損壞。顧愷之因而寫了封箋給殷仲堪告知途中情形,內中有云:「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穩,布帆無恙。」在此「布帆」喻歸鄉。安紹芳原欲向蔡貴易多請益,但諒因家中有事,不得不回去一趟。無錫在南京以東,一部份路程可以乘船。「布帆遂東」之語,正是貼切。

  聊布尺一,代致下悃:尺一,原指書寫詔書所用之板,後指書牘。悃,誠意;此謂祝蔡貴易新年愉快的心意。

 

   與蔡祠部

  台駕定於何日出都?雖東方千騎,祖餞如雲,僕輩一二相知,尚欲一尊、為奏陽關一曲,知足下當不我辭也。小詩書扇請教。下里之音,不足塵覽,幸一笑置之。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台駕定於何日出都:蔡貴易於萬曆九年轉陞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時,因清理弊端而於次年被外調為寧波府知府。安紹芳聽聞訊息,欲來相送,因而先來信詢期。

     東方千騎:出古詩〈陌上桑〉(又題〈豔歌羅敷行〉)之句:「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此處形容蔡貴易將往任知府,將有壯盛隨從行列(自然是誇飾之言,實際上沒那麼大排場)。    

     祖餞如雲:形容送行者雲集。

     不我辭:即「不辭我」、不會謝卻我等的好意

     小詩書扇請教:小詩,應即是〈送蔡祠部擢守四明〉一詩。依安紹芳之言,此詩是寫在扇子上送給蔡貴易的。

     下里之音:典出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下里之音,謂鄉野間的俚俗蠻歌,安紹芳謙稱自己之詩作。  

 

        方九功〈送蔡祠部守寧波〉 

  據清光緒三十年刊本《南陽縣志》(屬河南省南陽府)卷十一〈人物下〉部份所立傳:方九功,字允治,性高潔,博學能文。嘉靖四十四年成進士後,歷江都縣知縣,吏部主事、郎中,後陞太常寺少卿、南京鴻臚寺卿,累遷至南京吏部右侍郎。其人居官廉退,貞白自守,雖位臻顯榮而家居仍如寒素,致仕歸鄉後築「息機園」,談道自樂,卒於五十二歲,獲敕賜諭祭,著有《白下稿》、《息機堂稿》。

  在《息機堂稿》卷之七所收七言律詩中,有一首題為〈送蔡祠部守寧波〉。據《明神宗實錄》所記,在萬曆九年十一月間,方九功由原任太常寺少卿補為南京鴻臚寺卿。按蔡貴易於前往寧波出任知府之前,係於南京禮部任職祠祭司郎中。方九功與蔡貴易,曾有一段時間同在南京為官。蔡貴易由正五品郎中外放為正四品知府,品秩與鴻臚寺卿(亦為正四品)相埒,殊值賀喜。方九功之詩如下:   

 

   送蔡祠部守寧波

     文物東南此地,專城千里拜除書。秣陵落日雙旌遠,古驛秋風萬柳踈。

     路接水程催鷁舸,雲連海氣擁熊車。四明山岫青無限,吟對高窓興有餘。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文物東南此地:穪,稱之異體字。文物,謂禮樂制度或文人。謂蔡貴易將出任知府之寧波,是東南首屈一指的人文匯萃之地。

專城千里拜除書:專城,原謂一城之主,舊時亦指稱州牧、太守,此指知府。千里,形容寧波府幅員之大。除書,任命官職的文書。句謂蔡貴易承朝廷之命,出任寧波府知府。

   秣陵落日雙旌遠:秣陵,南京的舊稱之一。雙旌,見上文安紹芳〈送蔡祠部擢守四明〉詩註釋。

    鷁舸:船頭繪有鷁鳥的大船。關於《漢書.司馬相如列傳》所載〈子虛賦〉中「浮文鷁」一語,張揖註解曰:「鷁,水鳥也,畫其象於船首。《淮南子》曰『龍舟鷁首,天子之乘也』。」舸,據舊題漢代揚雄所著《方言》卷九:「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謂之舸。」

