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6日 星期二

金門藝文拾零.拾玖──關於林釬.之二(中)

 

金門藝文拾零.拾玖──關於林釬.之二(中)

 

羅元信

(接上篇)

              ……在本文開頭,筆者曾提到,近期所檢得林釬之序文三篇,其中有真有假;在此,就來說說這假的一篇。約當去年,筆者還在等候上海圖書館的回音之時,另注意到由大陸的翁連溪先生(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編校、2005年北京線裝書局所出版《中國古籍善本總目》之〈集部.總集〉部份書目(第一七八三頁,書名編號1147)中,載有這樣的一筆書目:「皇明寶藏天集一卷地集一卷  明林釺輯  明刻本  十行二十六字白口四周單邊」。雖然在這筆書目中,輯書者被記為「林釺」,但「釺」與「釬」字非常形似,筆者過去也曾見文獻中有誤「釬」為「釺」的例子,故而對此《皇明寶藏》仍是加以留意,試圖尋找以便一睹究竟。而根據《中國古籍善本總目》所載書名編號與藏書單位代號的對照表,藏有《皇明寶藏》此書原書者,係大陸吉林省之東北師範大學圖書館,但筆者沒有門路與該圖書館聯繫請其協助。後來筆者是查到大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於2017年出版之「中國古籍珍本叢刊.東北師範大學圖書館卷」第八十二冊中,就有收入了《皇明寶藏》此書;可是臺灣還未有任一公私立圖書館購入這套書,筆者只得拜託在北京的友人在當地圖書館尋覓與代為複製。承蒙友人相助,為筆者複製了《皇明寶藏》一書之書影,且開頭所冠序文之末的確是署名「萬曆丙辰孟夏閩中林釬寔甫又題」,並且有「林釬之印」陽文印與「丙辰探花」陰文印各一方。雖然,《皇明寶藏》一書的開頭原本就有缺頁,以致「林釬」署名的這篇序並沒有開頭部份;但筆者初見此序,還是大喜過望,以為至少又發現了一篇林釬的殘文。然而,在進一步檢視這篇殘文的文句、出典等之後,筆者不得不認定:這篇殘文並非真正出於林釬手筆,乃是他人冒名代作的;而偽冒其名者,不消說是刊印《皇明寶藏》此書的書商找來的「槍手」。雖然已認其出於偽造,但在蒐輯文獻的過程中,「辨偽」也是不可輕忽的一個步驟;若是讓魚目得以混珠,不僅將為古人所笑、也將貽誤今人。因此筆者還是要花點工夫來說說這篇偽冒的序文、它「露餡」的地方何在?

               在前面提到的《中國古籍善本總目》中所載《皇明寶藏》一書的書目,其中云該書係「明林釺輯」;想來這應該是《總目》的編校者僅是看到書首序文的署名,也沒再往下瞧瞧「正文」長什麼樣子,就這麼判給係「明林釺輯」。其實,《皇明寶藏》分為〈天集〉與〈地集〉兩部份:在〈天集〉的開頭第一行云「皇明寶藏  天集  名公譚讀」、第二行則寫著:「公安袁中道小脩叄定  延陵顏季亨會通訂正」;而在〈地集〉的開頭第一行云「皇明寶藏  地集  鄉會程墨」、第二行則寫著:「公安袁中道小脩評選  延陵顏季亨會通叅定」。由正文的開頭部份,可知書商在刊印《皇明寶藏》此書時,是將「作者」標為「袁中道小脩」與「顏季亨會通」二人;「林釬」只是序文的作者。再者,這篇署名標為「林釬」的殘缺序文,在版心的部份有標為「敘二」;也就是說,原本在「林釬」的殘缺序文前面,應該還有另一篇「敘一」。只是書的開頭已缺,到底這「敘一」是署名何人,恐怕將成為千古之謎了。以下,筆者就將《皇明寶藏》書首這篇署名為「林釬」的殘缺序文錄出,再說說其問題何在。這篇缺了開頭的序文如下:

 

敗槖囊雲霧。焉能深入旁通,出其餘為制舉義。且制舉義不專恃子史為也。若專恃子史為制舉義,亦必不工。今夫玉巵,至貴也;通而無當,不可以盛酒,不若瓦甒之善注而不漏。則茲選之謁也。余曰:是則然矣。第我  國家以此取士,二百年來鎔金鑄玉,成弘而下、隆萬而上,文品大備。君家選此,既精且確,良工獨苦,寔獲我心。盍公之卋,令寶而傳之,迺珍為一家之藏乎哉?季曰:不然。余自懼如富翁好古者矣。鼎匜(鼎干),珍厥穿穴,圖籍繪障,貨彼罅裂。罄己懷資,受市魁嗤。余所集此者,將無類茲?章句之收,則穿穴也。糟粕之拾,則罅裂也。心力之玩,則罄而資。依託之售,則受若嗤。余又懼子如賣珠于市者矣,華其櫝而中亡珠。貿人以美,携歸而啟視之,則唶然嗟焉。子將使此為天下學士大夫共嗟矣!余曰:是誠有之然。然非所論君家之為此選也。用述數語為敘。

                                                                                                                                                     萬曆丙辰孟夏閩中林釬實甫又題

 

《皇明寶藏》書首偽造之林釬序文首尾

 

 

    

