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拾柒──關於陳睿思 (上)
羅元信
清初陽翟人陳睿思,是入清後金門的第一位進士。然而,過去金門本地方志中對他的記載,卻是十分簡略。在林焜熿《金門志》中不曾為其立傳,僅在其父陳觀泰傳記中提到過一句曰「及子睿思登第,(陳觀泰)遂告歸。」;此外就是在〈選舉表〉部份有記陳睿思之登第年份、以及其子陳肇俊係康熙二十六年拔貢。《金門志》中關於陳睿思進士登第的記錄,有如此註文:「觀泰子,住松田。戶部主事。按前朝士夫宦後多邑居,又經遷界轉徙。《縣志》有:「非浯產,以其祖居浯洲,仍列為浯人」;茲亦仍之。新收者不在此例。」觀此,《金門志》係因陳睿思「非浯產」而不為其立傳;雖載其科名,卻有「下不為例」之但書。但既已將其登科記錄載入,即毋庸言是將陳睿思視為「浯人」了;既是「浯人」、又怎可無傳?若云陳睿思「非浯產」但勉強將其納入、則其子陳肇俊與「浯」之關係豈不是更疏遠?又何以將陳肇俊列入金門之貢生名單中?——關於舊時有功名者的籍貫問題,一向是纏夾難清;惟陳睿思於《金門縣志》中立傳已久(五十七年版已將其列入卷八〈人物志.人物列傳.義行〉),於此也就不再糾結他是否是「浯產」的問題了。
(關於陳睿思是否是「浯產」的問題,筆者不去糾結;但林焜熿《金門志》中的一句話,卻使筆者百思不解,就是在陳睿思進士登第記錄的註文中云:「《縣志》有:『非浯產,以其祖居浯洲,仍列為浯人』」這一句。這裡的「《縣志》」,到底是指哪個縣的縣志?不消說,應該就是《同安縣志》。但筆者查「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網站提供的嘉慶三年刊本《同安縣志》影像檔,在該志卷之十八〈選舉下〉陳睿思中舉人與進士的記錄裡、以及卷之二十一〈循蹟〉部份為陳睿思所立傳中,都沒有「非浯產,以其祖居浯洲,仍列為浯人」這樣的話出現。若依過去顏立水先生在〈《同安縣志》的沿革〉中所述,在康熙末的朱奇珍所修本與嘉慶刊本之間,還有一部乾隆間修的《同安縣志》;那麼《金門志》註文中所云《縣志》,會不會是指這個乾隆本?但筆者打聽不到台灣哪兒有乾隆本《同安縣志》,沒辦法去查證,也就只能束手於此了。希望日後能有機會一解此惑。)
關於陳睿思的著作,舊時方志即載其著有《可園詩文集》;惟此書似久已亡佚(是否曾付梓亦不可知),無從得見。除了大陸廈門市同安區田洋村還遺有陳睿思的詩作刻石,以及往昔《同安縣志》錄入的他一些詩作,還有陳氏族譜中的序文之類等等以外,陳睿思還寫過哪些詩文?幾乎無從知曉。惟陳睿思本人作品雖屬稀見,但與他同時的友人,或其曾在參與科舉試務中提拔過的後進,也有好幾位寫下為他而作或與他相關的詩篇;這些他人的作品,就像鏡子一樣反映出陳睿思在某個時間點的身影,補充了不少細節,也是陳睿思交遊往網絡的資料。猶有進者,在與陳睿思交好的友人陸葇之詩集中,除了寫給陳睿思的詩作,也將陳睿思先前相贈的一首多達四百字之長詩附錄於後,可謂彌足珍貴。以下,筆者就先將地區方志內所載陳睿思之詩文臚列,再將時人與陳睿思相關之詩作、記事等列出。但首先,還是該對陳睿思的生平作個大致了解。在乾隆間原刊、光緒八年補刻本《泉州府志》卷之五十〈循績.國朝循績二〉部份,為陳睿思所立之傳如下:
陳睿思,字鶴屛,號宜亭,同安人,觀泰子,康熙丁未進士。初授中書舍人,京察有「才長政優」之譽。耿逆變,請假歸省八都。未幾,回籍守制。捐貲倡修輪山朱子講堂,進文學之士課藝甲乙之。起補原職。時清丈界外田畝解部,溢額數百頃。睿思以瀕海風高地瘠,婉陳崩壓無時狀,得照舊額匀輸。轉行人,修同安會館。奉詔回閩,公接之暇,未嘗與有司通一刺。晉户部主事。值閩粤海運議起,睿思謂航海波濤不測,非河漕比,力爭之,議遂寢。分校會闈(筆者按:在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時),所甄拔皆名雋,猶戊子(康熙四十七年,西元1708)、癸酉(康熙三十二年,西元1693)之同校京闈也。出理西倉,釐剔勞憊,卒干官,年七十。所著有《可園詩文集》數卷。子肇俊,康熙乙酉舉人(同安志)。
以上的這篇傳記,描繪了陳睿思大致的生平履歷。在此筆者覺得有兩點要予以補充,其一是關於陳睿思「修同安會館」事。陳睿思的公職生涯,除了奉詔回閩或省親、回籍守制的時間外,他一直都是「京官」;即使他最後被派去的管理的「西倉」(在通州),也僅只是在出了北京城東半日可及的距離內。方志傳記中未明說「同安會館」的所在,但其實就是在北京。而關於往昔福建各州、縣人士在北京地區所建立之會館,民國三十二年時李景銘(即《金門縣志》有載光緒三十年成進士者)曾撰《閩中會館志》,此書卷四關於「同安會館」的部份開頭之「沿革」有如此云:
同安會館,坐落板章胡同五號……該館創於乾隆二十五年,陳舍人臚聲,捨宅以供邑人之用。先是館在內城,久不可考,至清初總戎許公盛,始移建崇文門外,亦被人侵佔。乾隆九年,議建未果。至二十五年,始有此館……。
除了「沿革」中所言,《閩中會館志》尚有引乾隆二十二年時陳浩所立碑文,對此會館早期興衰經過有更詳細的敘述:
京師舊有同安會館,為北京寓宿之地。前明之在內城者,不可考矣。我朝康熙間,總戎許公盛,嘗創置於崇文門外,地稍僻。吾邑來者,多僦屋西城。守館人遂私拆賣,雖訟清於官,隨亦毀於風雨……。
在李景銘記述中的「總戎許公盛」,即康熙年間官至總兵之後沙人許盛。乾隆本《泉州府志》為陳睿思立傳時記其「修同安會館」,未言及許盛曾預其事;但在北京地區的資料,卻是稱許盛為「創置」者。許盛與陳睿思生存年代相同,就社會地位、官秩與財力而言,不消說許盛是在陳睿思之上;以筆者之見,康熙間在北京修建「同安會館」,能成事主要因是有許盛的支持,而陳睿思則居襄贊角色、奔走接洽。但可惜是當時所建「同安會館」地段不好、利用者也少,終至管理者監守自盜,最後成了廢墟。
另一件筆者覺得需要說明的事,就是方志中陳睿思傳記裡那句「晉户部主事。值閩粤海運議起,睿思謂航海波濤不測,非河漕比,力爭之,議遂寢」。在晉升戶部主事之前,陳睿思是行人司行人。關於陳睿思的官職變動時間,筆者由其友人陸葇之贈詩,可推知他是於康熙三十一年由中書舍人改任行人(詳下文);至於他是何時晉升戶部主事,筆者並無資料可據,僅知他在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會試參與閱卷時,已經是「戶部雲南司主事」(亦詳下文),而這也是他終生所達最高的官職。清代之六部「主事」僅是正六品官,在其上還有尚書、侍郎、郎中、員外郎等長官;像「漕運」是要經海路或河運這樣重大的決策,以陳睿思的品秩、有沒有在長官開會討論時置喙的餘地?說實在筆者是很懷疑的。筆者所相信的是:關於要經海運將廣東、福建需上繳的漕糧運抵北方,這中間要耗用的人力物力與所冒風險,生長閩海的陳睿思自然很清楚、也必然會抱反對意見;但要說他的意見能真正去影響到決策,這恐怕只能是方志修纂者「凸顯」陳睿思的筆法,當不得真。
以下,筆者就先將同安本地方志中所見的一些陳睿思文章、詩作迻錄,然後再介紹同時代的友人等為他所寫或與他相關的詩作。
首先,在康熙間知縣朱奇珍所修《同安縣志》(抄本)卷之十二〈徵文志下〉,收有一篇標為陳睿思所撰〈重脩文廟記〉。關於此次文廟重修,在乾隆原刊、光緒八年補刻本《泉州府志》卷之十五〈學校三〉部份是如此記載:「(康熙)十九年,教諭黃允芳募建兩廡及儀門」,陳睿思便是為誌此事而作記。上開《泉州府志》卷之十五中雖也有收入陳睿思此文,但除了首尾有所節略,其中還有缺字,並非完璧。朱奇珍所修《同安縣志》中所錄陳睿思這篇記文如下:
重脩文廟記 邑人 陳睿思 中書舍人
昔先王撫馭天下所為大經大法者有三:治有封建、養有井田、教有學校。後世治、養之制,代或變更,而學校歷萬世而永存,豈非以作人才、敦教化、勵風俗,其所係者大與(歟)!振古以來,聖君哲相與夫循良宰牧、賢師傑儒,莫不以崇興學校為首務。蓋學校之興廢,關人物之盛衰;非崇祀有地、肄業有所,則無以扶進後學,使駸駸焉,咸振起於彬雅之域。吾邑夙號名區,人文輩出;自海儆頻仍,城社丘墟,以致黌序之内,殿張櫜鞬,庭作牧圉,有不僅荒垣鞠草之悲已!余巳未冬請假歸,覩翬飛之零落、瞻棟宇之傾頽,黯然久之。思欲修舉廢墜、整齊堂搆,蓋幾幾難其人焉。庚申秋,富沙同年友令翁黄先生允芳,夙操文墨壇玷,應謁選有司,辭不就,設絳帳於兹;目擊心惻,以鼎新廟貌為己任,慨然置公車於度外。出資斧百金有奇,為同人倡。於是驛憲汪公震元、郡守蔣公毓英、邑令馮公兪昌,及文武諸當事、紳衿、義士協力捐助。先築營房,移兵而出之。而數十年之雜沓喧囂、為宮牆蕪穢者,廓然一清。遂次第創建櫺星儀門、東西兩廡,神像神龕金漆雕鏤,靡不悉備。蔡體國先生有言曰:「學官之脩學,百中或得一二」。予於令公之倡修,蓋心儀焉。雖然,學校固育才之地,而樹立則存乎其人。今吾同學校兵燹之餘,廢而復興。多士入其門,仰宮墻之壯麗,登其堂,觀色相之輝煌;其務毅然奮興、勉自磨濯。上之希聖希賢,紹紫陽道學之絕詣;次之立功立德,副賢師與諸當事脩葺之盛心。則古先王大經大法,獨重學校以作人者,長存於天地間而昭垂不替。予多士,尤厚望焉!是為記。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大經大法:謂根本的原則和法規。出韓愈〈與孟尚書書〉:「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
