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24日 星期日

蕭重《剖瓠存稿》擇抄 (上)

 

蕭重《剖瓠存稿》擇抄(上)


羅元信

     在過去,筆者曾撰〈王乃斌《紅蝠山房詩鈔》擇抄〉一文,介紹道光間於浯江書院擔任講席之浙江仁和人王乃斌與金門有關之諸篇詩作。而稍早於王乃斌,已有直隸靜海(河北省天津府靜海縣)人蕭重,因署理同安縣縣丞職務而兩度來金門;其人亦長於詩,也曾留下多首與金門風物相關的詩作,載於其著《剖瓠存稿》中。雖然蕭重在金蒞職的時間,前後加起來頂多就三年餘,但期間他的諸篇吟詠,亦可如王乃斌詩作,提供今人略窺道光前期的金門影像。而在介紹他的詩作之前,自當先對其人履歷有所了解。在蕭重出身地之靜海縣,民國二十三年曾修《靜海縣志》;該志之〈午集.人民部.人物志上.儒林〉部份,為蕭重所立之傳如下:

   蕭重,字千里,庠生,工詩賦。嘉慶十三年迎鑾獻賦,試,得賜大緞二匹,充文頴館謄錄,選福建莆田縣浚(筆者按,字誤,應作「凌」)洋司巡檢,著《剖瓠存稿》二十卷(府志)。

     在蕭重出身之地的縣志中,僅給他的生平描繪了一個簡略已極的輪廓,並沒有一字及於他曾到過金門之事,也未提及其晚年情形與卒年。但在此《靜海縣志》之〈戊集.人民部.文藝志下〉的部份,倒還選入了蕭重所作〈入秋雜感〉等詩作十八首、同鄉後進讀其詩作而賦感懷之作三首,以及他當年獻予嘉慶皇帝之〈恭進聖駕巡幸淀津閱視河隄賦〉;可知在修纂方志者的眼中,蕭重是以其詩賦而名世。蕭重所著《剖瓠存稿》,現今已有大陸上海古籍出版社之《清代詩文集彙編》第560冊收入:此書書名頁載係「道光甲午(十四年、1834)涂月(十二月)客燕齋開雕」,內容含冠首之《向榮草》一卷、《剖瓠存稿》二十卷,並附《樂府三種(樂府、左傳樂府、莆陽樂府)》(按:2020年九月,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之《天津歷代文集叢刊》中也收入出版了《蕭重集》;但以該集目錄觀之,與大陸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剖瓠存稿》並無二致)。以下筆者就依其書中所見,為蕭重之生平稍作補充。

    據《剖瓠存稿》之蕭重自序中所言,在他幼年剛開始認字時,祖父便教他讀杜甫的詩,並告訴他:「此酒之麴、麥之種也。醞釀久,則香盈一室矣;寒昊暖和,則氣備四時矣。」由於祖父的薰陶,蕭重自束髮開始讀書起,「遂於吟咏之事有偏好」。但蕭重考運不佳,「七躓文場」、始終考不上舉人。後來他曾離開北直隸,在河南、山東等地游歷了三年,結交文友。之後據《向榮草》中所記,因嘉慶皇帝預定將於嘉慶十三年春至天津巡視河隄,遂事先「詔許海內士子迎鑾獻冊,抵津門行在彙而試之」。因為這次詔試士子,按舊例「大員(大官)子弟與俊秀貢監生均不得與」、只開放給背景與平素表現一般之士子參加,給彼等出頭的機會;於是蕭重也在嘉慶十二年年底前往應試。據蕭重所記,他是在順天府學報名,接受順天學政劉鐶之辦理之預試,受試者三百一十人中取三十四人,分為一等與二等;一等取十人,第一名龍汝言,蕭重名列第六。同時間長蘆鹽政李如枚亦考選六十二人、直隸總督溫承惠考選十八人,與劉鐶之考選的士子們,一共百餘人在嘉慶十三年三月十九日進行了複試;複試結果亦分為一等與二等;一等取八人,第一名仍是龍汝言,蕭重名列第四。三月二十三日這天,蕭重等百餘名士子至天津西沽恭迎聖駕、獻上各人所賦詩文。三月二十五日,嘉慶皇帝親自命題測試眾士子賦、論、試帖詩各一篇。當天午後欽取二十人,一等六名俱賜舉人,龍汝言名列第一;二等取十四人,第一名張廷選,蕭重名列第三(按:蕭重所記一二等人數,與《清仁宗實錄》嘉慶十六年閏三月四日所載有出入;茲姑不深論。);二等者獲得「各賞大緞二疋,充文穎館謄錄」之獎勵──能在皇上御試中得列等第,不消說是十分光采;但後來的發展,卻是不盡人意。所謂「文穎館」,是設在紫禁城外翰林院清秘堂西齋房、為賡續編纂《皇清文穎》而開的修書館;去館中當「謄錄」,也就僅只是個抄寫員而已。據蕭重所記:他是於嘉慶十三年五月十三日開始,與同取之二等另十三人一同入館,接辦《全唐文》等修書工作;在這頭尾合起來五年期間,蕭重的工作表現「兩得優敘」,但最後將離館時,蕭重僅是「銓選得福建興化府莆田縣凌洋司巡檢」。巡檢司巡檢,僅是從九品之微末小官員,比起孫悟空的「弼馬溫」、「未入流」好一點點而已。在紫禁城邊上幹了五年文書,末了的出路卻僅僅如此,真不如在家攻書,若是能考上個舉人,許興還能有更好的發展起步。

     蕭重記載自己於嘉慶十三年受召試前後之《向榮草》,寫成於「嘉慶十七年十二月十六日」;在這時間,他已在興化府莆田縣上任了。據《剖瓠存稿》卷九〈自題三十六灣梅花書屋圖用坡翁海州石室韻〉詩詩序中所言,蕭重在凌洋司巡檢一職,一幹就是十二年之久。這段期間雖說官職微小、沒有什麼發展可能,但蕭重在莆田的國清湖畔覓地建「三十六灣梅花書屋」,公餘時小住該處,邀請文友與同僚一同來欣賞風景、詩酒酬酢,也頗享受風雅情致。有關蕭重在這段期間的生活,《大清畿輔書徵》卷二十一〈天津府一〉為蕭重所立傳中稱:「凌洋在萬山中,民樸事簡,長才短馭,抑鬱不得志。植修竹為籬,覆松毛為屋,飲酒賦詩其中,宴如也。」其後之所以會來到金門,原本應該是蕭重未曾意料到之事;當是因同安縣縣丞(正八品)出缺,而他被派來署理此職,方與金門有數年結緣。

     在林焜熿《金門志》卷七〈名宦列傳.循吏〉部份,為蕭重所立之傳如下:

  蕭重,號遠村,直隸靜海人,博學工詩。嘉慶間,補興化莆田巡檢,自號「三十六灣梅花主人」。遷金門縣丞,寬厚愛人。金門地磽确,常苦旱。重賦詩禱城隍,是夕大雨,復依韻謝焉。詩學韓、杜,與諸生林文湘為莫逆交,倡和文讌無虛日。書院課士,手自評閱,文士翕然稱之。既去任,寓浯江書院,署曰「燕」,日吟咏其中。貧不能辦裝,島人或進薪米,始供朝夕。著有《剖瓠存稿》、《左傳樂府若干卷,門下士為之刊行。

    除了以上這篇傳記,《金門志》卷十六〈舊事志.祥異〉部份又有載:「(道光)二年,旱,大疫。縣丞蕭重投詩於城隍、龍神,三日大雨;仍為詩謝焉(《剖瓠存稿》。詩見「藝文」)。」──筆者按:《金門志》於此處,雖註曰蕭重祈雨及謝雨之詩見「藝文」,但查〈藝文志〉中並未載入蕭重之詩作。再者,〈舊事志.祥異〉稱蕭重祈雨之事在道光二年,但查《金門志》卷六〈職官表.國朝職官〉所列「(同安)縣丞」名單,道光朝間之記載為:「蕭重,靜海人,廩生。五年署。」、「張秀景,七年任。」、「蕭重,九年再署。」、「張秀景,十年回任。」蕭重是直到道光五年才來金署理縣丞職務、道光二年時他恐怕都還沒聽說過金門在哪裡;〈舊事志.祥異〉部份中的「二年」,不消說是錯誤的。據《金門志》卷六之載,蕭重是兩度來金:第一次是道光五年至七年間、第二次是道光九年至十年間。至於在這兩個時段之間,從蕭重期間之詩作標為〈鷺江游草〉來看,他應該就是居住在廈門而未遠離。但這一點筆者不敢十分確定:因為在道光九年重纂《福建通志》時書首所列預事者職名,有「興化凌厝巡檢蕭重」列名職司「收掌」者之名單中──或許,蕭重在未來金門之前是曾參與重纂《福建通志》工作,數年後書成,也就將曾參與的工作人員盡皆列名;並非蕭重在道光九年時又曾北上至福州去參與修志。

  為了瞭解蕭重所寫關於金門的諸篇詩作,在此筆者要先將《剖瓠存稿》所含的各卷內容概述一下。《剖瓠存稿》之二十卷詩作,絕大多數都是蕭重來福建之後所寫,更早之前的作品選入者僅一卷。卷一〈蕭齋賸稿〉係蕭重於嘉慶十七年來福建之前的早期作品。卷二、卷三〈三十六灣梅花書屋稿〉及卷四、卷五〈小還吟〉,係蕭重於興化府莆田縣擔任凌洋司巡檢期間所寫。卷六、卷七〈浯江集〉,乃蕭重首度署理同安縣丞而來金門期間所寫。卷八及卷九〈鷺江游草〉,為蕭重暫居廈門期間詩作。卷十、卷十一〈浯江續集〉,係蕭重二度署理同安縣丞而來金門期間所寫。以下之卷十二〈絮萍小草〉、卷十三十四〈倦還軒稿〉、卷十五至卷十七〈絮萍續草〉、以及卷十八至卷二十〈建溪游草〉,係蕭重返回興化府及遊歷延平府、建寧府等地時之作品(期間蕭重亦曾又來泉州,但並無涉及金門之詩作)。由《剖瓠存稿》各卷之卷名,乍看之下僅有卷六、卷七〈浯江集〉,以及卷十、卷十一〈浯江續集〉,是在宦居金門時所寫。但蕭重暫居廈門期間之〈鷺江游草〉,其中詩作有提及當時蕭重之父居於金門(見卷八),以及金門的農人以食物相贈,和蕭重再度來金之事(見卷九)。而蕭重真正交卸代理同安縣丞一職時所寫、可說是與金門相關的最後一首詩作,係見於卷十二〈絮萍小草〉中。這幾首詩作自然也不可不錄。以下筆者就先將本文中擬迻錄的蕭重與金門相關之詩作先依出現次第臚列於下,再來探討這些詩篇撰寫的時間,以及筆者迻錄時揀擇的考量等問題。筆者擬迻錄的蕭重之詩作依序如下:


   六〈浯江集

  新正九日感懷四首

  浯洲諸生見和感懷之作用前韻奉酬

  牧馬王廟歌

  大小將軍廟歌

  榕樹賽神辭

  海濱于役六首

  海濱于役醉後放歌

  大嶝遇雨

  署齋八詠榕徑鹿柴蕉屏竹栅楝隖苔礓豆圃、瓜畦

  紫石硯詩

  祈雨詩:城隍、龍神

  謝雨詩:城隍、龍神

  太武山

  平林鄉寓齋題壁


   卷七浯江集

       太武十二景詩:海印岩、玉几岩 浸月池眠雲石偃葢松跨鼇石石門關古石室蟹眼泉倒影墖千丈壁一覽亭

     十二月初二日于役列嶼,舟中望金門廢城、嘯臥亭諸遺蹟,晚宿荒祠,感而作此

     列嶼海壖多石子,圓潔可愛,拾來數百枚,作詩紀之

     夜坐排悶作歌九首(第八首)

     以蟹眼泉水餉錢小南繫之以詩

     夢別太武山

     浯江諸生為繪送別圖,繫之以詩,作此畣謝,即以誌別

     中秋前三日登虛江嘯卧亭

 

   卷八鷺江游草

     家大人手諭浯江寓舍梅花盛開白者變為淺紅賦詩紀之

 

        卷九鷺江游草

  浯江農人以瓜壺醬豉隔海見餉感而作詩

   重九日于役浯江晤杜別駕飲於客燕齋

  客燕齋題壁

 

   卷十〈浯江續集

  修葺署齋「買春賞雨之屋」,易其額為「載印鴻泥之館」,繫之以詩

  悼竹

  藝菊

  重葺楝隖夜坐四首

  楝隖坐雨詞

  望太武山

  浯江厲王廟歌

 

   卷十一〈浯江續集

  遠眺

  甄試書院黃生以素箑索書即事四首

  清明紀游

 