              在這篇序文的結尾繫年「丙辰」,即萬曆四十四年(西元1616)、也就是林釬高中探花的那一年;加上「丙辰探花」之印,更是煞有介事、易於引人入彀。然而,這篇殘缺序文中,有不少文句是有「出處」的。如果是引用、改寫某些經典古籍中的文句,那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但若「抄」到或是稍稍改寫一些同時代或年代稍早者的文句,那決然是有抄襲之嫌。而以林釬一位堂堂探花,豈有可能在為人寫書序時當文抄公、還抄這麼多?以下,筆者就將這殘缺序文中可找出「來歷」的文句列出,並與其「出處」作個對照。如下:

               敗槖囊雲霧:此處數字係摘自王衡(大學士王錫爵之子,萬曆十六年順天鄉試第一名,萬曆廿九年時會試第二、廷試第二,授翰林院編修)所撰〈《古文品外録》序〉開頭:「陳子仲醇選《古文品外録》既成,以示王子。王子曰:『余不敏,讀古人書,如隙中數鴻毛而已、持敗橐囊雲霧(從縫隙中一瞥而欲數清鴻鳥羽毛、拿著破囊想網住雲霧)而已。品内之不知,焉論外乎?』」(見王衡《緱先生集》卷之六。)

               今夫玉巵,至貴也;通而無當,不可以盛酒。不若瓦甒之善注而不漏:此處文句係節取《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原文如下:「堂谿公謂昭侯曰:『今有千金之玉巵而無當(底),可以盛水乎?』昭侯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侯曰:『可。』對曰:『夫瓦器,至賤也;不漏可以盛酒。雖有千金之玉巵,至貴而無當,漏不可盛水。則人孰注漿哉?』」

                 余自懼如富翁好古者矣。鼎匜(鼎干),珍厥穿穴,圖籍繪障,貨彼罅裂。罄己懷資,受市魁嗤。余所集此者,將無類茲?章句之收,則穿穴也。糟粕之拾,則罅裂也。心力之玩,則罄而資。依託之售,則受若嗤:此處文句襲自明人楊慎所撰〈《風雅逸篇》序〉:「有過而問者誚之曰:『子知富翁好古者乎?鼎匜(鼎干),珍厥穿穴。圖籍繪障,貨彼罅裂。罄已懐資,受市魁嗤。子所為嗜古辭者,將無類兹?吹吷之吟,則穿穴也。糟粕之拾,則罅裂也。心力之玩,則罄而資。依託之售,則受若嗤。請刋落之,其尚有盈辭。』」(見楊慎《升菴集》卷二。楊慎,大學士楊廷和之子,明武宗正德六年殿試狀元。)

                余又懼子如賣珠于市者矣,華其櫝而中亡珠。貿人以美,携歸而啟視之,則唶然嗟焉:此處文句襲自明人王維楨所撰〈《武舉錄》後序〉:「今有賣珠於市者,華其櫝而中亡珠。貿人以為美,攜歸而啓視之,則唶然嗟焉。」(見王維楨《槐野先生存笥稿》卷二。王維楨,嘉靖十四年進士。)

               ——《皇明寶藏》書首這篇殘缺序文,扣掉文末署名有二百九十四字;而經過比對,其中就有一百三十九字是出自襲用或改寫前人文句。即便把節取《韓非子.外儲說右上》的部份扣除不算,抄襲之跡仍是十分昭著。很顯然的,刊印《皇明寶藏》此書的書商找來的「槍手」,本身的肚才有限,於是只好從他人的現成作品裡摘錄一些可以用得上的文句、稍稍改寫;再設法連綴起來,拼湊成一篇文章以交差。幸而此人抄錄的來源、「原作」依然存世,否則便無從指證其偽冒了。另一點要說說的是:雖然這篇序文殘缺不全,但仍可以看出係以「對問」的形式寫成;文章中有兩個人:一個是「林釬」自己、另一個在對問之中被「林釬」稱之為「季」,兩人在談論關於編纂、出版此書的好處與壞處。序文中「敗槖囊雲霧……則茲選之謁也」以及「不然……天下學士大夫共嗟矣」等句,是出之於「季」;而「是則然矣……迺珍為一家之藏乎哉」以及「是誠有之然……用述數語為敘」,是「林釬」之語。既然在序文中出現,這位「季」當然是與此書之產生有密切關係;而以此書正文開頭所署來看,這位「季」不消說便是「公安袁中道小脩」。序文既然出於偽冒,則「正文」的部份不消說也是「出身不正」、並非出於袁中道之「叄定」及「評選」。書商之所以偽冒「林釬」之名,自是基於「探花」的名頭;而偽冒「袁中道」,當然也有其理由。「公安三袁」是明代晚期赫赫有名的三兄弟:大哥袁宗道是萬曆十四年會元、殿試二甲第一名,二哥袁宏道也於萬曆二十年成進士;而三兄弟中的「季」、袁中道在成進士之前,便與哥哥遊歷京師、廣交天下名士,也早就是響噹噹的人物。兄弟三個都是進士,在他人定會認為這一家子有什麼獨到之秘;若能一窺其登第訣竅、對科舉躍龍門必定大有裨益——書商就是把握住這種想望,進而偽冒出《皇明寶藏》這樣的「考試用書」。此書的內容,前半〈天集〉的部份「名公譚讀」,其實是彙輯大學士李廷機的〈正文體議〉與其他「名公」等人關於科舉制藝論述的文章,可說是「理論篇」;而〈地集〉的「鄉會程墨」則是迻錄王鏊、顧憲成等知名人士在科舉考試中的答卷,「範例篇」是也。只要有留心這方面的文獻並蒐輯之,任何一個書商都能拼湊出一本《皇明寶藏》;而要在科舉用書充斥市面、競爭銷路的時代締造銷售佳績,自然就得乞靈於「名公」的知名度。有的書商有本事去與「名公」接洽、不惜砸重本;但也有書商錢怎麼賺來的都行、「手法」如何在所不顧,反正能騙到「盤子」回本就行……。關於《皇明寶藏》此書偽冒「林釬」寫序之事,筆者就言止於此;叨絮如許,希望日後蒐輯林釬佚文(或是蒐輯任一名人佚文)者,不致為古之商賈所愚。