駸駸:馬奔迅疾之狀。出《詩經.小雅.四牡》:「駕彼四駱,載驟駸駸。」此喻學業進步神速。
城社丘墟:丘墟,廢墟。按,當明清之交時,鄭成功與清軍曾在同安金廈這一帶進行拉鋸戰。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三〈大事記〉所載,清順治五年八月,清軍將領「佟國器、陳錦、李率泰率清兵至,取同安。明守將邱縉、林壯猷死之。廿六日,李率泰屠同安縣。」,到了順治十年十二月,同安復為鄭氏奪回,直到順治十二年六月,鄭成功見清軍復大至,同安城已不可守,才將城垣破壞,率軍民遷往氵丙洲。」同安縣城在順治年間即發生人民遭屠殺、城墻被拆毀之慘劇;嗣後又因兵革迭起,縣學文廟等建築自難免於劫難。
殿張櫜鞬,庭作牧圉:櫜鞬,弓袋箭囊;此泛謂武器盔甲等。牧圉,放牧牛馬之場地。謂文廟內外被軍隊徵用佔據之狀。
有不僅荒垣鞠草之悲已:荒垣鞠草,廢墟中長滿青草之狀。宋范成大〈賀樂丈先生南郭新居〉詩:「豈不有故國?荒垣鞠秋莎。」因文廟內外不僅破敗,且還被持續佔用破壞中,雜沓蕪穢,斯文盡掃,故云「有不僅……之悲已」。
余巳未冬請假歸:巳未,康熙十八年(1679)。筆者按,此處乾隆原刊、光緒八年補刻本《泉州府志》原書誤作「乙未」。
富沙同年友令翁黄先生允芳: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三十五〈人物錄.循吏〉部份所立傳記:「黃允芳,甌寧人,由舉人,康熙十七年任教諭。時海警未靖,兵馬以澤宮為駐所。允芳自捐工費蓋造營房,通詳上憲檄移,文廟一清。所著有《河洛解》、《蓋子或問》。陞武清知縣。」至於黃允芳提出自捐工費蓋造營房、以便駐軍遷移的時間,據陳睿思記文所云,係在「庚申(康熙十九年)秋」。據清康熙三十二年刊本《甌寧縣志》卷之六〈選舉〉部份載,黃允芳係康熙五年成舉人。但筆者於清鈔本《武清縣志》所載知縣職名中查不到黃允芳的名字,不知是該志傳鈔時漏載,抑或黃允芳雖獲擢陞,但實未至武清縣就職。又:陳睿思於此稱黃允芳為「同年友」,因黃允芳與陳睿思同是在康熙五年成舉人之故。
驛憲汪公震元:汪震元,據嘉慶二十年刊本《休寧縣志》卷之十〈選舉.貢生〉部份載,汪震元,字交臣,係順治年間功貢(《稱謂錄》卷二十四,功貢:諸生有從軍者,以功升諸太學,準作貢生,與優貢生均視歲貢。)生。據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三十〈職官三〉部份載,汪震元係於康熙十九年至二十四年間任驛傳道。在來福建任職前,汪震元還在湖南郴州桂東縣當過知縣,以安輯百姓被當地祀為名宦;在離開福建後是改湖南參議、分巡辰沅道,亦獲「沅人感頌無已」之美譽。
郡守蔣公毓英:據四庫本《福建通志》卷二十七所載職名,蔣毓英係錦州人,官監生,康熙十八年來任泉州府知府。嘉慶十二年刻本《續修臺灣縣志》卷二〈政志〉部份則記:蔣毓英,字集公,奉天錦州人,由官生知泉州府。康熙二十二年清廷攻取臺灣,蔣毓英在督撫交薦下調來臺灣任知府,頗多建樹。四庫本《八旗通志》卷二百三十八為蔣毓英所立傳,則記其早先還曾任浙江溫州府同知;在離開臺灣後係於康熙二十九年陞任江西按察使,其後又陞任浙江布政使。康熙四十六年獲崇祀名宦祠。
邑令馮公兪昌: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三所載知縣資料,馮兪昌係興國州(屬湖北武昌府)歲貢生,康熙二十至二十二年間來任同安知縣。
蔡體國先生有言曰:「學官之修學,百中或得一二」:蔡體國,即蔡獻臣。陳睿思所引之言,來自蔡獻臣於萬曆四十年參與《同安縣志》修纂時,為其中〈官守志.儒學〉部份所作引語:「有司之修學,十中或得一二焉;學官之修學,百中或得一二焉;士人之修學者,鮮矣!」陳睿思謂,黃允芳以教諭之身來復興同安縣縣學,就如蔡獻臣所說的「百中或得一二」的佳例;因此他對黃允芳之倡修,「蓋心儀焉」,樂於為之作記。
——除這篇〈重脩文廟記〉之外,在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中還收錄了陳睿思的一些詩作。卷之八〈名勝.亭臺樓閣泉石〉部份載:「在鏡亭,在城西北四里東山之北,下臨深潭,匾額係董其昌手書。其地舊有精舍,清里人陳睿思復構別墅其間,名『澹園』。」以下錄〈清陳睿思澹園詩〉,詩如下:
漫說齊州九點煙,一拳聳秀俯平田。扶藜到處頻呼丈,携屐登來欲問天。
香動梅花邀月飮,寒侵樹影枕雲眠。不須負箬歸山市,鎭日敲碁有謫仙。
(筆者按:在2006年顏立水、陳炳容、黃振良老師合著之《先賢行跡采風》一書第56頁亦有錄陳睿思此詩,但頭兩句卻是作「自是石坡落半巔,雷轟聳秀俯平田」,最末句則作「鎭日敲碁友謫僊」。因《先賢行跡采風》並無陳睿思摩崖詩刻的清晰照片,筆者無法比對實物,於此只能先存疑以待來日。)
又,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八〈名勝.巖潭〉部份載:「東溪潭,在松田。」其下記「清進士陳睿思有〈東溪潭石上飲茗詩〉」,詩如下:
山村獨處樂偷閒,何事游情忙不了?伯兄晨起看書慵,呼我踏晴向山眺。
素瓷携出小園中,兼逢道衲來林表。漁艇自蕩過西溪,傍陰坐石看耕釣。
潛鱗歷歷適天眞,細汲流泉未驚擾。爐火初紅絕煙薰,碧甌濤影香氣裊。
江芽建芽種各殊,雨前雨後辨尤巧。綠羽茶經空爾為,玉川茗椀興何少。
遲徊倒影夕陽低,立對溪風一長嘯。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江芽建芽種各殊:江芽,浙江所產芽茶。建芽,福建所產芽茶。
雨前雨後辨尤巧:雨,謂穀雨,二十四節氣之一,在農曆三月中。據明代高元濬《茶乘》卷一〈采法〉:「《茶經》云:採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今閩人以清明前後,吳越乃以穀雨前後,時以地異也。」在穀雨之前所採茶謂之雨前茶,之後稱雨後茶。
綠羽茶經空爾為:此處諒《同安縣志》有誤字,「綠羽」應作「陸羽」。
玉川茗椀興何少:玉川,指唐代詩人盧仝,自號玉川子。盧仝曾作〈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其中有「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七碗喫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等名句。至於陳睿思詩句中所言「茗椀」是否還特有所指,筆者尚未查得。
又,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八〈名勝.勝景〉部份載:「清進士陳睿思東皋笠菴十景(各附詩)」
桐山霽色
平園春野色,連亙胡如橋。曉霽烟霏動,蒼蒼不可描。
東溪垂釣
為愛澄潭好,垂綸任卷舒。溪光看不盡,非我亦非漁。
石岸歸帆
迴岸鎖雙流,危檣雲外立。以聞款乃聲,難見孤㠶濕。
西阜披被
野風拂面來,靜晝午陰淺。牧笠日相將,勿開青白眼。
仙塞晴嵐
濕翠出晴巒,依稀樹影薄。日斜度晚風,還向當簷落。
禪燈映月
慧火原非夜,兼之碧一輪。千山燈影月,禪定暗相親。
秋雨雲□
雲峯垂碧練,怒馬漲銀灣。不數瞿塘峽,千山一日還。
春濤麥浪
四望秀漸漸,平疇高下送。未黃雲影低,半綠濤聲動。
疏林犬吠
小隴烟村隔,茆菴夜氣收。數聲籬落外,月色伴僧幽。
野渡人家
行人不可極,搴涉各西東。渡口迷深淺,聲喧石瀨中。
——以上十首絕句,大體皆寫眼前即景,並不艱澀。但其中仍有個問題,就是第七首的詩題。在鉛印本《同安縣志》中,「秋雨雲」的下一個字,筆者孤陋、雖殫精竭慮仍查不出來是何意、也打不出來。在鉛印本《同安縣志》中所見,此字左半邊是三點水,右半邊的上面是馬、但其下馬的四條腿換成了「土」。關於此字,2006年顏立水老師等合著之《先賢行跡采風》一書第56頁,亦有錄陳睿思這十首詩之詩題,作「秋雨雲湃」。可是,
