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拾玖──關於林釬.之二(下)
羅元信
(接中篇)
……介紹過上面這兩真一假的林釬序文,下面筆者再列出由明人文獻中檢得的一些關於林釬的資料,姑作為其行跡的補充參考。有些雖僅是零星片語,但在林釬本人手筆罕存的情形下,能有時人的載記見證,即便是竹頭木屑也彌足珍貴。以下筆者便依時序先後,將這些文獻逐一列出:
──在萬曆四十四年殿試中,林釬是
在賀逢聖去世後,其所遺諸體文章被收輯為《賀文忠公集》。雖然是同榜同甲,可惜賀逢聖的遺文中,並沒有特為林釬所寫者;不過,有篇文章中還是有提到了林釬一句。在《賀文忠公集》卷四,有一篇〈明故右春坊右中允劉君墓志銘〉,這是為了天啟二年會試會元劉必達所寫的。因此文中僅一句提及林釬,筆者就不將之全般照錄,只述其大概。一般而言,墓志銘的撰寫者多會自開頭便敘述自己與「傳主」的淵源關係;但賀逢聖此文,入手卻是先由天啟二年時的會試說起:「熹宗哲皇帝壬戌(1622)春,會試天下士。逢聖承乏『易』三房。」因舊時科舉考試應試者眾多,故閱卷工作是由分派給多數「同考官」進行;同考官依五經(易、書、詩、禮、春秋)區分為數目不一之「房」,每位「房官」由自己被分配到的試卷中揀擇出佳卷、加上批語,再推薦給主考官去決定是否上榜以及名次。依賀逢聖所記,揭曉成績的日子定於二月廿五日;當時「各房呈卷,主者或十卷,或八卷,少亦六、七卷」,但獨獨賀逢聖自己僅揀出三卷,而且還沒加上詳細批語。賀逢聖所揀薦的三卷,其中便有劉必達的卷子。不料試卷呈上之後,副主考朱國祚(時為武英殿大學士)十分讚賞劉必達的答卷,並催促賀逢聖加上細批。到了廿三日夜間,正主考何宗彥(亦為武英殿大學士)又在劉必達的卷子上加注曰「可為天下式」。於是同考官們議論紛紛,說賀逢聖所薦的卷子將成為會元了。所揀薦者成為「第一人」,這可說是擔任同考官者的最大心願;不消說賀逢聖心中欣喜,但他仍十分自持。據他所記:「次早拆卷,余與林鶴胎年兄,安心孫(遜)處後輩之分,絕不他起一念。」自己眼看將成為會元之「座師」,但賀逢聖並沒讓心裡的高興流露於言表,只是照樣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依賀逢聖所記,林釬也是同考官之一;而由林釬與他同樣「安心孫(遜)處後輩之分」一語來看,似乎林釬所揀薦的卷子中,也有同樣獲副主考或正主考官賞識、且名次居前者。不過因兩人在諸多主考官之中還是屬資歷淺的「後輩」,因此都很本分,不在「前輩」們的面前稍露自滿。可惜賀逢聖此文中僅此一句提到林釬,沒多提林釬在那年會試中薦拔了何人。賀逢聖此文以下續述:之後會試結果公布,劉必達果真是會元;嗣後殿試,又成為
──在《金門志》的林釬傳記中,曾簡單載其成探花後「授翰林院編修,歷國子監司業,遷國子監祭酒」;因其傳下文接著敘述監生陸萬齡欲為權閹魏忠賢立生祠的事件,是發生在北京國子監,故易使人誤以為:林釬是在擔任「祭酒」時碰上了諂媚權閹的不肖監生。其實,根據相關史料所載,林釬因反對為魏忠賢建祠而去職時,其官職還只是北京國子監的「司業(副校長)」;其當上北京國子監「祭酒(校長)」時,已是在魏忠賢垮台、崇禎即位之後的事了(詳見本站「〈林祭酒拂衣帝里〉──關於『林釬罷官』的史實、人物與文學作品」)。《金門志》的林釬傳記文字簡略(也可能是闕漏),會使人忽略了一點:林釬在成為北京國子監司業、祭酒之前,他還出任過南京國子監司業。
關於林釬是在何時被任命為南京國子監司業,在《明熹宗實錄》天啟六年二月廿六日,曾有記曰:「陞左諭德蕭命官為少詹事,管理清黃。司經局洗馬管國子監司業事賀逢聖、左中允管南京國子監司業事林釬,各回坊局管事。」既然有「各回坊局管事」之命,可知其任命是在更早之前就已下達。關於明代的南京國子監,於嘉靖間來任祭酒之黃佐曾纂修了《南雍志》;嗣後於天啟五年來任祭酒之李孫宸,又接下前任黃儒炳所留書稿、繼而修成《續南雍志》。兩者對南京國子監的官吏更迭均有記載。在李孫宸《續南雍志》卷之九〈事紀新續〉中,天啟四年末的部份有記:「十二月,以編修林釬為司業。」這應該就是當時朝廷發布任命的時間;但林釬遲遲沒有赴任,直到《續南雍志》卷之九〈事紀新續〉的最後一行才又見有記曰:「丙寅天啟六年正月丁巳,司業林釬蒞任。」在《續南雍志》卷之十〈職官本末〉部份,對於歷任祭酒、司業的到任與去職時間均有記載;關於林釬,《續南雍志》對其載云:「林釬。