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拾捌──關於劉行義(下)
羅元信
朱國禎〈明贈吏部承德郎驗封司員外郎主事愛泉劉公配陳安人合葬墓誌銘〉
據《明史》列傳第一百二十八本傳所載,朱國禎,字文寧,烏程(浙江省湖州府)人。萬曆十七年成進士,萬曆四十年時累官至國子監祭酒,後以病歸鄉,久不出仕。天啟元年被擢為禮部右侍郎,但未上任。天啟三年正月,朱國禎獲任命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與顧秉謙、朱延禧、魏廣微等同時被任命。當時內閣中已有葉向高、韓爌、何宗彦、朱國祚(與朱國禎無親屬關係)、史繼偕,又突然增加四人,內閣直房幾乎坐不下。天啟三年六月,朱國禎還朝履新,顧秉謙、朱延禧都以列名在後,讓居其次。朱國禎改文淵閣大學士,累加少保兼太子太保。當時魏忠賢竊柄弄權,國禎輔佐首輔葉向高,多所調護。天啟四年夏,楊漣疏劾魏忠賢,廷臣中多有勸向高也應上疏,甚至有人因葉向高不表態而詬罵之。葉向高為此愠怒,朱國禎請其寬容勿計較。後來葉向高還是上了密奏,也因而觸忤了魏忠賢,便决定要離朝。離去前葉向高曾對朱國禎說:他這一去,蒲州(後續接任首輔之韓爌)更非魏忠賢的對手,勸朱國禎也為自己打算,趁早走人。葉向高被罷後,韓爌為首輔,而魏廣微與魏忠賢勾結為奸,開始不把朱國禎放在眼裡。天啟四年冬,朱國禎遭閹黨李蕃彈劾後,三次上疏引疾乞歸。魏忠賢對其黨羽說:「此老亦邪人,但不作惡(不曾跟魏忠賢唱反調),可令善去。」於是朱國禎致仕時獲加少傅、賜銀幣,並廕其子為中書舍人,朝廷遣行人送其歸鄉,退休後享有的月廩、轎夫等也都照例。後朱國禎卒於崇禎五年,贈太傅、諡「文肅」,著有《皇明史概》、《皇明大政記》、《湧幢小品》等。
在朱國禎所著《朱文肅公集》第三冊,收有其所撰〈明贈吏部承德郎驗封司員外郎主事愛泉劉公配陳安人合葬墓誌銘〉,這是朱國禎為劉行義的父母而作。關於朱國禎與劉行義間的關係,朱國禎在墓誌有提到,劉行義「為余庚子門人」。庚子即萬曆二十八年(西元1600),劉行義於是年成舉人。按《明神宗實錄》萬曆二十八年五月廿日有載:「命簡討朱國禎、兵部職方司主事吳用先往福建考試。」
朱國禎因主持福建鄉試,與劉行義有師生之分。依《啟禎兩朝剝復錄》等書所載,劉行義係於天啟五年六月間遭御史周維持彈劾而被革職;在魏忠賢的肆行迫害下,能夠早早離開朝中,僅是革職,都該算是幸運了。在離朝之後,劉行義諒是為處理父母後事,需得有名人為撰墓誌銘,便想到了「老師」朱國禎。此時朱國禎已致仕回到浙江烏程,自謂僅是一「拙掘之老叟」;劉行義為父母而不遠千里前來、且與自己一樣是受閹黨排擠,諒亦有相惜之感,便慨然遂其所請了。
關於朱國禎為劉行義父母所寫的這篇墓誌銘,有些話筆者還得在此先說明:朱國禎所輯著如《皇明大訓記》、《湧幢小品》、《皇明史概》等等,多有刻本傳世;但偏偏他個人之詩、文作品卻沒有刻本,僅有清代之手抄本。據日本濱島敦俊教授所撰〈日本靜嘉堂所藏《朱文肅公集》與朱國禎〉一文(載於2001年台灣中國明代研究學會主編出版之《明人文集與明代研究》一書)中介紹:朱國禎生前曾將自著詩文編纂為《清美堂集》,但未刊行。朱國禎去世後,其子朱絟將其殘存之詩文彙集為《朱文肅公集》,但同樣也未刊行。此《朱文肅公集》之原本下落不明,清代時之抄本有傳世,但分為兩個系統:其一藏於北京圖書館、另一部則由藏書家陸心源所建的十萬卷樓售予東京靜嘉堂文庫;而根據濱島教授比對,兩種抄本是出於不同人之手,且北京圖書館之抄本有使用俗字的情形。關於北京圖書館所藏之抄本,過去已有大陸上海古籍出版社於1995年編印之《續修四庫全書》第1366冊中收入,依照原抄本影印。近年間更有何立民先生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出版之《朱國禎詩文集》,亦以北京圖書館所藏抄本為底本打字排印。《續修四庫全書》之影印本與何立民先生點校之打字排印本,筆者都已寓目,但偏偏就是朱國禎為劉行義父母所撰的這篇〈明贈吏部承德郎驗封司員外郎主事愛泉劉公配陳安人合葬墓誌銘〉,讀起來頗有問題:以筆者之見,北京圖書館所藏清抄本中的這篇文章,除了有一些誤字(或俗字寫法)、以及缺了一些字,更大的問題是文句次序似有錯亂,導致這篇墓誌讀起來頗不順、甚且文義難解。這個問題,若能得到東京靜嘉堂文庫所藏的抄本來比對,或許就可以解決;據濱島教授文末所述,他曾於1982年將東京靜嘉堂文庫所藏抄本的影印本捐贈給大陸浙江省圖書館。為此筆者曾去信浙江省圖書館,希望能有方法取得靜嘉堂文庫影印本中的此篇墓誌銘,但等待數月仍渺無回音;筆者亦無餘裕為了一篇文章而逕至東京靜嘉堂文庫去一探究竟。至是筆者已無法可想,只能就目前手頭有的、《續修四庫全書》所收清代抄本內容來介紹這篇墓誌銘,並稍加註釋。日後若能有機會得見靜嘉堂文庫之抄本,再另作打算。朱國禎為劉行義父母所撰的這篇墓誌銘如下:
明贈吏部承德郎驗封司員外郎主事愛泉劉公配陳安人合葬墓誌銘
閩漳環山帶海,勝地最多,中原故家遺族渡江避地者,每每徙焉。浦之劉氏,其一也。劉于今有吏部郎伊人,為余庚子門人,奉其考愛泉封公、妣陳安人氏行略來乞誌。士紳家以子貴者,必有隱德,又必有苦心苦行。何者?根之茂者,根必培;花將明者,所經霜雪必劇。亦其理勢然也。