又:關於這「東皋笠菴十景」的所在,鉛印本《同安縣志》裡並沒有說個清楚;以筆者之見,這「東皋」並非在陳睿思所居田洋村澹園附近,應是在舊時同安城東之「太師橋(東橋)」一帶。《同安縣志》卷之八〈名勝.勝景〉部份,開頭即載林騰驤〈東皐清流〉詩,其詩中有「跂余百雉望宮城」、「孤高塔勢文峰補」之句;顯然這是得身處同安縣城東南,方能同時望見縣城之城牆與東南方鳳山上之文筆塔。另《同安縣志》卷之五〈水利.橋梁〉部份有載,在東橋橋頭的水濱巨石上,鐫有明代劉存德手筆之「東皐清流」題字。由以上二端,可知陳睿思題詠之「東皋笠菴十景」,乃在同安舊城東一帶。
筆者於《同安縣志》中所能檢得陳睿思詩文,就如以上所列;以下就大略依時序先後,將與陳睿思同時代者為他所撰或涉及他的詩文臚列介紹之:
儲方慶《儲遯菴文集》
在筆者所能檢得曾為陳睿思賦詩的康熙六年同年進士之中,儲方慶是名次居最前者:
在儲方慶所著《儲遯菴文集》卷之十一,收有作於甲寅年、即康熙十三年(西元1674)之詩作二十七首,其中有兩首詩與陳睿思有關。從時間上來看,這是登第之儲方慶在家鄉奉養祖父數年後,終於入京等候朝廷派用,而在未獲任命前,與在京的「同年友」們相聚時寫下的作品。此二詩如下:
同同年陳鶴屏唐偕藻賦得長風萬里送秋雁
商颷隨令起,肅羽度雲高。零落横塘影,飄摇絶塞毛。
夜寒應載宿,曉色復將翺。萬里衡陽路,三秋江上濤。
乘風知借力,遠道敢辭勞。擬裂機中素,凴君達漢臯。
陳鶴屏招同任克家吳正求小集
同作離鄕客,俱爲醉酒徒。故園何處是?薄宦竟非夫。
旅客淸樽滿,華筵逸興無。只愁當夜醒,又聽唱吳歈。
──以上兩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唐偕藻:唐偕藻,即唐朝彝。據光緒間修、民國二十五年鉛印本《漳浦縣志》卷之十五〈人物志上〉為其所立傳,唐朝彝,字偕藻,銅山人,康熙五年舉人、六年成進士。登第後初被選為內弘文院庶吉士,之後歷任廣西、山東、山西、陜西、京畿等諸道御史,通政司左、右參議,太僕少卿、大理少卿、太僕寺卿、太常卿,最終官至宗人府府丞(正三品)。後於康熙三十四年以病乞歸,三年後去世,享年未滿六十。
賦得長風萬里送秋雁:凡摘取古人之成句為詩題,則詩題之首多會冠以「賦得」二字。「長風萬里送秋雁」,出自李白《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詩。
商颷隨令起:商颷,秋風。南朝梁簡文帝〈開霽〉詩:「景落商飆靖,煙開四郊謐。」句謂秋風伴隨時令而至。
肅羽度雲高:肅羽,出《詩經.小雅.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肅肅,拍翅聲。
萬里衡陽路:用杜甫〈歸雁二首〉第一首之句:「萬里衡陽雁,今年又北歸。」
擬裂機中素,凴君達漢臯:《漢書.蘇武傳》中載,蘇武遭匈奴拘留,匈奴且聲稱蘇武已死。漢朝使者為了帶回蘇武,誆騙匈奴單于,說漢昭帝在上林苑射中一隻大雁,雁腳上繫有蘇武的求救信。單于信以為真,只得承認蘇武仍在,交予使者帶回。從此「雁書」即成為(寄)書信之代稱。機中素,謂織布機上尚未完成之絲帛。此二句擬寫婦人女子思念夫君之心境,謂因思念殷切,竟想把尚未完成的絲帛裁下用以寫信,交付於秋雁(君)傳達給漢水之濱的伊人。
任克家:即任塾,字克家,號鶴峰,安徽安慶府懷寧縣人。據民國七年鉛印本《懷寧縣志》卷十八〈仕業〉部份為其所立傳,任塾早年在明末時已是有名諸生,順治十四年成舉人、康熙六年進士。曾歷直隸三河縣知縣、磁州知州,戶部員外郎、郎中,禮部郎中,後於康熙二十六年被命為山東按察使司僉事、提調學政,之後歸卒於鄉。任塾曾宦遊之地皆將之祀為名宦,著有《遂初堂詩文集》。
吳正求:即吳之頤,江蘇太倉人,順治十七年成舉人,康熙六年進士。乾隆三十二年刻本《續河南通志》卷之四十九〈職官志.名宦一〉有為吳之頤立傳,載其成進士後知滎陽縣,在當地「勸農桑、恤刑獄,政清民安」,不幸卒於任上,百姓老幼皆為流涕。儲方慶《儲遯菴文集》卷之十二有〈追悼吳正求〉詩一首,其詩序中記:「甲寅(康熙十三年)夏選,同年與者五人,予與正求僦居密邇,朝夕過從,嗣後天各一方,音問遙隔。丙辰(康熙十五年)秋,于邸報中知正求棄世……。」
薄宦竟非夫:薄宦,謂卑微官職。《南史.儒林.顧越傳》:「臣梁世薄宦,祿不代耕。」唐司空圖〈客中重九〉詩:「楚老相逢淚滿衣,片名薄宦已知非。」句謂直到進了宦場當了小官,才覺自己選錯了路。
又聽唱吳歈:歈,歌。吳,指江、浙一帶。《楚辭.招魂》:「吳歈蔡謳,奏大呂些」。儲方慶係江蘇常州府宜興縣人,若聞「吳歈」則起鄉愁。
阮旻錫〈題何信周孝廉陳鶴屏中翰江行唱和詩百絕卷後〉
據道光十九年刊本《廈門志》卷十三〈列傳七・隱逸〉:阮文(旻)錫,字疇生。其父阮伯宗,係世襲千戶後裔,但在阮旻錫小時候就去世了。為了奉養母親,阮旻錫早年便上船出海工作;母親也去世後,阮旻錫將父母合葬於廈門島上。當崇禎十七年北京為流寇攻陷後,阮旻錫放棄了原本讀書求仕進的打算。曾在隆武朝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的曾櫻,在唐王覆滅後流寓廈門。阮旻錫師事曾櫻、得授性理之學,並蒙池顯方等人的指導,從而通曉道藏佛典、諸子百家、兵法戰陣、醫卜方技等各種學問。永曆五年(順治八年,西元1651),清將馬得功進攻廈門,曾櫻不願再逃,遂自縊殉國。阮旻錫與曾櫻的其他門人陳泰等,冒險將曾櫻屍體運至金門、在王忠孝的幫助下為曾櫻殯殮。之後阮旻錫離開福建北上,四處遊覽名山大川,十多年後出家為僧,法名「超全」,以教授生徒為生,年八十餘卒,著有《夕陽寮詩集》等,但於今僅此詩集傳世(筆者按:以上引《廈門志》中為阮旻錫所立傳記內容,僅是為了作概略介紹;方志中所述阮旻錫的生平行實,頗有未詳未盡之處。大陸的
由阮旻錫所遺詩作,可知其交遊十分廣闊;在《夕陽寮詩集》中即收有一首與陳睿思有關的詩,標為〈題何信周孝廉陳鶴屏中翰江行唱和詩百絕卷後〉。詩題中的這位「何信周孝廉」,即晉江縣人何龍文。據道光本《晉江縣志》卷之五十六〈人物志・文苑之二〉部份之傳記:何龍文,字信周,康熙八年(西元1669)福建鄉試解元。其後何龍文遇三藩之亂,耿精忠曾屢次欲羅致之,但何龍文不肯屈服,遯跡荒山。三藩之亂平後,何龍文就教職,當過長泰縣教諭、汀州府教授,後於康熙二十七年(西元1688)年考中進士,並於康熙三十年被選為庶吉士。斯時何龍文本欲請假回閩處理雙親下葬之事,卻突生重病,旋即去世,享年僅五十歲。方志傳中稱何龍文「為文雄渾博大」,可惜其所著《春星草堂集》似已亡佚無存,無法再找到何龍文所作與陳睿思相關的詩文作品。詩題中稱陳睿思為「中翰」,可知阮旻錫作此詩時,陳睿思猶是中書舍人。
由阮旻錫的詩題來看,陳睿思與何龍文曾有合作〈江行唱和詩〉一卷,共有絕句一百首。不過因阮旻錫所述簡略,而陳睿思與何龍文的詩文集又未能傳世,到底這是陳、何二人在何時之作品,實不得而知;要之是介於何龍文成舉人到中進士之間。關於陳、何二人又是緣於何因而同舟出行,筆者也毫無頭緒。陳睿思二人會有合作〈江行唱和詩〉之舉,諒係仿效蘇軾父子三人故事。按宋仁宗嘉祐四年十月,蘇軾兄弟與其父蘇洵經水路出四川前往江陵,一路上父子三人皆有詩文撰作。據蘇軾〈南行前集敘〉一文中稱,三人作品合之共有一百篇(因而〈南行前集敘〉亦被稱為〈江行唱和集敘〉);陳睿思二人的作品合之亦有百首,可見其出於慕古而仿效之。若詩中「巴歌楚調雜吳謳」一句,確是描述陳、何二人沿途所聞,那二人當係一同乘船自四川沿長江一路至江蘇(但由方志中所載陳睿思生平,似無因公幹或私事而遠赴四川之旅:故也可能僅是形容在長江上便可以聽到各地的歌謠?)。要之,因水程遙遠,途中除了欣賞風景別無他事,陳、何二人便以賦詩為競技排遣,從而有百首絕句之產生。卷末則請阮旻錫再題一絕。可惜現今除了阮旻錫此詩,陳睿思與何龍文的詩句已片語無存。阮旻錫之詩如下:
題何信周孝廉陳鶴屏中翰江行唱和詩百絕卷後
千里長江送客舟,巴歌楚調雜吳謳。驪珠雙探知誰得,有酒先澆太白樓。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驪珠雙探知誰得:傳說驪龍之頷下有寶珠,出《莊子•列禦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驪珠雖寶貴,但欲得者須冒十分兇險。陳睿思與何龍文間的賦詩競賽,諒二人都間或有苦思而後方得句的情形、相持激烈,而合之達百首的目標又不易達成,故以兩人競探驪珠為喻。
有酒先澆太白樓:因「李白之名高千古」,舊時大陸上為紀念李白而建之「太白樓」非止一處;不過既然此詩詩題提到「江」、詩句中又說白了就是「長江」,那應該便是建在安徽當塗縣采石磯李白喪身處的馬鞍山太白樓。該樓始建於唐,迭經歷代修葺、重建,至今猶存。有酒先澆太白樓,蓋因李白為詩仙,故陳睿思與何龍文以賦詩為競技排遣,江行抵此,飲酒時少不得要先酹詩仙;一來表示敬意、二來祈求詩思源源不絕。
丁煒〈送陳鶴屏舍人請給省覲〉