實甫。福建同安籍龍溪人,萬曆丙辰進士第三人。天啟四年十二月,以翰林院編修陞任。五年十二月到任。」至於後來林釬調回北京國子監,《明熹宗實錄》天啟七年正月廿八日有記曰:「陞左中允林釬為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管國子監司業事。」要之,林釬在南京國子監司業任上大約就一整年的時間。而也就是續成《續南雍志》的這位李孫宸,他所著的《建霞樓詩集》中,有三首詩作是敘述其與林釬、以及當時的南京禮部右侍郎林欲楫同遊南京寺院的雅事。以下筆者就先來介紹與林釬同遊的這兩位,再列出這三首詩作。
按:李孫宸,字伯襄,香山縣小欖鎮人。萬曆四十年(西元1612)鄕試第二、四十一年成進士。李孫宸登第後初授翰林院庶吉士,萬曆四十三年(西元1615)予告還里,處理先人墓葬。其間曾登羅浮、西樵諸山,與樵夫牧童狎處,並於遊歷所至賦詩誌記。明光宗泰昌元年(西元1620)秋,李孫宸銷假入京,直起居注,旋掌内書堂(宮中教授小宦官讀書之處);但李孫宸不欲與宦官有牽扯,於是求改掌誥敕。天啟二年時,李孫宸也參與會試閱卷,據載其亦「得人稱盛」。天啟二年十月,李孫宸奉命冊封藩府,事畢後得假返鄉。至天啟五年春,李孫宸赴京銷假,但在半途便獲擢為南京國子監祭酒的新命,旋即上任。天啟六年春,李孫宸晉詹事府侍讀學士,教習庶吉士;天啟七年正月又晉為南禮部右侍郎,兼管禮、户部兩尚書事。當時曾有宦官矯旨,命禮部為魏忠賢生祠豎祠額,但李孫宸竟阻之,遂不果行。崇禎初,李孫宸晉禮部左侍郎、掌翰林院察典,既而參與經筵、充日講官。崇禎二年時通州、薊州、遵化等地遭清軍攻陷,京師戒嚴。李孫宸忠上方略七事,並與閩、粤同官京師者守德勝門,立誓願以身殉國。既而李孫宸上疏捐俸薪簪珥(除了自己的薪水,還將妻子的首飾也拿出來),作為守城置器與犒賞軍士之用。次年清軍退去,李孫宸才又回部理事。崇禎四年底,李孫宸晉為南京禮部尙書;至崇禎七年秋,三度上疏乞骸,但都獲奉旨慰留。最終李孫宸卒於任上,享年僅五十五歲,獲贈太子太保、賜諡「文介」及祭葬,所著有《建霞樓詩集》、《建霞樓文集》。
另一位與林釬同遊之林欲楫,字仕濟,號季翀,泉州府晉江縣人,萬曆三十一年(西元1603)成福建鄉試解元、萬曆三十五年成進士。林欲楫登第後被選庶吉士,之後授編修,曾充廷試掌卷官、既而陞任起居注(記錄皇帝言行)。萬曆四十六年受命典浙江鄉試,事畢得假歸鄉。明光宗泰昌元年,林欲楫被命為左中允,天啓元年轉右諭德、陞右庶子,管理誥勅,嗣後擢少詹事兼侍讀學士。天啟五年間,林欲楫晉為南京禮部右侍郎。斯時魏忠賢把持朝政,又發生水災;在古人認為天災是朝綱不振故而上天示警,於是林欲楫上陳修省數事,卻觸忤了魏忠賢。原本林欲楫在天啟六年八月可被陞為禮部左侍郎,但卻被改官南京吏部左侍郎,遂不能回北京。有媚閹者為魏忠賢建祠,想找林欲楫撰文,也被其峻拒。崇禎即位初年,朝議要誅毛文龍,林欲楫力言不可,與閣臣意向牴忤,遂請假歸鄉三年。之後林欲楫被朝廷召修實錄,並於崇禎七年充殿試讀卷官,不久又告病離朝。崇禎十一年時,林欲楫再度入朝,任禮部尚書。當時兵部尚書楊嗣昌議增兵餉,林欲楫上疏反對,認為「三空四盡之秋,不宜以窮民養驕兵」,又曾疏救左都都御史劉宗周,為國事竭力陳言,言無不盡。之後林欲楫以疾乞休。唐王入閩時,曾召林欲楫入閣為大學士,但不久林欲楫便辭歸,隨即去世。著有〈易勺解〉、〈學庸註補〉、〈水雲居詩草〉等。
在李孫宸所著《建霞樓詩集》中,這三首記述與林釬、林欲楫同遊南京寺院的詩作,分別是見於卷之六的排律詩〈林鶴胎司成招同林季翀宗伯遊北郭白雲深處〉,以及卷之十八的七言律詩〈初冬邀同林少宗伯林少司成吉祥寺探梅〉、〈同林少宗伯林少司成遊靈谷寺〉。不過這三首詩中,有兩首的詩題有些問題。首先,〈林鶴胎司成招同林季翀宗伯遊北郭白雲深處〉一詩,詩句中提到「白門」,可知作於南京;但林釬在南京時僅係南京國子監司業,該稱其「少司成」方是(李孫宸自己才是南京國子監的「司成」);「林季翀」即林欲楫,但當林釬在南京時,林欲楫也僅是南京禮部右侍郎,該稱他「少宗伯」。此詩題中林釬與林欲楫的官銜代稱都缺了「少」字,這恐怕是因李孫宸後人為其纂輯詩集時,因知林釬後來當上了北京國子監祭酒、林欲楫在崇禎間也成為禮部尚書,卻忽略了此詩是作於天啟間李孫宸任職南京時,故而未加「少」字。