   卷十二〈絮萍小草〉

  三月十六日卸浯江篆賦示紳庶


      ──前面筆者提過,依《金門志》卷六〈職官表.國朝職官〉所列「(同安)縣丞」名單,蕭重係於五年至七年、以及九年至十年間兩度代理此職。按《剖瓠存稿》中所錄詩作,由卷名即可知是按時間先後排列;則各卷中的詩篇,應也是按寫作時間先後列出。而這些詩作的詩題間或有提及特定日期如「新正九日(正月初九)」,照理說只要循序予以標定時間,這則些詩作寫於道光哪年都該可以確定,但筆者仍不能十分篤定。譬如:在卷六之〈新正九日感懷四首〉詩之前還有三首詩,詩題依序為〈十一月十一日于役鷺江偕傅達夫別駕柯易堂明府游白鹿洞虎溪厓紀事二首:白鹿洞、虎溪厓〉,以及〈歲除日柯易堂明府航海而來書此誌慰即以贈別〉詩。前兩首既是遊白鹿洞、虎溪厓,則寫作時蕭重當然還在廈門;〈歲除日〉的這一首,「柯易堂明府(即柯培元,道光十五年來臺灣署理噶瑪蘭通判事;之前任甌寧縣知縣)」既是於除夕「航海而來」,可知那時蕭重已在金門了。那麼〈新正九日感懷四首〉應該是作於道光哪年的歲首?如果把《金門志》中所列蕭重是道光五年到任為算起,那這〈新正九日感懷四首〉就是作於道光六年初,以下之〈浯洲諸生見和感懷之作用前韻奉酬〉到卷七之〈列嶼海壖多石子,圓潔可愛,拾來數百枚,作詩紀之〉詩,皆作於道光六年。卷七〈夜坐排悶作歌九首〉之前有〈除夜祭詩〉,則〈夜坐排悶作歌九首〉應是作於道光七年初;由〈夜坐排悶作歌九首〉到卷七之末的〈中秋前三日登虛江嘯卧亭〉詩,皆作於道光七年。照這樣排列下來,蕭重首度來金期間寫下各篇詩作的年份皆可確定,看起來沒問題。但對於蕭重二度來金時所寫的詩作該如何繫年,筆者就頗為躊躇了:在卷九鷺江游草〉中有〈自題三十六灣梅花書屋圖用坡翁海州石室韻〉詩,依詩序末記係作於道光戊子(八年二月二十四日;而在這首有明確年月日詩作之後,卷九中尚有數篇詩作提及明確時序如「清明」、「三月十二日」、「浴佛日(四月八日)」、「六月望後一日」、「立秋後一日」、「七夕後一日」,然後卷九之末便是〈重九日于役浯江晤杜別駕飲於客燕齋〉與〈客燕齋題壁〉這兩首詩。由〈自題三十六灣梅花書屋圖用坡翁海州石室韻〉詩到〈重九日于役浯江晤杜別駕飲於客燕齋〉詩之間,並沒有詩作題目涉及「歲除」或「新正」,看起來應都是同樣作於道光八年──但這樣算的話,蕭重二度來金就是在道光八年而非九年,與《金門志》之載不符。十之〈楝隖坐雨詞〉之後隔了幾首有〈除夕懷心齋司馬〉詩,若認為〈重九日于役浯江晤杜別駕飲於客燕齋〉與〈客燕齋題壁〉作於道光八年,則〈除夕懷心齋司馬〉詩就是作於道光八年底;之後的〈望太武山〉、〈浯江厲王廟歌〉及卷十一〈遠眺〉、〈甄試書院黃生以素箑索書即事四首〉、〈清明紀游〉,乃至卷十二之〈三月十六日卸浯江篆賦示紳庶〉等詩,都該是作於道光九年(由〈望太武山〉至〈三月十六日卸浯江篆賦示紳庶〉詩之間,也沒有詩作題目涉及「歲除」或「新正」) ──但這樣算的話,蕭重二度離金就是在道光九年而非十年,與《金門志》之載又不符。到底蕭重蕭重二度來金期間的詩作該如何繫年?會不會是《金門志》之記載有誤?抑或〈自題三十六灣梅花書屋圖用坡翁海州石室韻〉詩到〈重九日于役浯江晤杜別駕飲於客燕齋〉詩之間,原本有些詩作題目涉及「歲除」或「新正」,但蕭重未予輯入?筆者狐疑許久,還是無法勘破,只能束手於此:要之,蕭重所撰與金門相關之詩作,約產生於道光五年至十年(或九年)間。

     按《剖瓠存稿》卷名所列,蕭重有〈浯江集〉與〈浯江續集〉等四卷專錄其在金門時所寫詩作,不過這只能說是「就大體而言」。如筆者前面已提過的:在寫卷六開頭之〈十一月十一日于役鷺江偕傅達夫別駕柯易堂明府游白鹿洞虎溪厓紀事二首〉詩時,蕭重人還在廈門,尚未來金。而在卷六的〈太武山〉詩之前,還有〈九月二十六日與友人游鷺門萬石岩〉詩;這顯示蕭重在任職期間也不是一直待在其所管轄的金門、烈嶼與大嶝三地,也有短暫前往鄰近的廈門去遊玩一番。〈浯江集〉與〈浯江續集〉等四卷中,當然不只筆者以下擬迻錄介紹的這些詩作;筆者所揀擇的,是與金門本地風物、景觀、人物相關,或至少也是蕭重描寫其在金門居所的詩作,以外的就不錄入。首先是因蕭重交遊廣闊,來金後仍與官宦文人有往來酬酢之詩,例如〈倪竹泉觀察索觀詩稿敬呈三十六韻〉詩(卷六),雖是寫於金門,但詩作內容與金門無關,筆者便不錄;而蕭重〈以蟹眼泉水餉錢小南繫之以詩〉,雖是為其初識友人錢符祚而作,然內容既是寫到「蟹眼泉」,自是不可不錄。再者,若大嶝島現今已非金門所轄地,筆者就僅錄卷六中提及金門旱象的〈大嶝遇雨〉一首,另卷六、卷七中蕭重述及其前往大嶝的詩作,筆者就予以略過。其他像〈七日曝書〉、〈花〉、〈菊花〉等詩,雖是蕭重記其在金門居所曬書與所見景物,但詩題與內容都未有凸顯的相關性,筆者也略而不錄。但蕭重〈署齋八詠〉所寫榕徑鹿柴等等,是其在縣丞署居所週邊的生活環境,可算考證當時景物的依據,故筆者取之。

  關於蕭重來金門時的生活情形:雖然,蕭重在金門宦居期間的諸篇詩作,屢屢透露著孤寂之心境,但就其詩作中所見,他並非孤單一人上任。在卷七〈夜坐排悶作歌九首〉中之第八首,蕭重已有云「全家一載寄荒陬」;他是全家老小一起來到金門的。由卷八家大人手諭浯江寓舍梅花盛開白者變為淺紅賦詩紀之〉詩,以及卷十〈藝菊〉詩中的「敬獻北堂杯」之句,可知蕭重的年邁父母也隨其遠來福建。至於蕭重之妻小,按卷九〈鷺江游草〉中有〈示女〉詩,其中云:「垂髫明大義,稍長嫻禮儀。南船與北馬,萬里長相隨。而翁晚無子,兩髩已成絲。千鈞託一綫,子職汝兼之。佐母操井臼,數米供扊扅……。」由此詩可知蕭重無子,但有女兒。寫〈示女〉詩時,蕭重應是讓這位女兒(應該是長女)陪同自己妻子先返回靜海縣老家;雙親則與自己留在福建。之後卷十六〈絮萍續草〉中,蕭重有〈哭女〉詩,可知這位長女回靜海縣後不數年即早逝;詩中有云「諸妹牀頭泣」,顯示蕭重還有另幾個女兒。家中既是食指數多,自己又僅係俸給微薄的小官、又難望有出頭之日;這也就難怪蕭重的詩作中,常見慨嘆低迴的抑鬱之感、且時不時要以酒澆愁了。

    關於蕭重在金門時的居所:在林焜熿《金門志》卷四〈規制志.公署〉部份載曰:「金門縣丞署  在後浦北門。雍正十二年,從縣治移駐。中為正堂,兩序列胥吏房。儀門外為大門、照墻,附以倉獄。後為內堂。內署東為幕廳,西為花廳(縣丞蕭重有「榕樹賽神詞」),中有藏春隖,繚以周垣(蕭重又有「署齋八咏詩」)。」至於縣丞署的位置,按《金門志》卷四〈規制志.書院〉部份關於「浯江書院」之記載云:「在後浦丞署西。」則縣丞署應即在今日浯江書院之東面(或許該說是南面)。至於這縣丞署嗣後的情形,在八十年版《金門縣志》第四章〈廨署〉第一節〈舊有廨署〉中,稱進入民國之後:「民國二年,改為思明縣駐金科員辦事處。五年清理官產,飭縣估價變賣,現部份為基督教堂,部份為民房。」據此,則清時縣丞署大抵是在現今之珠浦北路33號、「如一家」商旅民宿的東側房舍,以及基督教會堂這一帶;惟於今已全無遺跡,僅能由蕭重的詩作中瞥見當年丞署官舍的片斷剪影──雖然,來署縣丞職務僅是暫時代理,任期端視官方調派、不能指望久居此位。但蕭重還是努力營造一個使自己舒適的環境,將縣丞衙內居處題為「買春賞雨之屋」、「客燕齋」(按:蕭重之「客燕齋」不只一處。《剖瓠存稿》卷十八〈建溪游草〉中有〈客燕齋詩〉,開頭即云:「浯江客燕齋,舊雨嗟蓬梗。溫陵客燕齋,池上荷香冷。莆陽客燕齋,蕭寺森墖影。」可知蕭重將其歷宦所至的居所書齋皆名之為「客燕齋」。),植竹、養鹿,自成佳趣。除了遇到乾旱祈雨,蕭重在公務上無甚大事,多暇而得與浯江書院的士子們吟咏唱和,走訪牧馬王廟、厲王廟、嘯臥亭,上太武山覽十二奇之勝,甚至藉春遊想去探勘魯王墳瑩所在;也到過瓊林、烈嶼,還在夢中與太武山山神晤面……。凡此種種,蕭重都將之化為詩作。雖說很多時候,蕭重主要心縈於自己的蹭蹬不遇;但若沒有這些塊壘欲吐、他也就不會寫下這麼些詩篇了。以下,筆者就按《剖瓠存稿》中所出現次序,將蕭重與金門相關之詩作揀選臚列於下,並酌加註釋:


      《剖瓠存稿》卷六〈浯江集

   新正九日感懷四首

去年曾泛木蘭舟,雨雨風風特地愁。阻絕溪山勞遠夢,朅來人海嘆浮漚。

斷碑古柳成塵跡,烏笠紅衫憶舊游。差喜李頎仍在座,一龕燈火話滄洲。

(小字註:同游者七人,惟李伯琴在座。)

 

梅花雪壓穀城山,望斷晴湖卅六灣。碧海書空青鳥去,紅塵路阻白雲還。

鳩鳴遠墅朝扶杖,雁落平沙夜掩關。忽漫驚心節物換,自傾春酒破愁顏。

 

筆陣曾當曳落河,半生歲月苦消磨。疎狂自笑秋風客,蹩躠偏逢春夢婆。

夜靜簷鳥嗁壁月,詩成山鬼泣烟蘿。故園尚有殘松菊,何日言歸荷笠簑。

 

小住浯江兩月餘,微官索漠似閑居。良朋乍到愁言別,舊業都荒懶著書。

山色蒼茫開畫本,海風日夜撼蓬廬。年來病肺煩醫藥,準擬塵緣盡埽除。

     解說:就卷六浯江集〉中所見,蕭重來金門之後最早的詩作應是〈歲除日柯易堂明府航海而來書此誌慰即以贈別〉這一首;不過該詩係為在除夕前來探視他的柯培元而作,詩作內容中也無關涉金門之處,故筆者不錄。此〈新正九日感懷四首〉是蕭重來金上任後頭一個新年的開春作品,而其詩為「浯洲諸生」(諒指就在縣丞署旁的「浯江書院」中的學生們)所見、且為這位新上任的代理縣丞而有「見和感懷之作」,因而蕭重又寫了〈浯洲諸生見和感懷之作用前韻奉酬〉以答贈。說起來這〈新正九日感懷四首〉,是蕭重與地方士子們結文字緣的開始,自當錄之。

  ──此四首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新正九日:即大年初九日。

去年曾泛木蘭舟:《述異記》卷下:「木蘭川在潯陽江中,多木蘭樹,昔吳王闔閭植木蘭於此,用構宮殿也。七里洲中有魯班刻木蘭為舟,舟至今在洲中。詩家云『木蘭舟』出於此。」但在來金門之前,蕭重是在福建興化府莆田縣任職巡檢,而潯陽江是在江西省九江縣北;故此處「木蘭舟」係云其去年在莆田曾有泛舟之事,非謂曾至潯陽江遊歷。在此「木蘭指木蘭溪,是福建省的主要河流之一,發源於福建戴雲山脈餘支的筆架山,流經仙遊、莆田縣,最後出三江口注入興化灣。

     朅來人海嘆浮漚:朅,去。漚,水泡。自嘆於人海中來來去去,僅似一不起眼之水泡。

     差喜李頎仍在座:李頎,唐時人。據元人辛文房撰《唐才子傳》卷二所記,李頎係東川人,開元二十三年進士,曾任新鄉縣尉;其人「性疎簡,厭薄世務」,為修煉成仙甚而服食丹砂,其詩作則頗受好評。在此蕭重係以其相識者、即此詩末小字註所提到的「李伯琴」來比擬李頎。關於這位「李伯琴」,在《剖瓠存稿》中尚有數首詩是為他而作:例如卷四《小還吟》中有〈三月十六日雨後郊行入野寺小憩遂訪李伯琴小飲而歸〉、五《小還吟》有〈新正九日雨中邀汪竹庄上舍、李伯琴州尉、臧午亭參軍、陳蘭士選士、孫衡皋茂才、曼雲和尚載酒汛舟木蘭陂下,假山家小樓噱飲,以「木蘭之楫沙棠舟」分韻得「棠」字〉(此詩所述,即蕭重於此云「去年曾泛木蘭舟」之事) 等詩。詩題中稱李伯琴為「州尉」,但蕭重先前是在興化府莆田縣任職,而興化府之下僅轄莆田、仙遊二縣,並無屬州;故這位「李伯琴」是否係當時興化府官員之一、抑或是曾於他州任職而當時歸鄉,尚待考究。