據《清史稿》列傳二百七十一:丁煒,字瞻汝(筆者按:據丁煒《問山文集》卷首自署,應為「澹汝」),晉江人,諸生,工於詩且有吏才。當順治十二年定遠大將軍濟度攻取漳州時,朝廷為盡速設官制治,授權其可於幕下試士,以進用郡縣吏員。丁煒在考選中名列第一,初授漳平教諭,遷直隸獻縣知縣,再擢為戶部主事、郎中。之後丁煒被外派為江西贛南分巡道,既而擢陞湖北按察使司按察使,但年餘後便因事謫官。丁煒失位後暫居武昌還未離開,就碰上康熙二十七年夏逢龍(也被稱為「夏包子」)等兵卒因裁軍起而作亂的大騷動,連湖北巡撫柯永昇也在此事變中殞命(時為襄陽總兵官的許盛亦於此亂中矢受傷,幸而脫逃)。丁煒逃出湖北抵達安慶,向安徽巡撫楊素蘊請求發兵救援。當夏逢龍之亂被平定後,朝廷原本是要將丁煒降補為雲南知府,正好楊素蘊由安徽巡撫被調為湖廣巡撫,便向朝廷稟奏先前丁煒請救兵之事,於是朝廷又讓丁煒回復湖北按察使司按察使之職。但不久後丁煒還是以疾辭官歸里,所著有《問山詩集》、《問山文集》(青嶼人張汝瑚曾為《問山文集》作序)等。
丁煒《問山詩集》卷五所收七言律詩中,有一首題為〈送陳鶴屏舍人請給省覲〉,係陳睿思請假回鄉省親時,丁煒的送行之作。詩如下:
送陳鶴屏舍人請給省覲
清潤元方玉不殊,白雲親舍憶僊鳧(原書句下小字註:鶴屏尊甫前為儀封令)。
早時簪筆陪龍馭,他日聞詩學鯉趨。
楓嶺瘴開鄉樹出,輪山月上海雲孤。
遙憐綵舞新歡讌,肯記高歌舊酒徒。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送陳鶴屏舍人請給省覲:舍人,中書舍人之省稱。據《清史稿》志八十九〈職官一・稽察欽奉上諭事件處・中書科〉部份之記載:「初制,置滿洲中書舍人一人,乾隆十四年增一人。漢中書舍人 八人。雍正十三年派兼內閣行走。乾隆十三年省四人。順治九年,置滿洲記事官,同掌科事。康熙九年,改記事官為中書舍人 。」
清潤元方玉不殊:元方,指漢代陳寔之長子陳紀,字元方。陳紀之弟陳諶,字季方。陳寔與其子陳紀、陳諶,均以德行而名聞天下。《三國志・魏書》二十二〈陳矯傳〉中載,陳矯(字季弼)是廣陵郡東陽人,在廣陵郡的太守陳登手下當功曹。陳登因聞許昌一帶的人士對其風評並不好,便派陳矯去打聽人家對他有什麼批評?陳矯回來後告訴陳登:「聞遠近之論,頗謂明府驕而自矜。」陳登聽了便道:「夫閨門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陳元方兄弟;淵清玉絜,有禮有法,吾敬華子魚;清脩疾惡,有識有義,吾敬趙元達;博聞彊記,奇逸卓犖,吾敬孔文舉;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所敬如此,何驕之有!餘子瑣瑣,亦焉足錄哉?」若依《三國志》原文的斷句,因為「淵清玉絜(潔),有禮有法」而被陳登尊敬的人是華歆(字子魚),而陳元方兄弟則是以「閨門雍穆,有德有行」而獲陳登尊敬。丁煒之「清潤元方玉不殊」一句,係對陳睿思之稱美、欲謂其德行白玉無瑕如漢代陳紀;但丁煒或許是記憶稍有差忒,才會將陳登對華歆的贊語當成是對陳紀兄弟而發的。
白雲親舍憶僊鳧:僊,仙。仙鳧,指官任知縣者,典出干寶〈搜神記〉所載王喬之事:東漢明帝時,河東人王喬由尚書郎被派去擔任鄴縣令,雖與京城相隔數百里之遙,但王喬卻憑藉其神術,每逢月朔便回京城來求見明帝。幾次後明帝覺得奇怪:明明沒看到王喬的車騎隨從,他一個人是怎麼來京城的?於是命太史侯在王喬來的日子暗中守望,卻只看到一對野鴨(鳧)從東南方飛來,然後王喬便出現了。明帝命下次準備羅網捕捉這對野鴨,但網子一罩,卻發現網住的是一雙木底鞋。叫尚書省的人來看,竟是永平四年時賜給尚書屬官的鞋子。
鶴屏尊甫前為儀封令:陳睿思之父陳觀泰,於明崇禎六年成舉人,清康熙二年被任命為河南省儀封縣知縣,任職時間約兩年半。
早時簪筆陪龍馭:「簪筆」一詞之起源,說法有二。《漢書・武五子傳》有「簪筆持牘趨謁」一語,顏師古註曰:「簪筆,插筆於首也。」而對《史記・滑稽列傳》之「西門豹簪筆磬折」一語,張守節《正義》註曰:「簪筆,謂以毛裝簪頭,長五寸,插在冠前,謂之為筆。言插筆備禮也。」要之,不論是將筆像簪子般插在頭髮間,或是在簪頭裝上筆毛,都是譬喻隨身攜帶書寫工具。陳睿思時為中書舍人,職務主要是繕寫文書,以筆墨在內閣中供職,處所親近御前,故有此句。
他日聞詩學鯉趨:典出《論語.季氏》所載,孔子弟子陳亢(子禽)曾問孔子之子孔鯉(伯魚),可曾由孔子處得到什麼異於給予其他弟子的學問傳授?孔鯉說沒有;只有兩次在庭中經過孔子面前時,孔子曾訓示其「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此謂陳睿思請假回鄉省親,又可再度得聆父親陳觀泰的教誨。
楓嶺:福建、浙江交界處之嶺。
輪山:謂同安縣城北方之大輪山。
陸葇《雅坪詩藁》
在筆者所能檢得為陳睿思賦詩的友朋之中,陸葇是作品數最多的一位;而且陸葇的詩集中,還特別迻錄了一首陳睿思為他所寫的長詩,可見出兩人交契不淺。關於陸葇,《清史稿》列傳二百七十一〈文苑一〉有其傳,但稍失簡略;筆者茲藉毛奇齡所撰〈皇清予告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雅坪陸公神道碑銘〉及《清實錄》中的記載,為其生平作較詳細的介紹。
按:陸葇,原名「世枋」,字義山(《清史稿》則記其字「次友」),號雅坪,浙江嘉興府平湖縣人;生於明崇禎三年(1630)十
在回到南方後,陸葇先是以「世枋」之名補上平湖縣諸生,但在浙江鄉試中並不順利,遂改名「葇」,嗣後入了國子監。因在國子監中考試獲高等,陸葇獲授為內弘文院辦事中書舍人,進入政府中央機關工作。之後陸葇便以國子監生兼中書舍人的資歷參加順天鄉試中舉、繼而於康熙六年考中進士
在陸葇的《雅坪詩藁》中,有多首詩作與陳睿思有關,筆者茲依書中所見卷數順序先作一臚列,再逐一介紹之:
卷十之五言古詩中有題為〈除夕〉詩四首,其中第三首之末有註云,詩中提到的「同安友」即陳宜亭(陳睿思號)。這四首詩後面接著便是〈早春西郊即事〉與〈澹寧居引見恭紀詩〉,而後者詩序中記時間係「甲戌正月二十一日」,甲戌為康熙三十三年(西元1694),則〈除夕〉詩當作於康熙三十二年年底。
卷十一所收五言古詩〈答贈陳宜亭行人〉一首,當作於康熙三十四年陸葇上疏乞歸後;此詩後還迻錄了先前陳睿思之〈原贈(陳睿思原本之詩題無從得知)〉詩,是迄今筆者所知見陳睿思遺世詩作中最長的一首,堪稱珍貴。
卷十六七言古詩中有〈吳恕菴陳宜亭兩同年邀亓子邃談星〉一首,寫作時間不明。
卷二十二五言律詩中有〈陳宜亭齋中種花養魚〉一首,此詩之前有〈辛未(三十年)新正三日與聚侯姪手談因念與莘姪抱恙未愈〉詩,則〈陳宜亭齋中種花養魚〉詩諒應即作於康熙三十年。
卷二十三五言律詩中有〈同陳宜亭行人袁嗣旦太學飲沈倩客子齋步月看花〉,以及〈初雨和宜亭韵〉各一首。本卷開頭為〈癸酉(三十二年)元旦〉詩,〈同陳宜亭行人袁嗣旦太學飲沈倩客子齋步月看花〉詩中提到「將圓月已佳」及「踏燈(元宵賞燈)」,〈初雨和宜亭韵〉詩題下則有註「二月十一日」。此二詩應都是作於康熙三十二年年初。
卷三十一所收七言律詩中有〈丁未同人凝園雅集〉兩首,詩題下小字註列出了包括陳睿思、陸葇自己在內的聚會同年進士七人。此二首後有〈和中翰陳宜亭同年改官行人詩〉,有六首之多;而在此六詩後有〈癸酉(三十二年)元旦〉詩,推知陳睿思當於康熙三十一年方由中書舍人改官為行人司行人(同樣都是從七品官)。〈癸酉元旦〉詩後有〈梅廷尉桐厓招同宜亭耦長飲丁香花下〉詩,此詩中有「閏夏休嫌春信失」之句;按康熙三十三年有閏五月,應係作於是年。〈梅廷尉桐厓招同宜亭耦長飲丁香花下〉詩之後有〈乙亥(三十四年)元旦〉詩,而〈乙亥元旦〉詩之後的一首〈七夕承桐厓陟山婁涿宜亭諸同年餞別〉詩,應就是陸葇在康熙三十四年乞歸將離京時,對餞行同年友人的告別之作。
卷三十九所收七言絕句中有〈偕陳宜亭飲太僕梅桐厓自製葡萄酒〉一首,但這詩題有點問題:因為據《清實錄》所載,梅鋗(號桐崖)是在康熙三十六年二月方由大理寺少卿陞為太僕寺卿、同年七月旋又陞為太常寺卿;而陸葇早在康熙三十四年便乞歸回鄉,不可能還在京與陳睿思一起去喝梅鋗的私釀。想來是陸葇身後輯校其詩集的門人與嗣子,對梅鋗的宦歷所知有限,以致在編集時造成此誤。此詩究係作於何時,尚不能明。
卷四十所收七言絕句中有〈過宜亭齋對奕杜大司馬(兵部尚書杜臻)以詩箑索和〉一首,寫作時間不明。
除了上開諸詩之外,陸葇的《雅坪詩藁》中,其實可能還有一些詩作是記述與陳睿思一同參與的活動;譬如卷十所收〈除夕〉詩四首之前,便是一首題為〈同人集龐雪崖齋以黃菊未殘授簡賦詩余愛其盆松蒼翠故并及之〉詩,詩題中明確說是「同人(同年進士)」們的集會,可惜沒有提到參與者之名號,故不能確言陳睿思有參與。在以下,筆者就將在陸葇《雅坪詩藁》中所見與陳睿思有關的各首詩作列出:
卷十 五言古詩
除夕
再荒故園菊,三送金臺鴻。歲序環無端,人情為始終。
勞者不遑息,歉者還祈豐。山雞對鏡舞,意若忘樊籠。
平居鍵門客,彌覺心緣空。
浙西歲大旱,百川走塵坱。硯田一頑石,焉能不鹵莽?
