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拾玖──關於林釬.之二(上)
羅元信
對於「校書」一事,古人有喻之如掃落葉、如拂几上塵;不論如何殷勤,總是旋掃旋生、拂去又來。校書三次四次甚至五六次,末了竟仍發現還是有先前沒揪出的舛誤,著實令人著惱。但這種情形若發生在「輯佚」,那就是天賜之喜了;本以為已無孓遺,卻又能再有發現,對於古人或今人而言都是美事。說起來,輯佚是比校書更耗心力:因校書所欲糾謬辨正的目標物是已在眼前,而輯佚所欲尋覓的,卻可能是天南地北不知在何方。有時某人的佚文佚詩何在雖有線索可循,卻又非一時間就能入手;猶有進者,這些佚文入手之後,真正的問題也才剛開始。其間的種種困難,實非三言兩語能盡。
──明末的林釬,是金門出身的前賢中於科舉和官位都居冠的人物,能詩能文自不待言;然而因無個人詩文集存世,其生平手筆,以往除了方志中所曾迻錄為人知見者,於今所存者罕。筆者在蒐羅金門前賢散佚詩文的這些年來,陸續檢得林釬所作之奏疏、序文、碑記、墓誌銘、書信、短箋與詩作,以及他人為其所作詩文等,算稍補了文獻不足之憾。近期間,筆者又再檢得「林釬」之序文三篇;不過其中有真有假,欲解讀內容亦非一蹴之易。要之,尋尋覓覓的目標既已入手,賡續的註釋解說再麻煩也得進行。雖然筆者學力有限,有些地方作得恐還不盡人意,但至少也可為後來者先打個基礎。至於在將來,是否還真會有「後來者」,就非筆者所能逆睹了。
……約莫在四年以前,筆者由網路上獲得一條線索:林釬曾為一位進士考試的同榜友人朱泰禎所著《公羊穀梁春秋合編附註疏纂》一書寫過序文。但很遺憾的是:筆者查不到在臺灣有任一間公私立大學或學術機構藏有朱泰禎此書。筆者曾找到在臺灣有博士生於論文中自述其在大陸的南京圖書館曾見此書,但據其所述該館典藏的本子狀況已不佳,筆者只好斷念。之後筆者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目錄上查到有此書,於是去信該館,希望能取得該書序文之複製件或影像檔。但該館特藏組人員覆以:該館正在將特藏古籍送出進行數碼化,故無法提供;待完成數碼化後,古籍之圖像即會於香港中文大學數碼典藏網頁上供公眾查閱。因了該館有如許答覆,筆者便又靜候了兩三年;但終於等到能在網路上得見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所藏之《公羊穀梁春秋合編附註疏纂》時,卻是大失所望:原來該館典藏的是清代複刻的本子、書首並無林釬序文。等候期間筆者還曾在《浙江圖書館保存類書目》查到有著錄朱泰禎此書,但筆者在浙江地區無人可託,沒法進一步打聽。在確定香港方面的藏書不符需要之後,筆者再啟搜尋,終於在去年查到大陸的上海圖書館裡有明末刊本。幸運的是:上海圖書館與臺北市立圖書館有合作關係、可以申請複製或拍攝;雖然這項業務一時間因為疫情關係暫停受理,但最終還是又再開放。筆者經由臺北市立圖書館提出申請,終於獲得了朱泰禎《公羊穀梁春秋合編附註疏纂》一書開頭的林釬序文複製件。
然而,佚文入手之後,真正的問題才開始:林釬此序是以行書寫成;而筆者於書道欠學,六百字的序文中就約有五十個字認不出或難以確定。碰上沒法解決的難關,筆者自己瞎參禪也無用,還是得向專家請益。經由
按,朱泰禎,字道子,號白岳,浙江嘉興府海鹽縣人。生而頴異,于學無所不窺。朱泰禎於萬曆四十四年成進士後,初授福建龍巖縣知縣。時逢歲饑,開倉賑濟饑民,卻有人趁機作亂;朱泰禎只擒治魁首,寬赦從犯,一邑懾服。既而該縣又遇淫雨,山洪暴發,縣城城牆頹圮,百姓房舍被毀不計其數。朱泰禎又發備賑贖鍰銀一千二百餘兩,以工代賑,發粟募民築城,使百姓不致流亡失所。龍巖縣百姓在東城外為朱泰禎立生祠,還特別派人前往晉江請張瑞圖撰文並書寫〈龍巖邑侯朱公生祠記〉(見《海鹽朱氏宗譜》卷之四),刻碑以誌念。因其治行卓越,朱泰禎於萬曆四十六年改漳浦縣知縣。天啟初年,朱泰禎因政績卓異被擢為試御史,繼而成為福建道監察御史,在東北兵事與徐鴻儒等發動的白蓮教之亂時,朱泰禎都曾上條陳提出建議,洞中機宜。天啟三年八月,朱泰禎被命為巡按雲南御史,當時貴州奢崇明、安邦彥之亂仍未平定,前往雲南的道路受阻。