     雲連海氣擁熊車:熊車,車前有橫軾,狀如伏熊。《後漢書.輿服志上》:「公、列侯安車,朱班輪,倚鹿較,伏熊軾。」蔡貴易成為知府,有如古之列侯,故其車駕可以「熊車」稱之。 

 

       歐大任〈送蔡祠部爾通守寧波〉

     據清道光二年刻本《廣東通志》卷二百八十〈列傳十三〉載:歐大任,字楨伯,順德人,別號崙山。年僅十四歲便成為縣學學生,並於提學使集合十府優等生的考試中三度名列第一,因而於生員間聲名大噪。但歐大任試運不佳,曾八次應鄉試但都沒考上舉人;後來是以歲貢生身分在京接受考試,方獲主試者之瞿景淳(嘉靖二十三年榜眼)讚為「一代才也」,特進御覽、名列第一。但因歐大任並無舉人或進士資格,隆慶四年初出仕時,僅是個未入流的江都縣儒學訓導;不過在纂修《實錄》時,歐大任因其文才亦被徵預事。之後歐大任還歷官光州學正、邵武府府學教授,後於萬曆三年被陞為國子監助教。據載神宗親臨國子監時,因聽聞歐大任才名,曾御書「不二」兩字賜之,字大如斗;歐大任為此在自家築一「寶翰樓」,用來珍藏這幅書法。歐大任又以神宗蒞國子監事作〈臨雍頌〉獻上,獲賜衣一襲。不久後歐大任獲改官大理寺左評事,多所平反;之後歷官南京工部郎中,因督修孝陵而獲賜銀兩文綺。歐大任於萬曆十二年以老乞休,年八十而終,著有《平陽家乘》、《百越先賢志》、《歐虞部集》等。

     在歐大任《歐虞部集.秣陵集》卷之六有一首七言律詩,題為〈送蔡祠部爾通守寧波〉。按蔡貴易於出任寧波府知府前為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歐大任是南京工部郎中;雖機關不同,但兩人官秩相等又同在南京,故當蔡貴易將由正五品郎中陞遷外調為正四品知府時,歐大任有詩相贈。其詩如下:

 

   送蔡祠部爾通守寧波

     祠官今比玉壺清,銅虎符分向四明。城近丹霞褰幔過,山深白鹿夾車行。

     治裝資遣惟興學,賣劍催耕不用兵。十郡應推循吏上,漢家何日召持衡。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祠官今比玉壺清:玉壺,喻人高潔。謂蔡貴易任禮部祠祭司郎中時官聲廉潔無玷。

     山深白鹿夾車行:典出東漢時鄭弘(字巨君,會稽山陰人)軼事。范瞱所著《後漢書.鄭弘傳》之註文中,曾引三國時代吳國謝承所著《後漢書》(已佚)的文字云,鄭弘出任淮陰太守時輕省繇賦,政不煩苛,當他在春季出巡當地時原本天旱,但其車駕到處隨即降雨;在路上又曾出現兩頭白鹿,緊貼著車轂隨其前行。鄭弘覺得奇異,便問隨行的主簿黃國,這鹿的出現是吉兆或兇兆?黃國向鄭弘道賀:因三公之車駕幡旗上便是畫鹿為飾;現在白鹿自動來伴隨車駕,便是預示鄭弘未來將臻三公之地位。其後鄭弘在漢章帝時期果然歷任尚書令、侍中、大司農,最終官至太尉。