輦下如滄瀛,珍錯自搶攘。承蜩既紛紛,僵臥亦往往。
且與傾一尊,甚勿嬰世綱。
(句下小字註:時從叔□仲、第五姪聚侯,皆以覓舘至邸舍,故有承蜩僵臥之喻。)
通籍三十年,少壯日以邁。同朝能幾人,邸舍有殊界。
唯我同安友,旦夕共情話。相與皆天機,永謝灌畦械。
椒觴歲並持,旅況此為快。
(句下小字註:同安友,謂行人陳宜亭。)
閶闔何岧嶤,低眉已三入。豈以垂老年,瑣細躡階級?
病妾顏如荼,嬰女舌不澀。剪竹忘僑居,辛盤似鄉邑。
改歲不改人,萬慮毋汲汲。
──以上四詩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再荒故園菊:陶潛〈歸去來辭〉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之句。陸葇於此云「再荒故園菊」,即謂自己又在外過了一年(沒能回家園看看)。
三送金臺鴻:金臺,黃金臺。戰國時燕昭王於易水東南築黃金臺,以延攬天下能人名士,後人慕其好賢之名,復於其址築臺。「金臺夕照」係京師八景之一。三送金臺鴻,謂已在京三年,三度於金臺目送鴻雁飛過。
山雞對鏡舞,意若忘樊籠:南北朝劉敬叔撰《異苑》卷三:「山雞愛其毛羽,映水則舞。魏武時,南方獻之。帝欲其鳴舞而無由,公子蒼舒令置大鏡其前,雞鑒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韋仲將(韋誕字仲將)為之賦其事。」句謂身居高官之地雖值稱羨,卻往往也受榮華所羈糜而不自知。
平居鍵門客,彌覺心緣空:平居,謂非上班辦公之日。鍵,門閂。心緣,佛家語,謂起心而攀緣外境。大乘起信論:「一切法從本已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句謂歲末休沐日待在家裡閂上門,不見不速之客,便得不為外物紛擾之清淨。
浙西歲大旱,百川走塵坱:據道光二十年《嘉興府志》卷十二〈食貨志・祥異〉部份載:「(康熙)三十二年自春至秋大旱,田禾盡槁,題免丁銀。」同書卷十三〈食貨志・蠲卹〉則有載:「康熙三十二年九月奉上諭:『江、浙二省,今年夏旱雖不成災,秋收諒必有限;若漕糧照常徵收,恐民食將至匱乏。其浙江漕糧,改于今年蠲免。』」陸葇之「從叔」與姪兒即因地方旱災、謀職不易,故遠赴京城「覓館(找教書的工作)」。
硯田一頑石,焉能不鹵莽:硯田,即硯台之謂。文人以筆耕為生,故以田喻硯;墨條於硯台上反覆研磨,就如以犁耕田。一頑石,應係謂文人欠缺處世之圓滑思慮;以致作出某種「鹵莽」舉動,甚而有招來後患之虞。此詩末句又云「甚勿嬰(攖)世綱(網)」,則陸葇之「從叔」與姪兒之遠赴京城,或許不僅是為了覓職;而是在家鄉為了災荒提建言卻觸忤了地方官員、導致不得不外出遠避。
輦下如滄瀛,珍錯自搶攘:輦下,輦轂下,謂天子居所、京師。滄瀛,滄海,大海。珍錯,山珍海錯等美味;喻各種好處、官職、機會等。京城就像片充滿機會的大海,有種種好處引來眾人爭奪。
承蜩既紛紛:承蜩,捕蟬。《列子》卷二〈黃帝〉:「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僵臥亦往往:僵臥,出《後漢書.袁安傳》中引《汝南先賢傳》之載:袁安是汝南汝陽人,未獲薦之前,家鄉曾下大雪,積雪丈餘。當地縣令出來探視百姓情況,看到家家戶戶都在自家前鏟雪以便出門,也有人上街乞食。縣令走到袁安家前,發現其門口仍被雪堵著,沒人出來;以為裡面人已死了,便命人除雪以進入其家。但進去之後一看,袁安「僵臥」在床上,但並沒死。縣令問他何以不出門?袁安答曰:碰上這樣的大雪,大家都饑餓,不好去麻煩別人。縣令聽了,認為袁安是位賢人,便舉薦他為孝廉,得以出仕謀生。僵臥亦往往,與上句「承蜩既紛紛」相對;謂世間人雖汲汲營營者多,但也有不少人是寧可「僵臥」、「躺平」,只要還能滿足生活所需便不多求。
且與傾一尊,甚勿嬰世綱:世綱,應係原書字誤,當為「世網」。世網,謂道德禮教、法律等對人的規範、禁忌。《顏氏家訓.雜藝》:「儻值世網嚴密,強負此名,便有詿誤,亦禍源也。」句謂當時法律等禁制甚多,不如喝喝酒酣醺渡日,別去惹事招禍。
時從叔□仲、第五姪聚侯,皆以覓舘至邸舍:關於此處陸葇提到的兩位親人,「從叔□仲」因有一字難辨,尚難以確定是何人。查光緒十二年刊本《平湖縣志》卷十五〈人物列傳二〉,其中載有一位「陸煥元,字闇仲,康熙丁巳(十六年)舉人,性溫恭謙抑,好讀書,編蒲緝柳,晝夜不倦。授廣東昌化縣知縣,甫到官卒。」另據四庫全書本《廣東通志》卷二十九〈職官四〉所載昌化縣知縣名單中有:「陸煥元,浙江平湖舉人,四十七年任(但其下一任孟鱗兆係於康熙五十四年方到任,這樣看來陸煥元似非「甫到官卒」)。」這位「陸煥元」直到康熙四十七年才當上知縣,在陸葇作此詩時尚未為官,或許就是陸葇詩中提到的「從叔」。另一位「第五姪聚侯」,其身分可以確定,因《雅坪詩藁》卷二十三之卷首有題「姪陸奎勳聚緱氏仝校」。據光緒五年刊本《嘉興府志》卷五十八所載傳記:陸奎勳,字聚緱,好學博覽,工文辭,「侍從父閣學葇於京師」,名噪公卿。但陸奎勳考運不佳,直到康熙六十年、五十八歲時才考中進士;雖獲授翰林院檢討,且大學士白潢還欲予以特薦,但陸奎勳仍不久後便乞休,著有《陸堂集》等(另《清史稿.列傳.文苑一》陸葇傳記之後,亦有陸奎勳之附傳)。可惜《陸堂集》中並無與陳睿思有關之詩文。
通籍三十年,少壯日以邁:通籍,通其名籍於朝,謂出仕為官。按,陸葇於康熙六年成進士,若乍看「通籍三十年」語,會讓人以為其作詩時已是康熙三十六年;然據《清實錄》所載,陸葇是在康熙三十四年六月廿六日以病乞休並獲允,之後應即是回鄉而非滯留京城,故作此四首〈除夕〉詩之時間應更早。同卷中此四詩後有〈澹寧居引見恭紀〉詩,詩題下小字註有云時間係「甲戌正月二十一日」;甲戌為康熙三十三年(西元1694),故此四首〈除夕〉詩當係作於康熙三十二年年底。所謂「通籍三十年」,諒是四捨五入取整數而言。又:或者陸葇是將自己尚未中舉前獲授為內弘文院辦事中書舍人、開始進入政府中央機關工作即算是「通籍」;若這樣計算的話,或許就真已有三十年之久。
同朝能幾人,邸舍有殊界:殊界,出韓愈〈雨中寄孟刑部幾道聯句〉詩:「百步遠殊界」。句謂與陸葇同年成進士且當時又同為京官者,已寥寥可數。而這樣出身關係密切的同年友雖已不多,但各別的在京寓所有距離,就似有了隔閡界限,平時也不常見面。獨獨陳睿思與之比鄰,故下云「唯我同安友,旦夕共情話」。
相與皆天機,永謝灌畦械:灌畦械,出《莊子.天地》所載故事:孔子弟子子貢過漢陰,見一丈人為了給圃畦取水灌漑,「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便告訴丈人,有「桔槔」這種工具可用,取水快又省力、何不用之?不料丈人卻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聽了慚然,竟低頭答不出話來。天機,《莊子.大宗師》有言:「其耆欲(謂耳目口鼻之欲)深者,其天機淺。」陸葇謂自己與陳睿思之間的相談,皆非世間一般嗜慾庸俗之事,也不帶心機算計。
椒觴歲並持:張岱《夜航船》卷一〈天文部.春〉有「椒觴」條:「元日(大年初一)取椒置酒中飲之,謂之椒觴。以椒為玉衡星精,服之令人卻老。」
閶闔何岧嶤,低眉已三入:閶闔,皇宮正門。左思〈詠史詩〉八首之五:「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岧嶤,高峻、高聳。陸葇自謂已是第三度被召入朝。
豈以垂老年,瑣細躡階級:逐級提拔曰躡級。陸葇自謂年將垂老,已無在官場循級上陞的求進之心。按,前面已說明,此四首〈除夕〉詩當係作於康熙三十二年年底。據毛奇齡為陸葇所撰〈皇清予告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雅坪陸公神道碑銘〉中所記,陸葇生於崇禎三年(1630),康熙三十二年(1693)時已六十三歲,確乎可謂「垂老」。
病妾顏如荼:漢代樂府歌辭〈練時日〉中有「眾嫭並,綽奇麗,顏如荼,兆逐靡」之句。荼,茅花,色白。《詩經.國風.出其東門》:「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陸葇之妾當因病中臉色蒼白,故其顏如荼。
剪竹忘僑居:李白〈與南陵常贊府遊五松山〉詩中有「剪竹掃天花」之句,陸葇詩中此「剪竹(砍下竹子,保留枝葉,充當長柄撢子)」當指歲末的居所大清掃。與下句「辛盤似鄉邑」合觀,意謂雖僑居在外,過年時節的諸般應行事宜仍如故鄉一般。
辛盤似鄉邑:辛盤,即五辛盤,春節時食用。《荊楚歲時記》卷一引周處《風土記》曰:「元日造五辛盤。正月元日,五薰鍊形。注:五辛所以發五藏(臟)之氣,即大蒜、小蒜、韭菜、雲臺、胡荽是也。」
卷十一 五言古
答贈陳宜亭行人
六年親政初,題名丁未榜。薇花余久對,
出入故乖暌,參商不相望。遲遲得同朝,邸舍南北向。
閒曹並適意,居平神自王。把盞忘主賔,嘯歌樂酬唱。
不厭步履尋,靡肯晨夕曠。愧承宮僚乏,喜展輶軒暢。
暇晷益以寬,襟期與之抗。追踪古賢哲,俗態悉屏擋。