朱泰禎駐節成都,發蜀中兵開道建昌,踰大小丞相嶺、渡金沙江,擒賊首烏利,打通進入雲南之路。水西、東川、烏撒三地大寇傾巢來犯霑益,朱泰禎以六千守兵擊破來犯賊兵,斬首數千級。之後水西賊寇再度來犯,朱泰禎於無城郭的炎方樹木為栅,監督諸將設伏以待。賊兵九十八營並進,與明軍發生殊死鬬;明軍驅象横擊,賊兵大奔潰,遂將寇首擒斬。戰事後朱泰禎築四石城于炎方,名為:懷徳、畏威、招攜、來遠;又將賊兵屍體堆葬成丘(京觀)、以儆來犯者,並立銘記事。當朱泰禎巡按雲南時,鎮守雲南之黔國公沐昌祚年紀老大,神智昏耄,其身邊奸佞趁機侵奪百姓田產,造成人心動盪。天啟四年十二月沐昌祚薨,其嫡孫沐啟元嗣位。沐啟元年少桀驁不馴,成了黔國公之後更是不甚奉法。朱泰禎極力導正沐啟元,不與其衝突,以正向勉勵安定其心,使其不致生事。後來朱泰禎巡按之期已屆,被召還朝,途中接到其父去世消息,遂請假回海鹽縣喪奔守制。而被命接任雲南巡按的御史余城處事無方,與沐啟元發生衝突,甚至互相訐奏。沐啟元因而起了亂心,欲舉兵造反,開始布署人馬。沐啟元之母有智略,屢次勸戒,但沐啟元不聽善勸;其母憂懼兒子作亂會導致沐氏覆滅,遂下毒酖殺沐啟元,並向朝廷報稱是病死。但畢竟紙包不住火,沐啟元欲作亂而被其母謀殺的經過,還是風傳到雲貴總督張鶴鳴耳裡,並奏明了朝廷。最終沐府雖得以保全,但一樁人倫悲劇畢竟是遺憾。斯時雲南百姓更是咸思朱泰禎行事有方,若有他在,沐啟元當不致如此下場。當朱泰禎於崇禎二年底服喪期滿,於還朝途中得知清兵侵入關內、京師戒嚴之危境;朱泰禎並不退卻,反而冒烽火進入北京城,參與捍守廣甯門,事後朱泰禎獲起補為御史。但在崇禎三年正月間,朱泰禎為了其族人謁選之事,致柬請託吏部文選司主事解學夔,結果被揭發;解學夔遭外調,朱泰禎也被謫為徽州府知事(正九品官)。其後朱泰禎被陞為南京兵部車駕司主事(正六品官),於其間清稽侵佔,一洗宿弊。最終朱泰禎於崇禎壬申(五年,西元1632)十月廿八日卒於任上,享年五十有四(據《海鹽朱氏宗譜》卷之二載東閣大學士錢士升所撰〈明故福建道御史白岳朱公墓誌銘〉所記),卒後獲祀鄉賢。所著有《禮記意評》、《遠人樓詩集》、《雲中疏草》,以及林釬為之作序的這部《公羊穀梁春秋合編附註疏纂》。
……林釬為《公羊穀梁春秋合編附註疏纂》一書所作序文,其文題為〈公穀合彙序〉,結尾處並無繫年月,不過序文中有言及朱泰禎於「丙辰(萬曆四十四年),蒞我巖邑(出任龍巖縣知縣)」;由此觀之,林釬寫序的時間,應是在萬曆四十六年朱泰禎由龍巖縣被調往漳浦縣之前。筆者揣測:林釬寫此序時,大概人就在漳州之龍溪,是請假回鄉的期間;因為就在左近,而被朱泰禎找上寫序文。以朱泰禎在龍巖縣所歷諸多狀況而言,似不可能在公餘還有精力去從頭到尾寫完一部書;故他大概是在成進士之前即已有初成之書稿,在龍巖縣蒞職期間則是作校稿與修改完善的工作。由《公羊穀梁春秋合編附註疏纂》之書名,可知這是將詮解《春秋》經文之《公羊傳》與《穀梁傳》內文合為一帙,再加上朱泰禎自己的附註疏解;要之,這是一部經學方面的著作。然而,筆者雖是多方請益,將林釬序文的內容逐字辨識出來,但林釬於其中到底「寫了些什麼」?有些部份,筆者實在不敢說真正全般理解了。由於公羊、穀梁兩家學派在漢代有學術與政治地位上的爭競,故林釬序文的前面約三分之一,都是在講述這兩家較勁的經過。而林釬博學多方,其序文後面三分之二除了稱許朱泰禎在治民的表現與此書,還用上《春秋》與《周易》的內文典故,甚至還有佛經;以故學淺的筆者苦參野狐禪,有些部份也只能強為之說。要之,先將這篇序文的大概作個介紹,至於更佳的詮解,就只好期待有心之「後來者」了。以下,筆者就將林釬所作〈公穀合彙序〉一文錄出:
公穀合彙序
有左子之《春秋》,而後有公、穀之《春秋》。有公、穀之《春秋》,而後有康侯之《春秋》。左子《春秋》,公、穀之嚆矢也;公、穀《春秋》,康侯之嚆矢也。公羊數傳為胡毋氏,迄江都、公孫,而學乃大顯。穀梁無是也。于是瑕丘江氏獨棄其眾嗜之餘,為弘學忠至,然與江都廷辯乃數屈。至其徒魯榮廣輩,高材多通,每與公羊大師睢孟等論難,則又數困之。于是二學並立。迄孝宣十年,召名儒平同異,而穀以大尊。要之,法二子者暢深義,抉微髓于素王之心,皆槩有曙焉。其互起互屈,則傳之慧冀之也。茍期挹彼注茲,同歸于中,則何必入室操戈、奴主相位乎?