              介紹過這一真一假的兩篇書序,接下來筆者所要介紹的,是林釬為一位同事的友人之父祝壽所寫的壽序。話說從頭:筆者先來簡介一下這位引介林釬為人寫壽序的同事。林釬在成進士之初,即授官翰林院編修一職;而在翰林院中有位馬之騏(河南南陽府新野縣人),他是在萬曆三十八年的殿試中考得一甲第二名(榜眼),隨即也獲授官翰林院編修,故而他是林釬之前輩、「學長」。馬之騏於天啟間由編修陞為右春坊右中允(正六品),但因考察評價不佳被降為湖廣布政使司理問所副理問(從七品);之後馬之騏又漸次陞官,於天啟六年二月間由尚寶司司丞(正六品)陞轉為北京國子監司業(正六品),隨即又被陞為左春坊左諭德(從五品)兼翰林院侍讀(正六品),仍管司業事並署掌國子監印信。天啟六年七月,馬之騏被陞為北京國子監祭酒(從四品);進而於天啟七年二月被陞為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林釬則是於天啟七年正月間,由南京國子監司業被陞為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管北京國子監司業事;接下了馬之騏的位子)。天啟七年十一月,在權閹魏忠賢垮台、崇禎即位之後,馬之騏又被陞為禮部右侍郎(正三品)、協理詹事府事。但馬之騏在天啟年間原遭貶謫外放,卻能不旋踵又回鍋當「京官」且快速晉陞,這其間自是有走了某些門路。崇禎二年三月十一日,刑科給事中佘昌祚上疏糾舉京官考察中未被揭發的諸多官員劣行,其中便包括了馬之騏勾結魏忠賢閹黨、傾陷正人之事。兩天後,朝廷便將馬之騏調南京別用;不到半年,馬之騏即卒於同年八月十日。馬之騏原本在科舉中取得傲人成績、有大好前程,卻因不能守身持正、取媚於奸宄,最終卒時惡名難洗,實是可嘆。

              其次:林釬會撰此壽序的另一位「關係人」、最初的請託者,係河南歸德府永城縣人李支揚。綜合《萬曆三十五年丁未科進士履歷便覽》的資料,以及清代康熙、光緒間所修《永城縣志》、《重修永城縣志》為其所立傳,還有《兗州府曹縣志》卷之十〈名宦志〉部份所載,其人生平大致如下:李支揚,字公遠,別號澮陽,於萬曆三十一年成舉人、三十五年成進士。李支揚登第後,初授山東兗州府曹縣知縣。曹縣與其家鄉永城相去僅二百里,李支揚為避免人情請託干擾,竟「畫河(黃河)為域,嚴杜鄉親」。在任期間,李支揚捐俸修繕學宮、留意課士,並於各里設社學,以使農民俊秀子弟也能得到教育。李支揚又定輸納之制,嚴防胥吏藉徵賦作弊中飽。當曹縣收成不好,饑荒到發生人相食慘劇時,李支揚煮粥賑饑,保住數萬百姓生命。鄰近曹縣之定陶、濮州等處多盜匪,侵入曹縣,李支揚堅壁清野並直搗巢穴,使縣內不受賊害。因曹縣濱臨黃河,每年都得出民伕應役拉縴;李支揚向上級力爭,免除百姓服役,改為招募人力。當秋季連日大雨,曹縣百姓又得被召去修築河堤,影響收割;李支揚認為「河非農夫可禦」,下令革除農夫修堤。為防饑饉再至,李支揚倣古代常平倉作法,勸民積貯;五年間得穀數萬斛,成果斐然。因李支揚在當地建樹頗多,曹縣百姓為其立生祠祀之。萬曆四十年時,李支揚還曾擔任山東鄉試的閱卷工作,發掘人才。之後李支揚赴京入覲,於萬曆四十一年被擢為兵部武選司主事。在兵部期間,李支揚見到天下承平日久,高階武官多出紈袴子弟,以賄賂固位而廢弛武備感到憂心,因而曾向兵部尚書建議:欲遴選邊境守軍中具韜略技勇者,以替換沒本事的武官,並且要杜絕勳戚請託尸居高位的情形。嗣後李支揚於萬曆四十五年被擢為兵部武選司郎中,本可獲朝廷大用,但卻遭逢其父李楫亡故;李支揚隨即奔喪返鄉,然行抵山東濟寧州時因哭父哀痛而中痰疾,亦隨其父而逝,年僅五十七歲。