     治裝資遣惟興學:據《兩浙名賢錄》卷十〈獨行〉部份所仔載,明初時有山陰人(紹興府)秦初,字性初,其人古道熱腸。當秦初在國子監讀書時,同舍中有位監生以公事被派外出,其妻死而無人料理後事,秦初主動為之經紀,將葬儀辦得十分周全。後來又有位監生金安,獲得後山衛經歷的職位,但卻窮得無法置辦行裝。秦初就把自己騎的驢賣了,以此資助金安赴任;但秦初後來回家時,就只能靠自己兩條腿了。但秦初的義舉終獲善報,於永樂間中進士,官任翰林院檢討。句謂以蔡貴易之熱忱,一旦出任知府諒會不遺餘力、興學造士。 

     賣劍催耕不用兵:典出《漢書.循吏傳》所載龔遂事。龔遂出任渤海太守時,當地盜賊頻傳,但龔遂一到當地,便命下屬諸縣悉罷捕盜賊吏;其區分良民盜賊的標準很簡單:拿農具的就是良民、持有兵器的才當盜賊來辦。龔遂又從自身儉約作起,勸民從事農桑,百姓有帶持刀劍者,使其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數年間農產大增,百姓生活改善,盜賊便不勦而滅了。

     漢家何日召持衡:持衡,典出杜甫〈上韋左相(韋見素)詩〉:「持衡留藻鑑」。因韋見素曾任吏部侍郎,故杜甫以持衡(稱物輕重之器)為喻,譽韋見素銓選平允。在此指朝中高層要職、可權衡天下大事者。漢家,喻朝廷。

 

       王世懋〈答蔡肖謙〉

     據《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二十四及王錫爵所撰〈南京太常寺少卿麟洲王公墓誌銘〉等所載:王世懋,字敬美,號麟洲,別號東牆生,太倉州人;其兄王世貞為明代「後七子」之一、其父王忬則官至薊遼總督。王世懋於嘉靖三十七年順天鄉試成舉人、嘉靖三十八年成進士。但此時蒙古把都兒攻入關內,連掠遷安、薊州等地,導致京師大震;之後把都兒雖退兵出關外,但王忬則遭究責被捕下獄(據說是遭嚴嵩所害)。當王忬被捕之時,王世貞已是山東按察司副使;得知其父落難,王世貞當下棄官,與王世懋兩人連日匍伏在權臣嚴嵩的家門外哀哭求告,希望能救王忬性命。但最終王忬仍於嘉靖三十九年冬季被處死。其後嚴嵩父子敗亡,王世貞於隆慶元年上書為其父鳴冤,使王忬獲詔復原官、更獲贈兵部尚書。之後王世懋方出仕,先是任南京儀制司主事,後轉北京禮部,並於萬曆三年改官尚寶司司丞、萬曆六年底被命出任江西副使,萬曆八年八月間調任為陜西提學副使,次年乞休萬曆十年底,朝廷欲召王世懋為浙江提學副使,但王世懋辭卻不赴。至萬曆十二年十月,朝廷復起王世懋為福建提學副使、十三年八月被陞為福建參政、十四年六月陞為南京太常寺少卿。但不久後王世懋便因病請告歸鄉,既而於萬曆十六年病逝,年僅五十三歲。王世懋之文名雖不若其兄響亮,但其詩文在當時亦頗受稱道,著有《閩部疏》、《王奉常集》等。  

     在王世懋所著《王奉常集》卷四十六,有一封寫給蔡貴易的信,題為〈答蔡肖謙〉。由此信中「廟堂過聽,副以浙東、西文獻之任……以兹堅自引去」等語觀之,係作於萬曆十年年底朝廷欲起用王世懋為浙江提學副使、而王世懋辭卻不赴之後;斯時蔡貴易已出任寧波府知府。由「答」字觀之,是蔡貴易先有致書信王世懋,故王世懋作此信覆之;由信中「遠賁玉帛」之語,蔡貴易除了書信還有請人送上些禮物。由王世懋與蔡貴易的科舉、仕宦經歷來看,兩人在前此應該沒什麼交集,故而王世懋在覆信中說蔡貴易這禮數來得「莫知所從」。或許蔡貴易是聽聞朝廷欲徵王世懋出任浙江提學使、又曾聞其文名,故先來信問候;不料王世懋卻是辭謝任命。雖說之前與蔡貴易沒什麽淵源,但對於蔡貴易的致禮問候,王世懋仍是感謝,自謂「區區銘感,則不啻跫然空谷之夫矣」。其實這只能算客氣話:因王世懋文友眾多,即便辭官在家,與其書信往來甚或登門造訪者諒不在少數,斷不至如獨居空谷者般寂寥無人聞問。王世懋覆蔡貴易之信如下:

 

        答蔡肖謙             

  世懋,海濵之病夫也。自惟綿力,困於津梁,不任教士。解艾關隴,灌畦没齒,無復他覬。不意廟堂過聽,副以浙東、西文獻之任,彌自驚怍,循墻掩耳。亡論士子彬彬,非病夫所當臯比,即令然於賢二千石之上,能無汗顏?以兹堅自引去,仰負高賢,無可為道。甬東佳勝,為政風流,則舍親周子雅能道之。又輒自恨蹇拙,當吾世而重失賢豪也。乃翁不亡林臯,遠賁玉帛,獎寵踰涯,稱引過禮,驚怪其厚,莫知所從。然而區區銘感,則不啻跫然空谷之夫矣。歲暮迫冗,率爾裁謝,殊不盡所欲言。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世懋,海濵之病夫也:王世懋家鄉在太倉州,近海,故云「海濱」

  自惟綿力,困於津梁,不任教士:困於津梁,典出宋人程大昌《演繁露》卷八〈龍門〉條所載山西平陽府龍門山相傳有「魚躍龍門」的故事;「津梁」字面上僅是指橋,但《演繁露》於此所述為橫亙河面的「浮梁」,導致產卵後已疲乏的魚隻無法泳渡,只能被沖漂到岸邊任人拾取。王世懋自謙其能力所限不足、當不起提學副使培育拔擢人才的大任。

  解艾關隴:關隴,此指陜西。據《明神宗實錄》萬曆八年八月十日所記,這一天王世懋由江西副使調任為陜西提學副使;至萬曆九年八月五日,王世懋以疾乞休,獲神宗俞允。「解艾」一語典出何處,筆者尚不能查得;但以上下文觀之,應是辭官解任之意。 

  灌畦没齒,無復他覬:灌畦,種田,謂致仕後歸隱田園。没齒,終身。王世懋謂自己想要退隱到老都不再出仕。

  不意廟堂過聽,副以浙東、西文獻之任:據《明神宗實錄》萬曆十年九月十七日所記,這一天朝廷公考察天下提學官的成績;王世懋雖在一年前就已離職,仍在考察之列,並被評為績優、錄其功。隨後《明神宗實錄》萬曆十年十二月一日記曰:「起原任陜西提學副使王世懋補浙江提學副使。」 

  循墻掩耳:循墻,典出《左傳.昭公七年》中孟僖子所述正考父(孔子七世祖)之鼎銘:「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循墻」本謂地位越高、姿態就越謙卑之狀,但王世懋在此是謂自己對朝廷的賞識不敢領受,欲迴避不願聽聞。

  亡論士子彬彬,非病夫所當臯比:臯(皋)比,虎皮。《宋史.張載傳》記,張載曾於京師坐虎皮講易經,故「臯比」有為人師之意。王世懋謂浙江士子皆為文質彬彬的高材生,自己這個病夫還不夠格去當「宗師」。   

  即令然於賢二千石之上,能無汗顏:二千石,秦漢時期地方郡級長官年俸為二千石,在明代用以代稱一府之知府。王世懋作此信是在萬曆十年十二月受命補浙江提學副使、既而辭卻之後,是時蔡貴易已任寧波府知府。提學副使係按察使之副手、省級幹部,因此是位在知府之上。對於自己差點變成了蔡貴易的「長官」,王世懋感到惶恐汗顏。 