搦管頌北巡,裨諶工草創。拙藁恧欲焚,繩削待誨匠。
嘉穀吟長排,組織異官樣。七言百韻希,斗膽一何壯。
元季洵二難,絕藝瑜與亮。(原書句下小字註:令弟鹿胎有早朝百韻詩)
惜哉著作手,不得握藜杖。豈少裙屐輩,坐糜天祿餉。
無佛可稱尊,有戶勿敢傍。胡然一軍驚,怯者為大將。
對君彌自愧,願解印佩讓。鎩羽絕雲漢,碩果棄旨甘。
曷為驅跛馬,而使服兩驂。鉛刀雖用割,難礪為霜鐔。
自顧無寸長,守柱若老聃。不識文字義,托跡于書蟫。
一朝任奔走,筋力非所戡。而髮種種如,柳絮吹毿毿。
瞻彼桑榆景,轉眼逝夕嵐。日飽侏儒粟,詼諧少雄談。
目聰廣四闢,奚藉公孤三。曰俞不曰吁,聾聵心未酣。
濁波焉可揚,沸羹焉可探。司空三宜休,叔夜七不堪。
穡事惰曷終,采藍豈盈擔。疇能矯仁義,膏粱不我耽。
車服美桓榮,性命師顏含。願從言氏游,毋違吾道南。
長歌枉投贈,心曲憂如痰。君亦志鴻鵠,萬里懷江潭。
寧戀沃若葉,束縛同春蠶。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六年親政初:謂「今上」、康熙皇帝登基之第六年。
薇花余久對,鳳池君後上:薇花,謂紫薇花。白居易〈紫薇花〉詩:「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紫微,指唐代紫微省,由中書省改置。陸葇未登第前即獲授為內弘文院辦事中書舍人,故自謂「余久對」。陳睿思登第後方成中書舍人,中書省有「鳳凰池(簡稱「鳳池」)」之謂,故云「君後上」。
出入故乖暌,參商不相望:參、商,星名;二星此出彼沒,不會同時出現在天上。杜甫〈贈衛八處士〉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陸葇謂自己與陳睿思因在朝離朝時間相錯,以致登第多年來都沒有機會近一步結識。
愧承宮僚乏,喜展輶軒暢:宮僚,太子之屬官。陸葇於康熙三十年被命為詹事府左右春坊贊善,故自謙「承乏」宮僚之職。輶軒,古代天子使臣所乘輕便車輛;謂陳睿思官任行人。
襟期與之抗:襟期,謂人與人間的相互期許;彼此的胸襟、志趣。抗,相亢、相同。陸葇謂自從擔任閒職、有更多時間可與陳睿思相處後,發現彼此胸懷近似,皆有「追踪古賢哲」、摒擋俗態之志。
搦管頌北巡:此當指康熙北巡邊塞時臣下頌美之詩作。
裨諶工草創:裨諶,春秋時鄭國大夫,見《論語・憲問》:「子曰:『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脩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命,謂諸侯間盟會政命之辭;裨諶善於外交辭令,故由其起草文稿。
拙藁恧欲焚,繩削待誨匠:恧,慚愧。此處陸葇諒係謂自己亦曾為康熙之北巡應制作詩頌美;但陸葇自謙作品拙劣,稱還須有工於詩藝者來為之筆削潤飾。
嘉穀吟長排,組織異官樣:嘉穀,亦稱嘉禾;稻、麥通常一株僅有一穗,偶有出現一穗以上者即會被視為祥瑞。此處諒指當時有人獻上嘉禾給朝廷、因而臣僚以此事賦詩稱美聖君盛世;但陸葇於此到底是指誰寫的作品,尚無法得詳。因此詩於下陸葇提到陳睿思有位「令弟鹿胎」,兩人都長於作詩且才力相亢;故這接連幾句中的「搦管頌北巡」、「嘉穀吟長排」兩個題目的詩作,到底哪首是陳睿思寫的、哪首是這位「令弟鹿胎」寫的,無從分辨。組織異官樣:謂詩作之結構別出心裁,有別於一般應制作品的固定形式。
元季洵二難,絕藝瑜與亮:元季,指東漢陳寔之二子;長子陳紀字元方,幼子陳諶字季方。《世說新語.德行第一》載:陳紀的兒子陳羣(字長文)曾與陳諶的兒子陳忠(字孝先)爭論,到底誰的父親功德較高?兩人相持不下,便去請祖父判定。陳寔告訴孫兒:「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兩人實難分高下。
絕藝瑜與亮:謂陳睿思與陳學夔(下文將說明)二人在詩才上堪為比肩,猶如周瑜與諸葛亮智謀相埒。
令弟鹿胎有早朝百韻詩:陸葇註文中提到的這位 「令弟鹿胎」,即福建侯官縣人(亦有載其為莆田人)陳學夔,字解人(據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之五十〈人物列傳〉。而民國二十二年刊本《閩侯縣志》卷七十八〈儒行四下〉則載其「字解人,一字解菴」)。在陳學夔曾任知縣的山東兗州府寧陽縣縣志為其所立傳中,則有記其字為「鹿胎」 (光緒五年刻本《寧陽縣志》卷十一〈宦績傳〉)。陳學夔於康熙八年成舉人,當三藩之變發生時,耿精忠曾想羅致他,陳學夔因此藏匿於橘園洲三年不出。康熙十七年時朝廷詔開博學鴻詞科時,刑部左侍郎任克溥推薦陳學夔與試;但陳學夔尚在為父守喪,只得入京請告才得以服滿。之後陳學夔於康熙二十四年至二十八年間出任山東兗州府寧陽縣知縣,在當地興利除弊,治績優良,獲巡撫錢珏疏薦,授兵部主事、督理大通橋倉,三十一至三十二年又至廣東督理鈔關。陳學夔出仕 「清慎精明,不渝素守」,後因遷葬事假歸,七年不入城市。其著有《性理全註》、《杜詩註解》、《榕城景物略》等。陸葇在此稱陳學夔是陳睿思之 「令弟」,但陳學夔籍貫在福州;則陳睿思與陳學夔應有親戚關係,是同一大家族的不同分支,但詳細親等則不得而知。按陳學夔之撰作,於今似僅存地理方面的〈榕城景物錄〉三卷,陸葇在此提到的「早朝百韻詩」內容如何,已無法得詳;惟由前面「七言百韻希」一句,可知是七言詩百首。一人以一題目作詩百首,非有大才者不敢嘗試,故陸葇贊其「斗膽一何壯」。
惜哉著作手,不得握藜杖:藜杖,宋人高似孫撰《緯略》卷九〈太乙青藜〉條引王嘉《拾遺記》載,西漢時劉向於天祿閣中校書,到夜間突有一手執青藜杖的黃衣老人叩閣而入。閣中無燈火,但劉向仍在幽暗中誦書不輟。黃衣老人便吹燃杖端出火,助劉向讀書,並傳授他五行洪範之文,至天將亮才離開。劉向請教老人姓名,老人自云乃太乙之精,天帝因聞劉向博學,故遣其來探視襄助。此句當謂陳睿思亦有成為翰林院編修之類專司著作官員之才能,可惜卻未能被擢入相應職位。
豈少裙屐輩,坐糜天祿餉:裙屐輩,謂只知講究服飾、不知世務的公子哥兒。天祿,出班固〈兩都賦〉:「又有天祿 石渠,典籍之府,命夫諄誨故老,名儒師傅,講論乎六藝,稽合乎同異。」《三輔故事》曰:「天祿、石渠並閣名,在未央宮北,以閣祕書。」
無佛可稱尊:出黃庭堅〈跋東坡書寒食詩帖〉:「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陸葇自謙非一流人物;只是真正的高人賢士尚未獲識拔,因而自己才得以出頭露臉。晉代阮籍曾有「時無英雄,使庶子成名!」之語,意味庶幾近之。
有戶勿敢傍:成語有「倚門傍戶」,謂投靠某方勢力以求獲庇蔭。陸葇因康熙賞識而遽陞為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其崛起自然引起朝中各方勢力的注目、都想拉攏他。若陸葇盡皆婉拒,則可能遭各方勢力共同排斥;若是選邊站,那就是同時找到了盟友但也樹立了敵人;但若是選錯邊,將來萬一所附黨派落於下風,則禍不可知。陸葇之所以在成為康熙眼前紅人之際毅然求去,朝中麻煩的利害關係諒是主要因素。
胡然一軍驚,怯者為大將:用《史記•淮陰侯列傳》所載韓信故事。韓信投劉邦麾下,久未見用,遂逃去,蕭何親自將之追回。為了留住韓信,劉邦聽蕭何之言,將拜韓信為大將。消息傳出,劉邦手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誰也沒料到竟是曾受跨下之辱的韓信被拔擢於諸將之上。陸葇在康熙三十三年參加康熙皇帝特命為翰林院、詹事府等諸官員舉辦的考試中獲取為第一,隨即被陞為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寵渥逾常,故有此自謙語。
對君彌自愧,願解印佩讓:陸葇自謙不若陳睿思,願以自己之名位相讓。用《史記・張耳陳餘列傳》中陳餘「脫解印授,推予張耳」之事。
鎩羽絕雲漢:鎩羽,鳥之羽翼傷殘受損。句謂已放棄青雲直上之想。
碩果棄旨甘:碩果,出《周易・剝卦》之爻辭:「上九。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剝廬。」。《周易正義》於此疏解云:「碩果不食者,處卦之終,獨得完全,不被剝落;猶如碩大之果,不為人食也。君子得輿者,若君子而居此位,能覆蔭於下,使得全安;是君子居之,則得車輿也。」此句陸葇自喻為「碩果」。身為「碩果」,原該是要「供旨甘」、給皇上享用;但陸葇希望能「安全下莊」、成為不被食用之「碩果」,自棄於他人(以及皇上)眼中的「旨甘」之列。如此方合乎《周易》所啟示的全身安命之道。
曷為驅跛馬,而使服兩驂:古代四馬並排拉車,中間兩匹稱「服」,外側兩匹稱「驂」。陸葇自謂駑鈍,不堪於朝中供職。
鉛刀雖用割,難礪為霜鐔:陸葇自謙僅係鉛刀,可供一割,但用過即鈍,非寶劍也。
自顧無寸長,守柱若老聃:老聃,即老子。《史記索隱》註解張蒼傳中「主柱下方書」一語時有云:「老子為周柱下史。」陸葇自謙無甚長處,頂多能像老子一樣當個圖書檔案管理員。