至於〈初冬邀同林少宗伯林少司成吉祥寺探梅〉一詩,在《續南雍志》卷之十〈職官本末〉中,李孫宸有記自己是於天啟五年六月到任南京國子祭酒;但天啟六年春他便被晉為詹事府侍讀學士、赴北京任職了。在這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李孫宸只經歷過天啟五年的「初冬」。可是,前面也已提過:林釬是天啟六年正月到任南京國子監司業,次年正月再被陞為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管北京國子監司業事。林釬在南京經歷的「初冬」,是在天啟六年時,與李孫宸的行跡對不上。想來想去:這大概又是李孫宸後人纂輯詩集時為其擬詩題所生之誤;不是「初冬」而該是「初春」、天啟六年的春天才是。觀詩句中既已言「絕勝春色滿羅浮」、又云「冰雪未銷」,自當是已入初春,而去冬冰雪尚在的景觀。至於第三首〈同林少宗伯林少司成遊靈谷寺〉,詩題中雖未言季節,但詩句中有「暖香新綠滿東林」,可見應與〈林鶴胎司成招同林季翀宗伯遊北郭白雲深處〉詩相同,是作於「花鳥復春時」、冬去春來的 天啟六年之春。第二首與第三首詩題未提及「號」,只云「林少宗伯、林少司成」,但所遊地點吉祥寺與靈谷寺,都是南京的著名寺院;而李孫宸雖於天啟、崇禎間都曾在南京任職,但以詩中所記那般「晚來松磴共登臨」的遊興,應該是在較早的時間、李孫宸身體狀況較好才可能。而且也是在天啟六年初,才有「林少宗伯」與「林少司成」同在南京的情形(據張德信《明代職官年表》,崇禎四年至七年間任南京禮部侍郎者係錢士升、孔貞運,並無林姓人士。)。要之,李孫宸這三首記遊之作,應都是作於天啟六年(西元1626)春季。南京是六朝古都,值得一覽之景點甚多,而且「天高皇帝遠」,在政務上沒有北京那麼忙碌,故而來此仕宦者往往趁暇放鬆心情。李孫宸這三首詩作如下:
林鶴胎司成招同林季翀宗伯遊北郭白雲深處
眷言佳麗地,花鳥復春時。堤柳纔縈縷,山梅未謝枝。
共違供奉署,不負賞心期。北寺尋俱遍,東岩勝更披。
畫圖天寫就,杖屨日追隨。檻煖蜂初趂,簾閒燕屢窺。
乍來耳目換,久坐世囂遺。斗酒時揮麈,雙柑或聽鸝。
白門官況好,未羨解纓緌。
──本篇部份詞語、出典,略釋於下:
林鶴胎司成招同林季翀宗伯遊北郭白雲深處:郭,外城。明時南京城有四重城垣,最外層為外郭。詩題云「北郭」、又云「白雲深處」,則林釬當是邀李孫宸與林欲楫前往南京外郭之北的棲霞山一遊(棲霞山北臨長江,故詩中提及「柳堤」)。據道光四年刻本《上元縣志》卷十二〈祠祀志下.寺觀〉部份載,棲霞山上有棲霞寺,本係南朝明僧紹故宅,於永明七年(南齊武帝年號,西元489年)捨為寺。棲霞寺除天王、大雄、法堂諸殿與諸多僧寮外,寺境內尚有「白雲庵、紫峰閣,尤稱幽峻」。林釬等所遊「白雲深處」,應即是指白雲庵一帶。在明亡之後,總兵張可大之子張怡即隱居於此棲霞山白雲庵。
眷言佳麗地:眷言,回顧、懷念。佳麗地,指南京城。謝朓〈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句謂在遊覽景緻間想望南京城往昔的歷史。
共違供奉署,不負賞心期:明人童承敘《內方先生集》卷三〈采石弔李白〉詩中有「白也不復作,空懷大雅賢。沈酣供奉署,放逐夜郎天」之句。按《新唐書》李白傳中載其曾獲玄宗「詔供奉翰林」,故此處「供奉署」,係指翰林院。違,去、離之意;李孫宸、林欲楫與林釬,三人成進士後都進過翰林院,現下在南京聚首,故云「共違」。不負賞心期,出元稹〈紅芍藥〉詩:「結植本為誰?賞心期在我。」
北寺尋俱遍,東岩勝更披:前句謂走遍棲霞寺境內諸殿堂。棲霞山有西峰、最高峰與東峰三處山頭,「東岩」應即指其東峰。
斗酒時揮麈,雙柑或聽鸝:《南史》列傳第六十五〈隱逸上〉載:戴顒,字仲若,譙郡銍人。戴顒與其父戴逵、兄戴勃,父子三人都是隱遁高士,且都是著名琴手。南朝宋國初建及宋文帝元嘉年間,朝廷曾欲徵戴顒出仕,但他辭而不就,卒於元嘉十八年(西元441)。在舊題係唐代馮贄所撰《雲仙雜記》卷二中有一條筆記,題為「俗耳鍼砭詩腸鼓吹」,其文云:「戴顒春攜雙柑斗酒。人問何之(有人問他要去哪兒)?(戴顒答)曰:『往聽黃鸝聲。此俗耳鍼砭(可治療俗人耳朵)、詩腸鼓吹(鼓吹,指軍樂;謂黃鸝鳴聲可激起詩興),汝知之乎?』」在這段筆記之末,有記引述來源係《高隱外書》。李孫宸詩中之「斗酒」、「雙柑」、「聽鸝」,顯係用《雲仙雜記》內文之典故。不過《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中,稱《雲仙雜記》一書「舊本題唐金城馮贄傳。贄履貫(履歷、籍貫)無可考。其書雜載古今逸事,如所稱戴逵(筆者按:應為戴顒,此處當係四庫館臣誤記為戴顒之父)雙柑斗酒往聽黃鸝之類,詩家往往習用之,然實偽書也。」雖說可能只是後人編造的故事,但既已久為人用,也就成為典故了。