    舍親周子:此「周子」尚不知指何人。

  又輒自恨蹇拙,當吾世而重失賢豪也:王世懋自謂笨拙,過去沒能把握機會結識蔡貴易。

  乃翁不亡林臯:翁,對蔡貴易之敬稱。亡,遺漏之意。林臯,謂退隱林下之人。

    獎寵踰涯,稱引過禮:蔡貴易的來信中,對王世懋有許多褒美讚揚之語。

  然而區區銘感,則不啻跫然空谷之夫矣:跫然空谷之夫,典出《莊子.徐无鬼》:「夫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王世懋謂自己接獲蔡貴易來信的稱許與贈禮,心中銘感萬分,超過獨居空谷者聽聞他人腳步聲的那般欣喜。

    歲暮迫冗,率爾裁謝,殊不盡所欲言:因年關將近,匆匆寫了這封回信;還有許多欲言之語未能盡書於信中。

 

       沈明臣《豐對樓詩選》

     據《列朝詩集小傳》 載:沈明臣,字嘉則,鄞縣人,為博士弟子,然於科舉數奇不偶。當胡宗憲以總督職負責剿滅侵擾東南沿海的倭寇時,沈明臣曾成為其幕客,曾於爛柯山飲宴時為胡宗憲作鐃歌十章,援筆立就,其中「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的名句,甚受胡宗憲激賞,命人刻石置於爛柯山下。後胡宗憲因阿附嚴嵩父子的罪名被捕,病死獄中。沈明臣為報知遇之情,曾四處走訪士大夫為胡申冤而不遂;之後他歷遊吳楚閩粵間,年七十餘卒。沈明臣生時即以能詩聞名,著有《帆前集》、《用拙集》、《蒯緱集》、《豐對樓詩選》等。過去筆者在撰寫〈金門藝文訪佚(三)〉時,曾於《蒯緱集》、《豐對樓詩選》兩部詩集中找到共六首與金門前賢邵應魁有關的詩;但當時筆者有所遺漏,《豐對樓詩選》中其實還有兩首詩,是為蔡貴易而作的。在《豐對樓詩選》卷六有詩一首,題為〈蔡府主爾通祖公遣小史以手書俸金為賜,兼以民瘼下詢。臣不敢有所陳對,謝以長謌一首,共三百八字〉;沈明臣於此詩中述蔡貴易遣人送禮上門、並向其諮詢民間疾苦,沈明臣便以此詩作覆。而在此詩中,沈明臣還回憶早先蔡貴易「前年剖符新到州,俸錢歲書先遠投」;蔡貴易如此多禮,諒亦不止因沈明臣之文名,而是還有另一層關係:沈明臣是沈一貫的叔叔,而沈一貫是與蔡貴易同年成進士;沈明臣既是地方上的名士、又是「年友」的叔叔,自然少不得問候。按:黃鳳翔為蔡貴易所作墓誌銘中曾提到,在被命為寧波府知府時,「公至而造請士大夫,問民疾苦」;除了沈明臣之外,蔡貴易應也諮詢過其他地方士人與官宦之家。卷三十之送蔡府主擢副貴州按察〉,則是當蔡貴易將遷擢貴州按察司副使時沈明臣的送行之作。這兩首詩如下:

 