不識文字義,托跡于書蟫:書蟫,即蠹魚、蛀書蟲。陸葇自謙欠學,只是若蠹魚般鑽在書堆裡討生活。
而髮種種如,柳絮吹毿毿:髮種種,《左傳・昭公三年》:「齊侯田於莒。盧蒲嫳見。泣且請曰。余髮如此種種 。余奚能為?」毿毿,毛髮散亂的樣子。
日飽侏儒粟,詼諧少雄談:侏儒粟,出《漢書・東方朔傳》。漢武帝初即位時,徵求天下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許多人都趁當時上書高談政道得失,希冀受賞識見用。東方朔也趕上風潮學人上書自薦,把自己的學識、勇力、顏值各方面吹噓上了天。但武帝雖被東方朔的上書引起興趣,命其於公車令處待詔,給予薄俸,卻沒有召見他。東方朔等了好久不耐煩,想製造機會,便撒謊嚇唬在宮廷馬廄供事的侏儒們,聲稱武帝認為養他們是浪費糧食、要把他們通通殺死。侏儒們嚇到哭,便依東方朔所教,趁武帝經過時叩頭求饒命。武帝果真把東方朔召來、責問他為何要恐嚇侏儒們?東方朔得此機會,便暢言道:「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飢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一番話聽得武帝大笑,便讓東方朔以後改在金馬門待詔。東方朔自是稍得親近武帝。但東方朔雖得服事武帝,卻多是以詼諧言語達到勸諫目的、「少雄談」,出於滑稽一流;與靠戲耍逗樂娛人以謀生的侏儒,其實相去不遠。陸葇以應制詞章受康熙賞識,但他恐怕覺得自己僅是個「文學侍從之臣」,雖能取悅人主、但對於政事治道並無實際裨益。
目聰廣四闢:出《尚書・堯典》:「舜格于文祖。詢于四岳。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
奚藉公孤三:公孤三,謂三公:太師、太傅、太保;三孤:少師、少傅、少保。與上句「目聰廣四闢」合觀之,意味:只要朝廷廣開言路、博攬人才,則三公三孤之類的高官職位亦可虛懸而不授。
曰俞不曰吁:俞、吁之意,見《尚書・堯典》。堯帝為治天下,向臣僚徵詢賢臣能人,結果放齊推薦舜的兒子丹朱、驩兜推薦共工;問起能解決洪水問題的人選,群臣都推薦鯀。但舜帝對此三人皆不滿意,以「吁(表示疑怪、不同意)!」為發語,認為這三個人選各有「嚚訟」、「靜言庸違,象恭滔天」、「方命圮族」等問題,故而不同意;但最終還是姑且讓鯀去治水,可是一幹九年仍沒成功。之後堯帝覺得自己在位已七十年,該找個繼位者了,便先問四岳能否?四岳皆自謂德不配帝位。接著有人推舉舜,堯帝之前聽過此人且風評不錯,便曰「俞(表示肯定、同意)」,並進一步問起舜的背景,最終決定試用舜是否能成為繼帝位者。
濁波焉可揚:見《楚辭・漁父》。屈原遭放逐後遊於江潭,形容憔悴。有漁父看到他、問他怎會淪落若此?屈原答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以「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等語勸解之。屈原回答自己寧可葬身魚腹、「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沸羹焉可探:典出《詩經.大雅.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沸羹」原謂笑語之聲如湯沸羹熟,後比喻議論喧騰,紛亂不寧。此謂不可淌渾水。
司空三宜休:司空,指唐代詩人司空圖。司空圖中年時遭逢黃巢之亂,不欲再出仕,遂隱居於其先人所遺中條山王官谷中之田園,建一亭名曰
「休休亭」,並作〈休休亭記〉,記中有「休,美也,既休而美具。故量才,一宜休;揣分,二宜休;耄而聵,三宜休;又少也墯,長也率,老也迂,三者非濟時用,則又宜休」等句。
叔夜七不堪:叔夜,指嵇康,字叔夜。嵇康為了拒絕山濤舉薦其出仕,曾撰〈與山巨源絕交書〉,內中列出自己不適合當官的理由,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必不堪者七」之內容:「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痺不得搖,性復多蝨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己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
采藍豈盈擔︰典出《詩經・采綠》︰「終朝采藍(可用於染藍色之植物),不盈一襜(繫於衣前之圍裙,有袋以容物)」。
疇能矯仁義:疇,誰。矯仁義,出《莊子・胠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
膏粱不我耽:出《孟子・告子上》︰「《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
車服美桓榮︰典出東漢桓榮故事。桓榮於東漢光武帝建武年間拜為博士,值光武帝親臨太學,桓榮在諸博士論辯經書義理時表現傑出,光武帝便昇桓榮為少傅,並賜輜車乘馬。桓榮把所得賞賜陳列給子弟共觀,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稽,即考。桓榮之語是說自己所得皇家賞賜,是憑藉讀書研究古人經典而得來的。
性命師顏含︰顏含,傳見《晉書・孝友》。顏含早年因盡心盡力照顧生病之兄嫂而聞名,鉅富石崇重其德刑,曾贈其美食,但顏含謝而不受。之後顏含出仕,歷太傅參軍等職,官至國子祭酒,加散騎常侍,遷光祿勳,以年老遜位。同時代有善於方術的學者郭璞有次遇到顏含,想為其卜筮,但顏含辭卻曰︰「年在天,位在人,修己而天不與者,命也;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自有性命,無勞蓍龜。」句謂命數自有天定,不會以卜筮之類的方法希冀能預知。
願從言氏游,毋違吾道南:言氏,當係指孔子弟子言偃,字子游,亦稱言游。孔門「四科十哲」中,子游與子夏為「文學」之首。子游來自吳地,相對於春秋時的中原概念,是來自於東南。在此應是以子游喻陳睿思。「道南」一語,源自北宋理學家程顥的一句話;據說當楊時(字中立,學者稱「龜山先生」)拜程顥為師後,自潁昌辭別南歸時,程顥目送其背影,曾說出:「吾道南矣。」之語。因程顥很器重楊時,認為他能將自己所授理學帶至南方。
心曲憂如痰:此處疑原書有誤,非「痰」字,應係「疢」字。出《詩經・小弁》:「心之憂矣。疢(熱病)如疾首(頭痛昏脹)」。
君亦志鴻鵠,萬里懷江潭:陸葇謂陳睿思也和自己一樣,有鴻鵠般高舉遠蹈(離開官場之紛擾雜沓),歸返故里田園悠閒之樂的想法。
寧戀沃若葉,束縛同春蠶:沃若,潤澤貌。沃若葉,鮮嫩的葉子(喻為官之俸祿)。句謂既有歸與之念,又怎能像蠶一樣受到桑葉的束縛,滯留不去。
——在這首〈答贈陳宜亭行人〉詩之後,《雅坪詩藁》收錄了先前陳睿思得知陸葇求去消息時、贈予陸葇之詩作;但《雅坪詩藁》中只將此詩標為〈原贈〉,故無法得知陳睿思原本的詩題是如何。在贈予陸葇的此詩中,陳睿思回顧了兩人交契投合的經過、近期間同年進士與早先科舉座師致仕的情形,結尾處相約將來自己也辭官時,要與陸葇共醉一番。陳睿思致陸葇之詩如下:
原贈
燕市虛名利,役役紅塵累。獨此締交游,差足強人意。
非徒慶彈冠,青雲契夙志。先生天下士,植品金玉粹。
分押紫薇垣,校書天祿秘。文武兩持衡,蒐羅蔚國瑞。
帝簡翊綸扉,清勤動寤寐。與我稱素心,顯晦終無異。
戊子小自甘,甲辰雌弗棄。邸巷相鈎連,晨夕樂周旋。
言深意何忤,交善久彌堅。勗以安義命,襟期想同然。
崇秩不改度,退食謝塵緣。永晝靜剝啄,門庭草芋綿。
時或撤騶從,羸馬策筠鞭。九重方眷顧,萬類仰陶甄。
倏爾思蓴鱠,拂袖賦歸田。蘭譜唐宗丞,請假離官聯。
先生尤勇退,決計竟引年。齋肅浣星硯,章疏手自繕。
待漏正朝衫,曉達南薰殿。家人豈曾謀,友朋那得見。
果似張學士,碧山長眷戀。寧是孔尚書,憤激因郎掾。
天子愛端凝,遲迴久斯判。都里共闐喧,班僚並羨歎。
憶我益都師,調元功炳煥。予告馳驛東,物望斗山燦。
邇來十六載,高踪邈然斷。薪傳今在茲,後先總一貫。
宦海競雷奔,空令神智昏。饑甘野騖粒,老學池鳳蹲。
阿誰辭寵榮,淡泊道心存。更勝漢二疏,七十出東門。
廉頑且立懦,亦為報主恩。秋風隨去雁,愁日送征轅。
歸向東湖畔,嘯傲倚琴樽。抗手一言別,悵悵欲斷魂。
他年布帆挂,應尋謝傅村。期將燕來筍,共醉臥雲根。
同安陳睿思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分押紫薇垣:分押,《新唐書》志第三十七〈百官二.中書省〉載,中書省中有「舍人六人……以六員分押尚書六曹,佐宰相判案。」紫薇垣,中國古代天文學將周天之恆星分為三垣,即太微、紫微、天市。紫微垣位於北斗東北,被視為天帝之座,亦象徵人間帝王。此句當指陸葇在未中舉前即以國子監生獲授為內弘文院辦事中書舍人,進入政府中央機關工作。