     梅花雪壓穀城山:穀城山,即福建興化府莆田縣景德里之城山,與壺公山相對。

  望斷晴湖卅六灣:蕭重此句中提及之「卅六灣」,是其在興化府莆田縣擔任凌洋司巡檢時築「梅花書屋」、公餘休憩常住的所在。關於此地,蕭重在兩度來金之間暫居廈門時,曾於道光八年二月二十四日作〈自題三十六灣梅花書屋圖用坡翁海州石室韻〉詩(見卷九鷺江游草),並有長篇詩序記述他與當地之因緣。其詩序云:「莆陽諸山,壺公為之主,其分支為城山,亦曰穀城,以其旁有黃石鄉也。距壺公七里許,環以國清湖,木蘭之水瀦焉。三十六灣者,湖中陂隴之舊名也。莆地故多梅,而三十六灣為最,花盛時綿亙十餘里,望之如雪。綴以綠波青嶂、茅舍槿籬,鄧尉孤山,未應多讓(鄧尉指鄧林,宋代福清人,曾為泰和主簿、石城縣丞,其所作〈望和靖墓〉詩有「孤山擎山水中央,留下梅花代代香」之句)。獨惜其僻處荒陬,人罕至耳,且無園亭寺觀可供游憩,荒煙蔓草中,惟見樵人牧豎、饁婦畊夫而已。余壬申歲(嘉慶十七年,西元1812)司戶其鄉,經過山下,顧而樂之。詢諸土人,始知其地曩隸榷司,今無主矣。迺向郡中乞之。編荊為垣,截杉為柱,刳松為瓦,縛籜為棚,小構數椽,鄉人助之,不逾月而工竣,麄陳几榻,顏之曰『三十六灣梅花書屋』。休假餘暇,嘯咏其中,郡中同志及一時詩僧詞客,日夕相過從,十二年如一日。南遷以來,忽忽三載,每憶前塵,芒羊如夢境。不識香雪海中,花無恙耶?……」此「卅六灣」之景緻,對蕭重而言是其慧眼獨識、又費了一番工夫經營方成就可供遊憩的樂土。由《剖瓠存稿》卷六〈海濱于役醉後放歌〉詩中云「三十六灣風景足徜徉」、卷七〈浯江諸生為繪送別圖,繫之以詩。作此畣謝,即以誌別〉詩中有「三十六灣梅笑人」之句,足見蕭重對該地風景思之不已。

     筆陣曾當曳落河,半生歲月苦消磨:曳落河,據《新唐書》列傳一百四十二下〈回鶻下〉載,回鶻有一部落名「同羅」,安祿山造反時,曾劫其部之兵納入自己麾下,號「曳落河」「曳落河」係回鶻語之譯音,其意為「健兒」。蕭重謂過去曾覺得自己筆力萬鈞、可當萬夫;但經過這半生歲月摧折,早已不復當年豪氣

     疎狂自笑秋風客:秋風客,出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首句:「茂陵劉郎秋風客」。茂陵係漢武帝陵寢,而漢武帝又曾於行幸河東祠時作〈秋風辭〉,故此「劉郎」、「秋風客」似即指漢武帝。清代王琦作《李長吉歌詩彙解》,認為「秋風客」之意,謂漢武帝「其在世無幾,雖享年久遠,不過同為秋風中之過客。」 蕭重自擬為「秋風客」,雖有帝王下吏同為秋風中過客之慨,但亦可視為隱隱有自命不凡、比擬帝王之意。

     蹩躠偏逢春夢婆:蹩躠,跛行、不能行而勉強行之;出《莊子.馬蹄》:「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在此當係艱難前行之意。春夢婆,見宋人趙令畤《侯鯖錄》卷第七:「東坡老人(即蘇軾)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於田間。有老婦年七十,謂坡曰:『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里人呼此媪為『春夢婆』。」

     故園尚有殘松菊:陶潛〈歸去來辭〉中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之句。此謂故鄉尚有家園可歸。

     何日言歸荷笠簑:笠簑,戴笠披簑衣;謂歸田以農耕為生。

     微官索漠似閑居:索莫,寂寞、冷清。

 

   浯洲諸生見和感懷之作用前韻奉酬

盃水㘬堂汛芥舟,那堪心跡蘊閒愁。半生作掾羞三語,四海浮家笑一漚。

呵壁問天虛壯志,攜笻載酒暢清游。夜深自展孤衾宿,飛夢蒼茫過十洲。

 

回首江南謝眺山,扁舟小泊綠雲灣。鱸魚莼菜秋風起,碧落紅塵客夢還。

肺病經年思國手,心光一縷叩禪關。空齋鎮日無餘事,展誦新詩為解顏。

 

連宵急雨倒銀河,兀坐閒將破硯磨。吟榻蒸濡生鼠婦,海風𣻳洞吼豬婆。

燈前濁酒看雄劍,檻外疎桐女蘿。風俗尚餘淳朴在,東菑攜手荷烟蓑。

 

論文揮麈笑談餘,且共詩人賦索居。望遠已空千里目,傳箋漫假一編書(小字註:時向林茂才借書。)。

鴻泥是處常留跡,人境隨時好結廬。敬謝清詞霏玉屑,年來鄙吝盡消除。

 

  ──此四首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盃水㘬堂汛芥舟:㘬,坳之異體字。《莊子.逍遙遊》:「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半生作掾羞三語:《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載:「阮宣子(阮修字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王衍字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在《世說新語》中,以三語而得掾(屬官之通稱,僚屬)者是阮修,但《晉書》所載卻是阮瞻。《晉書.阮瞻傳》載,阮瞻去見司徒王戎時,王戎問他:「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阮瞻答曰:「將無同。」王戎聞言咨嗟良久,隨即辟阮瞻為掾;時人因稱阮瞻「三語掾」。要之,不論「三語掾」之典故是出於阮修或阮瞻,被問到老莊與聖教(儒教、名教)之同異時,僅以語意模稜兩可「將無同」答之,卻能因此得被辟為官署屬員(掾),這自然會引起某些人的不以為然。阮修獲辟為掾之後,就有衛玠曾嘲他曰:「一言可辟,何假於三?」阮修不慌不忙回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何假一?」衛玠這才改容相敬,遂與為友。蕭重以應皇上召試列為二等,充文穎館謄錄之後,先是當了巡檢,繼而代理縣丞;但他畢竟沒個正式的功名資格(舉人、進士),當年僅是以受試作詩、賦而後被任職,只能作「掾」混飯吃,不免遺憾且羞慚。

     四海浮家笑一漚:同前首「來人海嘆浮漚」之句,自嘆如水上浮沫漂泊不定

     呵壁問天虛壯志:漢代王逸曾為屈原之〈天問〉作序,其序曰:「〈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問天〉?天尊不可問,故曰〈天問〉。屈原放逐,憂心愁悴……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詭,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蕭重謂自己也像屈原般一肚子委屈、有一堆疑問想問天地山川神靈:何以自己懷才不遇、壯志徒然成空?

     攜笻載酒暢清游:笻,笻竹杖。《漢書.張騫傳》:「臣在大夏時,見卭竹杖、蜀布。」

     飛夢蒼茫過十洲:舊時有託言東方朔所撰之《海內十洲記》(亦稱《十洲記》),其開頭曰:「漢武帝既聞王母說,八方巨海之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長洲、元洲、流洲、生洲、鳳麟洲、聚窟洲。有此十洲,乃人跡所稀絕處。」在此十洲謂極遠之處(蕭重之家鄉)

     回首江南謝眺山:據清鈔本《當塗縣志.山川》部份載,該縣有一「青山」,南齊時詩人謝眺愛此山景色,曾於山中築室而居。唐天寶二年,該山曾奉敕改名為「謝家山」。此句與其下「扁舟小泊綠雲灣」一句,當是蕭重思念其在莆田的別墅「梅花書屋」周邊的景緻。

     鱸魚莼菜秋風起:典出《晉書.張翰傳》:張翰為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時,因見秋風起,想起家鄉吳郡的菰菜、蓴羹、鱸魚膾等當令美味,遂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不辭而歸,並作〈首丘賦〉以明志。蕭重謂己頗有思鄉之情。

     吟榻蒸濡生鼠婦:鼠婦,蟲名,常棲於陰濕之壁角;又名伊威、委黍、蟠。《詩經.東山》:「伊威在室。」

     海風𣻳洞吼豬婆:豬婆,豬婆龍之省稱,即中國南方所產之揚子鱷。《聊齋誌異》卷二〈豬婆龍〉條載:「豬婆龍產于江西,形似龍而短,能橫飛,常出沿江岸撲食鵝鴨。或獵得之,則貨其肉于陳、柯;此二姓皆(陳)友諒之裔,世食婆龍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來,得一頭,縶舟中。一日泊舟錢塘,縛稍懈,忽躍入江。俄傾(不久)波濤大作,估舟傾沉。」據蒲松齡所記,豬婆龍會被人逮來上餐桌,似乎沒什麼了不起;但入了水卻有翻江覆舟之能,也不可小覤。蕭重或許是聽過關於豬婆龍的神異傳說,但大概也沒親眼見過,便把他在金門聽到的呼呼海風比擬是豬婆龍的吼聲。揚子鱷居於淡水,自也不可能來到海島。

     檻外疎桐女蘿:罥,結、繫之意。

     東菑攜手荷烟蓑:句出溫庭筠〈秋日〉詩:「良時有東菑,吾將事蓑笠」。《爾雅.釋地》:「田一歲曰菑。」句謂相偕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去新墾的農地中耕作。

     且共詩人賦索居:元人吳萊曾撰〈索居賦〉,見其著《淵穎集》卷一

     時向林茂才借書:此處蕭重向其借書之「林茂才」,當係後浦人林文湘。民國鈔本《金門縣志》卷二十〈列傳六.文苑〉部份,曾據林豪《誦清堂文集》之載為其立傳:「字珠卿,後浦人,學者稱秋泉先生。博極群書,為文沈摯。遊長泰庠,屢屈秋闈,遂不復置意,肆力於詩古文詞。為歷任有司所敬禮,與金門縣丞蕭重相契,詩酒倡和無虛日,語不及私。性耿直,急公義。道光間,大府奉部文派採買,文湘以金門民力難堪陳於當道,得免。分巡道周凱以古文提倡後學,尤器重之。文湘詩宗韓、杜,兼長於駢體,著有《酴醿山房詩文集》若干卷。」

     鴻泥是處常留跡:句出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流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人境隨時好結廬:句出陶潛〈飲酒二十首〉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敬謝清詞霏玉屑,年來鄙吝盡消除:《晉書.胡毋輔之傳》載,胡毋輔之,字彥國,少年時即擅高名,有知人之鑒,當時之名門子弟王澄曾在寫信給人時提到:「彥國吐佳言如鋸木屑,霏霏不絕。」霏霏,雨雪綿密之貌,出《詩經.采薇》:「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蕭重句謂:浯洲諸生們的和詩中佳句頗多,使其讀後頓感近來心中的鄙吝俗氣都為之滌淨了

 

   牧馬王廟歌(小字註:并引)

  浯志載:牧馬王陳姓,名淵,固始人。來島中牧馬,有奇術。客來市馬者,每十馬之外贈以一,及渡海,則仍十也。歿後頗著靈異,土人立廟祀之。浦邊某氏女,因祈蠶得雙繭,願為神配,入廟而逝。明嘉靖間,倭𡗝寇料羅,屠掠甚慘。忽大霧七日,空中聞劍鼓聲,比晴霽,倭舟盪散。鄉人夢神告曰:「吾憫生靈塗炭,已得請于帝矣。帝遣大將軍衛青、飛將軍李廣相助驅倭,大戰七晝夜,幸賊氛蕩盡。吾手亦被傷。」鄉人驚醒,集眾入廟,見神腕血痕宛然,遂大神異之。縣令聞于朝,得邀封典,幷祀二將軍,迄今血食不替,羣呼為恩主公。所謂大小將軍者,則衛與李也。事雖近誕,詩之以備異聞。