   蔡府主爾通祖公遣小史以手書俸金為賜,兼以民瘼下詢。臣不敢有所陳對,謝以長謌一首,共三百八 

     老人日高臥未起,門前秋溪明綠水。剝啄柴扉忽有人,乃是投書府公史。

     府公尊重二千石,五馬如龍飛霹靂。腰橫黃金坐黃堂,怒則秋霜喜春色。

     長跽讀書書八行,八行字字挾風霜。尾署朱提分厚祿,買酒足以膏枯腸。

     久矣諸侯不下士,白屋何由睹青紫?翩翩濁世蔡中郎,乃獨殷勤饋雙鯉。

     前年剖符新到州,俸錢歲書先遠投。仲舉下榻延孺子,亦復履迎周璆。

     臣也徒然隱樵釣,口唱康衢太平調。公等治郡真龔黃,欲進一言慚少效。

     雖然不敢虛芻蕘,即今所急唯兩條。哆口高談豈吾事?願以古語陳風謠。

     南陽太守好興利,堤()閼開溝數十處。灌溉歲增三萬頃,所居民富徵卿去。

     長安諸偷難遍(扌索),張敞禁之如振落。酋長數人皆富豪,赭汙衣裾盡收縛。

     公清如水平如衡,手提赤管判死生。侏儒淫褻道以禮,細民始識尊神明。

     東海化成朞月耳,直指應須報天子。璽書增秩賜黃金,借寇一年無奪此。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府公尊重二千石,五馬如龍飛霹靂:二千石,指知府。漢代之郡守諸侯俸祿並為二千石,後世知府秩等郡守,故亦有二千石之稱。五馬,見《漢官儀》:「四馬載車,此常禮也;惟太守出則增一馬,故稱五馬。」

     腰橫黃金坐黃堂:據《明史.輿服三.文武官公服》部份載,在京城以外三、四品文武官員,每當理事登堂之日需著公服,所用腰帶為「金荔枝」;知府為正四品官,故有「腰橫黃金」之謂。黃堂,據《清一統志》載,在江蘇省吳縣原有一「黃堂」,係戰國時楚國春申君黃歇之殿堂。其後曾有太守居於此堂,數遭火災,於是在堂內塗以雌黃厭(壓制)火神。後遂將太守辦公之大堂稱為「黃堂」,亦指知府。      

     長跽讀書書八行:八行,指信札。長跽(跪),謂膝蓋以上之大腿、身軀直立之跪姿,表示恭敬之姿態。

     尾署朱提分厚祿:朱提,指銀(錢)。《漢書.食貨志第四下》載:「朱提銀重八兩為一流,直(值)一千五百八十(錢),他銀一流直(值)千。」又《漢書.地理志第八上》載,「朱提」係犍為郡之山名,山中產銀。  

     白屋何由睹青紫:白屋,指一般百姓。《漢書.王莽傳》中有「下及白屋」一語,顏師古註曰:「白屋,謂庶人以白茅覆屋者也。」青紫,指繫於印環之綬帶,喻高官。《漢書.百官公卿表第七上》載:相國、丞相與太尉用金印紫綬,御史大夫用銀印青綬。   

     翩翩濁世蔡中郎:蔡中郎,東漢蔡邕曾拜中郎將,以博學著稱。蔡貴易亦姓蔡,故以蔡邕喻之。

     乃獨殷勤饋雙鯉:雙鯉,此謂信札;古人寄書,常以尺素結成雙鯉狀故也。

     前年剖符新到州,俸錢歲書先遠投:歲書,當指明代官方修訂頒行之「大統曆」、也就是曆書。蔡貴易前年剛到任時,便曾遣人贈沈明臣以俸金與朝廷所頒曆書,表達禮敬之意。

     仲舉下榻延孺子:仲舉,指東漢陳蕃,字仲舉。孺子,指東漢豫章南昌人徐稺,字孺子。《後漢書.稺傳》載,稺為一高士,雖然家貧,但官府屢徵其出仕皆不赴。陳蕃為豫章太守時,不接待賓客;唯獨在稺光臨時會為他特設一榻,稺離開後這張榻便會被掛起來,不被使用。此喻特殊之禮遇。