白門官況好,未羨解纓緌:白門,南京城之別稱。官況,謂官職所涉業務繁簡、辦公及住居環境、薪俸等種種條件之綜合。南京為留都,需處理之政事不若北京繁瑣,且風景秀麗,冬季亦不致如嚴寒若北。此詩中李孫宸覺得在南京的「官況」挺不錯、還不會去想望退休(緌謂冠纓。解纓緌,指辭官。)後的閒適生活。
初冬邀同林少宗伯、林少司成吉祥寺探梅
鐵幹疎枝類偃虬,絕勝春色滿羅浮。幾年不作師雄夢,今日真陪和靖遊。
冰雪未銷姑射艷,風光深鎖上方幽。誰憐寂寞江南客,容易看花到白頭。
──本篇部份詞語、出典,略釋於下:
吉祥寺:據清嘉慶十六年修、光緒六年刊本《重刊江甯府志》卷之十〈古蹟下〉部份載:「吉祥寺,在定淮門内、清涼山之北。元時為天妃廟。永樂初,奏建改寺。萬歷(曆)閒(間)僧具慶募修。」(筆者按:明代南京城有四重城垣,由裏而外為宮城、皇城、京城、外郭。定淮門為京城的十三座城門之一,位於西側,面臨秦淮河。)又四庫全書本《江南通志》卷四十三〈輿地志.寺觀一.江寧府〉部份亦載:「吉祥寺,在府清涼山之北。宋治平二年賜額。後有古梅虬枝,鐵幹扶疎數畝。」
鐵幹疎枝類偃虬:鐵幹,謂梅樹樹幹。虬,虯之俗字。虯為有兩角之雄龍(據《說文通訓定聲》:「龍,雄有角,雌無角。龍子一角者蛟,兩角者虯,無角者螭也。」)句謂老而橫向伸展之梅幹僅帶稀疎樹枝,其狀宛如偃臥之糾龍。
絕勝春色滿羅浮:羅浮,指位於廣東增城縣之羅浮山。羅浮山下有梅花村,以梅花聞名,相傳便是隋代「趙師雄醉憇梅花下」故事(見下文)發生的地點。宋代蘇軾、朱熹,元人李維楨等,都有詠梅花村之詩作。句謂初冬在吉祥寺所見梅花,更勝羅浮山梅花村之春景。按李孫宸於乙卯年(萬曆四十三年)告假歸鄉期間,曾「登羅浮、西樵諸山,與樵牧狎處」,故其比較是有親眼所見為據的。
幾年不作師雄夢:典出柳宗元《龍城錄》中所載「趙師雄醉憇梅花下」故事,其文云:「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間,因憇僕車於松林間酒肆傍舍。見一女人淡粧素服,出迓師雄。時已昏黑,殘雪對月色微明。師雄喜之,與之語,但覺芳香襲人、語言極清麗。因與之扣酒家門,得數盃,相與飮。少頃,有一綠衣童來,笑歌戲舞,亦自可觀。頃醉寝,師雄亦懵然,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時東方已白。師雄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顧,月落參横。但惆悵而已。」李孫宸等遊於梅林間,沉醉於美景,亦恍若趙師雄醉夢間認梅花為女子、翠鳥為綠衣童。幾年不作,李孫宸自謂已有數年不曾賞梅。
今日真陪和靖遊:和靖,即宋代處士林逋,字君復,錢塘人,結廬於西湖之孤山,足跡不入城市;其人不娶無子,植梅蓄鶴為伴,時人謂其「梅妻鶴子」。林逋除了工筆善畫,亦長於詩,且以詠梅之詩而聞世,有「疎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名句。卒後獲宋真宗賜諡「和靖居士」。李孫宸於此云「陪和靖」,因林釬、林欲楫也都姓林故也;林釬號「鶴胎」,也可謂與林逋有夙緣。
冰雪未銷姑射艷:姑射,出《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形容冰雪中的梅花,美豔若神人仙子。
風光深鎖上方幽:套用王世貞〈宿香山寺〉詩首句:「白雲深鎖上方幽」。
誰憐寂寞江南客,容易看花到白頭:江南客,出白居易〈鄧州路中作〉詩:「不歸渭北村,又作江南客。去鄉徒自苦,濟世終無益。」看花雖是賞心樂事,但若「看花到白頭」,就是久羈在南京、不得發展了。南京官職雖事少暇多,但李孫宸可能是怕如匏瓜徒懸就此不得見用,故有此句。
同林少宗伯、林少司成遊靈谷寺
暖香新綠滿東林,雅會真諧物外心。定裏風旛傳妙偈,空門山水送清音。