中州男子精奇術,偶到天南事芻牧。狡獪生嫻相馬經,風流死唱求凰曲。

神聖所為乃若此,矜奇炫異駭鄉里。山家小女貌如花,雙繭俄成一夢耳。

愚夫愚婦拜神前,願芘神庥千萬年。一朝海上賊氛起,孤城萬竈無炊煙。

忽驚濃霧漫天地,劍鼓聲中蹴銕騎。七日蒼茫霽色開,犬羊盪散蛟螭避。

神來夜與鄉人語,我叩天閽籲帝主。遣來大將知姓名,曾破匈奴拓漢土。

風馬雲車列戰場,鯨鯢螻蟻盡消亡。為全眾命殲勍敵,手腕猶存代斵傷。

朝來驚異告比鄰,擊鼓鳴鉦更賽神。守土上聞邀祀典,茅屋並祀兩將軍。

廟貌至今傳不朽,歲時伏臘村翁走。豈真姻婭戀衾裯?神仙眷屬從來有。

強魂毅魄足神祗,靜女應將彤管遺。似聞古語分明在,能捍大患則祀之。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明嘉靖間,倭𡗝寇料羅,屠掠甚慘:𡗝,夷之異體字。關於陳淵顯聖禦寇之事,在《金門志.規制志.祠祀》附錄所收明初解智〈孚濟廟記〉中,係云:「至元時,倭夷內侵(元初之世祖與元末之順帝皆用過「至元」這個年號;解智所指到底是何時?不得而知)」。又明末盧若騰作〈重建孚濟廟碑記〉中亦曰:「勝時國倭寇擾浯,神率陰兵殲之(筆者按,臺灣文獻叢刊本《金門志》此處當係排印有誤,應作「勝國時」、即明朝之前的元朝時)。」明末時的盧若騰也只提到陳淵顯聖是在元朝、沒說離他近得多的嘉靖年間曾有此神異。而洪受《滄海紀遺.災變之紀第八》詳述了嘉靖間倭難的始末,但也一字未及於陳淵有何靈驗。蕭重在此詩序中云事在「明嘉靖間」,諒是牧馬王廟附近鄉民告訴他的說法;此說法之所來,一方面當是因時間較近記憶較深刻,另一方面或許是恨不得當年陳淵有顯靈禦寇,於是其神異事跡便被搬到「明嘉靖間」了。

  中州男子:謂陳淵。中州即今之河南省。據載陳淵原籍河南固始,故有此謂。

  相馬經:記載馬匹形態特徵,用以鑑別良劣之工具書。自《隋書》志第二十九〈經籍三〉便已有載《相馬經一卷》。

  求凰曲:即〈鳳求凰〉曲。漢代司馬相如早年家貧,其友臨邛令王吉為其設計,欲誘惑富豪卓王孫新寡之女卓文君。司馬相如遂藉機於卓王孫邀宴時奏此曲並唱歌,藉此挑得卓文君心動,後竟趁夜隨司馬相如私奔。

    雙繭俄成一夢耳:關於「雙繭」,在清代黃世本所撰《蠶桑簡明輯說》中有說明:「一繭兩蠶謂之雙繭,又謂之同宮繭,絲頭多亂,皆不堪作種。」以一般蠶變蛹之情形,每條蠶各有其繭是正常;會冒出「雙繭」,應就是兩條蠶同時變蛹且吐絲時相鄰緊貼,兩繭似是合一,才會導致像是一繭內有兩蠶的情形。依黃世本所述,這種雙繭「絲頭多亂」,其實乃繭中之劣品;諒因其「成雙」,才被附會成需與神婚配的兆示

  願芘神庥千萬年:芘,同庇。庥,蔭、庇之意。句謂願得神明千萬年之庇廕。

  犬羊:謂烏合之眾。《漢書.王莽傳下》載,王莽篡漢後第四年,青、徐州蜂起數十萬反抗軍,但卻都沒打著特定旗號,不知是什麼來路。王莽疑惑,問群臣是怎回事?群臣默然,只有嚴尤對曰:「此不足怪也。自黃帝、湯、武行師,必待部伍旌旗號令。今此無有者,直飢寒羣盜,犬羊相聚,不知為之耳(不曉得自己在幹嘛)。」使王莽聽了大悅。

  手腕猶存代斵傷:出《老子》之句:「常有司殺者(砍頭的事,有專門的劊子手做)。夫代司殺者(見劊子手不在,自己去代勞的人),是謂代大匠斵。夫代大匠斵者,希有不傷手矣。」蕭重用此典,隱隱然謂驅逐倭寇之事,既已有天帝「遣來大將」負責;原非戰神之陳淵實不必參一腳、落得掛彩。

  靜女應將彤管遺:出《詩經.靜女》:「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紅色筆管之筆。

  能捍大患則祀之:出《禮記.祭法》:「夫聖王之制祭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菑(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

 

大小將軍廟歌(小字註:幷引)

土人報殲倭之功,為兩將軍立廟,目衛為大將軍、李為小將軍。葢因青封侯、廣數奇也。戲作是詩。

為神亦仗官階好,鄉人見之真絕倒。胏附崢嶸飛將窮,海畔將軍分大小。

憶昔四道擊匈奴,車騎驍騎同馳驅。斬將搴旗功葢世,侯家奴子握銅符。

鉗徒面諛醉尉罵,一起牧羊一受射。北平千騎導張騫,定襄一語嗤周霸。

得者為雄失者雌,當年此論孰倡之。滄桑變幻千載後,巫覡猶陳軒輊詞。

茅屋一間傍岩竇,海風陰翳無晴晝。喧呼伐鼓曳雲旗,婦孺競唱迎神咒。

臆說荒唐等稗官,姑妄言之理未安。古今顯晦榮枯事,大都應作如是觀。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胏附崢嶸飛將窮:胏附,謂親戚;此指衛青,其同母異父之姐衛子夫獲武帝寵愛,立為皇后。《漢書.衛青霍去病傳》中,衛青曾云:「青幸以胏附待罪行間。」飛將,《史記.李將軍列傳》中載,李廣為右北平太守,匈奴懼之,稱他為「漢之飛將軍」。句謂衛青、李廣二人命數窮達不同。

  憶昔四道擊匈奴,車騎驍騎同馳驅。斬將搴旗功葢世,侯家奴子握銅符:《漢書.衛青霍去病傳》載,漢武帝元光六年(西元前129)征討匈奴時,衛青拜為車騎將軍,由上谷出發;公孫賀為輕車將軍,由雲中出發;太中大夫公孫敖為騎將軍,由代郡出發;衞尉李廣為驍騎將軍,由雁門出發。四將軍各領萬騎。衛青至籠城,斬首虜數百。騎將軍公孫敖則損失七千騎。李廣最慘,吃敗仗被生擒,幸得逃脫歸國,本當斬首,但最後得以贖為庶人。公孫賀則未建功。最終只有衛青以此役獲賜爵關內侯。

  鉗徒面諛醉尉罵:鉗徒面諛,指衛青。《漢書.衛青霍去病傳》載,衛青少時被當奴僕看待,親生父親讓他牧羊。有次衛青進到甘泉宮的囚徒住所,一個戴鐵頸圈的囚徒會相面,說衛青是貴人,將來會官至封侯。衛青聽了笑道:「人奴之生,得無笞駡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醉尉罵,指李廣。《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李廣在被俘脫逃回國,遭廢為庶人後,在自家住了好幾年。有次李廣至藍田南山中打獵,夜裡帶著一名從人騎馬去喝酒;回程行至霸陵亭時,掌管捕盜的霸陵尉喝醉了,見有人夜行,便來喝止。李廣的從人告訴霸陵尉:「這位是故李將軍。」但霸陵尉不買帳、回嗆道:「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故將軍算什麼東西)!」李廣不得前行,只能在亭下獃了一宿。對這次受的窩囊氣,李廣耿耿於懷。後來李廣再被起用為右北平太守,便向朝廷要這位霸陵尉來當其屬下;但對方一到,李廣便斬了他。

  一起牧羊一受射:牧羊,指衛青早年是放羊的孩子。受射,指李廣。《漢書.李廣蘇建傳》載:「李廣,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廣世世受射(代代都學習先祖的射箭技藝)。」

  北平千騎導張騫:《漢書.衛青霍去病傳》載,漢武帝元狩三年(西元前120年。一說二年)夏季,李廣時為郎中令,與博望侯張騫分兵出右北平;李廣率四千騎先出,張騫將萬騎在後。這一役李廣遭匈奴左賢王率數萬騎包圍,李廣率部血戰二日,死者過半,匈奴損失亦相當。嗣後張騫到達,匈奴遂退兵遁去。張騫被認為是拖延進軍速度,本當斬,但後來還是得以贖為庶人。

  定襄一語嗤周霸:《漢書.衛青霍去病傳》載,漢武帝元朔六年(西元前123年)春征匈奴時,衛青以大將軍率軍出定襄,率合騎侯敖、太僕賀、翕侯趙信、衞尉蘇建、郎中令李廣、李沮等部,斬首數千級而還。過了月餘,全軍再次出定襄,斬首虜萬餘人。但蘇建、趙信合軍的三千餘騎,卻單獨遭遇單于所部匈奴兵馬,交戰一日餘,漢兵傷亡慘重。趙信本是胡人,見戰況不利,乾脆帶著殘部投降匈奴。蘇建則損失了所有部屬,隻身逃回來見衛青。衛青問其幕僚正閎、長史安、議郎周霸等,該如何處置蘇建?周霸曰:「自大將軍出,未嘗斬裨將,今建棄軍,可斬,以明將軍之威。」但正閎、長史安則認為:蘇建以數千當單于數萬,力戰一日餘,其士卒皆不敢有二心。若斬蘇建,等於是昭告以後吃敗仗的人都別回來了(像趙信那樣投降,還可保全性命)。於是衛青裁定:「青幸得以胏附待罪行間,不患無威,而霸說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職雖當斬將,以臣之尊寵而不敢自擅專誅於境外,其歸天子,天子自裁之,於以風為人臣不敢專權,不亦可乎?」軍吏皆曰:「善」。衛青於是將蘇建囚於行在所而不斬。其後蘇建得以贖罪而為庶人,嗣後又被起用為代郡太守,卒於任上。蘇建有三子為官,次子即蘇武,出使匈奴遭囚禁十餘年,終不肯降匈奴。

 

   榕樹賽神辭(小字註:幷引)

  浯江丞署西偏有古榕,枝幹盤紆,蔭可一畝。相傳日久為神,前官立廟祀之,朔望禮焉。剖瓠子酹以酒脯而為之辭曰:

老日無光太陰黑,霹靂燒殘苔蘚蝕。千年蹇𠍾臥荒陬,恥向人間就繩墨。

怪石谽谺斧劈皴,霜皮斑駁天衣紋。飽餐沆瀣全天眞,六丁下視驚輪囷。

綠章青簡叩帝閽,如木居士冊為神。人海滄桑浩刦身,螭蟠蠖屈春復春。

鬚髯冠劍屹當門,盡日閒庭綠雲。綠雲陰翳接堂廡,惠我清風消溽暑。

天涯客子白髮新,負手裵B04547感羈旅。月落嗚啼山鬼語,四壁烟蘿竄鼯鼠。

神之來兮澹容與,神之去兮挾風雨。

挾風雨,海天蒼。鸜鵒清晨噪,鴟梟白日藏。

乾鵲營巢背太歲,元蚼封穴避危牆。人生祻福胡可量,古來智者安其常。

呼僮開罋羅酒漿,迎神一曲歌伊涼。大巫小巫拍銅斗,輿臺下走同趨蹌。

蘭旗裊裊朱旛揚,碧天青海路芒羊。寓言却憶漆園吏,酹神三爵神勿忌。

棟梁無分保天年,我亦不材人所棄。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剖瓠子:蕭重之自號。

  恥向人間就繩墨:《莊子.逍遙遊》載惠子(惠施)對莊子語:「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莊子回曰:「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鄕,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爲其側,逍遥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喻人之不受世俗規範拘束。

  怪石谽谺斧劈皴:谽谺,洞谷空大之貌。此句當謂古榕旁另有一奇石,其狀不平整且有凹凸孔竅。皴,國畫中畫山石染擦之法,有大斧劈皴、小斧劈皴、雲頭皴、雨點皴等技法。

  飽餐沆瀣全天眞:沆瀣,北方夜半之氣。屈原〈遠遊〉:「餐六氣而飲沆瀣兮」。飽餐沆瀣,喻吸收日精月華。全天眞,保全天性,不染世俗塵埃邪氣。

  六丁下視驚輪囷:輪囷,在此指祥雲盤曲之狀。《史記.天官書》:「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雲。」六丁,神名。句謂六丁神俯視世間時,為此古榕頂上所籠罩的祥雲瑞氣所驚詫。

  綠章青簡叩帝閽:章指章服;古代君臣按其身分,於其衣服上有種類、數量不同之紋章。句謂古榕之樹神被召至天庭,穿著綠色章服、手持青簡,晉見天帝。

  如木居士:蕭重為古榕取的號。

    鬚髯冠劍屹當門,盡日閒庭綠雲:罥,結、繫之意。句謂:古榕身姿有若戴冠佩劍的鬚髯之士立於丞署外,清閒無事的署前庭園猶如整天籠罩著綠雲。

  負手B04547羈旅:負手,雙手於腰後交叉。B04547,同徘徊。

  神之來兮澹容與,神之去兮挾風雨:容與,閒舒自得之貌。屈原《九歌.