                再者:林釬撰作壽序所致賀的李支揚之父李楫,他在家鄉方志中也是位有立傳的人物。據清光緒二十九年《重修永城縣志》卷二十一〈人物志.孝友〉所載:「李楫,字伯濟,號見雲。性仁孝,自兒時侍父母側,未嘗有忤色。及長,先意承順。遇鮮脆,父母未嘗,不敢食。弱冠,苦志為學。及先人相繼去世,弟槃尚在襁褓,乃棄舉子業,拮据經營振門望。居喪泣血,幾滅性(喪命)。伯儒野(筆者按,據康熙間《永城縣志》卷之六〈人物.五老〉部份載:李良知,字致卿,別號儒野。)贈詩,有『雞骨支床亦可哀』之句。遣兩女弟及為弟婚聘。甥有蚤孤家落者,為婚嫁教訓之,俾成立。與弟同居五十年,毫無私意。從弟如楠、如皙,皆以高第居顯官。公獨恥矜門閥,以清節素風自高。與人交,無所偽飾,揚善隱惡。人比之王彥方(筆者按:東漢時人王烈,字彥方,曾師事陳寔,以義行德性著稱。)。邑人曹某逋官稅,以田三百畝求售;公計所逋與之,焚其券。以子貴,封如其官。時大學士同安林釬、編修馬之騏為之贈序傳其事。祀忠義。(筆者按:《重修永城縣志》在此的最後一句恐是衍文,因為李楫明明是被列於〈人物志.孝友〉,也未見其傳中有提到他保鄉衛國之類的事蹟,怎會是「祀忠義」?)」另外,《重修永城縣志》卷二十四〈人物志.封贈〉部份,亦有記載李楫因李支揚而獲贈官:「李楫。以子支陽(字誤,應為「揚」)貴,贈奉直大夫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妻張氏,封宜人。」

               介紹過林釬為之作此序的三位相關人物,筆者再來說說自己關於此序來由的看法。前面已述過:林釬在登第後是於翰林院擔任編修,而李支揚是在兵部任職;且一人來自福建、一人來自河南,兩者登第年份又有落差,乍看是沒有什麽交集。而能於其間牽上線、拉林釬也來為李楫作壽序的關鍵人物,就是馬之騏了。馬之騏雖也比李支揚晚一科登第,但兩人都來自河南;同鄉關係在舊時,乃是為宦者人際間的重中之重。前面《重修永城縣志》的李楫傳記中也提到:除了林釬之外,馬之騏也為李楫作壽而寫了贈序。而在康熙間所修《永城縣志》卷之七〈藝文〉部份所載馬之騏〈贈李封公序〉,開頭便言:「余舉南宮(登進士第),與公遠(李支揚字)為同門兄弟,朝夕晤言耳。」在此,馬之騏當是指自己與李支揚參加會試時,是獲得同一位同考官薦取其卷,因而成了「同門兄弟」。因有這同鄉與「同門兄弟」的關係,被擢入京於兵部任職後的李支揚,在尋覓能文者來為其父作壽寫序時,諒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馬之騏。而林釬為李楫所作壽序,開頭則云:「丙辰春,余挾策抵燕,得謁李先生(謂李支揚),不啻坐春風而飲醇醪也。」林釬登第後進了翰林院當編修、成為馬之騏的「學弟」;則其會結識李支揚,可想見是出自馬之騏的介紹──或許馬之騏在介紹林釬與李支揚相識時、就已經抱著拉他也來湊一腳的想法了:因為依林釬壽序中所述,在得謁李支揚後,「越月餘」,便有一位「客」從李支揚的家鄉永城縣來京;而隨後這位「客」與林釬對談間說起的李楫行述,就變成了林釬的這篇賀序。事情的先後銜接緊湊,就像安排好了似地。李支揚為了給父親作壽添光彩,或許在林釬、馬之騏以外,還曾找過其他官宦抑或知名文人來共襄此舉;但於今筆者所知見的,就只有林釬、馬之騏兩人所作序文。但就算當年只有這兩人為之下筆,這面子也已經不小了:馬之騏是「榜眼」、林釬是「探花」;兩人又都是現任的翰林院編修、當今「聖上」跟前的文學侍從之臣。能有如此來頭者所撰文章,諒必是李楫壽筵上最顯眼的賀禮。又:雖然林釬這篇壽序的內容,看起來是由他與一位「客」之間的對答所組成;但當年現實中是否真的有過這麼一位來客?未必然也。這篇壽序很可能是「設問」、自問自答;林釬在其中所道及李楫的種種德行,來源有可能是馬之騏、但也說不定就是李支揚對其父的描述。虛擬出一位「客」來進行對答,古來文章中並不少見;多了一位「他者」,文章中所敘述的某人美德懿行,便有了一個以上的「證人」。就像繪畫、素描時的陰影,增添「立體感」、更具真實性是也。