校書天祿秘:陸葇成進士後,最初仍任中書舍人職務;同年因在京察中列為一等,獲恩詔加一級、題管內祕書院典籍。
文武兩持衡:持衡,權衡輕重、喻評估人才高下。陸葇於康熙廿九年被命為福建鄉試正考官,康熙三十二年時又擔任順天武鄉試副主考官。故謂其曾「文武兩持衡」。
戊子小自甘:此處當係《雅坪詩藁》迻錄陳睿思詩作時有誤字,以筆者之見,當作「杞子小自甘」,其文義方能與下句「甲辰雌弗棄」串連。杞,周代國名,係周初為夏朝遺民所立之國,戰國初為楚所滅。據《朱子語類》卷第二十五〈夏禮吾能言之章〉所記,朱熹曾云:「觀《春秋》所書,杞初稱侯,已而稱伯,已而稱子。蓋其土地極小,財賦不多,故寧甘心自降為子、男之國。」據《禮記.王制》,周代所制祿爵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杞國因國勢日蹇,實力不稱,故而自願降級。
甲辰雌弗棄:據《太平廣記》卷二百五十〈詼諧六〉引《盧氏雜說(筆者按:當指唐代盧肇所撰《逸史》)》所載,唐代裴度(封晉國公)居相位時,曾得人寄贈一塊槐樹的癭瘤。裴度想拿來削成枕頭用,但不知材質如何,便請當時以博物著稱的郎中庾威來鑑定一下。庾威捧著癭瘤看了老久,說這癭瘤是雌樹上長出來的,恐不堪用。裴度便問:「郎中甲子多少(哪年出生)?」庾威答曰:「某與令公同是甲辰生。」裴度便笑道:「郎中便是雌甲辰。」雌雄之分,亦有上下、優劣、勝敗之意。裴度戲言庾威出生的年份是「雌甲辰」,謂其雖同年出生、所達宦位卻高下有差。將「甲辰雌弗棄」與前句
「杞子小自甘」合觀,陳睿思謂自己雖和陸葇一樣是康熙六年出身進士,但陸葇在
勗以安義命:出《孟子.萬章上》所載孟子敘述之孔子言行。據孟子所言,孔子遊歷至衛國的時候,是住在一位賢臣顏讎由的家中。衛靈公的寵臣彌子瑕想與孔子交攀,而彌子瑕的妻子與子路之妻是姐妹,彌子瑕便藉此請子路傳話給孔子:若孔子願來彌子瑕家為客,彌子瑕能幫他成為衛國之卿。子路將話傳到,但孔子知彌子瑕為佞幸、不欲藉其之力;對彌子瑕的建議,孔子只曰:「有命。」孟子詮釋這段故事曰:「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句謂陳睿思與陸葇兩人胸懷恬淡,互相砥礪,對於祿位不會去特意干求;能否得之,端視命定、且一定要合於義方可接受。
襟期想同然︰襟期,謂胸襟、志趣︰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期許。
倏爾思蓴鱠,拂袖賦歸田:典出《晉書.張翰傳》:張翰為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時,因見秋風起,想起家鄉吳郡的菰菜、蓴羹、鱸魚膾等當令美味,遂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不辭而歸,並作〈首丘賦〉以明志。不久齊王便敗,時人皆認為張翰見機能避禍;惟朝廷仍以其擅離職守,除其吏名,但張翰並不在乎。
蘭譜唐宗丞,請假離官聯:唐宗丞,即唐朝彝,生平見前儲方慶〈同同年陳鶴屏唐偕藻賦得長風萬里送秋雁〉詩註解。
星硯:表面有圓形(或橢圓形)天然斑紋之硯台。
待漏正朝衫,曉達南薰殿:漏,謂以洩水方式計時之工具。待漏,指古代朝臣至朝房準備上朝。句謂陸葇寫好了請辭奏疏,一早便穿好整齊朝服上朝,將辭疏呈上;此疏隨即被呈抵南薰殿。
家人豈曾謀,友朋那得見:陸葇請辭之事並不曾與家人商議,也沒將辭疏透露給朋友知道。
果似張學士,碧山長眷戀:杜甫有〈栢學士茅屋〉詩,其首句為「碧山學士焚銀魚」。《分門集註杜工部詩》卷七錄此詩,在首句下有註云:「蘇曰:『張褒,梁天監中不供學士職,御史欲彈劾。褒曰:碧山不負吾。乃焚章長嘯而去。』」此處「蘇」指蘇軾,舊時曾有蘇軾晚年口授對杜甫詩作加以註解之說,但錢謙益等學者認為這是「偽蘇註」、不知究竟出於何人之杜撰。杜甫詩句中出現的「碧山學士」究竟是誰、其「焚銀魚」的經過又是如何?尚不可知。但由陳睿思詩句作「張學士」來看,他是信了《分門集註杜工部詩》書中的「偽蘇註」。
寧是孔尚書,憤激因郎掾:此二句應與前之「果似張學士,碧山長眷戀」相同,皆是引古人辭官之故事。但筆者愚昧,雖然殫思極慮,還是查不出陳睿思此處所指的 「孔尚書」究竟是何人?被「郎掾」給氣到不幹了的經過又是怎麼一回事?或許:是陸葇之詩集纂輯時有抄錯某個字?
天子愛端凝,遲迴久斯判:謂康熙看重陸葇之莊重沉穩,對其辭疏猶豫了好久才俞允。
憶我益都師,調元功炳煥。予告馳驛東,物望斗山燦:益都師,指馮溥,山東青州府益都縣人。馮溥於順治四年成進士,由庶吉士授編修,累遷秘書院侍讀學士、經筵講官,順治十六年被擢為吏部右侍郎,康熙六年時以吏部左侍郎擔任會試副考官
(故陳睿思以 「益都師」稱之)。嗣後馮溥歷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書,康熙十年更被擢為文華殿大學士,直到康熙二十一年六月底以老乞休獲允,康熙還特別差官護送馮溥乘驛回籍。馮溥辭官兩個月後,康熙又命講官牛紐與陳廷敬前往山東,給馮溥送上御賜之「詩一章,『適志東山』篆章一方,墨刻一冊」。馮溥後卒於康熙三十年,康熙三十一年正月獲賜祭葬、諡「文敏」。
邇來十六載,高踪邈然斷:此二句有頗不可解處。首先前面已說明:馮溥是於康熙二十一年六月底以老乞休獲允,在陸葇亦將致仕之康熙三十四年,相去並未有「十六載」之久。再者,馮溥卒於康熙三十年,次年獲賜祭葬與諡「文敏」;陳睿思對「座師」身故的消息豈能不知、還謂其「高踪邈然斷(全然無消息)」?「十六載」或許還有可能是陸葇之詩集纂輯時抄錯,但陳睿思何以會寫下「高踪邈然斷」之句?要說是一時疏忽,似乎也說不太過去;難道作此詩時,陳睿思的記憶力已出現問題?
老學池鳳蹲:典出朱熹所撰《三朝名臣言行錄》卷六:「曾魯公(宋代曾公亮,字明仲,晉江人,卒於宋神宗元豐元年、西元1078年,享年八十)自嘉祐秉政(據《宋史》曾公亮傳,曾公亮於宋仁宗嘉祐六年、西元1061年拜吏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至熙寧(宋神宗年號,西元1068~1077)中尚在中書,年雖甚高,而精力不衰,故台諫無非之者。惟李復圭以為不可,作詩曰:「老鳳池邊蹲不去,飢烏台上噤無聲。」其後曾公亮遂致仕而去。老鳳,唐宋時稱丞相。明代楊慎《藝林伐山》卷七「小鳳」條:「宋世以紫微舍人謂之小鳳,翰林學士謂之大鳳,丞相謂之老鳳。」
更勝漢二疏,七十出東門:二疏,指西漢時人疏廣與其兄之子疏受。疏廣字仲翁,東海蘭陵人,明春秋,被徵為博士太中大夫。漢宣帝地節三年,劉奭被立為皇太子,選丙吉為太傅,疏廣為少傅。幾個月後月丙吉陞為御史大夫,疏廣便接任太傅。疏廣之侄疏受,亦以賢良被舉為太子家令。值宣帝幸太子宮,疏受迎謁應對,辭禮閑雅,甚得宣帝欣賞,不久疏受便被擢為少傅。每當太子朝見,疏廣疏受前後隨侍,朝廷中人皆以為榮。疏廣疏受叔侄服事太子五年,太子年滿十二,已通曉《論語》、《孝經》。疏廣便對疏受說:「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懼有後悔,豈如父子(叔侄)相隨出關,歸老故鄉,以壽命終,不亦善乎?」疏受聽從叔叔的話,兩人便同日上書稱病;三個月後疏廣再稱病重、上疏乞骸骨。宣帝因疏廣叔侄都已衰老,便許可他們辭官歸里。因兩人服事太子有功,宣帝贈予黃金二十斤、太子贈黃金五十斤。疏廣叔侄將離京時,公卿大夫與朋友等在長安東郭門外為其餞行,來送行的人有好幾百輛車。路旁觀者讚其知進退,皆曰:「賢哉二大夫!」,或歎息為之下泣。句謂:陸葇之致仕,更早於疏廣年逾七十方求去,故而更勝之。
廉頑且立懦:語出《孟子・萬章下》:「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 志。」
他年布帆挂,應尋謝傅村:布帆,典出《晉書.顧愷之傳》。顧愷之曾擔任殷仲堪的參軍,受其見重,有次顧愷之請假要乘船回鄉,殷仲堪特別借了布帆給顧愷之用。後來顧愷之歸途中到了一個叫「破冢」的地方遭遇大風,船隻損壞。顧愷之因而寫了封箋給殷仲堪告知途中情形,內中有云:「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穩,布帆無恙。」在此「布帆」喻歸鄉。謝傅,指東晉謝安,卒後獲贈太傅;謝傅村,謂謝安早年隱居之處。陳睿思句謂:將來自己也致仕的時候,要去拜訪早先已退休的陸葇。
期將燕來筍,共醉臥雲根:燕來筍,亦稱燕筍,錢塘江流域多生,其色紫苞;因產筍期值春燕來時,故俗謂燕筍。陸葇家鄉在嘉興府平湖縣,亦燕來筍產區。陳睿思謂希望自己將來退休過訪陸葇時可以正值春季,就能一同品嘗美味的燕來筍,共醉盡歡。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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