按狀;劉自河光州徙于建州,宋末遷同安之浯島,傳六世曰公,僑居臨漳,蚤世。子覲公浦,挈二弟復歸于浯。喜讀,號稱淹貫。其俗以煮鹽為生,大都即場中結棚張蓋,習蓺者比比,而頴敏亡若公。娶于王,舉一女,念居約無已時,權令守浯,自如浦應試,不售,館榖自給。納庶徐家,盖兩地皆有劉,往來靡間,而愛泉始生,則年四十有七矣。慧甚,課書如素習,方親教之,冀有成立。一日偶跌而躄,王亦疾不起。愛泉始秉家政,葬嫡養父盡心焉。家既貧,會倭寇兵□,僅灌畦取給。娶陳孺人。四顧無可仗,持父書走素所原程、柳、陳。諸君曰:「覲浦,今之宰社稷孺人子也。以几而坐有子,且道地皆賢,吾資以為里户之平,而時其乏絶,無甯交誼,亦世世子孫福也。」共資給之。浯既虚無人,公亦不復往,日習静,安晩景,徐母益恭慎不懈。乃合族正名號,見于先祠。内政益飭,姑婦操作,勤儉孝敬,以寛内顧憂。家益駸駸起,連舉吏部兄弟。公有晩子蚤孫子之喜。衆噴噴曰:「天報善人,果不爽也。」顧其地瘠,勢不得坐食取困。愛泉北走燕、東走粤,車騎舟航,息常倍。時時趣歸,奉温清資。諸子讀,延師取友不倦。公扶杖式臨之,改號曰「懿庵」。久之,考終。几大歸之期,暝後之劵,俱若前知。人謂尸解云。會喪者千人,而先徐母屬纊,誡以喪如嫡,勿得過厚,號泣聽命,然不敢不自致也。更尋得吉地以穸,先後凡十餘載,費不貲,皆身承之,不以及弟。于是志事俱大備,長子試亦輒前,叔子舉于鄉,歎曰:「耕有升斗,掘有涓滴,盡吾心焉,可以及物。」 其為德益甚。安人曲體其意,不呼而先,不商而□。凡世所稱豔,以為祀先盡禮。處婣黨盡誠,教子孫愛而嚴,處僮僕均而裕,忿色不形,詈言不出,不殄天物,多留有餘,則又家常,率由安行之,不為奇也。郡邑禮為鄉賓,欿然自下,過者不知其為封也。公合三世以論,凡百二十年間,勿論其他,即公庭並無一紙訊,亦不被訊。平日解紛息争,片言可定,捷于大府,信于神君。此豈可旦夕取、亦豈可聲音笑貌掩襲為哉?一點真心,守之固,行之確,上通于天。䐁魚格,金石貫。必世後,而况三世乎?凡若此者,不章縫而經緯含,不庠校而仁義被。吏部稱先世,六經、子、史、駢驪、禮、樂、兵、刑之書,立扣可應,居然宿儒。盖此其地羣山葱鬱,大海停泓,盤結甚固,風氣獨完,産此龎厚人品,以發祥于家、儀于鄉、瑞于國。而吏部亦樸茂恂恂。絶不染近日儒生家絲毫態色驕志。且越數千里,問志于拙掘之老叟,豈非聲氣合而中有獨會者與(歟)?余既髦謝文字,覧狀有味乎言之,獨撮其大者如此。其子姓婚嫁,詳狀中。以某年月□日葬于鼕□山之麓,是宜銘。銘曰:
天之所厚,似豐而嗇;若或培之,世載其德。
海濱之劉,來自中州;先建而浯,傳為樂丘。
乘潮入浦,聿來胥宇;東西相望,以篤劉祐。
可愛者泉,流慶綿綿;儒不廢業,生乃得天。
粤有良配,蘋蘩藻繢;如彼雎鳩,雝雝治内。
公乃益舒,俯仰克資;愛而能教,惠而樂施。
益恢先緒,隆然昌熾;驥子先馳,皇恩式賁。
是曰慶餘,執劵可書;有馨明德,有喜充閭。
存甯没順,天心所印;鬱然佳城,千秋永鎮。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根之茂者,根必培:此處《朱文肅公集》抄本中當有誤字,應作「葉之茂者,根必培」。此語出宋代趙抃所撰〈法智大師行業碑〉碑文中之句:「如流欲清必濬源,如葉欲茂必培根。」(見宋代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十九)
劉自河光州徙于建州,宋末遷同安之浯島:據《宋史》卷八十九〈地理五〉部份所載,宋代之「福建路」下轄六州、二軍、四十七縣。建州為福建路所轄六州之一,在南宋時升建州為建寧府。建寧府下轄建安、浦城、嘉禾、松溪、崇安、政和、甌寧等七縣及豐國監。宋代建寧府在福建北方,約當明時之建寧府;劉行義之先祖當因宋末時元人南侵,於是更向南遷徙,最後搬到金門島上以避兵燹。
傳六世曰公,僑居臨漳,蚤世。子覲公浦,挈二弟復歸于浯:此處提及劉行義之曾祖父劉銓,在《朱文肅公集》抄本中僅云「傳六世曰公」;但按照述及先世的筆法,「公」字之前應係其號。也就是說,《朱文肅公集》抄本在此處原該有闕文兩字,而何立民先生點校之《朱國禎詩文集》也沒在「公」字之前補上「□□」以標示有闕文。至於下文提到劉行義的祖父劉宗立時云「子覲公浦」,在此《朱文肅公集》抄本應是有次序顛倒,當作「子覲浦公」。因為後面述及劉宗立死後,劉用中去找其父的程、柳、陳三位老朋友時,對方在商議間有這樣的話:「覲浦,今之宰社稷孺人子也。」可知此處當作「子覲浦公」方是。
大都即場中結棚張蓋,習蓺者比比,而頴敏亡若公:結棚張蓋,謂當時在金門鹽場工作的鄉民,往往在鹽田旁搭棚(以蔽日曬雨淋),工作間有餘暇便在棚內讀書學舉業文章;而劉宗立是這群用功者中最聰穎捷悟的。
娶于王,舉一女,念居約無已時,權令守浯,自如浦應試,不售,館榖自給。納庶徐家,盖兩地皆有劉,往來靡間,而愛泉始生,則年四十有七矣:此段文句述劉行義之祖父劉宗立娶妻至劉行義之父劉用中出生間之事。居約,出《史記.張耳陳餘列傳》:「然耳、餘始居約時。」晉灼註云:「始在貧賤儉約之時。」館榖,在宋人任廣《書敘指南》卷十六釋曰:「安下處曰館穀。」,係找住處安身之意。不過筆者認為在此應係設館授徒、為稻粱謀之意。整段文句簡單來說:劉宗立在金門時先娶了王氏,生下一個女兒。但他在金門只能憑藉製鹽為生,收入很有限,想另謀出路改善生活,於是把王氏和女兒留在金門,自己前往漳浦縣應試(應是「童子試」,合格後可成為縣學生員)。但是考試不利,便留居漳浦縣,靠教書為生。劉宗立當教書先生後收入應有改善,於是再納徐氏為妾。之後,劉宗立便往來於漳浦與金門兩地;而當徐氏生下劉用中之時,劉宗立已四十七歲、年近半百了。