花光艷日畱人醉,鶯語將春入柳深。興洽未須歸騎促,晚來松磴共登臨。
──本篇部份詞語、出典,略釋於下:
靈谷寺:據清道光四年刻本《上元縣志》卷十二〈祠祀志下.寺觀〉載:「靈谷寺,在鍾山東南。《金陵志》:梁武帝天監十三年,以定林寺前獨龍阜葬寶誌公(筆者按:南朝高僧寶誌禪師),永定公主為造浮圖五級,尋建開善寺。宋改『太平興國(寺名)』。明初改葬誌公,而徙寺於山之東偏,改名『靈谷』。自山門入,松徑五里,乃至寺。其中路履之有聲,鼓掌則應若彈絲竹,俗呼『琵琶街』。梵王宮殿不施一木,皆壘甓空洞而成。殿廡規制,彷彿大内,舊有吳偉(明代中期著名畫家)畫壁,後有浮圖,乃改葬誌公處。有石泉,即胡僧曇隱所得八功德水也。旁有古松,相傳明太祖月夜挂衣於上,至今蟲螘不生。方丈為青林堂,榜太祖山居詩。寺左有梅花塢。寺有明(太)祖〈大靈谷寺記〉及徐一夔奉勅撰〈靈谷寺碑〉。後寺廢,殿獨存。(以下記該寺入清後興廢情形,茲略。)」
暖香新綠滿東林:此「東林」可能指靈谷寺旁之梅花塢。清光緒十二年重修《靈谷禪林志》卷二〈山水〉載:「梅花塢,在寺東南。《金陵私乘》云:梅花之盛,無如靈谷塢中,盡一塢皆梅花,參差錯落,不下千株,而周氏園為最勝。當時結實,輸神樂宮監,備太廟時享。枝頭上懸用牌,游人無敢侵及者。」可惜按該志下文註云,入清後修此志時,「其地皆為民田墳墓,梅花無一存者。」李孫宸詩云來遊時已是「暖香新綠」,應是入春梅花已落、梅葉新生之際,故僅言「綠」。
風旛:用六祖惠能事。《壇經》載,「(惠能)至廣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時,有風吹旛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旛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一衆駭然。」印宗法師聞惠能之語,便請其登上席;略問佛法奧義後,見惠能言簡理當,不由文字,便看穿惠能定非常人,應是五祖弘忍的衣缽傳人。
興洽未須歸騎促,晚來松磴共登臨:松磴,有松樹夾道的石階。鮑照〈登廬山二首〉之一:「松磴上迷密,雲竇下縱橫。」句謂遊興正濃,不理會從人應歸的促請、亦不因天色將晚而卻步,還想循松磴更上高處。由前引《上元縣志》之載可知,靈谷寺入山門後還得走五里松徑,才能到達寺院建築;李孫宸與林釬、林欲楫三人,大概是在梅花塢等景緻處盤桓許久,以至天色將晚都還未登上佛殿。
──關於林釬在天啟七年因反對為魏忠賢建生祠而由北京國子監司業任上去職一事,《明熹宗實錄》天啟七年四月廿九日載曰:「大學士黃立極等擬陞坊局官六員:左諭德管國子監司業事林釬、修撰莊際昌、編修朱繼祚俱閒住;編修姜曰廣、簡討胡尚英、丁進俱削奪。釬以監生陸萬齡等請建魏忠賢祠,堅不批允。曰廣以朝鮮差回疏,無頌美廠臣語也。」林釬雖於天啟七年四月底失官,但其實時間不長。抄錄諸多崇禎即位之初奏疏與批示之《聖朝新政要略》一書卷二,在天啟七年十一月十一日的記事中即有提到「林釬已有旨復原官」云云。而大約就是在朝廷有旨而林釬尚未還朝的這個當口,時人姚希孟曾寫了一封信予其同年友人梁廷棟,題為〈梁少參大胊〉,信中有對於林釬的評語。因這封信字數不多,筆者就先略介紹姚希孟、梁廷棟二人,再將此信抄出。
據《明史》本傳:姚希孟,字孟長,吳縣人。出生十個月即喪父,由其母文氏扶養;年齡稍長後,與其舅文震孟(天啟二年狀元,崇禎八年間曾任禮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同學,並負時名。姚希孟於萬曆四十七年成進士,改庶吉士。至天啟二年,文震孟登第後亦入翰林院,甥舅二人秉持清議,聲望益重。但姚希孟不久便請假歸鄉(據《明熹宗實錄》,姚希孟係於天啟二年八月六日請假送母還鄉),至天啟四年冬方還朝。斯時東林黨人趙南星、高攀龍等都已遭閹黨逼迫離朝,姚希孟頗感鬱鬱不得志。天啟五年,姚希孟因母喪假歸,但才剛離北京,便遭給事中楊所修疏劾其為繆昌期(萬曆十一年進士,代楊漣草擬彈劾魏忠賢之奏疏而遭其忌恨,遭構陷害死獄中)的死黨,遂遭削籍。當魏忠賢垮台後,姚希孟於崇禎元年獲起官左贊善,歷右庶子,並充日講官。崇禎三年秋,姚希孟與諭德姚明恭主持順天鄉試;而考生中有武生二人冒籍中式,給事中王猷疏揭此疎漏,姚希孟因而獲譴。嗣後天啟五年六月間,有位兵部職方司員外郎華允誠上疏,彈劾大學士溫體仁、吏部尚書閔洪學兩人亂政。溫、閔懷疑此疏出自姚希孟之手,溫體仁遂藉先前武生冒籍應試之事,擬旨要這兩名生員接受覆試,再將之黜退並交所司處理;既而論及主考官之罪,姚希孟原被擬停俸半年,但溫體仁還不滿意,令再擬。斯時姚希孟已陞遷為詹事,被貶二秩為少詹事,掌理南京翰林院。不久姚希孟便告病歸鄉,家居二年後卒。