雲中君》:「聊消遙兮容與。」句謂;神靈來時,天清氣和;神靈離開時,挾風雨而行。

  乾鵲營巢背太歲:乾鵲,即喜鵲。《通雅》:「喜鵲曰乾鵲,性惡濕,故謂之乾。」傳說喜鵲作巢時會背向太歲(木星)所在方位。張華〈博物志〉:「鵲巢門戶背太歲,此非才智,任自然也。」

  元蚼封穴避危牆:元蚼,即蚍蜉,一種體型較大的螞蟻。封,土堆;蟻類會於其穴出口以土堆成小丘。傳說蚍蜉掘穴會避開危牆之旁以免被埋。此句與前句相同,謂動物皆有自保的本能(但人卻無法預知吉兇,故下句云「人生祻福胡可量」)。

  寓言却憶漆園吏,酹神三爵神勿忌:漆園吏,指莊子。《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載:「莊子者,蒙(縣名)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寓言,指前引《莊子.逍遙遊》中惠子與莊子的對話。因該段寓言中惠子將樗稱為無用之樹,蕭重引之為喻,就有冒犯眼前古榕樹神的嫌疑;故得趕緊「酹神三爵」、請其勿怒。

  棟梁無分保天年,我亦不材人所棄:無分(份)、不夠格。此句亦參見前引《莊子.逍遙遊》中惠子與莊子的對話。

 

       海濱于役六首

南國秋麥早,黃雲十里平。野翁荷锸立,山鳥向人鳴。

歲月雙丸駛,身名一粟輕。家山矯首望,棖觸不勝情。

 

太武山前路,谽谺不可行。懸流經雨壯,線路與雲爭。

坎壈仍前度,艱危過半生。亡羊已如此,焉用戀浮名。

 

潮退泥仍滑,肩輿去路賒。蜂巢堆亂石,鴻爪印平沙。

一墖出林表,滿畦開菜花。炊烟冪殘照,茅屋兩三家。

 

落日萬山暝,蒼茫海國春。怪禽聲類鬼,斷碣立如人。

暫假山家宿,空悲客路塵。年來叅佛果,事事付前因。

 

蹇偃荒祠裏,喧嘈夢不成。半間奴隸共,一榻鼠鼯爭。

纖月正當戶,故人空復情。吟髭撚欲斷,風雨送潮聲。

 

肺病已如此,髩斑將奈何。高歌玉連瑣,滿引金叵羅。

事業愁中盡,關山夢裏過。那堪滄海上,靜夜吼黿鼉。

 

  ──此六首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黃雲十里平:形容麥穗金黃、麥田廣闊之狀。

     歲月雙丸駛:雙丸,謂日與月。句謂時間飛逝。

     家山矯首望,棖觸不勝情:棖,以物觸物。棖觸,謂為某事觸發而有所感。句謂眺望麥田誘發思鄉之情、不能自已。

     太武山前路,谽谺不可行:谽谺,洞谷空大之貌。句意當謂上太武山之小徑一旁即臨深谷,令人心驚難以邁步。

     懸流經雨壯,線路與雲爭:謂山壁崖邊的小小瀑布雨後水量大增,行經山中的路徑時為雲霧籠罩,行進間彷彿得與雲爭道。

     亡羊已如此,焉用戀浮名:謂人生至此已如歧路上之亡羊,無法追回(不能重來);則浮名又有何值得眷戀?

  肩輿去路賒:肩輿,轎子。賒,長、遠之意。李白〈扶風豪士歌〉:「我亦東奔向吳國,浮雲四塞道路賒。」

     半間奴隸共:奴隸,謂隨行之僮僕、轎伕等。因借宿處空房有限,蕭重也沒得獨居一間,半間房還得騰給下人們擠一擠。

  故人空復情:用宋代孫覿〈寶文李公挽詞〉詩之句:「哀吟追往事,空復故人情。」

  吟髭撚欲斷:唐代盧延讓〈苦吟〉詩:「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箇字,撚斷數莖鬚。」

     髩斑將奈何:髩,鬢之異體字。白居易〈以鏡贈別〉詩:「我慙貌醜老,繞鬢斑班雪。」句謂憂心自己老態已現。

高歌玉連瑣:玉連瑣,曲之名。蘇軾〈宋叔達家聽琵琶〉詩:「新曲飜從玉連瑣」。

滿引金叵羅金叵羅,當係酒杯之一種。李白〈對酒〉詩:「蒲萄酒,金叵羅。」又《北齊書.祖珽傳》載,祖珽能文多才,但有時會犯手腳不乾淨的毛病。有次高歡(死後追尊為神武帝)宴饗僚屬,突然發現席上所用金叵羅不見,有位臣子竇泰十分機智,便要在座喝酒眾人都脫下帽子;原來金叵羅被祖珽藏在髮髻上,欲俟機帶走。但高歡因惜其才,並未加罪。

     事業愁中盡,關山夢裏過。那堪滄海上,靜夜吼黿鼉:黿,大虌。鼉,一名鼉龍;即豬婆龍、產於淡水之揚子鱷。句謂:因一事無成而愁緒縈心難以成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在夢裡飛渡關山回到了家鄉;卻又被猶如水怪吼聲的海風給驚醒了。

 

       海濱于役醉後放歌

去年在莆陽,壺公山下白雲鄉,三十六灣風景足徜徉。

刺舩載酒泛明月,木蘭煙雨青茫茫。

其夏去榕城,琴師劍客氣縱橫。游徧鼓山烏龍水,醉叱蟾烏使倒行。

窮冬來浯島,海壖日夜嗁殀鳥。頹雲橫壓料羅山,黃沙漠漠行人少。

今春歷海濱,撲面飛緇塵俗事,苦役役淹留。

七尺身,兒童指點齊拍手,鬼物揶揄笑開口。

荒陬寂寞,不可以久留。胡為乎?鎮日醯雞鬬芻狗。

北望界關河,東歸阻洪波。美人披荔帶女蘿,欲往從之愁嵯峨。

願冊醉鄉侯,莫夢槐安螘。衣冠傀儡氣昂昂,未省閻浮一劇耳。

我思乘楂浮海、披髮入山,世間羅網空糾纏。

仰視天地宇,俯閱古今宙。痛飲讀離騷,起舞自為壽。

人生踪跡雪泥鴻,浮萍逐浪葉隨風。山坳水曲,是處可以樂吾樂,

焉用酒酣耳熱忼慨悲途窮、短歌懊儂長歌惱?

公撐霆裂月,敲碎孟郊之銅斗,海風浩浩天空空。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去年在莆陽,壺公山下白雲鄉,三十六灣風景足徜徉。刺舩載酒泛明月,木蘭煙雨青茫茫:此數句所述在莆田之事,請參見前文〈新正九日感懷四首〉詩之註釋

     其夏去榕城,琴師劍客氣縱橫:榕城,福建省首邑福州府府城之別稱。蕭重謂在當地曾與許多文武才藝之士晤面。

  游徧鼓山烏龍水:鼓山,明萬曆二十四年刻本《福州府志》卷之二載:福州有「鼓山,去城四十里而近,高入霄漢,蟠數十里,能興雲雨,郡之鎮山也。」烏龍水,清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之五〈山川一〉載:「東峽江跨歸仁、高詳二里,兩山夾峽,上納汀(州府)、建(寧府)、延(平府)、邵(武府)之水,下受興化(府)、泉、漳潮汐,闊十餘里,其深叵測。中流有石如砥柱,名『浮焦石』,下有潭龍潛其中,歲旱禱雨輒應。江南北各有亭待渡,官募大小舟十數,往來如織,俗謂之『烏龍江』。」

  醉叱蟾烏使倒行:蟾,玉蟾;指月。烏,金烏;指日。蕭重自謂當時醉後有喝叱日月、使其逆行的豪氣。

     海壖日夜嗁殀鳥:壖,堧之俗字。海壖,海邊隙地、海灘。嗁,號、啼聲。殀,夭折或斷殺、殘害之意;在此蕭重當是指「妖鳥」、怪鳥。

  鬼物揶揄笑開口:《晉陽秋》卷三載,羅友(字它仁,襄陽人),曾為桓溫幕客,因家貧欲請桓溫給他官職;桓溫雖器重其有才學,但又覺得羅友個性誕肆,不是治民之才,故雖答允但遲遲不起用。有次桓溫的一位屬下被命為郡守,桓溫設宴送行,羅友雖也被邀但卻故意遲遲而來。桓溫問其為何遲到?羅友答曰自己一大早就出門了,但是半路卻碰到一個鬼、還出言嘲弄他:「我只見汝送人作郡(守),何以不見人送汝作郡?」因被這鬼攔路,所以遲到了。桓溫雖笑羅友滑稽,但心感愧疚,後來便起用羅友為襄陽太守。句亦蕭重自嘆不得重用。

  胡為乎?鎮日醯雞鬬芻狗:醯雞,出《莊子.田子方》中孔子對顏回語:「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歟)。」醯雞,謂蠛蠓,似蚋之小蟲。芻狗,以草紮成之狗,喻無價值之事物。蕭重自問:來金門當縣丞後作了什麼?整天都只是幹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美人披荔帶女蘿:用屈原《九歌.山鬼》之句:「若人有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

    欲往從之愁嵯峨:嵯峨,山勢峻險突兀之貌。《後漢書.馮衍傳》載其所作〈顯志賦〉,其中有「瞰太行之嵳峩兮」之句。東漢張衡〈四愁詩〉之第一首:「我所思兮在太(泰)山,欲往從之梁父(泰山下之小山)艱,側身東望涕沾翰。……路遠莫致倚消遙,何為懷憂心煩勞。」由「北望界關河」至此句,蕭重非真有所思美人,乃喻其所思之故鄉。

     願冊醉鄉侯:因受羈絆來海隅當一小官,愁煩到直願長醉不醒、當酒國英雄。

     莫夢槐安螘:螘,同蟻。此指《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五〈昆蟲三〉所載淳于棼故事。淳于棼於酒後夢中進入其住宅南邊一株大古槐樹下的洞裡,到達大槐安國,受國王款待,還娶了金枝公主,享受了一段榮華富貴。但後來經歷種種不順遂,淳于棼所受待遇大不如前。末了淳于棼被送上一輛劣車,離開槐安國回到自己了家。這時淳于棼大夢初醒,發現自己仍是在酒醉被送回家的那天下午,在槐安國的二十餘年經歷只是南柯一夢。蕭重謂寧可長醉不醒、也不要享受榮華富貴(其實也根本無法企及)之後醒來才發現是一場夢。

     衣冠傀儡氣昂昂,未省閻浮一劇耳:閻浮,即南閻浮提,佛經所說四大部洲之一的南贍部洲;此謂人世間。蕭重自謂穿著官服貌似氣宇宣昂,其實只是個被人操縱的提線傀儡,在人世間演出一場活劇。

     我思乘楂浮海楂,同槎,水中浮木。《論語.公治長第五》:「子曰:『道不行,乘桴(小型之竹或木筏)浮於海,從我者其由(子路)與(歟)?』」

     人生踪跡雪泥鴻:出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流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短歌懊儂:懊儂,意同懊惱。《古今樂錄》載,晉代大富豪石崇之愛妾綠珠曾作〈懊儂歌〉,其歌詞為:「絲布澀難縫,令儂十指穿。黃牛細犢車,遊戲出孟津。」

    撐霆裂月:猶言石破天驚,氣勢驚人。出唐人司空圖〈與王駕評詩〉:「吾適又自編『一鳴集』,且云撐霆裂月,劼作者之肝脾,亦當吾言之無怍也。

     敲碎孟郊之銅斗:唐代詩人孟郊有〈送淡公十二首〉詩,其第三首有云:「銅斗飲江酒,手拍銅斗歌。儂是拍浪兒,飲則拜浪婆。腳踏小船頭,獨速無(一作舞)短莎。笑伊漁陽操,空恃文章多。閒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第七首云:「伊洛氣味薄,江湖文章多。坐緣江湖岸,意識鮮明波。銅斗短簑行,新草其奈何。茲焉激切句,非是等閒歌。製之附驛迴,勿使餘風訛。都城第一寺,昭成屹嵯峨。為師書廣壁,仰詠時經過。徘徊相思心,老淚相滂沲。」

 

   大嶝遇雨

浯江旱魃近為虐,四月五月南風惡。老魃疲癃恣貪惏,小魃狡黠嫻騰躍。

殀氛類聚天地昏,雷公電母遭束縛。坐使田疇龜坼勻,遂令溪瀨魚轍涸。

春來隙地墾數弓,綠意焦枯到叢薄。欲覓虎頭起伏龍,慙無鴻筆駈靈鱷。

卓彼雲漢紛天章,赤歊火繖赤烏爍。何當于役海之濱,天容水色交鎔鑠。

千盤百轉到山村,巨浸四圍天宇廓。假館荒祠仰見星,容膝之地張帷幙。

行廚有酒可澆愁,呼僮爇火且斟酌。興酣浩氣與天通,橫風吹雨聲磅礡。

去馬來牛想不分,行滕短榻繄誰託?猬縮鼠伏夜三遷,淋漓簷溜停還作。

天公自古厚詩人,不負東坡拾瓦礫。海潦雖懸事則同,蔬豆今年欣有獲。

歸途計過太武山,嵐翠林烟滿郊郭。鹿柴榕徑濕青苔,賞雨買春坐小閣。

不用黃金四目揮雕戈,老魃小魃斂迹歸岩壑。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浯江旱魃近為虐:《山海經.大荒北經》載:「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跑出其被安置的赤水之北,導致他處乾旱),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依《山海經》所載,旱魃原本僅是單獨一位女神;但由蕭重此詩下有「老魃」、「小魃」觀之,民間已將此致旱之神靈多數化、且如鬼魅般難制難驅了。

     遂令溪瀨魚轍涸:瀨,水流沙上之意;此謂溪畔之淺灘。轍,車輪在泥土地上輾壓出的凹痕。《莊子.外物》中,莊子對監河侯(即魏文侯)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句謂旱象持久,不止溪流,連路上車轍裡的一點點積水都乾涸殆盡了。

     春來隙地墾數弓,綠意焦枯到叢薄:叢薄,草木相雜、紛亂之狀。蕭重謂自己開春時在一點隙地種的莊稼,因為乾旱全都枯死,只剩些雜草。

     欲覓虎頭起伏龍:蘇軾知徐州時遇春旱,曾作〈起伏龍行〉詩,該詩有敘曰:「徐州城東二十里,有石潭,父老云與泗水通,增損清濁,相應不差,時有河魚出焉。元豐元年春旱,或云:置虎頭潭中,可以致雷雨。用其說,作〈起伏龍行〉一首。」蕭重謂抗旱無計,也想試試蘇軾用過的求雨法了。