白岳朱年兄以禮經起家,閎博無所不窺;其于春秋,即顓門不逮也。丙辰,蒞我巖邑,亦既賁經術,絢吏治,贊玉正,肅梅實,握麟筆之華衮,以提衡宰割,爛如矣。乃出其一夜神心,合彙公穀而表章之,而二家之同異金鑛互鎔、燈月相映。噫!盛哉!余固曰「有朱白岳之《春秋》,而後有公、穀之《春秋》」也。雖然,有公、穀之《春秋》,即有羣子之《春秋》,有兩字之《春秋》,有一字之《春秋》。公、穀《春秋》,朱君所彙者是已。群子《春秋》,樊然黑白具在也。兩字之《春秋》,生之用德,肅之用刑。噫嘻!其在案牘間乎?以天賞怒,不位乎其成。無已,有一焉。其首曰元;元,乾德也。雲行雨施,聖人之所以御天下也。今之邑,古之侯焉。生之用德,肅之用刑,時乃天道。夫其春若秋,皆元也。冬至之子,皇皇而旉四海,浸假而冰堅,而龍戰敗矣。其在《春秋》,為旱、為雹、為星隕、為有麋、為退鷁,意之興也。寰宇肖乎前,而不知其由萌已乎?非有全經于胷中,且得聽彼乎?朱白岳,調元手也。夫公、穀其寄焉。異日報績已成,以明經侍從,即江都廉直不意,又寧數魯榮耳,(糹夫)持弘學,能盡師法已哉。是集乃且日星海內矣!豈唯窮經製錦者之珎鑑,抑亦大居正者之司南。
治年弟林釬謹拜言
(序末有鈐陰文印章「林釬之印」、「鶴胎」兩方)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有左子之《春秋》,而後有公、穀之《春秋》:左子,謂左丘明。《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中云,孔子曾「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之後「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由《史記》所云,左丘明係魯人,與孔子同時代或稍晚;但唐代趙匡則以《論語》中有「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之語,認為「左丘明」係時代早於孔子之賢人(如此,則左丘明就不可能「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了)。近代學者已認為《左傳》成書當在戰國之世,且「左丘明」究竟是姓「左」還是「左丘」、抑或「左」係謂其人曾任「左史」而非姓氏,仍是眾說紛紜。要之,「左子之《春秋》」,即指《左傳》。「公、穀之《春秋》」,謂《左傳》之外為《春秋》作傳的公羊、穀梁兩家,有《公羊傳》、《穀梁傳》之作。《左傳》與《公羊傳》、《穀梁傳》,被合稱為「春秋三傳」。三傳之中,《左傳》屬古文學派,成書最早;《公羊傳》與《穀梁傳》則屬今文學派,原本僅有師徒耳口相傳,至西漢時方寫定成書。以成書時間而言,《左傳》是早於《公羊傳》與《穀梁傳》,但不可以理解為「沒有《左傳》就不會有《公羊傳》與《穀梁傳》」;因彼等傳承、詮釋《春秋》經文之重點各不相同,後二者並非前者之分化衍生。
有公、穀之《春秋》,而後有康侯之《春秋》:康侯,指宋人胡安國,字康侯,紹聖(宋哲宗年號)間進士,於宋高宗時除中書舍人兼侍講,曾耗二十餘年心力著《春秋傳》,卒諡「文定」。《明史》志第四十六〈選舉二〉載,明初設科舉時,「《春秋》主左氏、公羊、穀梁三傳及胡安國、張洽傳」,但在永樂間訂頒四書五經大全之後,「《春秋》亦不用張洽傳」。而胡廣等纂修《五經大全》作為科舉考試之定本時,專主胡安國所著《春秋傳》;該書因而成為明代科舉試《春秋》經義時之「指定用書」,對明代士子影響重大,故林釬於此特別提到「康侯之《春秋》」。 而朱泰禎此書係將《公羊傳》與《穀梁傳》「合編附註疏纂」,因此林釬要強調「有公、穀之《春秋》,而後有康侯之《春秋》」,以凸顯公羊、穀梁二傳之重要性。
左子《春秋》,公、穀之嚆矢也;公、穀《春秋》,康侯之嚆矢也:嚆矢,出《莊子.在宥》:「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成玄英疏云:「嚆,箭鏃有吼猛聲也」。嚆矢,即鳴鏑、響箭;箭鏃有孔,箭矢飛行時會發出尖嘯哨音,矢未至而先聞聲,故用以喻事物之始。但林釬於此云「左子《春秋》,公、穀之嚆矢也」,恐易致誤解;雖然《左傳》成書早於《公羊傳》與《穀梁傳》,但《左傳》主記事載史,而《公羊傳》與《穀梁傳》則著重說解經義,學風流派完全不同。至於「公、穀《春秋》,康侯之嚆矢也」一語,用意與上文「有公、穀之《春秋》,而後有康侯之《春秋》」相同,皆在凸顯公羊、穀梁二傳之重要性(也是凸顯朱泰禎此書的重要性)。