             ──由於林釬所寫的這篇文章乃是「壽序」,筆者也就順帶提一下李楫、李支揚父子的歲數。在《萬曆三十五年進士登科錄》關於李支揚的家屬資料中,於「父楫」之下有小字註曰:「壽官」。所謂「壽官」,係明代賜予老人冠帶與絹綿米肉等物資的制度;但這並非有固定間隔實行的常規恩典,僅於皇帝有頒下恩詔時才會賜予。該制度在明代起自明英宗天順二年以後,到明末為止一共也只有賜予十九次;歷次賜予「壽官」的達標歲數不一,自百歲、九十歲、八十歲、七十歲皆有之。以李楫的生存年代覈之,他獲得「壽官」恩賜應該是在萬曆三十四年,而那一年能獲賜的歲數條件最低是滿七十歲。由此可知:李楫在萬曆三十四年(1606)時至少就該有七十歲了。據《萬曆三十五年丁未科進士履歷便覽》,李支揚於萬曆四十五年(1617)時遭逢父喪,可知李楫去世時至少也在八十一歲以上。而關於李支揚,他的歲數就有「官年」與「實年」的不同了。在《萬曆三十五年進士登科錄》中是記載,李支揚登科時「年三十五」;若依此計算,則李支揚於萬曆四十五年卒時應該是四十五歲。可是,《永城縣志》、《重修永城縣志》為李支揚所立傳中,都稱他卒時「年五十七」,算起來竟然與「官方資料」差了足有十二歲。會有如此落差,係源於古代士人參與科舉考試時,若是年紀已偏大者,在填報資料時便會有給自己減些歲數的情形;這種情形早自宋代便已有之,下至明、清仍屢見不鮮。會有這樣填報不實資料的情形,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想在「仕途」上多走幾年罷了。

              由其曾任知縣的曹縣地區方志將其列為「名宦」來看,雖然李支揚出仕之時已近半百,但他可沒有暮氣沉沉;其擔任知縣時面對種種困難,勇於任事、興利除弊,確乎不枉為一「父母官」。林釬為其父寫壽序,雖然不免是人情交際,但這是與良宦賢人結個善緣。而在沒有自身詩文集存世的林釬這方面來說,因了為李楫寫壽序,後人乃得以多見到他的一篇文章,又何嘗不是美事?以下,筆者就將康熙間所修《永城縣志》卷之七〈藝文〉部份所載林釬之作〈壽封公伯濟李君序〉一文錄出。雖然其中有數字因原書印刷不佳而闕損難辨,但無礙於大體的理解(筆者按:康熙間所修《永城縣志》有收入林釬與馬之騏為李楫所作壽序,但光緒間所修《永城縣志》僅存馬之騏所作者,沒有收入林釬之作)。又:《永城縣志》原書在這篇壽序開頭的林釬署名之上雖冠以「大學士」,但這已屬後來之事;在作此壽序時,林釬猶是翰林院編修。林釬所作這篇壽序如下:

                   壽封公伯濟李君序           大學士  林釬  同安人

           丙辰春,余挾策抵燕,得謁李先生,不啻坐春風而飲醇醪也。越月餘,有客從太邱來者,余嘖嘖談先生不置。客曰:「蘭本麟定,發祥自遠。子未見其大封君耶?醇心篤行,不能以齒頰數。其事母孝、待弟友,里人莫不食德飲和。懿行芳踪,千古無兩。」請盡詳其梗槩焉。「曩封君偕其仲、季同習舉子業,三鳳矯矯,無從別其雌雄也。仲、季相繼掇巍科,趾轄填門,冠葢相望。封君怡淡自若,淨几焚香,遊心百家,戶外不及窺其半履。」余竊嘆:「人世榮赫繁華,未嘗吝有德;即不亟取,造物亦有以待。今先生果膺帝眷而奉恩綸,雖欲為曩時布衣不得矣。即醉醇擊鮮,稍稍餙縉紳簪裾,人亦不以為奢。然封君幽貞雅韻,獨有以異人。當先生尹曹時,百里歡迎,三請,封翁始渡河。匪厭華腴,固自有其樂耳。一局棋枰,半軒圖卷,陶陶永日;其視富貴黃粱,鍾鼎蕉鹿,奚足以攖其胸乎?夫釣嚴臺、嘯蘇門,嘗以為千載偉人;乃今于封君再覩焉。竹節高而彌勁,□□久而益蒼,其當求之安期羨門中乎?」客曰:「封君□□七十有五,丰神粹盎,貌類嬰兒。著屐登山,鳴鏕□□,若鶴度皐峰而雲移八表也。」余從客語:「客是固足以壽封君,而封君之所為壽則不止此。夫今之烹鉛汞而習屯蒙者,亦能蟬脫塵(土盍)、內視黃庭,以稀長年住景,究竟不離黃冠。即列名瑤圃,不足為人世羽儀。若所稱孝友溫和,此則標表之所係、百福之所宗;豈苐老氏致柔、莊生物外,為藐姑射之綽約已哉!且先生以色笑為桃觴、崇(犭失)為彩衣、綸音為籌屋;南極星輝、嵩華岳峙,八千歲以為春秋,寧有艾哉!」客為解頤。爰書以為封君壽。

               ──本篇部份詞語、出典,略釋於下:

             丙辰春,余挾策抵燕:丙辰,萬曆四十四年(西元1616)。挾策,典出漢代取士所用「射策」與「對策」兩種方式。在《漢書.蕭望之傳》中有「望之以射策甲科為郎」一語,顏師古註曰:「射策者,謂為難問疑義書之於策,量其大小署為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顯。有欲射者,隨其所取得而釋之,以知優劣。射之,言投射也。對策者,顯問以政事經義,令各對之,而觀其文辭定高下也。」到了明代的科舉考試,在通過鄉試、會試後,最終的廷試(殿試),名義上是由皇帝「臨軒發策」出考題,受試士子就策問內容作答而定高下。林釬自謂「挾策抵燕」,即概言其到北京參加會試以至殿試的經過。燕,河北省之簡稱,在此指北京城。