     慙無鴻筆駈靈鱷:駈,驅之異體字。韓愈被貶為潮州刺史時,當地惡溪中有鱷魚常出沒吃掉百姓的家畜。韓愈便作〈祭鱷魚文〉,並以一羊一豬投於惡溪潭水後告諭眾鱷魚:限七日遷徙,不走的話就要派人以強弓毒矢將鱷魚都殺光。據說韓愈祭鱷之後,惡溪中的鱷魚便遷徙了三十里,離開潮州地界。蕭重愧己無能寫出韓愈般的鴻文,可以改變自然事物。

     卓彼雲漢紛天章:句出《詩經.棫樸》:「倬彼雲漢,為章于天。」倬,大也。雲漢,謂天河、銀河。句謂夜間繁星遍天,沒有一點雲氣遮擋,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赤歊火繖赤烏爍:赤歊,赤紅色之氣騰升之狀;出韓愈〈送惠師〉詩:「怪氣或紫赤,歊磨共輪囷。繖,即古之傘字;火傘,謂烈日當空。赤烏爍,見《呂氏春秋.有始覽.應同》:「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於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全句謂暑氣當頭,似無望降雨。

     天容水色交鎔鑠:天空無雲純是蔚藍,與海面色同;彷彿連天空也熱到熔化而與海面連成一片。

     去馬來牛想不分:出杜甫〈秋雨歎三首〉之第二首:「闌風伏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雲。去馬來牛不復辨,濁涇清渭何當分。」句謂因雨大,眼前經過的是馬或牛都分不出。又《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

     行滕短榻繄誰託:行滕,綁腿。短榻,低矮的臥榻。繄,維。繄誰託,託付何人之謂。句謂因大雨漫入荒祠,睡前擱在地上的綁腿(等物)甚至睡覺的矮榻都快被水浸了,荒亂間急移諸物,手忙腳亂。

     猬縮鼠伏夜三遷:荒祠裡藏伏的刺猬、鼠類等,也因屋頂漏雨而不時遷移,整夜騷動。

  不負東坡拾瓦礫:出蘇軾謫居黃州時所作〈次韻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詩之第二首:「去年東坡拾瓦礫(清除種植地之瓦石等),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明年共看決渠雨,饑飽在我寧關天。……」

     賞雨買春坐小閣:蕭重曾將縣丞署之休息室名之為「買春賞雨之屋」,見《剖瓠存稿》卷八及卷十。相傳為唐人司空圖所作《二十四詩品.典雅》,其開頭云:「玉壺買春,賞雨茆(茅)屋」。「買春賞雨之屋」即由此而來。

  黃金四目揮雕戈:古代驅趕疫鬼者之裝束,出《周禮.夏官司馬.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戴面具),玄衣朱裳,執戈揚盾,率百隸而時難,以索室敺疫。」句謂不消方相氏出動,旱魃已被這場大雨趕跑了。

 

       署齋八詠

       榕徑

老榕何盤紆,垂蔭可一畝。因之構小軒,濃綠侵牕牖。

六月作秋聲,炎氛埽以帚。客至輒披襟,斟酌新篘酒。

 

       鹿柴

故人海外來,遺我一雙鹿。西南度地偏,夏木清陰覆。

細編麂眼籬,小築魚鱗屋。牆外有芭蕉,清夢酣然足。

 

       蕉屏

芭蕉如翠屏,排列古牆隈。風影大垂手,雨聲小忽雷。

空齋坐相對,綠意侵苔階。擘窠作大書,棐几絕纖埃。

 

       竹栅

此君何可無,醫俗豈在多。數竿補花缺,疎影相婆娑。

書遲青鳥使,人住綠雲窩。解衣而盤薄,靜籟生庭柯。

 

       楝隖 

青楝冪繁陰,手葺留春隖。花風陣陣來,落子紛如雨。

小屋小于舟,兀坐間揮麈。時呼玉練槌,酹月成賓主。

 

       苔礓

斧劈露橫皴,雷燒留斷股。雕劖疑鬼工,屹立無寸土。

苔紋蝕斕斒,險恠臥癡虎。我欲鐫短銘,粗材未敢取。

 

       豆圃

戴笠迎朝熹,荷鉏立明月。黃州蘇眉山,栗里陶彭澤。

大飽未敢期,我力當先竭。連宵沛甘霖,良田欣有穫。

 

       瓜畦

半畝種瓜田,甲坼經時雨。支蔓匝平陂,纍纍帶子母。

非關慕邵平,芥蒂鬱難吐。落拓滯南荒,請學為老圃。

  

      ──此八首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老榕何盤紆,垂蔭可一畝:據前面〈榕樹賽神辭〉一詩引言中云:「浯江丞署西偏有古榕,枝幹盤紆,蔭可一畝。」此〈榕徑〉中所記老榕,應就是同一株被立廟奉祀之「古榕」。

     斟酌新篘酒:篘,去酒糟用的竹籠。新篘酒,剛濾好的酒。

  西南度地偏:度地偏,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詩有「燒畬度地偏」之句;謂以火耕方式燒林以闢田地,不遺僻壤。此處蕭重謂其居處西南角還有塊無用隙地(便充當養鹿之用)。

     麂眼籬:籬格斜方如眼之竹籬,

  風影大垂手:大垂手,一種古代舞蹈姿勢,舞時手下垂;又有小垂手、獨垂手等舞姿。句謂風起時蕉葉之影猶如大垂手舞般晃動。

  雨聲小忽雷:忽雷,琵琶名。唐文宗時,內庫有二琵琶,號大、小忽雷。句謂雨打蕉葉若彈琵琶之聲。

     擘窠作大書,棐几絕纖埃:擘窠,有謂即「大書」、筆畫特粗大字之意;出顏真卿〈乞御書天下放生池碑額表〉:「前書點畫稍細,恐不堪經久。臣今謹據石擘窠大書。」另一說據《書學捷要》所釋:擘為大拇指;窠、穴,指虎口。擘窠,即寫大字時以虎口處握大筆。要之,在此即寫大字之意。棐,竹器;棐几,竹几。蕭重謂其齋旁所種芭蕉有若屏風,可遮蔽風塵,寫大字前再不必拭拂竹几了。

  此君何可無:出《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又蘇軾〈於潛僧綠筠軒〉詩: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書遲青鳥使:《山海經.海內北經》載:「西王母梯几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後世多謂青鳥係西王母之使者。例如《藝文類聚》卷四〈歲時中.七月七日〉引《漢武故事》載:「上(漢武帝)於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在此青鳥指送信之差人。句謂期待中的信息來得好遲。

  人住綠雲窩:明人楊一清〈逸老園記〉中載,他在明孝宗弘治十四年任南京太常寺卿時,在城南買了處有二十畝大的園囿。其後正德二年以病致仕,楊一清便於園北加構三堂,準備終老於此;此園之南「種竹百餘竿,日漸茂密參然,以高莫窺其際,曰『綠雲窩』。」

  解衣而盤薄:盤薄,同旁唐,原為廣大之意;在此當為躺下伸展肢體之謂。

  小屋小于舟:除了此首楝隖〉中以舟喻屋之小,在《剖瓠存稿》卷十〈浯江續集〉中所收〈重葺楝隖夜坐四首〉,首句復云「小屋如舟小不妨」。以舟來比方屋小,蕭重應是「有所本」的;只不過這很可能是「為前人所誤」。按,杜甫曾作〈舍弟觀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詩,其第三首之首句為「庾信羅含俱有宅」;在宋人王洙所撰《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卷九中,對此句有引前人之注如下:「黃曰:『庾信因侯景之亂,自建康遁歸江陵,居宋玉故宅,宅在城北三里。羅含為桓溫別駕,以廨舍喧擾,於江陵城西三里小舟上立茅屋而居,布衣蔬食,晏如也。』」庾信(南北朝時人,有《庾子山集》)、羅含(晉代人)都曾居於江陵,故杜甫用此二人典故。若依照王洙所引前人注文,羅含曾在一小舟上立茅屋而居,則茅屋必不得大於舟;蕭重會寫出「小屋小于舟」、「小屋如舟小不妨」之句,應該就是這麼來的。但王洙之書中其實有誤字:他所引的「黃曰」,指的是宋代黃希原著、黃鶴補注之《補注杜詩》一書;而在四庫全書本《補注杜詩》中,原書係云羅含於江陵城西三里小洲上立茅屋而居」。再查《晉書.文苑傳》中為羅含所立之傳,其中亦云羅含「轉州別駕,以廨舍諠擾,於城西池小洲上立茅屋,伐木為材,織葦為席而居。布衣蔬食,晏如也。」──顯然,王洙在引《補注杜詩》時誤「洲」為「舟」,而蕭重只讀過王洙的《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但沒讀過《補注杜詩》或《晉書》中的羅含傳記,以致有所誤會。

  時呼玉練槌:玉練槌,酒名。宋魏了翁《古今考》卷三十〈五齊三酒恬酒〉條載:「玉練槌,美之如玉也。」

     苔礓:礓,原指小石子;但由此詩中「險恠臥癡虎」、「我欲鐫短銘」等句觀之,應是塊相當大的石頭。清陳文述〈寄吳蘭雪舍人京師〉詩:「香蘇舊館奇礓石,春雨年年長綠苔。」

     黃州蘇眉山:蘇軾喜食其家鄉眉山所產巢菜(小巢菜,其豆可食),被謫放至黃州時,有老朋友巢元修從四川遠道來看他;蘇軾便請對方回去後送些巢菜的種子過來,好讓他在謫居處的東坡之下自己種植此菜。蘇軾為此事作〈元修菜〉詩,其開頭云:「彼美君家菜,鋪田綠茸茸。豆莢圓且小,槐牙細而豐。」

     栗里陶彭澤:栗里,在江西九江西南地名,陶潛曾居此。陶潛亦曾種豆,其〈歸田園居〉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之句。

     半畝種瓜田,甲坼經時雨。支蔓匝平陂,纍纍帶子母:甲坼,出《周易.解卦》之彖辭:「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坼,開、裂之意;在此當謂草木發芽、開花。蕭重句謂,其瓜田經過一陣雷雨(打雷會使空氣中氮氣變成氧化氮,隨雨水滲入土中,有助植物生長),開始蔓延生長、開花,結瓜纍纍。

     非關慕邵平,芥蒂鬱難吐:邵平,秦漢時人。《三輔黃圖.都城十二門》條:「長安城東出南頭第一門,霸城門。民見門色青,名曰『青城門』,或曰『青門』。門外舊出佳瓜,廣陵人邵平為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種瓜青門外;瓜美,故時人謂之『東陵瓜』。」芥,小草;蒂,同蔕,謂瓜與藤莖相連處。但合之而言「芥蒂」,就是指心懷嫌怨、不快意之謂。蕭重謂:自己種瓜,非因慕邵平之事;而是有一肚子之「芥蒂」(落拓滯南荒)不得吐、只有種的瓜能為他表露出來。

請學為老圃:出《論語.子路第十三》:樊遲請學稼(種植五穀),孔子回曰:「吾不如老農。」樊遲又請學為圃(種植蔬菜),孔子回曰:「吾不如老圃。」待樊遲一出去,孔子便向其他弟子慨嘆:「小人哉(謂樊遲志氣平庸),樊須也!」蕭重志氣不得展,但又被低微官職拘束於其無所施展的海島,也只好學學種菜給餐桌添點果腹之物

 

   紫石硯詩(小字註:幷引)

     林秋泉茂才見隣家以方器飼雞雛,諦視,乃古硯也,亟易歸。滌去泥滓,色深紫,背有方凹,作水波紋,硯面墨池因水蛀鑿成,有蟾蜍七八枚,皆剝落不完整。旁有銘云:「含金玉之姿,抱風雲之思。神之所至,惟爾能御之。」末署「元章」二字。為賦此詩

 

端州石硯橢而窪,米翁書畫舊傳家。滄桑變幻兵燹後,漂零委棄同泥沙。

籬根柵下污塵垢,盆盎相偕飼雞狗。寶氣何當辱溷藩,文光時復衝牛斗。

君好古意有餘,易得當年紫玉膚。滌盡土花銘識出,

二十一字元章書(小字註:銘欵計二十一字)。

拭目驚看喜創獲,光氣輪囷動心魄。天將神物畀詩人,大慰平生嗜奇癖。

摩挲萬徧右手胝,硬黃榻本行相遺。龍尾鳳咮空傳世,爭如此硯奇踪奇。

我來南州得數硯,馬肝省視君謨面。更有蘭亭雕刻工,曲水流觴細于線。

信手紛紛贈故人,石田枯渴春復春。觀君古硯精光異,乞得餘波筆有神。

雷燒雨蝕苔皸壞,刦灰閱盡皮骨在。鯫生未敢學襄陽,瞥見此石猶下拜。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林秋泉茂才:即後浦人林文湘,其簡介請見前〈浯洲諸生見和感懷之作用前韻奉酬〉詩註釋。

易得當年紫玉膚:紫玉膚,謂端州所產硯。宋代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有記:「高廟(宋高宗)謂端硯如一段紫玉,瑩潤無瑕乃佳,何必以眼(硯石上如眼狀的花紋)為貴耶?」明人文林(文徵明之父)有〈舊研(硯)寄宗嚴〉詩,首句云:「短硯稜稜紫玉膚」。又,清人孫承澤《硯山齋雜記》卷三〈硯說前篇〉中載,端硯產於距廣東肇慶三十餘里之端溪,其可供採硯石地點原有舊坑、新坑之分;其中新坑所出者「色如紫玉,瑩潤無膚理,纖瑕不生。」

  光氣輪囷動心魄:輪囷,原謂祥雲盤曲之狀;此指該硯滌盡塵垢後散發光澤,似有光暈籠罩。

  摩挲萬徧右手胝:句謂因愛不釋手、摩挲萬遍,以致手上長繭。

  硬黃榻本行相遺:硬黃,為臨摹字帖而製作之蠟紙,亦指用蠟紙臨帖的方法。清人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二百六十一〈古今書體九十三〉載:「曰『臨摹』、曰『硬黃』、曰『響榻』,皆學帖法也。臨,謂置紙在傍學之;摹,謂以薄紙覆摹。硬黃,謂置紙熱熨斗上,以黃蠟塗勻,儼如魫骨,毫釐必見。響榻,謂以紙覆就明窗,映光摹之。此宋張世南説。今之油紙摹帖,蓋硬黃之遺也。」──此詩既記發現米芾所用硯台之事,則此一「硬黃榻本」,所複製的諒必也是米芾的字帖。但從詩句中,難以明瞭蕭重提到的這個「硬黃榻本」的原本究竟是誰所持有、又是要送給何人?