公羊數傳為胡毋氏,迄江都、公孫,而學乃大顯:關於「公羊家」一派之傳承,東漢時戴宏曾為《公羊傳》作序,其中云:「子夏(孔子弟子卜商)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共弟子齊人胡母子都,著於竹帛。」戴宏序文雖將「公羊家」之傳承一代代詳列,但這禁不起細究;清代學者崔述於《洙泗考信餘錄》卷三中就曾質疑:「子夏生於春秋之末,下去漢景帝時有四百有餘歲矣,安得五傳而至胡母子都?」但在明末的林釬時,這種質疑可能尚未有人特別提出,故林釬自是依眾人所信的戴宏之說,認為「公羊家」的始祖係子夏,經過「數傳」而至漢景帝時的「胡毋氏」。而林釬在此所提到的「胡毋氏」,其姓氏於舊籍中記載亦不一。譬如《史記.儒林列傳》中云:「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云:「毋音無。胡毋,姓。字子都。」其後班固《漢書.儒林傳》在開頭部份亦載:「言春秋,於齊則胡毋生,於趙則董仲舒。」但同樣就是在《漢書.儒林傳》的下文,為其人立傳時卻是云:「胡母生字子都,齊人也。治公羊春秋,為景帝博士。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年老,歸教於齊,齊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孫弘亦頗受焉。」連《漢書.儒林傳》都有二說,究竟是「胡毋」還是「胡母」,實難論斷。至於「江都、公孫」,前者指西漢時大儒董仲舒,曾為江都相;後者指公孫弘,漢武帝時由御史大夫而至丞相,封平津侯。董仲舒與公孫弘分居學界與政界之頂峰,自是對「公羊家」奠定在西漢初春秋經說之獨尊地位有絕大影響。
穀梁無是也:在西漢初年,因「穀梁家」一派一時間還沒有像「公羊家」那樣有董仲舒、公孫弘這般重要的人物出現,因而崛起較晚。在漢武帝立五經博士時,「公羊家」即已被朝廷立為學官,但「穀梁家」是到了漢宣帝時才成為朝廷認可的學術流派。
于是瑕丘江氏棄其眾嗜之餘,為弘學忠至,然與江都廷辯乃數屈:瑕丘江氏,「穀梁家」學者。《史記.儒林列傳》中載:「瑕丘江生為穀梁春秋。自公孫弘得用,嘗集比其義,卒用董仲舒。」《漢書.儒林傳》中對其記載更詳細:「瑕丘江公受穀梁春秋及詩於魯申公,傳子至孫為博士。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並。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江公呐於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孫弘本為公羊學,比輯其議,卒用董生。於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太子既通,復私問穀梁而善之,其後浸微,唯魯榮廣王孫、皓星公二人受焉。」按,林釬文中稱「瑕丘江氏棄其眾嗜之餘,為弘學忠至」,此處讀起來像是說瑕丘江公拋開了自己原本鑽研、但在當時並不興盛的穀梁一派學術,轉而向「弘」、也就是公孫弘學習,且十分熱忱;但《史記》或《漢書》中,都沒有記載瑕丘江生(公)轉投入公孫弘門下的說法,這恐怕是林釬僅憑記憶下筆而有混淆生誤了。而如果說「為弘學忠至」一語,指的是瑕丘江公對於「弘揚」穀梁一派學術抱有十分熱忱,那麼上文的「棄其眾嗜之餘」、棄的又是什麼?舊籍中完全沒提到瑕丘江公在研習穀梁一派之前的治學經歷。「與江都廷辯乃數屈」云云,即指《漢書.儒林傳》所載,武帝命瑕丘江公與董仲舒各以其學術進行論辯,結果江公因口才不若董仲舒而落敗;武帝因而以公羊家為尊,還命太子(即劉據,於武帝晚年因巫蠱之禍遭奸人江充構陷,欲斬江充而起兵,與丞相劉屈氂大戰於長安,兵敗後逃亡自殺,被稱為「戾太子」。)學《公羊春秋》,公羊家因而一時間獨領風騷。