姚希孟所去信的友人梁廷棟,在《明史》中亦有立傳。按,梁廷棟,鄢陵人,萬曆四十七年成進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後改禮部,歷儀制郎中。天啟五年遷撫治西寧參議、七年調永平兵備副使。當時魏忠賢權勢薰天,督撫以下官員合夥為魏忠賢興建生祠落成;但梁廷棟不屑媚閹,就是不去生祠行禮,隨後以乞終養歸。崇禎元年,梁廷棟獲召起復故官,分巡口北道。崇禎二年間,梁廷棟獲加右參政銜;同年十一月清軍攻陷遵化,順天巡撫王元雅自縊,朝廷遂擢梁廷棟為右僉都御史,繼任為順天巡撫。在袁崇煥下獄後,梁廷棟更被擢為兵部右侍郎,仍兼順天巡撫,總督薊、遼、保定軍務及四方援軍。斯時梁廷棟因有才且知兵,在崇禎面前奏對明爽,使崇禎決定對其不次進用。當崇禎三年正月兵部尚書申用懋被罷職,崇禎便讓梁廷棟繼任其位。但廷臣們見梁廷棟青雲直上,不免心中生嫉;接連有給事中陳良訓、陶崇道與工部主事李逢申上疏攻詰梁廷棟,但崇禎皆不理會。至崇禎三年五月,永平等四城由清軍手中收復,梁廷棟更因調度有功而加太子少保,世廕錦衣僉事。同年秋季,朝廷因兵食不足議將加賦;梁廷棟反對此議,上疏直言貪官才是國用不足之因。崇禎同意梁廷棟的看法,命梁廷棟與戶部協議。但戶部尚書畢自嚴稱眼下沒比加賦更好的辦法,請畝加九釐之外,再增三釐。於是增賦百六十五萬有奇,導致海內咨怨不已。既而梁廷棟又陳釐弊五事,以及陝西流寇起因,請重懲將吏貪汙者以紓軍民之憤,塞叛亂之源,皆得崇禎褒納。梁廷棟擔任兵部尚書一年多,所陳兵事多中機宜,崇禎甚為倚任。但梁廷棟行事也屢有假公濟私,因而不為朝論所重;最終梁廷棟因遭御史水佳胤疏揭其納賄營私等事,事證明確,被處閒住去職。至崇禎八年冬,朝廷復召梁廷棟為兵部右侍郎兼右都御史,代楊嗣昌總督宣、大、山西軍務。崇禎九年七月,清軍由間道踰天壽山,克昌平,逼京師。因清軍路線係通過梁廷棟所轄區域,朝廷遂命梁廷棟戴罪入援。當時的兵部尚書張鳳翼亦畏懼罪責,自請督師。但張鳳翼與梁廷棟都畏懼清軍之勢,不敢迎戰;而近畿地區慘遭清軍蹂躪,致使言官們更是交章論劾。張鳳翼與梁廷棟心知這次即便清軍退去,自己也必罹重譴,於是每日吞服大黃藥求死。八月十九日,清軍總算出關離去。至九月朔,張鳳翼死;又過了十天梁廷棟亦卒。之後法司因清軍入侵而將其定罪,判梁廷棟大辟死刑,但因其既死而不究。梁廷棟死後,其父梁克從尚在。其後流寇攻破鄢陵,梁克從避居開封;但接著開封又遭水災,梁克從終遭溺斃。
──在姚希孟所著《文遠集》卷之十三所收入的〈梁少參大胊〉這封信,由內容來看,是作於梁廷棟因不拜魏忠賢生祠而乞終養歸期間;但後來雖崇禎即位、魏忠賢垮台,朝政有氣象一新的希望,但梁廷棟卻似無意再出仕,故姚希孟去信勉其再起。但姚希孟自己,在此信結尾卻也是顯得意興闌珊,沒有要出山為國效力的樣子。姚希孟的這封信如下:
梁少參大胊
與年兄久不相聞,廼夢魂固峕峕環繞也。當驚飈駴浪之中,不知者謂弟至危,年兄至安。弟如一葉漏舟,任其掀□(筆者按:此處一字,《文遠集》原書中上半係竹字頭,下為「欺」字;但筆者遍查不得有此一字。據上下文觀之,筆者揣測姚希孟原本寫的應是「簸」字,但其文集刊刻時書手寫錯了。),時出没于(此處《文遠集》中原作「干」字,但據上下文,應為「于」字)黿鼉之宫、鯨鯢之口。年兄如大士安坐補怛落迦,常以慈眼憐憫衆生耳。近讀薦剡敘述年兄請告之故,其不蒙樸公之禍者,一間耳。是吾兩人實同其危也。赫曦既昇,宿霾漸掃,嚮者人心之公,是有所閟而不敢形之筆舌者,今次第發抒。年兄勁骨亮節,達于 宸聰。愛日之忱,未免為捧檄所敚。弟見年來以侍養乞身者,多不得竟其志。如林鶴胎司成,請而復出、出而見逐,逐之而又將出矣。此其人,非當世所號為貞臣孝子哉?年兄豈可以庭幃之奉,仰負 明時。况年伯尚未可躭東山之樂,而年兄豈容守南陔之志?徵書旦夕趣裝,不再計也。惟不佞弟慵懶成癖,且自先慈見背,生人之趣已盡。更自揣一老腐儒,正如蠧魚不為人害,而見者輒欲揉爛之;不若深藏于殘編故楮間,飽食神仙字,冀異日可作一脉望耳。知我者,以為何如?