一日偶跌而躄,王亦疾不起。愛泉始秉家政,葬嫡養父盡心焉:躄,跛之意。此處前半云劉宗立偶因不慎跌倒而跛足,而劉宗立的元配王氏也生病,於是劉用中成了當家的。劉宗立這一跌似乎不輕,不只是跛了,而且傷勢後續更形惡化,以致危及性命。墓誌下文接著就是「葬嫡養父盡心焉」這一句,可見劉宗立大概就是因跌傷而去世;不過,劉宗立是劉用中的「嫡父」、那「養父」又怎麼說?觀墓誌下文有提到,劉用中後來曾「合族正名號,見于先祠」;這表示劉用中應是在劉宗立死後,一度因生活困難而當了別人家的養子,因而才會有這位「養父」。但墓誌此處似亦有闕漏文句,以致讀起來頗有「快進」的感覺,敘事太過簡略。
家既貧,會倭寇兵□,僅灌畦取給:此句中有筆者無法繕打出來的一個字,在北京圖書館所藏抄本中原作上「弱」下「火」,可是筆者查不出有這樣寫法的異體字。而在
四顧無可仗,持父書走素所原程、柳、陳。諸君曰:「覲浦,今之宰社稷孺人子也……亦世世子孫福也。」共資給之:此處前半文句,在何立民先生點校之《朱國禎詩文集》中點斷為「四顧無可仗,持父書走素所原程、柳、陳諸君曰」;但這樣點斷,以下的「覲浦,今之宰社稷孺人子也……亦世世子孫福也。」這一段話,就變成是出自劉用中之口,而這顯然不對。要之,這段文句大意在於:劉行義的父親劉用中,因為在身邊沒有可以幫助他的人而生活困頓。但劉行義的祖父劉宗立生前曾留下書信,以便兒子去向自己的朋友表達託孤之意;於是劉用中拿著遺書去找劉宗立生前的程姓、柳姓、陳姓三位友人。這三位朋友見信之後,商議了一番;「覲浦,今之宰社稷孺人子也……亦世世子孫福也」等句,便是這三人商議的內容。但這段商議內容中,恐有多處誤字、缺字甚或字詞錯亂,難以卒讀。譬如,這段話應該是要討論是否協助劉行義的父親劉用中(也就是「愛泉公」),但開頭卻是云「覲浦,今之宰社稷孺人子也」;「覲浦」是劉行義的祖父劉宗立,而就《萬曆三十八年庚戌科序齒錄》所載、或此篇墓誌之上文中所見,都沒提過劉行義的曾祖父劉銓是什麼有身分地位的人物(而且他還「蚤世」、死得早),因而下接的「今之宰社稷孺人子也」一句,就令人不得其解。以下諸如「以几而坐有子」、「道地皆賢」、「里户之平」、「時其乏絶」、「無甯交誼」等詞語,筆者也難以詮釋其詳義。但大體揣摩其意,程姓、柳姓、陳姓這三位友人是看在與劉宗立的交誼上,給了劉用中生活所需的資助,不枉與劉宗立朋友一場;三人且認為劉用中日後若能發達,將會回報鄉里對他的協助,也等於是為程、柳、陳三姓的子孫種福田。又:這段文字中的「甯」字,北京圖書館所藏抄本中在其外加了個「囗」,變成了「甯」字;而在墓誌之末「銘」的部份,還有一句「存甯没順」,其中的「甯」字在北京圖書館所藏抄本中也成了「甯」。在何立民先生點校之《朱國禎詩文集》中,這兩處「甯」字都打成「寧」字。甯、寧二字,音義可通,故何立民先生的改法沒有問題。但抄本中這樣的寫法,應是有其特別的用意,就是「避諱」。清代諸帝中,清宣宗(道光)之名為「旻寧」;以此來看,北京圖書館所藏抄本應是在進入道光朝後才產生的。
浯既虚無人,公亦不復往,日習静,安晩景:這一段文句,在何立民先生點校之《朱國禎詩文集》中點斷作:「浯既虚無人,公亦不復往日習,静安晩景」。筆者認為:這段文句應是抄寫時位置錯亂,不應該出現在此,而該是出現在較後面,描述劉行義的父親劉用中晚年之事。墓誌的前文已說過:劉行義的祖父劉宗立原本住在金門時娶了王氏、並生了一個女兒;之後劉宗立自行前往漳浦,在當地又娶了徐氏,之後生下劉用中。後來劉宗立與王氏先後去世、兩人所生之女亦已不在金門(不知是已逝?或因嫁人而離開金門?),因而在金門已經沒有劉宗立所遺家人。「浯既虚無人」,故而「公(劉用中)亦不復往(也就不再過去金門了)」。此時劉用中經歷了一番「北走燕、東走粤,車騎舟航」的商販生涯,已攢積了相當家貲,於是開始注意養生之道。所謂「習静」,當指道教或佛教中之打坐調息、澄靜思慮。安晚景,安享晚年之謂。
徐母益恭慎不懈:此句筆者認為亦應出現在墓誌較後之處,且前面應有脫缺字。此句當謂劉行義的父親劉用中在經營事業有成後,對事奉生母徐氏更加恭謹、毫不懈怠。
乃合族正名號,見于先祠:由此句觀之,劉行義的父親劉用中早年可能因生活困頓,除了向劉宗立生前的程姓、柳姓、陳姓三位友人求助外,還在不得已之下當了別人家的養子、改了他姓(抑或是其母徐氏曾改嫁?筆者難以釐清)。後來劉用中事業有成、欲認祖歸宗,於是終止了出養關係,並且「合族正名號」、「見于先祠」(在族人面前公告自己回復劉姓、並往祠堂中祭告祖先)。
内政益飭,姑婦操作,勤儉孝敬,以寛内顧憂:此處前面當有闕文。這段文句應是描寫劉用中妻子陳安人之婦德,應該與後文「安人曲體其意,不呼而先,不商而□」等文句在一起。
家益駸駸起,連舉吏部兄弟。公有晩子蚤孫子之喜:此處「家益駸駸起」,當謂劉用中經營商販後逐漸累積了家底。吏部兄弟,謂劉行義與其兄弟等。「蚤孫子」中之「子」字應係衍文,當作「公有晩子蚤孫之喜」;「蚤」為「早」之意。句謂劉用中生子相較下比別人來得晚,但抱孫的時間卻是來得早。
衆噴噴曰:「天報善人,果不爽也。」:此處北京圖書館所藏抄本中作「噴噴」,在