至其徒魯榮廣輩,高材多通,每與公羊大師睢孟等論難,則又數困之。于是二學並立:魯榮廣,瑕丘江公之徒。前引《漢書.儒林傳》中有載,太子劉據在武帝命其學習《公羊春秋》之後,私底下又學了《穀梁春秋》,且更喜穀梁家之學術。但之後穀梁家還是逐漸衰微,只有魯榮廣王孫(據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卷一所載,「王孫」係魯榮廣之字。筆者按:「魯」當指其出身係周代魯國故地,並非姓氏;其人應姓「榮」、單名「廣」。)、皓星公兩人傳承了瑕丘江公的學術。《漢書.儒林傳》在關於瑕丘江公記載的下文中有云:「(魯榮)廣盡能傳其詩、春秋,髙才捷敏,與公羊大師眭孟等論,數困之,故好學者頗復受穀梁。」魯榮廣除了學得瑕丘江公的師說,兼以高才捷敏,口齒上諒亦較其師擅長,因而能數度於論辯中打敗公羊家的大師眭孟等人,為瑕丘江公與穀梁學派掙回了面子。但林釬於下文緊接著即稱「于是二學並立」,這話就說得有些早;穀梁學派被立為博士成為學官,已是漢宣帝在位的晚期之時。詳見下文。眭孟,公羊學派學者。《漢書.儒林傳》關於胡母生的記載有云,胡母生之弟子有蘭陵褚大、東平嬴公等人,「唯嬴公守學不失師法」。眭孟為魯人,係嬴公弟子、胡母生的再傳弟子。《漢書》卷七十五〈眭兩夏侯京翼李傳〉中有為眭孟立傳,載其名為「弘」、「孟」係其字。眭弘少時好任俠、鬥雞走馬,年長後才立志向學,從嬴公習得公羊春秋,後以明經為議郎,官至符節令。但漢昭帝元鳳三年時,泰山萊蕪山南發生大石自行聳立、白烏數千聚集等異象;眭弘風聞這些異象,認為是上天啟示要當今皇上禪讓退位、將皇位傳予民間賢人,便把自己的意見寫成書面請友人上呈給朝廷。這時漢昭帝還年幼,由大將軍霍光秉政;霍光見了眭弘的上書,老大不悅,便交給廷尉處置。結果眭弘與代其上書的友人都被科以「設祅(妖)惑眾,大逆不道」的罪名,同遭處死。但五年之後,漢宣帝由民間被迎回朝廷即位;或許認為眭弘上書是預見了自己的崛起,宣帝便徵眭弘之子為郎,算是補給已在地下的眭弘撫卹吧。
迄孝宣十年,召名儒平同異,而穀以大尊:關於穀梁家在西漢崛起的經過,《漢書.儒林傳》中為瑕丘江公所立傳中有敘述。前面已提過:瑕丘江公之徒魯榮廣與公羊大師眭孟等論辯數勝,因而吸引了一些好學者也學習了《穀梁春秋》。魯榮廣的弟子中有蔡千秋,而蔡千秋還另又師事皓星公,可算是當時學習穀梁家學術諸人中之最篤純者。在漢昭帝去世後,武帝流落民間的曾孫劉詢被迎立登基,是為宣帝。宣帝聽人說起祖父劉據喜好《穀梁春秋》,便徵詢魯地出身的丞相韋賢等人意見,韋賢等也都認為應該振興屬於「魯學」的穀梁家一派(公羊家為「齊學」)。於是宣帝召見了當時在朝中為郎之蔡千秋,並將他擢為諫大夫給事中;後來蔡千秋有過而左遷平陵令,但宣帝恐其學術傳承斷絕,又以蔡千秋為郎中戶將,並選了十名郎官向蔡千秋學習《穀梁春秋》。之後蔡千秋病卒,宣帝復徵瑕丘江公之孫為博士,但江公之孫不久後也去世;宣帝只得另徵周慶等人,命彼等傳授十名弟子。這批穀梁家的新生代弟子由宣帝元康年間(西元前65~62年)開始接受培訓,直到甘露元年(西元前53年),累積了十多年的學力,可以和人比試了。於是宣帝召五經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出題,讓穀梁、公羊兩家的代表於殿中進行論辯(即林釬序中所云「召名儒平同異」);結果穀梁家獲勝,參與論辯的周慶、丁姓兩人也被命為博士,穀梁家的學術一時因而大盛。關於穀梁、公羊兩家這場「御前比試」,據《漢書.宣帝紀》中的記載,是在漢宣帝甘露三年(西元前51年)進行的。按,漢宣帝係於昭帝元平元年(西元前74年)即位,次年改年號為「本始」;由其即位開始,到進行「召名儒平同異」,這中間已足足過去了有二十三年之久。林釬序中會云「迄孝宣十年,召名儒平同異」,顯然是他在寫序時沒為此特別再去查書、僅憑記憶下筆故生誤了。
要之,法二子者暢深義,抉微髓于素王之心,皆槩有曙焉。其互起互屈,則傳之慧冀之也:此段文句有部份難解。法二子者,指這些傳承公羊高、穀梁赤(舊時認為係《公羊傳》、《穀梁傳》之創始者)學說的瑕丘江公、董仲舒等學者們。暢,通;暢深義,謂彼等能通達師說的義理精微之處。素王,謂孔子。因孟子曾云:「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中的褒貶便被視為孔子理亂之心的寓寄;註解說經者能抉其微髓、使其寓意暢曉世間,便是「有功於聖人」了。前面這些文句,筆者約略還可揣摩其意,但以下的「皆槩有曙焉」一語應如何解釋,筆者就難為之說;或許是謂:這些兩漢經師們的努力成果,已為世間所周知共睹?「互起互屈」,不消說是指公羊、穀梁兩派學者們之間的爭競起落,但「傳之慧冀之也」中的「冀」字作何解釋,筆者迄今也還想不出來。要之,林釬當是肯定漢代公、穀兩家經師們的努力,認為彼等的起落顯晦,僅是因傳承者的或慧或庸所致。
茍期挹彼注茲,同歸于中,則何必入室操戈、奴主相位乎:挹彼注茲,出《詩經.大雅.泂酌》:「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謂取有餘以補不足。句謂:若公羊、穀梁兩家能夠取彼之長以補己之短,使雙方都歸趨於中正之道,那又何必進行論辨、非要分個高下(由誰當老大)不可?