──本篇部份詞語、出典,略釋於下:
峕:「時」之異體字。
當驚飈駴浪之中:姚希孟於天啟五年因母喪告假離朝,隨即遭給事中楊所修疏劾其為繆昌期的死黨,被處削籍。顯然當時姚希孟被視為東林黨的一員,而閹黨的打壓是否還會更進一步,實屬未知;故時人皆謂姚希孟有如「一葉漏舟」、隨時都有覆滅之危。
年兄如大士安坐補怛落迦,常以慈眼憐憫衆生耳:大士,即觀世音菩薩。補怛落迦,即普陀山,觀世音菩薩之道場。由此句觀之,姚希孟可能因離朝距遠,不知梁廷棟曾有拒不至魏忠賢生祠行禮之事;以為梁廷棟純粹只因為了事親,才向朝廷乞歸。
近讀薦剡敘述年兄請告之故,其不蒙樸公之禍者,一間耳:薦剡,剡指剡溪所產之紙,因舊時公牘多用之,故而公牘也被稱為「剡牘」;薦剡,謂向朝廷舉薦人才之奏疏。據《崇禎長編》崇禎元年二月廿日所載,這一天有山西道御史高弘圖上疏,除了列出一些還未遭到朝廷懲處的魏忠賢黨羽,並舉出一些不肯媚閹而受委屈的直臣,其中就提到「道臣梁廷棟方當祝釐之會(祝釐,謂祈福;在此指魏忠賢生祠的落成典禮),而拂衣終飬」。在魏忠賢垮台後,便有許多尚在朝中之人士為先前遭迫害者發聲;曾在當時表彰過梁廷棟者,或許也不只有高弘圖而已。要之,姚希孟大概是藉「邸報」抄錄的諸臣奏疏內容,才得知梁廷棟曾拒不至魏忠賢生祠行禮;這事情若是傳到魏忠賢耳裡,十之八九會尋梁廷棟晦氣,因而姚希孟為梁廷棟感到危懼。關於姚希孟信中所云「樸公之禍」,究竟係指何人或出典何在,筆者尚查不出頭緒;但其意應是說,梁廷棟也差點就不免於難。不過,關於梁廷棟之不拜魏忠賢生祠與其求去,筆者認為這兩件事之間,應該並無密切關聯。按,《明史》梁廷棟傳中,是記其於天啟七年調永平兵備副使後,「督撫以下為魏忠賢建祠,廷棟獨不往,乞終養歸。」以其行文觀之,兩件事看似有因果關係。梁廷棟是在天啟七年何月何日以行動表示不媚權閹,這點筆者沒有文獻可據。可是:熹宗是在天啟七年八月廿二日就去世了。當熹宗去世之後,即位的崇禎並未馬上處置魏忠賢,而是等到當年十月底海鹽縣貢生錢嘉徵上言歷數其十大罪後,方於十一月一日諭令「安置太監魏忠賢於鳳陽」;魏忠賢被攆出北京,其垮台成了定局。可是:關於梁廷棟之乞歸,在《崇禎長編》中是遲至天啟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才出現記載:「准副使梁廷棟終養。」當時梁廷棟的官職是永平兵備副使,而永平府就在北直隸東部、與京畿之順天府接壤。梁廷棟的上疏,根本不消兩三天就能送抵朝廷;也就是說,梁廷棟應是在魏忠賢被遣送離京後才上疏乞歸的。魏忠賢都已垮台,則梁廷棟並無可能遭其迫害之類的原因才不得不離朝避禍,而是出於自願要以事親為由求去的。
赫曦既昇,宿霾漸掃:謂崇禎登基,魏忠賢遭貶斥,其黨羽罪狀也漸次被疏劾揭露,朝政已漸呈清明。
年兄勁骨亮節,達于 宸聰。愛日之忱,未免為捧檄所敚:勁骨亮節,指梁廷棟不拜魏忠賢生祠之事。愛日之忱,謂臣子忠愛主君之赤忱。捧檄,喻孝親之心,典出東漢毛義事。《後漢書》列傳第二十九載,毛義為廬江人,少時即有節操,家貧,以孝行著稱。有南陽人張奉慕其名,前往拜訪。但張奉剛到,適巧當地官府檄書亦至,要徵召毛義出任義守令。毛義接下檄書,喜形於色。張奉見了,以為毛義是個假高士、一獲徵召就現了原形,遂立刻離開,自悔受愚。但後來毛義之母去世,毛義服喪完畢雖仍受召出任縣令,但既而被舉為賢良、有機會求取更高的發展時,毛義卻辭而不出。這時張奉才明白:當初毛義捧檄而喜動顏色,是因有俸祿便可供其母更好的奉養;出於孝心,而非其愛慕榮利。敚,強取、奪之意。意謂梁廷棟的盡忠與盡孝之心發生衝突,選擇了後者。
年兄豈可以庭幃之奉,仰負 明時:庭幃,指父母所居屋舍,亦以代稱父母。明時,謂政治清明之時。
况年伯尚未可躭東山之樂,而年兄豈容守南陔之志:東山,東晉時謝安曾隱居東山,經朝廷多次徵召方肯出仕。年伯,即梁廷棟之父梁克從,萬曆廿六年進士。關於梁克從的宦歷,在《明神宗實錄》有載其於萬曆四十年六月十四日由禮部主事調為吏部文選司主事、萬曆四十五年正月初一日由吏部郎中被陞為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但嗣後《明熹宗七年都察院實錄》於天啟四年六月十九日載,河南巡撫馮嘉會疏薦之地方人材中,有包括梁克從;天啟四年七月二十日河南巡按梁之棟薦舉之地方人材中,亦有梁克從之名。這顯示:在天啟中,梁克從已經離朝了。因道光本《鄢陵縣志》卷四〈選舉志〉中關於梁克從的記載,提到他當過的最高官職也就是太常寺少卿,故天啟四年時地方撫按的舉薦,應沒有使梁克從再度被起用(也或許是朝廷曾有召,但梁克從不赴)。南陔之志,謂孝養奉親之心。《詩經.小雅.鹿鳴之什》部份,有詩題為〈南陔〉,但沒有詩句;朱熹認為係「笙詩」、有聲無詞。至晉代束皙,因見〈南陔〉等六首詩有聲無詞,於是根據古人對這幾首詩題之意義解說,自己作了〈補亡詩〉六首。束皙所作〈南陔〉詩,在詩題開頭後即說明係「孝子相戒以養也」之詩。姚希孟之意,謂梁克從都還沒到真正可以退隱不仕的時候(姚希孟可能有聽聞前幾年河南撫按的薦舉),則身為兒子的梁廷棟又豈能以事親為由里居不出?