顧其地瘠,勢不得坐食取困。愛泉北走燕、東走粤,車騎舟航,息常倍:此處文句當謂劉用中早年雖得到劉宗立生前的程姓等三位友人的資助,但金門位置偏僻且土地貧瘠,光靠這一筆資助也會坐吃山空。於是劉用中離鄉找出路,作起商販生意;因其勤奮進取,經營的範圍廣大,北達河北、南抵廣東,因而能獲得倍於他人的利潤。
時時趣歸,奉温清資:温清,出《禮記.曲禮上》:「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温清,謂人子奉養父母,冬天要為之作好禦寒保溫,夏季要能取涼(準備冰盤之類),以確保舒適。句謂劉行義之父劉用中雖為了作生意時常遠出,但也常常回家,帶回奉養母親的錢財。
諸子讀,延師取友不倦:此句謂劉用中對兒子們的教育十分注意,為彼等延請良師、安排結交益友。
公扶杖式臨之,改號曰「懿庵」:此處當指劉用中為其生母徐氏服喪之事,應與後文之「先徐母屬纊……然不敢不自致也」等文句相連。扶杖,指服喪中之「杖期」、守一年之喪。因徐氏係劉宗立之妾,劉用中係庶出子,為生母也僅能服一年之喪而非三年。在為生母服喪之後(或期間),劉用中改號為「懿庵」。
久之,考終。几大歸之期,暝後之劵,俱若前知。人謂尸解云,會喪者千人:此段文句應係述劉用中去世前後之情形。此處北京圖書館所藏抄本中「几大歸之期」一句,在
而先徐母屬纊,誡以喪如嫡,勿得過厚,號泣聽命,然不敢不自致也:此處述劉用中之生母徐氏去世前的囑咐。屬纊,出《禮記.喪大記》:「屬纊以俟氣絕。」謂在人臨終時以棉絮置於其口鼻前,以觀察是否尚有氣息;喻彌留之際。徐氏在臨終前囑咐劉用中,為她辦喪事時,不可超過為劉宗立正妻王氏所準備的規格。劉用中號泣著承諾母親會遵從遺命,但在這範圍內還是將一切都做到最好。自致,謂竭盡自己的心力。
更尋得吉地以穸,先後凡十餘載,費不貲,皆身承之,不以及弟:此處述劉用中為生母徐氏覓地營墓之事。穸,謂埋葬。為了找個良好的安息之處,劉用中花了十幾年為徐氏覓求一風水吉地;其間所費不貲,但劉用中一力承擔,沒讓其弟花費開銷。
于是志事俱大備,長子試亦輒前,叔子舉于鄉,歎曰:「耕有升斗,掘有涓滴,盡吾心焉,可以及物。」其為德益甚:此處述劉用中半生努力經營有成,後嗣晚輩也得到功名後,因自己家業已穩固,便更進一步去作造福鄉里之事。筆者認為「于是志事俱大備」一句,應置於前文「家益駸駸起」之後,與之相連,文意方可暢通。但此段文句中的「長子」、「叔子」,究竟是指哪幾位?依《萬曆三十八年庚戌科序齒錄》中所列,劉行義之「兄」有劉行恕、劉行志、劉夢松。但劉夢松(萬曆十六年成舉人、二十三年成進士)是同安東橋人劉存德之子,會在此處被列出來,諒是因劉存德與劉用中雙方有共同之祖先(到底關係遠近如何,因無足夠之譜系資料,筆者無法言之)。真正係劉用中所出之子,應是劉行恕、劉行志與劉行義,但劉行義既然有兄,便不是「長子」,而劉行恕與劉行志又沒有功名;看來此處「長子試亦輒前」中的「長子」一詞,只能擴大解釋為「劉用中之『諸子(包含像劉夢松那樣同出一源者)』中較年長者」。至於「叔子舉于鄉」一語,依《萬曆三十八年庚戌科序齒錄》中所列,劉行義之「弟」有劉行禮、劉行聞、劉行仁、劉行恭、劉行道與劉顯閣。其中劉顯閣是萬曆四十三年舉人,但其籍貫是中左所(廈門)人;故他的情形應與劉夢松相同,是其父與劉用中雙方有共同之祖先,才會被列入關於劉行義之家族資料。出自劉用中、真正是劉行義的諸「胞弟」之中,僅劉行禮有記載是位庠生;但僅僅是庠生,應該還稱不上是「舉于鄉」。故在此處「叔子舉于鄉」一語中的「叔子」一語,也得和「長子」一樣擴大解釋,是指稱「劉用中之『諸子(包含像劉顯閣那樣同出一源者)』中較年少者」。「耕有升斗,掘有涓滴」之語,係劉用中自謂其努力已有了回報。為了自己的家族,劉用中已「盡吾心焉」;因自身與家族已有餘裕,便「可以及物」、將自己享有的福份分潤予鄉里。
安人曲體其意,不呼而先,不商而□:此句述劉用中之妻陳安人能明瞭丈夫欲為德於鄉的願心。凡有能濟助鄉里之事,陳安人往往在丈夫還沒囑咐前就去做了;而所做的雖未先與劉用中商議,但也能與其想法不謀而合。
凡世所稱豔,以為祀先盡禮。處婣黨盡誠,教子孫愛而嚴,處僮僕均而裕,忿色不形,詈言不出,不殄天物,多留有餘,則又家常,率由安行之,不為奇也:此處述劉用中(也可包含其妻陳安人)居家時之德行。劉用中夫婦對祭祀(對神明或祖先)務必作到盡禮,對姻親(「婣」係「姻」字之籀文)、親戚們竭誠相待。教育子孫出於愛護但也嚴格。對待僕人公平而不苛刻。忿怒時不形於色、也不開口罵人。愛惜物力不浪費,因而不虞匱乏。這種種待人處世之道,既是劉用中的主意,而遂行時往往由陳安人(此處「率由安行之」一句應是缺一「人」字,當作「率由安人行之」)出面。乍看像是陳安人壓過丈夫,但這其實是劉用中信賴妻子的表現,不足為奇。
郡邑禮為鄉賓,欿然自下,過者不知其為封也:據《萬曆三十八年庚戌科序齒錄》中所載,劉用中是「邑郡大賓」,也就是在漳浦縣甚至漳州府舉行「鄉飲酒禮」時,因年齒、德行俱優而被推舉為「鄉飲大賓」;而且其生時便因劉行義的官職而享有「封文林郎、合浦縣知縣」的榮譽頭銜。以劉用中之身家、社會地位,可說相當於英國的「太平紳士」,是鄉里間有權威的人物。但劉用中不以此自滿、不擺架子,接觸過他的人也竟不知他可是有頭銜的「封公」。又:清康熙間修、民國十七年翻印本《漳浦縣志》卷之十三〈選舉志下.封贈〉部份記曰:「萬曆四十三年,劉用中。以子行義,封文林郎、廣東廉州府合浦縣知縣。天啟四年贈承德郎、吏部騐封司主事。」