     亦復履迎周璆:周璆,據《後漢書.陳蕃傳》載,陳蕃出任樂安太守時,周璆係其治下百姓,亦為著名高潔之士。在陳蕃之前的太守欲招周璆,周璆都不肯來;只有陳蕃相邀,周璆才願至官邸。陳蕃對周璆十分親暱,以其字「孟玉」稱之而不稱名,並且也因周璆而「特為置一榻,去則縣(懸)之。」依《後漢書》的記載,陳蕃對稺、周璆,都是以「專用榻」的方式表示敬重,這一手用了不只一次。依沈明臣「仲舉下榻延孺子,亦復履迎周璆」之句,看似陳蕃接待稺是在見周璆之前;但其實陳蕃是先為樂安太守,之後才當豫章太守。而且在《後漢書》關於周璆的記載,僅見於〈陳蕃傳〉中,但並沒有「躧履迎」之事。躧履,謂急忙穿鞋而沒穿好,以致用腳拖著鞋子走路的樣子,形容急忙出迎。此典故出《漢書.雋不疑傳》所載:武帝末年時,暴勝之為直指使者,因素聞雋不疑為賢才,行至其所居處,便遣吏去請雋不疑來相見。雋不疑抵達後,暴勝之望見其容貌尊嚴,急忙「躡履起迎」。沈明臣會有「亦復履迎周璆」之句,或許是因不欲複沓「下榻」之事而改以「躧」;抑或其記憶有誤,才將雋不疑之事誤記到周璆身上。      

     臣也徒然隱樵釣,口唱康衢太平調:康衢,指「康衢歌」。出《列子.仲尼篇》所載,堯帝治天下五十年,欲知天下是否已臻治,便微服游於康衢,聽聞兒童唱一歌謠,其詞為:「立我烝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知天下太平,回宮後便召舜來見,將天下禪讓予舜。

     公等治郡真龔黃:龔黃,指西漢時名宦龔遂、黃霸。

     南陽太守好興利,堤()閼開溝數十處。灌溉歲增三萬頃,所居民富徵卿去:見《漢書.循吏傳.召信臣傳》,召信臣出任南陽太守時,「行視郡中水泉,開通溝瀆,起水門提閼凡數十處,以廣灌溉,歲歲增加,多至三萬頃。民得其利,蓄積有餘。」徵卿去,謂召信臣於漢成帝竟寧年間獲徵入朝為少府,位列於九卿。寧波府境內河渠縱橫,如何以水興利且避害,自是地方官員至需用心處。

     長安諸偷難遍(扌索),張敞禁之如振落。酋長數人皆富豪,赭汙衣裾盡收縛:此處《豐對樓詩選》中用(扌索)字,有提手旁之「索」。但此字於《說文》中未見,在《玉篇》、《集韻》等書中則僅釋為「摸索」或「擇」之意,和沈明臣的原意並不符合。以筆者愚見,此處係言治竊賊事,應該是用「索」字,係抓拿、緝捕之意;加了提手旁,可能係沈明臣當年筆誤,而付梓時也就依樣照刻了。振落:搖動樹枝使枯葉掉落。此四句所述,出《漢書.張敞傳》:西漢宣帝時,長安市內小偷猖獗,張敞受命出任京兆尹,為了對付小偷,先打聽出小偷集團的頭目數人;這些小偷集團的頭目都過著優渥的生活,鄰里都認為他們是些大人物。張敞將這些頭目召來責問,並要他們交出其集團下的小偷。這些頭目們則說,現在他們被召來府邸,屬下的小偷聽到消息早就都跑光了、哪能交得出人?張敞便定下計策,對外發布任命這些頭目們充當吏員,並放他們回家。當消息傳出後,各集團屬下的小偷果然都聚往頭目家祝賀。這些頭目便將置酒將眾小偷灌醉,然後偷偷在他們衣裾上用紅土塗污作記號;當小偷們離開時,京兆尹的捕吏已在里門守候,見到有人衣裾「赭污」就當場逮捕,於是一天內逮到數百名小偷、有的小偷一人就犯了上百件案子。經過這場大逮捕行動,長安市區內流竄的小偷幾乎被抓個精光,偷盜案件數立時大減,宣帝因而褒獎張敞。早先蔡貴易於治崇德縣時,曾以間計擒獲含山巨盜楊雷、潘榜,使其餘黨解散而聞名,諒沈明臣也曾有風聞。在蔡貴易來治寧波府時期,竊盜案諒是當地一大問題,故沈明臣亦特舉出,希望蔡貴易有所作為。