  龍尾鳳咮空傳世:龍尾、鳳咮,皆名硯。龍尾硯,據明弘治刻本《徽州府志》卷之二〈地理二.食貨一.貨物〉部份載:「硯,岀婺源龍尾山武溪,肇於唐開元,葉氏因獵偶得石,製以爲硯。按《一統志》稱其品有五:一曰眉子石,有七種;二曰外山羅紋,有十三種;三曰裏山羅纹,有一種;四曰金星,有三種;五曰驢坑,有一種。總謂之龍尾石……自南唐置歙硯務,搜取殆盡,今佳者不可得。」鳳咮硯,蘇軾曾作〈書鳳咮硯〉一文,文曰:「建州(福建建寧府)北苑鳳凰山,山如飛鳳下舞之狀,山下又石,聲如銅鐵,作硯至美,如有膚筠。然此殆玉德也,疑其太滑,然至益墨。熙寧五年,國子博士王順始知以為硯而求名於余。余名之曰『鳳咮』……。」另蘇軾又曾作〈鳳咮硯銘〉,稱該硯「坐令龍尾羞牛後」、品質在龍尾硯之上。蕭重句謂:像龍尾、鳳咮那樣的名硯,迄今也只餘一個名聲,其實物如何已不可知。

  馬肝省視君謨面:馬肝,石名。《洞冥記》卷第二:「元鼎五年(漢武帝年號,西元前112年),郅支國貢馬肝石百斤,常以水銀養之,內(納、置)玉櫃中,金泥封其上。(郅支)國人長四尺,惟餌(食)此石而已。半青半白,如今之馬肝。舂碎以和九轉之丹,服之,彌年不飢渴也。以之拂發(髮),白者皆黑。」馬肝石亦可作硯。君謨,宋人蔡襄之字;蔡襄曾著《硯錄》二卷,惟今似已亡佚。但依蕭重詩句,似乎他還曾見過蔡襄此著,且知其中有關於馬肝硯之記載。

  更有蘭亭雕刻工,曲水流觴細于線:蘭亭,指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所載,他於永和九上巳日於會稽山陰之蘭亭與謝安、孫綽等多人聚會、飲酒賦詩之事。後世製硯者有以此雅會為題材,在硯台周邊底部等處雕刻出雅聚修禊的場景;譬如四庫全書本《欽定西清硯譜》中就載有一方「宋綠端蘭亭硯」,將該硯之正面、背面所刻圖像都描繪下來,並詳載其形狀尺寸等細節。蕭重所見當即是這種「蘭亭硯」之一。

  信手紛紛贈故人,石田枯渴春復春:按此二句,蕭重來閩後曾得到一些珍貴的硯台,但隨即又轉贈朋友。石田,即硯台之謂。文人以筆耕為生,故以田喻硯;墨條於硯台上反覆研磨,就如以犁耕田。因到手的硯台都送了出去,故曰「石田枯渴」;但因喜好此物,隨後又再覓再得、「春復春」。然以蕭重之俸祿、又需養家,其所得佳硯諒大抵係來自友人所贈,否則也不可能輕易又轉贈他人。

  乞得餘波筆有神:餘波,謂餘澤;比喻前人的流風遺澤。句謂用此米芾遺硯,彷彿也能得到米芾筆力的加持。

     雷燒雨蝕苔皸壞,刦灰閱盡皮骨在:刦灰,《三輔黃圖》卷之四載,漢武帝為征討西南訓練水軍,在長安大修昆明池,見到地下有一層黑土,感到好奇,便問東方朔此是何物?東方朔說這得問西域胡人方知。胡人為武帝解惑:此乃「劫燒之餘灰」、往昔毀滅性大災難燒毀萬物時留下的灰燼。林文湘所得此硯歷經滄桑,又曾曝於戶外風雨,其上所鐫蟾蜍皆剝落不全,故云其「雷燒雨蝕苔皸壞」、「刦灰閱盡」,幸而大致完好、連其上銘文也還可辨識。

     鯫生未敢學襄陽,瞥見此石猶下拜:鯫生,小人、卑賤之人;蕭重於此謙稱自己。襄陽,指米芾,襄陽人,其書畫常自署「襄陽米芾。米芾好奇石,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十載,米芾知無為軍時,「入州廨,見立石頗奇,喜曰:『此足以當吾拜!』遂命左右取笏拜之,每呼曰『石丈』。言事者聞而論之,朝廷亦傳以爲笑。」此米芾硯歷數百年劫難而猶存,堪稱神靈護持,故值一拜。

 

    祈雨詩(小字註:幷引)

     夏秋之交,久旱不雨。屢禱不應,作此投之。

 

       城隍

司命之神職已古,下界城隍備官府。巍峨廟貌祀春秋,調劑陰陽恤病苦。

今年浯島天地昏,黃雲十丈揚焦土。池魚涸死飛鳥藏,兩月雷霆暗不吐。

黑甜鄉裏大羊癡,火繖雲中小魃舞。平疇藷蕷無孑遺,遠渚鷗鳧困燖煮。

嗟予海上蝨蟣官,焚香籲天天不語。青衣步禱拜階墀,人力已窮神道補。

前人下策近矯誣,刑鵝暴尫鬬龍虎。為民請命仗爾神,深夜綠章叩帝主。

下民多戾有常刑,玉石俱焚義何取?微官曠職降之災,閭井何辜罹網罟。

伏惟精力格天心,叱咤雲軿揮電斧。殀氛沴氣一掃空,高原下隰流膏乳。

歡呼白叟偕黃童,手捧銅匜戛社鼓。維時再製報功詞,跽進馨香薦肥羜。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司命之神職已古:《周禮.宗伯禮官之職.大宗伯》中有「司命」一詞,鄭玄註曰:「文昌宮星。」又《史記.天官書》:「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屈原《九歌》中有〈大司命〉、〈少司命〉二篇。

     下界城隍備官府:屈原〈少司命〉,其末句為「慫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擁,護也。幼艾,猶言老少,喻良民百姓。正,長也。依屈原之文,少司命是居於天上、庇護百姓之神。而在人間,這個護民的角色即是城隍,故云「下界城隍備官府」;城隍猶如地方官,有僚屬供其差遣、輔其行事。

     黑甜鄉裏大羊癡:黑甜鄉,謂夢鄉大羊,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中載,漢代時洛陽城外有一深不可測之洞穴,有一婦人欲殺夫,遂將其夫騙至洞口後將其推下,然後婦人再丟下一些食物當祭品,就離開了。落入洞中的男子吃了食物後體力稍復,便朝洞內深處行去,走了百餘里,見到一座在地底下的壯麗城市;該處雖無日月照耀,但光明如白晝。城裡住著的是身披羽衣、身高三丈的長人。男子向彼等求助,長人們只教他繼續前行;就這樣男子一路經過了九座城市。到了最後一座城時,男子饑餓難撐,再向長人求食。有位長人指著中庭裡的一棵大柏樹,樹下有頭大羊;長人要男子去跪在羊前捋一捋羊鬚。男子照做,從羊鬚裡連取出三顆珠子;長人拿走頭兩顆珠子,要男子吞下第三顆珠。男子吞珠後立時止饑,便向長人請教此是何地?並想居住下來。但長人告訴男子他不可留在此地;至於他想知道的事,出去後問張華(西晉時人,《博物志》之作者)就曉得。男子離開城市繼續前行,終於回到地面,但竟已到達了交郡(交阯)。男子自落入洞穴後,經過六七年才回到洛陽,便去向張華請教。張華告訴男子:他所見到的長人們是地仙,所經過的九處城名曰「九館」。至於那頭大羊名為「癡龍」;從其鬚中取出的三顆珠子,第一顆吃了能與天地同壽、第二顆吃了能延年益壽,但第三顆只能充饑而已。蕭重句謂:原該降雨的龍神怠忽職守成了「癡龍」,酣睡不起。

     平疇藷蕷無孑遺:藷蕷,山藥;但蕭重在此所指的可能係蕃薯。句謂因農作物盡皆枯死,缺乏食物,連藷蕷之類的塊根都被挖個精光,近於斷糧了。

     前人下策近矯誣:蘇軾有〈答郡中同僚賀雨〉詩,詩中有「而況刑白鵝,下策君勿取」之句。宋代有以「刑白鵝」為祈雨之法,見下注。

     刑鵝暴尫鬬龍虎:句謂三種祈雨之法。刑鵝,《天中記》卷五十八〈祈雨〉條載:「宋祈雨雪法,擇靈祠為壇,取白鵝割項盛血,并鵝奠之。次日俱於壇前瘞(埋)之。」又《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百八十一載,宋神宗熙寧十年時為了禱雨,朝廷曾「出蜥蜴祈雨法試之,果驗。詔,附宰鵝祈雨法頒行之。」對於朝廷所頒宰鵝祈雨法,蘇軾〈次韻舒堯文祈雪霧豬泉〉詩中曾嘆曰:「蒼鵝無罪亦可憐,斬頸橫盤不敢哭。」尪,本意是天生小腿彎曲的殘疾者或矮小之侏儒。暴,曝;命祈雨者躺地面朝天接受太陽曝曬,指望老天哀憐之而降雨。《禮記.檀弓下》載,魯穆公時值歲旱,穆公便曾問其臣縣子:「天久不雨,吾欲暴尪(同)而奚若(如何)?」但縣子對曰:「天久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毋乃不可與(歟)!」鬬龍虎,唐人黃子發所著《相雨書》之〈相草木蟲魚玉石〉部份曾載:「虎龍相鬬,日光大烈而雨也。」但現實世界中虎還可覓,龍卻不是找得來的、也不可能以人力促成虎龍相鬬;因此古人只好以一些象徵性的舉動,希冀能致雨。譬如前文釋〈大嶝遇雨〉詩中「欲覓虎頭起伏龍」一句,曾提到蘇軾知徐州時遇春旱,父老云若在城東二十里與泗水相通的石潭投入虎頭,便能引發雷雨;因大河大川有龍神在,投下虎頭便是老虎闖入龍的地盤,便能引得虎龍相鬬而致雨。

     為民請命仗爾神,深夜綠章叩帝主:綠章,道家科儀中奏事於天帝者,皆用青藤紙,書以朱(硃砂)字,稱為「青詞綠章」。句謂籲請城隍將苦旱之狀上章稟奏天帝,祈降甘霖

     下民多戾有常刑,玉石俱焚義何取:常刑,平日奉行的刑法。《書經.費誓》:「竊馬牛、誘臣妾,汝則有常刑。」句謂老天似因世間惡人多而以旱災降罰,但人間本自有律法可懲惡者;而旱災一來,不論善惡之人均受其害,這樣的懲惡法沒有道理。

     微官曠職降之災,閭井何辜罹網罟:蕭重謂若因自己怠乎職守而使老天降災、那也只降罰自己一人便罷;百姓何辜陪他一同受害?

     伏惟精力格天心,叱咤雲軿揮電斧:軿,車之帷幕。蕭重謂希望自己的誠心祈願能藉城隍上達天庭,派出神明駕著雲車蒞空(出現厚如帷幕的雲層),再加上閃電大作(降下傾盆大雨)。

     維時再製報功詞,跽進馨香薦肥羜:維時,謂待所祈之事實現後。報功詞,為謝神而製之詩文。跽,長跪;跪時大腿與上身直立,非如日本人之跪坐。薦肥羜,以肥美之小羊為祭品。羜,出生五個月的小羊。

 

      龍神

驕陽煽虐重陰閉,然雲燒樹烹天地。驪珠穩抱懶欠伸,嗟爾龍神久熟睡。

當年魚服好遨嬉,此日鯨波甘引避。豈眞水府弛威權,抑或晶宮罷官吏?

云何歛迹畏祝融,雷公電母皆遺棄?坐令旱魃肆跳梁,吮血含沙樹赤幟!