            得謁李先生,不啻坐春風而飲醇醪也:啻,但;不啻,不止、何止之意。醇醪,醲厚之酒。林釬謂李支揚待人和煦,使與其相處者如沐春風,又陶醉如飲醇酒。宋晁公遡〈上運使小簡〉:「坐使列郡之民熙熙然,如舞春風而飲醇酎。」又宋許綸〈次徐漕韻賀留守劉觀文禱雪感應〉詩:「曉起清愁無復有,如在春風飲醇酒。」

              有客從太邱來者:太邱,即李支揚家鄉永城縣。據清人厲荃所輯《事物異名錄》卷四〈郡邑部上.河南〉部份載:「永城(小字註:東漢太邱)。」

             蘭本麟定,發祥自遠:蘭本,出《晏子春秋》內篇雜上〈曾子將行晏子送之而贈以善言〉之語:「今夫蘭本,三年而成。」麟定,出《詩經.周南.麟之趾》:「麟之定(額),振振公姓,吁嗟麟兮!」;但在此林釬之意應是謂「麟趾」,喻子孫之多賢。蘭本需三年而成,優秀子孫亦賴其家薰陶方能成材,如同李支揚受其父教誨影響;故云「發祥自遠」,其來有自。

                 大封君:謂李支揚之父李楫。

               不能以齒頰數:無法以言語道盡。

里人莫不食德飲和:食德,出《周易.訟卦》之爻辭與象傳:「六三,食舊德。貞厲終吉,或從王事,无成。」、「象曰:食舊德,從上吉也。」飲和,出《莊子.則陽》首段中王果對則陽描述聖人之語:「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能與眾同樂而不失自己的本性);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竝立而使人化。」句謂,李楫之鄰里,都曾蒙受其施惠,或是被其和煦待人而感化遷善。

請盡詳其梗槩焉:此為林釬對太邱來客之語;請對方將李楫之懿德品行加以描述。

              曩封君偕其仲、季同習舉子業,三鳳矯矯,無從別其雌雄也:在此林釬提到李楫之「仲、季」,即前文李楫傳中提到的其從弟「如楠、如皙」二人;但當地志書則載二人之名為「李楠」與「李皙」。據清光緒二十九年《重修永城縣志》卷十二〈選舉表〉所載,李楠於隆慶四年(1570)成舉人、萬曆十四年(1586)成進士;李皙則於萬曆十三年(1585)成舉人、萬曆十七年(1589)成進士。至於二人生平,在《重修永城縣志》卷十八〈人物志.仕蹟〉皆有立傳。李楠,字伯南,其祖父李琛官至巴州同知、其父李良知係武學教授。李楠生於嘉靖壬寅年(廿一年,西元1542),成進士後初為松江府推官,歷浙江道監察御史、巡按陜西茶馬、浙江巡按、順天巡按等職,卒於萬曆三十五年三月,享年六十六歲。李皙,字仲白,一字叔明,成進士後初任廬州推官,擢南京戶部主事,在任內卒於滁州。句謂:李楫早年與李楠、李皙都在攻書準備科舉考試時,三人的表現原本是在伯仲之間,難分軒輊。

               仲、季相繼掇巍科,趾轄填門,冠葢相望:趾,謂措(錯)趾;涉足、登門之意。轄,古代馬車車軸兩端之插銷(鍵),用以固定車輪;此指馬車。冠葢,謂仕宦者之冠服車蓋。句謂李楫的堂兄弟李楠、李皙相繼成了舉人、進士之後,其家不時有官宦顯貴賓客登門造訪,熱鬧非凡。

               即醉醇擊鮮,稍稍餙縉紳簪裾,人亦不以為奢:擊鮮,《漢書.陸賈傳》中有「數擊鮮」一語,顏師古註曰:「鮮,謂新殺之肉也。」句謂:李楫成了「封翁」之後,就算喝喝好酒、屠牛宰羊打打牙祭、像縉紳一樣講究衣著,也不會有人認為他是奢侈擺排場才是。

             其視富貴黃粱,鍾鼎蕉鹿,奚足以攖其胸乎:黃粱,指唐人沈既濟《枕中記》,敘述盧生在邯鄲旅店用呂翁所贈青瓷枕入睡,夢中娶了名門妻、中進士,官至宰相;一度遭陷害流放後又重獲榮華,最後兒孫滿堂卒於自家,一生富貴壽考。但盧生一覺醒來,旅店主人灶上的黃粱飯還沒煮熟,方知自己恍如真實經歷的一切,竟只是短暫一夢。鍾鼎,鐘鳴鼎食之省言,謂富貴之家。蕉鹿,用《列子.周穆王》所載故事:鄭國有個樵夫去野外砍柴時打死了一頭鹿,怕被人瞧見,便將鹿屍藏在枯水的池塘裡並用蕉葉蓋著。但隨後此人卻把藏鹿的地點忘了,進而以為自己獲鹿之事僅是一夢,在回家的路上還叨唸著此事。而他的自言自語被個路人聽見,便依其所述而找到死鹿且拿回家。詎料當晚樵夫作夢,竟清楚夢到自己藏鹿的地點、還有撿走鹿屍的人長相。第二天一早樵夫便又出門,找到了撿走鹿屍的人,便為了鹿屍的所有權與對方爭執起來,鬧到士師那裡要求裁決,把士師也搞得一頭霧水,只得教兩造將鹿平分了事。故事喻人生有如夢幻,得失無常。奚,何。攖,擾亂或迫近、觸動之意。句謂:李楫將人間富貴視之若夢,世間得失均不能觸動擾亂其心。