公合三世以論,凡百二十年間,勿論其他,即公庭並無一紙訊,亦不被訊:此處開頭的「公」字,筆者有些疑心應該移至上一句的「封」字之後;這可能是出於抄寫者的誤置,於此就不深論。要此,此處述劉用中自其祖父、父親以來這三代人,合計一百二十年間,既沒因被控告而上公庭、也沒因被列為干證而遭傳訊;一向清清白白、不曾牽涉到打官司。古人以被公庭傳訊為恥,甚至曾有婦女因遭傳訊、不得不上公堂拋頭露面而深感受辱,因而自殺。
平日解紛息争,片言可定,捷于大府,信于神君:在前文筆者將劉用中比擬為英國之「太平紳士」,因為在英國的這種職銜,即是由政府委任民間人士擔任維持社區安寧、處理一些較簡單法律程序等事。劉用中是「鄉飲大賓」、是官方認可的齒德俱優人物,又是有官銜的「封公」;故平日他就常擔任類乎現代的「調解委員」、為爭端兩造講公道,謀求鄰里和諧。而其裁斷中肯,能使雙方都服氣,其公信力不下於坐堂之父母官,可知其受人敬仰之程度。
此豈可旦夕取、亦豈可聲音笑貌掩襲為哉:句謂劉用中能成為在鄉里間主持公道、人人服氣其裁斷的人物;這種地位既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到、也不是靠巧言令色營造他人好感所能博取的。
一點真心,守之固,行之確,上通于天。䐁魚格,金石貫。必世後,而况三世乎:此段文句後半,在何立民先生點校之《朱國禎詩文集》中點斷作「䐁魚格金石,貫必世後,而况三世乎?」但筆者認為不妥:「䐁魚格,金石貫」與「必世後,而况三世乎」,各有典故出處;而後者應是有缺字。先來說「䐁魚格,金石貫」:此係出於《易經.中孚》,其卦辭曰:「中孚,豚魚吉,利涉大川,利貞。」,此卦彖辭中又云:「豚魚吉,信及豚魚也。」簡單解釋之:「中孚」即謂人之心中秉持誠信;而其誠信廣施,甚至能使非屬人類之動物(豚、魚)也感知其誠懇不欺。「豚魚格」中之「格」為到達、觸及之意,即謂其人誠信可達於豚魚。「金石貫」,即「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之意。類似的句子,在朱國禎的其他文章中亦有出現過;《朱文肅公集》中的〈贈吳純所三府署縣事文〉中,就有這樣的一段句子:「吳公泰然列丞佐之中,見者無不敬、無不愛、無不信,其仰下風而趨承。真豚魚可格、金石可開。」至於「必世後,而况三世乎」一句,其中諒有闕字;筆者認為此係用《論語.子路篇》中孔子之語:「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如果有王者興起,也需花三十年才能使仁道大行於天下)。」整段文句彙整起來說,即謂劉用中秉持其真誠待人之心,固守不移,篤行不忒,其精誠足以達於上天,更無庸說能格豚魚、貫金石。孔子曾說行仁道需三十年(一世)方能有成,而劉用中自其祖、父以來已歷三世行仁(以故從不涉官司、不被訊於公庭),其能有成自不待言。
凡若此者,不章縫而經緯含,不庠校而仁義被:章縫,謂儒服儒冠。典出《禮記.儒行》中孔子之語:「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句謂:劉用中具有種種儒家士人應備之德行。其人雖不穿儒服,但言動舉止持正合度;沒進過庠校受教育,卻能被服仁義、身行慈惠。
余既髦謝文字,覧狀有味乎言之,獨撮其大者如此:此處抄本疑有缺字。髦謝,當指仕宦者因年老而致仕。譬如明人倪謙所撰〈贈長史楊先生致仕還吳序〉開頭即云:「郕王傅楊先生以年髦謝事,將還故里。」(見《倪文僖集》卷十六)而在此「髦謝」之下接「文字」,洵不可解,故筆者認為可能有缺字。以下「覧狀有味乎言之,獨撮其大者如此」等句,朱國禎謂自己讀了劉行義為父母所寫的行狀,頗有感觸,故摘其中大要而寫了這篇墓誌。
以某年月□日葬于鼕□山之麓:此句中「日」字之前,抄本是空了一格;但下面還有筆者無法繕打出來的一個字,在北京圖書館所藏抄本中原作左「氵」右「際」,可是筆者查不出有這樣寫法的異體字。而在何立民先生點校之《朱國禎詩文集》中,這個字根本被漏掉,此句就變成「以某年月□日葬于鼕山之麓」。筆者思來想去,朱國禎原書中寫的很可能是「漈」字,但抄寫者不知有此字、抑或認為是朱國禎寫錯,便自己給此字中間插進一個「阝」。關於這座「鼕漈山」到底位於何處,筆者也查不出眉目;只能推測其應該就在漳浦縣或鄰近縣份,因僅是小範圍地名,或當地人士方知之土名,以致方志未載。
乘潮入浦,聿來胥宇:胥宇,出《詩經.大雅.緜》:「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周文王之祖父太王,因狄人入侵而帶著妻子太姜離開邠地,避居於岐山下建邑居住)。」胥宇,共居之意。句謂劉行義之祖父劉宗立由金門遷往漳浦縣,並在當地娶了徐姓女之事。
東西相望,以篤劉祐:東西相望,謂劉行義之祖父劉宗立在金門留下王姓妻子與女兒,又在漳浦縣娶了徐姓女,生下劉行義之父劉用中;兩地各有一家庭。此處抄本中原作「以篤劉祐」,何立民先生點校之《朱國禎詩文集》中改為「以篤劉祜」;筆者認為何立民先生的改動是正確的。「以篤劉祜」,係用《詩經.大雅.皇矣》中「以篤周祜」之句;謂在兩地各有一家,是為了確保劉氏的家祚福份(不致因倭寇之類的兵燹而斷絕)。