白岳朱年兄以禮經起家,閎博無所不窺;其于春秋,即顓門不逮也:白岳朱年兄,即朱泰禎。以禮經起家,謂朱泰禎參加科舉考試時,在五經中選試的是《禮記》。亦即在五經之中,朱泰禎原應是對《禮記》下最深的鑽研工夫。但朱泰禎此書係將疏解《春秋》之《公羊傳》與《穀梁傳》作一調和,而這並非朱泰禎參加科舉考試時受試的專精範圍,故林釬在此要強調朱泰禎「閎博無所不窺」;甚且在《春秋》的造詣之深,連專(顓)門研習《春秋》者也比不過他。
丙辰,蒞我巖邑:丙辰,萬曆四十四年(西元1616),即林釬與朱泰禎同時登第之年。巖邑,謂漳州府府西之龍巖縣;朱泰禎成進士後初仕即至龍巖任知縣。民國九年鉛印本《龍巖縣志》卷三十一〈良吏傳〉載:「朱泰禎,字道子,海鹽人,萬歷(曆)丙辰進士。四十五年知縣事。歲饑,首發倉賑濟。有倡亂者,廉置之法。四十六年,大水,霪雨弗止,漲沒城堞。水退,乃發備賑贖鍰一千二百有奇,分賑災民,築城牆,修龍津橋。邑人為立祠東城外。後擢雲南道御史。」
亦既賁經術,絢吏治:賁,大、光大之意。經術重在致用。賁經術,謂朱泰禎治縣,能運用發揮經書中的治術。絢,修飾之意。《漢書.循吏傳》開頭提到,在漢武帝時的江都相董仲舒、內史公孫弘及兒寬,「三人皆儒者,通於世務,明習文法,以經術潤飾吏事,天子器(重)之。」在地方任父母官治民,本是充滿聽訟斷案、催科撫字等等僵硬的公式程序;但朱泰禎能「賁經術」、「以經術潤飾吏事」,從而使原本呆板執行公務的吏員亦能理解安輯百姓的道理,衙門氣象為之一新。
贊玉正:此處「贊」字,或可理解為佐助、進獻之意;但「贊玉正」應如何解釋,筆者並無把握,只能強為之說。按,《周禮.太宰》部份記載太宰職司中,有「及祀之日,贊玉(玉器)幣(幣帛)爵(盛酒之爵)之事。」一語。祭祀用之玉器來自地方進獻,故可喻指貢賦、稅負。筆者揣度,「贊玉正」或謂能將地方應上繳的各種銀錢實物等徵賦都完納達成,沒有逋逃欠繳。
肅梅實:此句亦不易明白所指,但筆者揣測當出於《春秋》之典故。按《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年底載《春秋》經文有云:「隕霜不殺草,李梅實(下了霜但草沒被凍死,李樹梅樹結了果子)。」《漢書.五行志第七中之下》述此事時云「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隕霜不殺草。劉歆以為草妖也。」、「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
李梅實。劉向以為周十二月,今(漢朝)十月也,李梅當剝落(果實應早已熟透自落),今反華實(才剛花落結果),近草妖也。」本來下霜會將草凍死,李樹梅樹也不該天寒時才開花結果;但僖公三十三年年底出現了「隕霜不殺草,李梅實」的異象,故而被認為是「草妖」、甚至附會成是在反映政道、君臣之事(其實以現代眼光觀之,就是「暖冬」、天時不正)。此句「肅」當為端正之意;謂朱泰禎來治龍巖縣時四季寒暑正常,沒出現什麼近乎「草妖」的異象──古代地方父母官責任百百種,即便是境內蝗蟲啃毀作物、或是出了什麼逆倫大案,都可能被歸咎到治民者之「不德」以致;反言之,沒有冒出什麽「隕霜不殺草,李梅實」的怪事,亦可證父母官持身清正、挑不出渣。
握麟筆之華衮,以提衡宰割,爛如矣:麟筆,《春秋》經文於魯哀公十四年開頭云:「春,西狩獲麟」;相傳孔子作《春秋》即絕筆於此段記事,後遂以「麟筆」喻史官之筆。華衮,出晉代范甯〈春秋穀梁傳序〉之語:「一字之裦,寵踰華衮(王公之服)之贈;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撻。」提衡宰割:衡,平之意。提衡宰割,當指《史記.陳丞相世家》所載:陳平早年於其里社祭中為宰,「分肉食甚均」而獲父老稱善之事。句謂:朱泰禎來龍巖當知縣,能以史官般的公正對良善百姓給予褒揚(或懲治頑劣刁民),處理諸事不偏不倚而獲贊許,其成績已斐然昭然。
乃出其一夜神心,合彙公穀而表章之,而二家之同異金纊互鎔、燈月相映:關於此處文句中的「一夜神心」究竟何指,筆者思索許久,懷疑林釬在此用的可能是「佛典」。在唐代李通玄所撰《略釋新華嚴經修行次第決疑論》卷四之上部份,有這樣的文句:「第八不動地,以願波羅蜜為主,餘九為伴。此道場中有一夜神,名大願精進力,救護一切眾生。」筆者揣測林釬之意當為:朱泰禎見公羊、穀梁兩家之說歧義難合,於是起了像夜神「大願精進力」那樣的「佛心」,將兩家之說合彙、並以自己的看法居中調和,以解紛擾之惑。金纊互鎔,當出於《吳越春秋.闔閭內傳》中載,吳王闔閭請鑄劍師干將造名劍兩把,干將為此「來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並配合天時開始鑄劍,但卻發生「金鐵之精不銷淪流(各種金屬礦材無法銷鎔混合)」的情形,過了三個月仍無法成功。干將之妻莫耶(邪)問起緣故,干將說過去自己的老師歐冶子遭逢「金鐵之類不銷」時,是「夫妻俱入冶爐中,然後成物」。於是莫耶剪了自己的頭髮與指甲投入爐中,又使童男童女三百人拉風箱裝炭,於是「金鐵乃濡」、「遂以成劍」。林釬謂朱泰禎調和公、穀兩家歧異,猶如干將莫耶夫婦的付出心力,使得兩家之說得以「挹彼注茲,同歸于中」、「燈月相映」。