徵書旦夕趣裝,不再計也:謂朝廷復召梁廷棟的檄書,早晚就要到來促其整理行裝;不用再多想了(這是一定會發生的事)。
蠧魚……飽食神仙字,冀異日可作一脉望耳:脉望,傳說中由蠹魚變化而成的神物。典出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續》卷二:「建中(唐德宗年號,西元780~783)末,書生何諷常買得黃紙古書一卷。讀之,卷中得髮卷,規四寸,如環無端(像是頭髮形成的一個圈子,圓徑有四寸,沒有接縫)。何因絕之,斷處兩頭滴水升餘,燒之,作髮氣。諷嘗言於道者,(道者)吁曰:『君固俗骨,遇此不能羽化,命也。據《仙經》曰:「蠹魚三食神仙字(蠹魚三次吃下書中「神仙」這兩個字),則化為此物,名曰脈望。夜以規映當天中星,星使立降,可求還丹;取此水和而服之,即時換骨上賓(飛昇成仙)。』(何諷常)因取古書閱之,數處蠹漏,尋義讀之,皆『神仙』字。諷(常)方哭伏(信了道者之言不虛,為自己錯過成仙的機會懊惱而哭)。」在此信之末,姚希孟雖稱自己只想在故紙堆裡當一尾老蠹魚,看似已無再出山之意;不過後來崇禎元年間朝廷召其復仕,姚希孟仍是再度入朝為官。或許,這就是「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吧。
──在這封信中最重要的部份,自然還是姚希孟提及林釬的這段話:「弟見年來以侍養乞身者,多不得竟其志。如林鶴胎司成,請而復出、出而見逐,逐之而又將出矣。此其人,非當世所號為貞臣孝子哉?」關於林釬的宦歷,由文獻中可知他曾請過幾次假:首先,在《明光宗實錄》泰昌元年(1620)八月五日有記:「翰林院編修林釬起復除原職。」(筆者按:明光宗朱常洛於神宗駕崩後即位,但僅僅當了一個月皇帝就去世,由熹宗朱由校即位。)既云「起復除原職」,可知在之前林釬曾請假回鄉;筆者於本文前面介紹林釬為《公羊穀梁春秋合編附註疏纂》一書作序之事時,認為林釬當時是回鄉人在龍溪,正可與此處記載對照。林釬第二次請假,見於《明熹宗實錄》天啟二年(1622)九月十三日之載:「翰林院編修林釬回籍侍養(原書中「釬」誤作「釪」)。」林釬這第二次請假回籍的理由是「侍養」、奉養其母。至於他銷假回朝繼續出仕的記載,前面筆者於介紹李孫宸與林釬同遊之詩作時已提過:在李孫宸《續南雍志》卷之九〈事紀新續〉天啟四年末有記:「十二月,以編修林釬為司業。」,這應該就是當時朝廷發布任命的時間。不過朝廷任命雖然已下,但林釬原本請的假應該是還沒期滿,故而他一直到天啟六年正月才去南京接任國子監司業一職。之後林釬於天啟七年正月廿八日由左中允被陞為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管北京國子監司業事;但到了天啟七年四月底,林釬便因不允監生陸萬齡等為魏忠賢建生祠之請,而遭「閑住」處份。但林釬「閑住」的時間並不長,在崇禎即位、魏忠賢垮台之後的天啟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朝廷便發布「起林釬國子監祭酒」之任命(據《明熹宗實錄》所載。之後林釬在崇禎七年間又曾請假,在這裡就不多說了)。以林釬的動向來核對:姚希孟信中所云其「請而復出」,即林釬於天啟二年九月回籍侍養、至天啟六年正月接任南京國子監司業一職;「出而見逐」,即因不媚權閹而遭處「閑住」這一段;「逐之而又將出矣」,便是天啟七年底被起用為北京國子監祭酒了。關於林釬之乞歸侍養,姚希孟稱美曰:「此其人,非當世所號為貞臣孝子哉?」雖姚希孟是於萬曆四十七年方成進士,比林釬晚一科;但姚希孟登第後即入翰林院為庶吉士、至天啟元年七月被授為翰林院檢討;天啟元年八月,林釬與姚希孟都被命為經筵展書官;天啟二年四月,林釬與姚希孟又都被命為實錄纂修官(皆據《明熹宗實錄》所載)。由姚希孟登第開始,有三年多的時間,他是林釬在翰林院之後進與同僚;以其與林釬共處的時間之久,自足為林釬在「事君」與「孝親」兩方面的誠摯作見證。而姚希孟更云「當世所號」,可知林釬在當時即有「貞臣孝子」之名、世所公認。
……介紹過以上林釬的手筆與時人詩作、記述之後,還有一件已佚的林釬碑文,筆者茲於以下作簡單介紹。在崇禎七年林釬請假返鄉期間,曾為福建延平府永安縣的儒學重修作了記文,當時並有刻碑。據雍正間原修、道光十三年重刊本《永安縣志》卷之六〈學校〉部份載,該縣之儒學於萬曆廿一年間曾有知縣蘇民望予以大幅整修,後來儒學復壞,於崇禎七年由「知縣劉允偕學博林尚春、顧思義重修」;該志於此處以下有小字註云:「東閣大學士同安林釬撰有碑文」。可是,《永安縣志》僅在註文中提了這麼一句,至於林釬所撰碑文內容,卻是連一個字都沒記載。按《永安縣志》卷之六〈學校〉部份於下文有云:「順治丁亥(四年,西元1647)冬,兵寇蹂躪折損,明倫堂特甚。」載有林釬所作記文的那塊石碑,大概就是在清初的兵燹中遭損毀而無存,更糟的是也沒拓本或抄本存世,以致雍正間《永安縣志》的修纂者也無從迻錄。筆者也曾去查年代更早、順治間所修《永安縣志》,但仍是無所獲。看來林釬為永安縣儒學重修而作的記文,恐怕是真成了「夢幻逸品」、現實中已無處尋覓了。不過,以林釬之科名與歷宦官位、還有拒不媚閹的風骨名聲,求其作詩文者必非少數;如有機緣能得,當再述之。
(下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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