粤有良配,蘋蘩藻繢:蘋、蘩、藻,皆可食用之水生植物。《左傳.隱公三年》:「苟有明信,澗、谿、沼、沚之毛,蘋、蘩、薀、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公。」又《禮記.昏義》:「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養成婦人柔順的德性)
也。」 繢,筆者疑此處當為抄本字誤,應作「饋」,進獻食物於尊貴者,或以物給與神或人之義。句謂陳安人嫻於主中饋、善治家務。
如彼雎鳩,雝雝治内:雎鳩,指《詩經.國風.關雎》;此詩古代說詩者謂係后妃為君主選擇嬪妾之詩,所述乃「后妃之德」,但今人已逕釋為男女相悅之詩。雝雝,出《詩經.大雅.思齊》:「雝雝在宮」;謂文王在宮中閨門之內,與妻室相處和悅。句謂用中公與陳安人夫婦和睦相得。
存甯没順:此處用宋儒張載〈西銘〉最末兩句;「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張爕〈送劉伊人赴闕〉
漳州府龍溪縣人張燮,除以地理專著《東西洋考》而名世、纂輯漢魏間《七十二家集》,並參與《海澄縣志》之修纂外,尚有其本人所著詩文之《群玉樓集》傳世。張燮雖於萬曆廿二年時考中舉人,但一生不曾出仕;惟其博學多識,連黃道周都自認不如,故其結交皆是一時俊彥。在明代晚期之金門前賢中,如蔡復一、蔡獻臣、蔣孟育皆與張燮有往來,其記錄於三人詩文及張燮《群玉樓集》中皆班班可考。而在《群玉樓集》卷之十六〈七言律〉中收有一詩,題為〈送劉伊人赴闕〉,由詩中所見,當是崇禎間劉行義受朝廷徵召復仕時,張燮為其送行而寫的,約當作於崇禎八或九年(按:由《群玉樓集》之目錄來看,張燮並無致劉行義之書信;但張燮寫給他人的書信中,會不會有涉及劉行義或其他金門前賢的部份?這還需一一檢視後方知)。張燮為劉行義所寫的這首詩如下:
送劉伊人赴闕
清時鳳下羽凌霄,寶璐騰驤勝事饒。
螭蚴封章持國是,龍沙借箸縛天驕。
雲臨觸石膏初遍,葵到傾陽欵倍遙。
當宁定詢相見晚,書名座右已三朝。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清時鳳下羽凌霄:《論語.子罕篇》中載,孔子曾曰:「鳯鳥不至,河不岀圖,吾已矣夫!」孔安國註曰:「有聖人受命,則鳯鳥至,河出圖。今天無此瑞。」鳳鳥係於世局將清時才會現世,張爕作此詩送劉行義「赴闕」,當是在崇禎即位(有聖人受命)後,氣象一新;原被魏忠賢摒退的劉行義受召再度出仕,故張爕以「鳳下」喻之。
寶璐騰驤勝事饒:寶璐,謂美玉。出屈原〈涉江〉:「被明月兮珮寶璐」。騰驤,超躍、奔馳之意。勝事,美事。饒,多。寶璐騰驤,可能指崇禎為召還先前於天啟被黜斥的臣子而派出的使者車駕。勝事,謂忠臣復起入朝。
螭蚴封章持國是:古人有「龍生九子」之說,但說法不一;一般多引明人李東陽《懷麓堂集》(九子為:囚牛、睚眥、嘲風、蒲牢、狻猊、贔屓、狴犴、負屭、螭吻)或楊慎《升庵外集》(九子為:贔屓、螭吻、蒲牢、狴犴、饕餮、(虫八)(虫夏)、睚眥、金猊、椒圖)中的說法。但明萬曆間盧翰所撰《掌中宇宙》卷十三〈博物篇上〉所記「龍生九子」條中,「螭蚴」亦為龍生九子之一,《掌中宇宙》云其「好望,今殿脊獸頭是其遺像。」以「好望」這樣的個性來說,似可比擬為御史、給事中之類糾彈不法之「言官」。封章,謂上章言事,不欲洩機而以囊封進呈。觀此句之意,張爕當是期許劉行義入朝後持正敢言,為國是而努力。
龍沙借箸縛天驕:龍沙,出《後漢書.班梁列傳》傳末贊語:「坦步葱雪,咫尺龍沙。」註曰:「葱嶺、雪山,白龍堆沙漠也。」龍沙原指沙漠,但後世多以泛指塞外之地。借箸,猶云籌畫。出《漢書.張良傳》中張良對劉邦之語:「臣請借前箸以籌之。」天驕,天之驕子。出《漢書.匈奴傳上》所載單于遣使遺漢書中之句:「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龍沙、天驕,雖似指匈奴,但在張爕送劉行義赴京師的崇禎年間,最大的外敵是勢壓東北之後金。或許當時遠在南方的張爕也已感受到清人吞併之心難饜,嚴重威脅大明的國運,故希望劉行義入朝後能出策禦敵,降服關外的清主。
雲臨觸石膏初遍:雲臨觸石,典出《說苑》卷十八〈辨物〉中有關五嶽何以受尊崇之記述:「五嶽者,何謂也?泰山,東嶽也;霍山,南嶽也;華山,西嶽也;常山,北嶽也;嵩高山,中嶽也。五嶽何以視三公?能大布雲雨焉,能大斂雲雨焉;雲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施德博大,故視三公也。」因五嶽山脈廣高,雲經其上會碰觸山頭而致雨,帶來灌溉必需的雨水,故被崇敬若「三公」。膏,土地獲滋潤之謂。句謂劉行義之出,將如五嶽般為生民帶來普降甘霖。
葵到傾陽欵倍遙:葵到傾陽,典出曹植所上〈求通親親表〉:「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向之者誠也。」葵、藿為植物中之賤者,在上下關係之間常以喻低下之一方。葵雖微賤,但其葉會隨太陽移動而傾斜(猶如人臣對主上的忠心仰望)。縱使劉行義被迫離朝是數年前事,所居海隅又與京師遙遠,但人主終能有感於其謀國之忱,再度起用之。
當宁定詢相見晚,書名座右已三朝:《禮記.曲禮》中有「天子當宁而立」之語,故「當宁」被用以稱當朝天子;此詩中即謂崇禎。句謂劉行義入朝後晉見崇禎,垂詢下必會給皇上有相見恨晚之感。書名座右,謂劉行義之名被記於御座旁而起用。三朝:萬曆、天啟、崇禎三朝。
陶崇道〈答劉伊人年兄〉