余固曰「有朱白岳之《春秋》,而後有公、穀之《春秋》也」:此處「曰」字,筆者求教於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等不同先進,均辯識係「得」字。但筆者吟味良久,覺得在此似應是「曰」字方是。「余固曰」,即林釬自己要這麽說(雖然別人不見得同意):有了朱泰禎的這本《公羊穀梁春秋合編附註疏纂》,然後公羊、穀梁兩家之《春秋》才得以存在(因其中義理紛歧之處由朱泰禎詮解調合了)。
一字之《春秋》:因《春秋》經文用字精簡,舊時諸儒說經常有謂其「以一字為褒貶」。 晉代范寧作〈春秋穀梁傳序〉,其中便有云《春秋》經文「一字之褒,寵踰華衮之贈;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撻。」雖然明代中期已有何喬新在〈策府十科摘要〉一文中,提出「泥於一字褒貶之說,則《春秋》字字皆挾劍戟風霜,聖人不如是之勞煩也」的看法。但直至林釬之時代,諒大多學者仍是認為《春秋》有「一字褒貶」的寓寄在其中。
群子《春秋》,樊然黑白具在也:群子《春秋》,謂公羊、穀梁兩家《春秋》之後,各個註解《春秋》之學者、流派等。樊然,出《莊子.齊物論》中王倪回答齧缺之語:「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紛雜之意。謂各家註解《春秋》之作,其不同意見雜然紛陳。
兩字之《春秋》,生之用德,肅之用刑。噫嘻!其在案牘間乎:兩字之《春秋》,謂《春秋》之大義,要之在揚善警惡,以「德(善政、獎勵、褒揚)」給予良善者,而以「刑(征討、懲罰、貶斥)」對待為惡者,以端正世道。案牘,在此當指如朱泰禎擔任知縣所要處理的政務諸事。即便小如知縣,其治理百姓亦不出「德」、「刑」兩端;其案牘之間據理斷事,即是實踐《春秋》治道的所在。
以天賞怒,不位乎其成。無已,有一焉。其首曰元;元,乾德也:此段文句因涉《周易》,甚不易解,筆者只能嘗試為之。以天賞怒,「賞」當指上文之「德(善政、獎勵、褒揚)」,而「怒」則指上文之「刑(征討、懲罰、貶斥)」;謂秉據天理來執行賞善懲惡。「不位乎其成」一語,似乎是指《周易.繫辭上》中的一句:「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意謂據天理行賞罰,則可使百姓各安其位,自然世間太平。但「天理」如何秉持、把握?《周易》經文的第一句即云:「乾,元亨利貞。」在此「其首曰元」,即謂「元」字是詮釋「乾」卦之義的第一字;「元」字即是「乾」卦的精要所在。但「元」字又是何意義?在緊接之下文中「雲行雨施」一語,則指出了要由《周易.乾卦》之彖傳中去找「元」之意義。
雲行雨施,聖人之所以御天下也:雲行雨施,出自《周易.乾卦》之彖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綂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此句當謂聖人以其德澤而御天下。
今之邑,古之侯焉:邑,在林釬之時代謂縣。而當時的知縣、縣令,地位就如古代之諸侯。
夫其春若秋,皆元也:此處之「元」,承接上文而來,故亦應指《周易.乾卦》彖傳中的:「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之意。「春」帶來生機,是萬物復甦之時。「秋」雖予人肅殺之感,但也是植物結實成熟、蘊成下一階段「生」的時刻,故也合於「萬物資始」之意。
冬至之子,皇皇而旉四海,浸假而冰堅,而龍戰敗矣:此段文句,筆者學淺,難以詮解。「冬至」不消說就是指冬至日,在陰曆之十一月。陰曆之十二個月份與十二地支相配,正月建寅、二月建卯……十一月建子、十二月建丑。宋儒邵雍《皇極經世書.觀物外篇下》有云「冬至之子中,陰之極」;因冬至日是一年中日照時數最短之日,故謂「陰之極」。但冬至日和下文「皇皇而旉四海……而龍戰敗矣」等句文義如何貫連,筆者百思不得其解。浸假,出《莊子.大宗師》中子輿之語:「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浸,漸之意;假,假使、假令。冰堅,出於《周易.坤卦》初六之爻辭:「履霜堅冰至(謂霜見於地,則離冰封不遠矣)。」於下「龍戰」云云,亦當是出自《周易.坤卦》上六之爻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以及此爻之象傳:「龍戰于也,其道窮也。」若將以上文句整個強為之說,似是謂冬至極陰之氣旉達四海,將造成萬物冰封、衰敗淪亡之意。筆者只能暫且如此揣測;更好且正確的解釋,還有待高人。下文接連列出《春秋》中記載之旱、雹、星隕等等災異現像,當是指極陰之氣(喻奸佞邪惡者)當道時,上天會發出的警訊。