     手提赤管判死生:赤管,紅色筆桿之筆。《宋書》志第二十九〈百官上〉載,漢代之時,「天子所服五時衣以賜尚書令僕,而丞、郎月賜赤管大筆,隃麋墨一丸。」

     侏儒淫褻道以禮,細民始識尊神明:侏儒,當指《孔子家語.相魯》中所載孔子之事。魯定公與齊侯將有夾谷之會,時孔子攝相事,為防有變,請魯定公帶左右司馬與兵力前往。果然會盟之時獻酢方畢,就跑出一隊萊人(萊國於魯襄公六年時遭齊所滅。齊侯讓萊人而不以齊人上場,意在撇清)拿著兵器鼓噪,企圖劫持魯定公。結果被孔子以「吾兩君為好,裔夷之俘,敢以兵亂之」等語斥責一頓,齊侯心慚,才麾退萊人。但才過了一會,齊方又奏起宮中之樂,「俳優侏儒戲於前」。孔子見狀疾步上前斥道:「匹夫熒侮諸侯者,罪應誅!請右司馬速加刑焉!」於是一班俳優侏儒遭斬,手足異處。齊侯生懼,面有慚色。到會盟終了,齊方終究不能佔上風;事後齊侯自覺失禮,便歸還先前侵魯所佔四邑與汶陽之田。沈明臣用此典,或許是慮蔡貴易治民寬容,有遭輕視之虞,故欲其申明禮法,使細民知敬上。    

     東海化成朞月耳:東海化成,見《漢書.汲黯傳》。汲黯於漢武帝時為東海太守,因其學黃老之言,無為而治,將政務分擇屬下丞史擔當,自己只管大方向、不苛求細節。汲黯素來多病,常臥閤內不出,但在他蒞任時,「歲餘,東海大治」。其治績傳至武帝,遂將汲黯召回朝中,任命其為列於九卿之主爵都尉。朞,同期。朞月,周一歲之月,即一周年之意。謂蔡貴易治寧波府,當可如汲黯之一年即有成。

   借寇一年無奪此:見《後漢書.寇恂傳》。東漢寇恂守潁川時嘗屢平群寇,後陞為執金吾,隨光武帝出征,過潁川時又逢賊起,當地百姓便攔住聖駕,要求再「借」寇恂一年以平亂。沈明臣之意謂:以蔡貴易的治績,諒必會由巡按等官員稟報朝廷、使蔡貴易獲得「璽書增秩賜黃金」的褒獎;但沈明臣亦慮蔡貴易將因進秩陞遷而離開寧波,故希望「借寇一年無奪此」、再讓他多留些時候。

 

     送蔡府主擢副貴州按察

   五年東海守專城,萬里西南擁傳行。貴竹新啣高建節,牂牁古道久銷兵。

     風恬苗戶安雞卜,月出官衙聽鳥鳴。借問漏天何以補?一輪愛日四時明。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五年東海守專城:東海,指寧波府。專城,謂蔡貴易成為「一城之主」、知府。

   貴竹:貴州之別稱。

   牂牁:漢代郡名,包括貴州之遵義、石阡、思南諸縣。

  雞卜:苗民所用以雞占卜之法。清代孔尚任《節序同風錄》中載:「夜靜時取生雞一隻,拜祝訖即殺之,煮熟又祭拜,獨驗雞眼上骨,有孔綻裂似人物形則吉,異狀則凶,謂之雞卜。葢苗蠻俗也。」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