在筆者所能檢得劉行義同時代者為其所寫的文章中,時間最晚的是與劉行義同年成進士之陶崇道寫給他的一封信,題為〈答劉伊人年兄〉,見載於陶崇道所著《拜環堂文集》卷五。在介紹此信之前,筆者先依清代所輯《國朝文匯》卷十六中清人黃與堅(字庭表,號忍菴,江蘇太倉人,順治十六年進士)所撰〈福建左布政陶公墓誌銘〉一文,將陶崇道之生平簡介於下。
據其墓誌銘所述:陶崇道之遠祖係晉代名臣陶侃,其後人於元英宗至治年間,由江西彭澤遷徙至浙江會稽之東鄉。陶崇道之高祖陶諧官至兩廣總督、兵部左侍郎,曾祖陶師賢為鴻臚寺主簿,祖父陶大順官至廣西巡撫、都察院副都御史,其父陶允嘉也當到福建鹽運司同知;可說是官宦世家。陶崇道字路升,號虎溪,生於萬曆八年(1580),九歲時便隨著祖父去廣西,在外讀書,成為諸生時已有聲譽。嗣後陶崇道於萬曆三十七年成舉人、三十八年成進士,初授即墨知縣,後於萬曆四十年調掖縣,皆有治績。但隨後接連母喪父喪,陶崇道守喪至天啟四年方再度出仕,本可補上戶科給事中;然當時魏忠賢亂政,眼見朝中正人如趙南星遭削籍,楊漣、左光斗被罷斥,陶崇道未及上任,便引唐宋末年閹亂為戒上疏,因而連行李都還沒打開便遭譴罷官。之後到了崇禎二年,陶崇道起補兵科給事中,初上任便奏請嚴查閹宦殘黨,並對兵餉等事提出精到建言。但因其奏疏觸忤權貴,遂遭與其有隙者策畫將他調離京職。陶崇道先是出任江西饒南九江道副使,崇禎五年以參政補湖廣荊南道,期間曾擊退攻掠沙市之流寇。崇禎八年時,陶崇道又被調至廣東擔任羅定分守道,兼攝沿海五道事,崇禎十年時陞按察使(應係加銜)、領嶺西道。當時沿海島嶼發生因互市而相爭仇殺事件,陶崇道不欲窮究,只命牽涉者自誅首惡,事件隨即平定。但後來陶崇道將被調陞為福建左布政使時,有忌憚者卻以其先前處置島嶼事件不當為由中傷之;雖然事情旋即釐清,但陶崇道竟因此告歸,未至福建上任。墓誌銘中云其告歸時「距明亡者五年耳」,則約當在崇禎十一年間。其後陶崇道卒於清世祖順治七年(1650),年七十有一,所著有《莊子印》、《老子印》、《諫垣草》、《拜環堂集》等。
由陶崇道致劉行義之信題為〈答劉伊人年兄〉來看,是劉行義先有去信問候,故陶崇道以此信「答」之。以信中「憶昔東南異地,欲通臭而無此長風;既而都門馬上,寄身隙中過影,旋又分張」等語觀之,陶崇道似是在成進士前便已風聞劉行義的名聲(這也可能只是客套話),惟因浙江福建兩地有距離,故無由識荊。後來成進士時雖在北京城裡見到面,但旋即又因各自前往任官地點上任而分別。一直以來,其實沒什麽機會見面敘敘舊。由「老年臺為 聖明推重,出山中之宰相,作海國之干城……不意又以呼嵩戒途也」等語觀之,陶崇道作此信時係在崇禎十年劉行義將北上赴京朝覲前;此時去兩人同時登第已過了二十多年,劉行義才剛復仕不久,而陶崇道卻已倦於宦途、打算致仕歸鄉終老了。陶崇道致劉行義之信如下:
答劉伊人年兄
同籍至今日,如漁收網,如葉逢秋,巨細堅脆之數,亦已見矣。盛德如年臺,憶昔東南異地,欲通臭而無此長風;既而都門馬上,寄身隙中過影,旋又分張。今潦倒嶺南,顧瞻左右,皆屬新花,並無陳梗。而老年臺為 聖明推重,出山中之宰相,作海國之干城。弟于是稍有生色,不意又以呼嵩戒途也,能無顧影自憐乎?雖然,弟意已慵,弟志已決。三公八座,有老年臺在,一榜中已不寂寞。林長草深,會稽獨饒,弟於此中覓活計矣。長安有問及者,幸以此告之。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同籍至今日,如漁收網,如葉逢秋,巨細堅脆之數,亦已見矣:同籍,陶崇道謂自己與劉行義等這一批同年登科的進士們。句謂,經歷了這些年,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就像漁人拉起網子便可看清各條魚的大小,也像葉子到了秋天(會枯黃墜落或仍常青),「同年」們之中誰是人才、誰是凡庸,也都能分判立見了。
顧瞻左右,皆屬新花,並無陳梗:陶崇道謂當時在嶺西道任上接觸到的官宦都已是後進,沒有自己的「同年」或舊識。
山中之宰相:典出《南史.陶弘景傳》。陶弘景為南北朝時秣陵人,讀書破萬卷,多才多藝,喜好道術。南齊高帝時曾拜左衛殿中將軍,入梁後隱居於句曲山,不再出仕,一心修道。但梁武帝登基前即與陶弘景相識,知其為大才。陶弘景雖不出山,但梁武帝每逢國家有吉凶征討大事,都會事先諮詢之,常常一月之間去信數封,時人因而稱陶弘景為「山中宰相」。
作海國之干城:謂劉行義於崇禎九年受命出任廣東嶺東道一職。
不意又以呼嵩戒途也,能無顧影自憐乎:呼嵩,典出《漢書.武帝紀》,武帝之詔書中有云,他親自登上嵩高山去向山神廟致禮時,隨行的御史官屬吏卒等等,都稱有聽到山上傳來三次呼喊「萬歲」之聲。武帝認為是這山神對自己的回應答禮,便下令在山上增建了太室祠、禁伐山上草木,還指定山下三百戶人家來維護此祠(其實,誰曉得是否是哪個馬屁精,預先在山上安排了人喊上三聲、好讓皇上高興高興?)嗣後「呼嵩」即成為「喊萬歲」之代稱。戒途,籌備上路登程之意。將「呼嵩」與「戒途」合而言之,當是指在外地之官員將赴京朝覲之意(去皇上面前喊萬歲)。依《明史.選舉志》載,自明孝宗弘治時起,規定在外官員三年一朝覲,逢辰、戌、丑、未年進行,同時也進行考察。依照清光緒十年刊本《惠州府志》卷十九〈職官表上〉所載,劉行義係於崇禎九年至十二年間出任嶺東道;在其任期間的崇禎十年係丁丑年,必需前往北京朝覲述職。以陶崇道信中所透露的歸歟之意,寫此信應是他將陞為福建左布政使之際,卻遭人中傷,因而不想幹了。陶崇道在嶺西道,已卸任但未赴新職,故自謂「今潦倒嶺南」。本來若卸職後行動自由,可以在回鄉前取道嶺東道轄內和劉行義敘敘舊;但劉行義需得北上赴京,陶崇道即便當下出發也趕不上與他見面。獨自在嶺南蕭條落寞,故不禁有「顧影自憐」之感。