其在《春秋》,為旱、為雹、為星隕、為有麋、為退鷁,意之興也:此處文句中之旱、雹等等,都屬《春秋》經文中有記載之災異或異象。旱災、下雹較常見,無需多言。「星隕」、「退鷁」,見於《春秋》僖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初一戊申日這天,有五顆隕石墜于宋國境內)。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同月中,又有六隻水鳥因遇逆風而由宋國國都上空倒退而過)。」至於「有麋」中的「麋」字,在林釬原本序文中上半似是作「盛」、下半似「米」;對於此字,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之先進表示未能辨識。筆者自己略查了《春秋》中記載的各種災異,在《春秋》莊公十七年有「冬多麋」一句,似乎是最可能符合的。關於「冬多麋」一語,《左傳》與《穀梁傳》都未加註解,《公羊傳》也僅云:「何以書?記異也(非常見之異事)。」《左傳杜林合注》一書則註曰:「麋多則害五稼,故以災書。」此段文句最末的「意之興也」,其中「興」字,係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之先進代筆者辨識出來;但「意之興也」云云,其文義為何?又與以上的諸種災異有何關係?筆者尚未思考出個適當的說法。
寰宇肖乎前,而不知其由萌已乎?非有全經于胷中,且得聽彼乎:「寰宇」云云,指諸如上文所列《春秋》經文中有記載之旱、雹、星隕等異象紛呈,但應當注意這些示警的人(為政者),卻還不知這些就是大災難已萌生將至的前兆。唯有嫻熟《春秋》經文的人,才能從其中「聽(看)」出該當預作準備了。
朱白岳,調元手也。夫公、穀其寄焉:調元,謂如宰相般調和鼎鼐、操掌大政之能力。公、穀其寄焉,謂公羊、穀梁兩家之說,是朱泰禎已然全般瞭然於胸、蓄積已久的學識(有其著作為證)。
異日報績已成,以明經侍從,即江都廉直不意,又寧數魯榮耳,(糹夫)持弘學,能盡師法已哉:異日,來日、將來。報績已成,謂朱泰禎擔任龍巖縣知縣任期屆滿、赴朝廷報告自己治理成績之際。以明經侍從,謂朱泰禎將以通曉經術而獲擢陞留於朝中,擔任皇帝的側近要職。江都,前已說明,指漢儒董仲舒。《漢書.董仲舒傳》中有云:「仲舒為人廉直。」此處以下「意」字,係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代筆者辨識出來;但「江都廉直不意」該作何理解,筆者猶難詮釋。魯榮,即前文提過之魯榮廣,係瑕丘江公之徒。以下「耳」字與「(糹夫)」字,也是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代筆者辨識出來。(糹夫)字係「衭」之異體字,衣之前襟之意;但「(糹夫)持弘學」似不通,故筆者疑心林釬原本可能要寫的是「扶」字(或其他字?)。此段文句中,個別字詞仍有疑義,但整個串連起來看,筆者揣度林釬於此當係言:將來朱泰禎入朝晉陞為「京官」之後,以其學術造詣,即便達到像董仲舒那樣的地位也非不可能;又豈僅是如魯榮廣等儒生只是謹守師法、傳承學術而已。
是集乃且日星海內矣:謂朱泰禎此書出世後將大放異彩、名揚天下。
豈唯窮經製錦者之珎鑑,抑亦大居正者之司南:製錦,典出《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所載,鄭國正卿子皮欲讓年輕的尹何去治理一邑時,子產勸誡不可之語:「子有美錦,不使人學製焉(不會拿上好布料去給新手裁縫試工夫)。」後遂以「製錦」謂出任地方治民官員之意。大居正,出《春秋公羊傳》隱公三年之語:「故君子大居正。」漢代何休《春秋公羊經傳解詁》註云:「明修法守正最計之要者。」但在此「大居正者」,當係代稱「君子」、有位者,或在上位者。林釬句謂:朱泰禎此書,不僅是好學者與治民者的寶典,也是操持國政當道者治世之指南。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