             夫釣嚴臺、嘯蘇門,嘗以為千載偉人;乃今于封君再覩焉:釣嚴臺,指東漢初高士嚴光,早年與光武帝劉秀曾是同學;劉秀得天下後,欲徵嚴光出仕,但嚴光辭而不就,於富春江垂釣自給,卒後其垂釣處被稱為「嚴子陵釣台」。嘯蘇門,出《晉書.阮籍傳》:阮籍曾於蘇門山遇見隱士孫登,想與其談論往古及栖神導氣之術,但孫登都不回應。阮籍氣悶,於是長嘯而退。但當阮籍下山到半途,卻聽到孫登發出的嘯聲響徹巖谷,清嘹若鸞鳳之音。阮籍方知自己的修為與孫登比起來差得遠,歸家後便寫了〈大人先生傳〉,闡述真正的高人與世俗所謂君子的差別。林釬謂:自己曾以為像嚴光、孫登那般的高人,是千年方得一現;不料於今在李楫身上得見古人。

              竹節高而彌勁,□□久而益蒼:此處康熙本《永城縣志》有兩字已模糊無法辨識,但藉古人詩文對比,仍可揣摩出係何字詞。按宋人楊萬里〈餞洪帥張伯子華學尚書移鎮京口〉詩中有「松心竹節爭老蒼」之句(見《誠齋集》卷第四十);此外范成大〈送通守林彥強寺丞還朝〉詩,亦有「竹節松心故凜然」之句(見《石湖居士詩集》卷六)。可知「松心」常與「竹節」相對,林釬此句當係「松心久而益蒼」。

              其當求之安期、羨門中乎:安期,謂安期生,仙人名。《史記.孝武本紀》載,方士李少君曾告訴武帝:「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食臣棗,大如瓜。安期生僊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羨門,亦指仙人。《漢書.郊祀志第五上》載,秦始皇東游期間,「行禮祠名山川及八神,求僊人羨門之屬」;應劭註曰:「羨門,名子高,古仙人也。」句謂:像李楫這般出世的高人,應是屬於仙人之流吧。

               封君□□七十有五:此處康熙本《永城縣志》有兩字模糊無法辨識,但當是與年紀有關;筆者揣測或許是「春秋」。

               丰神粹盎,貌類嬰兒:丰神,即風神;謂人之風采。粹盎,當作「睟盎」,出《孟子.盡心上》:「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句謂李楫雖已高齡但仍精神健旺,神采熠熠,臉色紅潤且皮膚光滑若嬰兒。

              著屐登山,鳴鏕□□:著屐登山,出《南史.謝靈運傳》;謝靈運喜好登山,「登躡常着木屐,上山則去其前齒,下山去其後齒。」此處「鳴鏕」字誤,應作「鳴鑣」,即馬銜鐵(其凸出馬口之兩端繫有鑾鈴,能發響聲)。康熙本《永城縣志》於「鳴鑣」之下雖有兩字模糊不可辨,但可揣知四字合之當謂騎馬出遊。句謂李楫雖已是高齡,但還能登山騎馬,可知其身體健旺。

               若鶴度皐峰而雲移八表也:形容行動迅捷。皐,同高。八表,即八荒、八方(四方四隅)之外;謂極遠之地。

               余從客語:客是固足以壽封君,而封君之所為壽則不止此:余,林釬自稱。從,隨、順之意。林釬接續太邱來客的話,說對方這番話雖是足以祝賀李楫之壽誕,然而李楫之所以能享高壽的原因,不僅止於來客已說的這些。

              夫今之烹鉛汞而習屯蒙者,亦能蟬脫塵(土盍)、內視黃庭,以稀長年住景,究竟不離黃冠:烹鉛汞,指鍊丹術。屯、蒙,卦名。《周易》之排列,開頭為乾、坤二卦,接著便是屯、蒙二卦;在此泛指道家之術。蟬脫,謂道家屍解成仙,如蟬蛻遺留軀殼而羽化。塵(土盍),康熙本《永城縣志》此處一字左半為「土」、右半為「盍」,但筆者遍查不得有如此寫法之異體字;以意揣之,林釬原本可能寫的是「壒」字,但《永城縣志》修志者迻錄刊刻時少了艸字頭。「壒」,亦為塵埃之意。內視,道家靜修煉氣之法。黃庭,《雲笈七籤》云:「黃者,中央之色也,庭者,四方之中也;指腦中、心中、脾中,故曰黃庭。」長年,謂延年長壽。住景,謂駐顏不老。句謂:在林釬那個時代修鍊道術者,雖自稱可達到種種神異不凡之境,能脫離塵世、駐顏有術且長生不老;但說穿了依然是道教體系中的一員(言下之意:即便成仙,也只是個初步的小仙;而天上還有諸多早已修鍊有成的大仙神聖等等。勉力成了小仙,頂上倒有更多更高的上司來管束。《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在凡間花果山當大王,上了天就只能當弼馬溫或看管蟠桃園;還不如不受拘羈,得個自在逍遙。)