三公八座,有老年臺在,一榜中已不寂寞:三公,周代以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嗣後歷代多有之,但於明代中期以後為加銜,非實職。八座,據《通典》卷二十二〈職官四〉:「後漢(東漢)以六曹尚書并令、僕二人,謂之八座。魏(曹魏)以五曹尚書、二僕射、一令為八座。宋、齊八座與魏同。隋以六尚書、左右僕射(兩人合算「一座」)及令為八座,大唐與隋同。」要之,三公八座,泛指政府之層峰。陶崇道句謂,同榜之中,只要有劉行義一人能進入政府高層,那大家也就都與有榮焉了。
林長草深,會稽獨饒:典出東方朔《七諫.怨思》之句:「聞南藩樂而欲往兮,至會稽而且止。」而正巧陶崇道家鄉便是會稽,用此典更為貼切。陶崇道言下之意:從此要在家鄉里居蟄伏,再也不出仕了。
長安有問及者,幸以此告之:長安,喻北京。陶崇道意思,要劉行義若是京城中有人問起他的未來動向,就明確告訴問者其致仕之意。
──以上,是筆者近期間所檢得劉行義的同時代者為他而撰之詩文等。很遺憾的是:劉行義本人似乎沒什麼撰作流傳下來、其文采如何無由得見。不過,於今倒還有一項劉行義之「手跡」仍然存世,可稍睹其法書筆力;雖說狀態也並不理想,但總勝於全無。
在1994年12月,大陸漳浦縣博物館曾出版了該館館長王文徑先生所編之《漳浦歷代碑刻》一書。此書第173頁至第176頁,介紹了該縣西部石榴鎮龍嶺村前山山腰上、建於元初的「青龍寺」寺內的碑文。寺中有碑二座,但卻刻有三篇碑文,分別是清乾隆三十年所立之〈青龍岩緣田碑記〉、明正德十四年所立之〈青龍岩置田碑記〉,以及刻於置田碑記石碑背面之〈青龍山碑〉三篇。據書中介紹,此〈青龍山碑〉碑文當刻於明天啟、崇禎間,上端刻篆書「青龍山碑」,碑文正文則是明末殉國名臣黃道周所撰,而且是《黃道周全集》中也未收入的一篇碑文;而碑文之「書丹」者,便是劉行義。很可惜的是:這篇碑文因年代久遠,已然「全文斑剝,無法卒讀」;雖王文徑先生與該館工作人員勉力辨識,也只能由碑上抄錄下百餘字,闕文甚多(這樣的話,即便是還能辨讀的文字,字跡諒亦瀕於模糊了)。通常一篇碑文,在開頭會列出「撰文」、「篆額」與「書丹」者三人的姓名與身分等資料。於此筆者且按照《漳浦歷代碑刻》書中所見,將此碑文開頭的幾行迻錄於下:
賜進士弟翰林院編修募□
……官文林郎銅海黃道周撰文
……太僕寺卿□太常寺少卿事前戶部都給事中……吏部□清吏司員外郎□梁山劉行義書丹
在這開頭幾行字中,由於《漳浦歷代碑刻》書中有些缺字是以刪節號「……」 來表示,不是逐字以「□」來標示,故這些部份究竟是缺了幾個字,無法得詳。王文徑先生等抄下的文字中,「賜進士弟」當為「賜進士第」、「戶部都給事中」應為「戶科都給事中」;這不知是當初辨讀即有誤,抑或後續成書時校勘不精造成的問題。以碑文通常會載的「撰文」、「篆額」、「書丹」三人資料來說,前兩行是撰文者黃道周這沒問題;關於劉行義的部份則是「吏部□清吏司員外郎□梁山劉行義書丹」這一句。但夾在黃、劉二人之間,那位應該是「篆額」者的資料,現今僅能辨識出「……太僕寺卿□太常寺少卿事前戶部都給事中……」這樣一句;因為姓名不存,究竟是誰,《漳浦歷代碑刻》書中並未試圖去考出。在此筆者越俎代庖試了一下:在明代晚期曾任「戶科都給事中」及「太常寺少卿」,且籍貫又是漳、泉一帶,有地緣關係的人士中,是有一位符合者:同安縣廈門塔頭人林宗載(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二十八〈人物錄.鄉賢〉部份有傳)。依據《明實錄》所記,林宗載是在明熹宗天啟五年四月廿日由刑科左給事中(從七品)陞為戶科都給事中(正七品),嗣後於天啟七年二月廿七日,又由戶科都給事中陞為太常寺少卿(正四品);這與〈青龍山碑〉上的「太常寺少卿事前戶部都給事中」這一段宦歷相符。不過有一點筆者還得說明:〈青龍山碑〉碑文的「篆額」者,王文徑先生等辨讀其最高官銜是「太僕寺卿(從三品)」;但《明實錄》中是記林宗載於崇禎元年八月初一日陞為「太常寺卿(正三品)」,繼而於崇禎二年三月三日疏請終養,得到崇禎許可後便離朝。關於這一點看似不符處,筆者認為:當是因〈青龍山碑〉有多處「斑剝」,以致王文徑先生等辨讀時將「太常寺卿」誤認為「太僕寺卿」。又:雖說此碑狀況不佳,但這恐怕是劉行義於今唯一存世之「手跡」,應設法取得其精拓搨本,以免泯而不存。
關於劉行義在〈青龍山碑〉上的自署「吏部□清吏司員外郎□梁山劉行義書丹」,冠於其姓名前之「梁山」係地名;在漳浦縣縣境西南與雲霄縣的分界上有梁山山脈,劉行義家族當即居住在這一帶。又:光緒三年刻本《漳州府志》為劉行義所立傳中稱他「卒七十六」,而《萬曆三十八年庚戌科序齒錄》中記其生於「丙子(萬曆四年,西元1576)」年;若按古人出生即為一歲的算法,劉行義當卒於入清後的順治八年(辛卯年,西元1651年)。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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