               即列名瑤圃,不足為人世羽儀:瑤圃,出《楚辭.涉江》:「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謂仙人所居園囿。羽儀,出《周易.漸卦》之爻辭:「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謂可貴、可法者。句謂:修習道術者,即便超脫肉體凡胎,名列仙班,也只是成就了自身而與他人福祉無關,不足為取法。

               若所稱孝友溫和,此則標表之所係、百福之所宗:標表,標幟;引申為楷模、典範之意。宗,本。句謂李楫為人所稱道之孝友溫和等德行,足為人間之典範,也是納致各種福份的根本。

              豈苐老氏致柔、莊生物外,為藐姑射之綽約已哉:此處開頭「豈苐」兩字頗費解。按前文云「若所稱孝友溫和,此則標表之所係、百福之所宗」,則下文當言「豈只……已哉」,句義方能銜接。但此處「豈苐」當為「豈弟」之意,典出《詩經.大雅.泂酌》之句「豈弟君子,民之父母」;後世則多將「豈弟」寫作「愷悌」,意謂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筆者對此處「豈苐」兩字頗覺突兀不諧,有可能是康熙本《永城縣志》迻錄林釬此文時有錯字、抑或闕文;但因已無其他文獻可供對勘,於此只能姑置不再論。老氏致柔,《老子》中強調「柔」,故有「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柔弱勝剛強」、「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守柔曰強」、「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等句。莊生物外,《莊子》講超然物外,一死生、齊彭殤,打破俗觀定見而得逍遙自在。藐姑射之綽約,出《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句謂:李楫以溫和守柔、寡欲清淡處世,到耄耊之年猶然丰神粹盎、貌類嬰兒,而且精神健旺行動自如;猶有進者,與效法老莊致柔物外以求長生者相比,李楫還是人間德行的標表、更享有帝眷恩綸,遠勝傳說中虛無飄渺的仙人多矣。

               先生以色笑為桃觴:先生,指李支揚。色笑,和顏悅色之謂。《論語.為政》載,子夏曾問孔子孝道,而孔子答曰:「色難(子女要以和顏悅色事親非易事)」。 桃觴,謂祝壽之酒席。句謂李支揚能和顏悅色事親,以孝道為其父祝壽。

               崇(犭失)為彩衣:原書此處一字左半為「犭」、右半為「失」;但筆者遍查各種字典,不見有此一字。按《康熙字典.備考.巳集.牛部》載有一字,左半為「牜」、右半為「失」,其下註云《篇海類編》有載該字音為「秩」。筆者認為:這大概是康熙本《永城縣志》在迻錄林釬此文時欲用古文奇字,但卻不小心寫錯了部首以致(也有可能是林釬之文章原即有誤字)。「崇秩」指李楫受封之員外郎官銜(從五品),「彩衣」即指老萊子娛親故事;謂李支揚為其父掙得誥命以娛親。

               綸音為籌屋:綸音,謂聖旨。典出《禮記.緇衣》所載孔子有「王言如絲,其出如綸」之語。此指李楫所獲封官誥命。籌屋,成語有「海屋添籌」或「海屋添壽」,係祝人長壽之語,典出蘇軾所撰《東坡志林》卷七所載故事:「嘗有三老人相遇,或問之年(彼此問起年紀多大)。一人曰:『吾年不可記,但憶少年時與盤古有舊。』一人曰:『海水變桑田時,吾輙下一籌;爾來吾籌已滿十間屋。』一人曰:『吾所食蟠桃,棄其核於崑崙山之下,今已與崑崙齊矣。』以予觀之,三子者,與蜉蝣朝菌何以異哉。」句謂李支揚以皇恩誥命充作為李楫祝壽之禮物(此誥命將是李楫計算歲數時,屋中所存之「一籌」)。

               南極星輝:《史記.孝武本紀》載,漢武帝拜祝祠泰一,其饗贊有「壽星仍出」一語,司馬貞《史記索隱》註曰:「壽星,南極老人星也。」南極星輝,即壽星閃耀之謂,喻壽算方長。

             嵩華:即喻「萬歲」之意。明人劉三吾〈代茶陵衛譔謝恩表〉,其末句為「敬申嵩華之呼」(見劉三吾《坦齋文集》卷下)。嵩華之呼,典出《漢書.武帝紀》,武帝之詔書中有云,他親自登上嵩高山去向山神廟致禮時,隨行的御史官屬吏卒等等,都稱有聽到山上傳來三次呼喊「萬歲」之聲。武帝認為是這山神對自己的回應答禮,便下令在山上增建了太室祠、禁伐山上草木,還指定山下三百戶人家來維護此祠。嗣後「呼嵩」即成為「喊萬歲」之代稱。

                岳峙:岳,同嶽。嶽峙,如山嶽般聳立不移。喻李楫之壽算穩固如山。

八千歲以為春秋:典出《莊子.逍遙遊》:「上古有大椿(樹)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寧有艾哉:寧,何、豈也。艾,止、絕之意。喻李楫之年壽可無限期。

                 客為解頤:解頤,開口而笑。對問之「客」因林釬的答語而喜笑。

                 爰書以為封君壽:林釬謂將以上與「客」之間對答寫下來,作為給李楫祝壽的壽序。

(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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