皇然帝命作雨師,爪牙鬐鬛驚神異。頭角崢嶸飛將才,幽明洞澈仙家器。

胡為慴伏曠厥官?血食人間司底事?願君赫怒類丹淵,不然索祭如波智。

挾輈作勢御豐隆,掉尾含嗔招屏翳。滂沱三日沛甘霖,澤潤生民拜神賜。

北荒下士攝微官,朅來窮島身如寄。言之無狀意乃誠,詩人戇直忘猜忌。

此區區者當畀余,監河升斗欣沾被。儻仍蹇偃事鼾眠,馘虎刑鵝拼一試。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當年魚服好遨嬉,此日鯨波甘引避:魚服,傳說龍能化為魚形,出行於河湖海洋中。鯨波,原指海浪、巨浪;但在此係喻旱象、「熱浪」。

  吮血含沙:吮血,野獸、毒蟲吸飲人血。白〈蜀道難:「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含沙,《搜神記》卷十二載:「漢光武中平中,有物處於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則身體筋急頭痛發熱,劇者至死。江人以術方抑之,則得沙石於肉中。《詩》所謂『為鬼為蜮,則不可測(出《詩經.何人斯》;但原文作「則不可得」)』也。今俗謂之溪毒。」句謂旱災猶如毒蛇猛獸甚或妖物,百姓深受其戕害。

  皇然帝命作雨師:皇然,惶然。帝,指黃帝。《山海經.大荒北經》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當蚩尤來襲時,黃帝倉皇之下找來應龍,命其以雨勢阻擋蚩尤大軍。不料蚩尤請得風伯、雨師,以更大之風雨攻擊黃帝一方。黃帝只好命女魃下凡,遏止蚩尤的風雨攻勢,這才能殺了蚩尤。

 爪牙鬐鬛驚神異:鬐鬛,指魚、龍的脊鰭。句謂應龍初受黃帝之命上陣時的威風之狀。

  胡為慴伏曠厥官?血食人間司底事:慴伏,迫於威力,懼而屈伏。句謂:這龍神是在怕些什麽以致曠廢其職司?享受人間血食又是管的什麽事(不就是在缺水的時候降雨嗎)?

  願君赫怒類丹淵:《水經注卷三十七〈夷水〉部份載,在武鍾山山根之東,有湧泉成溪,係「丹水」源頭。每當天陰欲雨,此水輒有赤氣冒出,故而得名。水經注》又引《玄中記》曰:丹水下游有一處積而為淵,淵中有神龍,每當天旱,當地村人會以芮草投入此淵上流,導致魚類死亡;這樣作是為了觸發神龍之怒,神龍發怒,便會降下大雨。

  不然索祭如波智:蕭重此句,頗難解釋。關於「索祭」,或是指《周禮.司徒教官之職》中所載大司徒職掌,其中云「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十有一曰索鬼神。」;意謂遇上荒年時的應對行事,其中之一是找出原本有受祭祀、但之後荒廢未受祭祀的鬼神,恢復對其之禮遇,以期消除其怨懣、免除災荒之害。但「波智」該作何解釋、有何出典?筆者查了很久,仍是不給要領;但若不將「索祭」視為引用《周禮》之典故,而就整句來看:觀其句意,應是說若龍神未依其所禱求而降雨,就要(效法某位名字中有「波」字者的故智)把獻給龍神的祭品都拿回。筆者雖查不到波智」的出典,但類似的事例,在《尚書.金滕》中有載:武王伐紂成功後兩年突然生病,情況不樂觀。周公憂心,於是築壇向三位先王(曾祖父太王、祖父王季、父親文王)祝禱,要進行龜甲占卜,並以玉璧、玉珪為祭品,希望能以自己來代替武王遭受的病災;其禱告的冊文中有云:「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周公對自己的父祖們禱求時還討價還價:如果占卜的結果吉利,就獻上玉璧玉珪;如果不吉,祭品就要收回。幸而隨即進行的三次占卜,盡皆吉兆;之後武王病癒,又多活了幾年。

  挾輈作勢御豐隆:據《說文通訓定聲》所釋:「大車,左右兩木直而平者謂之轅,小車居中一木曲而上者謂之輈,故亦曰『軒轅』,謂其穹隆而高也。」輈,即古代小型車前方突出之曲木,用以繫駕拖車馬匹。豐隆,古籍所載說法不一,有謂係雲神,但亦有謂係雷公。要之,句當謂雲神或雷公出行時,係駕御由神龍所拖行之車。

  掉尾含嗔招屏翳:屏翳,古籍中說法亦不一;有謂雲神、有謂係雨師,亦有天神使者或雷師、風師之說。要之,句當謂龍神之「掉尾含嗔」,能招來風雨雷電等。

  此區區者當畀余:畀,給與。蕭重謂自己所禱求的雨水,在龍神而言只不過區區小事(不當慳吝不與)。

  監河升斗欣沾被:《莊子.外物》中載,莊子因家貧,去向監河侯(即魏文侯)借些粟米。監河侯沒給,卻說等收齊了市邑的賦稅,就借莊子三百金。莊子便說了個寓言:自己昨天來時見路上車轍積水裡有一條鲋魚,求救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升斗之水而活我哉?」莊子回答,會往南方遊說吳國越國之王,引來西江之水救鲋魚。鲋魚聽了忿然作色曰:「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句謂:龍神所掌之水量既是鉅大,在如此乾旱之下,能稍稍分惠一點也十足感心。

  馘虎刑鵝:參見上文〈城隍〉詩中「刑鵝暴尫鬬龍虎」一句之註釋。

 

   謝雨詩(小字註:幷引)

     投詩後二日,夜半雷雨大作,四郊沾足。用前韻謝之。

 

   城隍

朿香籲神已非古,況以蕪詞干地府。折腰屈膝兩無憑,墮此下策心亦苦。

惟神赫奕肅威靈,幽明一例來守土。救災恤難芘蒸黎,內外剛柔不茹吐。

幡然鑒我方寸誠,喚醒商羊為起舞。昆岡無復玉遭焚,河鯉不愁膏自煮。

陰陽水旱造化權,下士何由贅言語?有請不拒亦偶然,貪天之功將何補?

彭城老守垂訓詞,渡河奚若無蝗虎。念此轉自凜氷淵,敢肆誇張失所主?

嗟爾醜類太冥頑,每以乾餱事攻取。小懲大戒厪天心,甘外仁帡罹罪罟。

請看昨夜倒銀河,蜚廉列缺揮刀斧。乾坤震盪示恩威,老農瑟縮兒投乳。

甘澍欣逢喜報功,再向雷門持布鼓。粢盛豐潔薦肥甘,鯫生餘惠分羔羜。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朿香籲神已非古,況以蕪詞干地府:蕪詞,蕪雜之詞、拙劣的詩文。地府,謂幽冥,陰間;此指城隍廟。蕭重句謂手撚線香向神靈稟告求雨,並非合於古制的方式(但怎樣才是符合古制的方式?筆者一時間還無暇考究);以作詩來干求城隍賜雨,就更屬例外了。不過古來為求降雨雪、驅鱷虎危害之類的要事而為文祈神,早已多有前例;蕭重之意諒只在強調自己的干求出於不得已、不是有意打擾神靈。

     救災恤難芘蒸黎:芘,在此為庇之意。蒸,眾。黎,黎民百姓。

  內外剛柔不茹吐:出《詩經.烝民》:「維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彊禦。仲山甫係西周宣王時卿士,其人品德高尚,不凌弱小,不懼強梁。此喻城隍之德行亦如仲山甫。

  幡然鑒我方寸誠:幡然,迅速、澈底地改變,忽然改變的樣子。蕭重謂城隍感於其禱求之誠,一改先前之不予降雨、無視民瘼。

  商羊:鳥名。《說苑》卷十八〈辨物〉載,齊國宮殿前曾出現飛鳥,僅有一足,在殿前舒翅而跳。齊侯詫怪,遣使迎來孔子問之。孔子曰:「此名商羊。急告民趣治溝渠,天將大雨。」齊侯照辦,天果大雨,鄰近諸國皆遭水災,惟齊國因有備而無患。事後弟子問孔子何以知之?孔子答道,在商羊出現前,曾有孩童兩兩牽手,各屈一足,邊跳邊唱曰:「天將大雨,商羊起舞。」齊國出現的異鳥正應了童謠的預示,故能知大雨將至。

     昆岡無復玉遭焚:典出《偽古文尚書.胤征》之句:「火炎崐岡,玉石俱焚。」

  河鯉不愁膏自煮:出蘇軾〈讀孟郊詩二首〉詩,其中有「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之句。蕭重之句,是謂河中魚不致活活乾死、被自己體內僅剩的水份給蒸熟了。

  陰陽水旱造化權,下士何由贅言語?有請不拒亦偶然,貪天之功將何補:蕭重在前面云,城隍降雨係因「幡然鑒我方寸誠」、語近託大,故趕緊謙詞曰要乾旱還是要下雨都是老天在管的,自己區區一砂礫沒有插嘴的份;祈雨而後雨至也只是剛好碰上了而已、絕不敢攬攘上天的功德。

彭城老守垂訓詞,渡河奚若無蝗虎:彭城老守,指蘇軾;彭城為徐州之古稱,蘇軾曾為徐州知州。蘇軾有〈答郡中同僚賀雨〉詩,詩中有「渡河不入境,未若無蝗虎」之句。蘇軾之句,係指《後漢書.宋均傳》中所載異事。宋均陞任九江太守時,郡內多虎,常為民患。先前地方官均以設陷阱方式捕虎,但百姓遭虎噬事件仍一再發生。宋均到任後,訓令下屬各縣曰:「夫虎豹在山,黿鼉在水,各有所託。且江淮之有猛獸,猶北土之有雞豚也。今為民害,咎在殘吏,而勞勤張捕,非憂恤之本也。其務退姦貪,思進忠善,可一去檻穽,除削課制。」其傳中稱,在宋均致力澄清吏治之後,境內虎群竟相偕向東渡江,不再為患九江郡。嗣後光武帝中元元年時,山陽、楚、沛等地發生蝗災;但這些蝗群在接近九江郡時就轉彎散去,竟不入境。此二事被認為是宋均的德治能打動猛獸蝗群,宋均因而聲名遠播。蘇軾之句謂,與其發生旱災後來個祈雨奏效,還不如根本不要有旱災是最好。蕭重既引蘇軾之詩,其想法諒必與蘇軾相同。

     念此轉自凜氷淵,敢肆誇張失所主:凜氷淵,謂心中生懼意,猶如落入冰窖中驟感膽寒。蕭重會突然惶恐,蓋因他在前句附合了蘇軾〈答郡中同僚賀雨〉詩中之句;該詩在「渡河不入境,未若無蝗虎」這兩句之前,蘇軾有「君看大熟歲,風雨占十五。天地本無功,祈禳何足數」等句,是否定老天神明對下雨有幫上什麼忙的。蕭重寫詩是來向城隍表達對降雨的感謝,心裡卻還有不以為然的想法;這說起來是對神明之大不敬,故而馬上強調自己豈敢忘了向神明致謝的本心。

     嗟爾醜類太冥頑,每以乾餱事攻取嗟爾醜類,此處當係擬言城隍爺之語氣曰:汝等這些庸惡凡人。乾餱,乾糧,出毛詩小雅伐木》:「民之失德,乾餱以愆(謂民風已失淳厚,對朋友彼此也只以乾餱劣物招待,得罪於人)。」句以模擬城隍,謂凡民百姓太過冥頑不靈,每當遇到什麼不順遂,就想著要獻祭以賂神免災;而拿得出來的,卻又不是像樣的祭品。

     小懲大戒厪天心:小懲大戒,出《易經.繫辭下》:「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厪,懷念、掛念;念及之意。謂凡人老百姓得遭些災害薄懲(這是「小人之福」)、才會想到頭頂上還有老天爺管著;而老天爺是悲憫下民的。

  甘外仁帡罹罪罟:帡,覆;庇護之意。謂冥頑不靈的「醜類(愚民百姓)」往往不知好歹,行錯踏差落入罪惡的羅網、自外於神靈仁愛的庇蔭。

     請看昨夜倒銀河:倒銀河,謂雨勢磅礡若銀河倒瀉。

     蜚廉列缺揮刀斧:蜚廉,同飛廉,謂風伯。《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其所作〈大人賦〉中有「誅風伯」之句,張守節《史記正義》中有註曰:「風伯字飛廉。列缺,閃電。《漢書.揚雄傳載其校獵賦〉中有「辟歷列缺 ,吐火施鞭」之句,應劭註曰:「辟歷,雷也。 列缺,天隙電照也。」刀斧,謂閃電光芒。

     甘澍欣逢喜報功,再向雷門持布鼓:雷門持布鼓,典出《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所載王尊故事。王尊為西漢時人,由牧童自學而成為獄小吏,漢元帝初元年間出任虢令,漸陞至益州刺史,再改任東平王之傅相。當時,前任傅相因東平王驕奢不奉法度,遭連坐而被免職。王尊來任前已知此事,便打算給東平王來個下馬威:王尊捧著皇帝任命他的璽書來到東平王府邸庭中,而東平王還來不及出門受詔,王尊便又持璽書逕回自己的官舍,等吃完了飯才又來到王府。東平王接詔後,王尊謁見東平王,而東平王之太傅在此時吟起《詩經》中的〈相鼠之詩,其辭曰:「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意在譏刺王尊無禮。王尊豈會不知其意,當下就嗆回去:「毋持布鼓過雷門!」據顏師古所註:「 雷門,會稽城門也,有大鼓。越擊此鼓,聲聞洛陽,故尊引之也。布鼓,謂以布為鼓,故無聲。」王尊嗆東平王太傅之語,意謂少在我面前班門弄斧、要掉文說詩我比你行。蕭重句謂:因祈雨之願得償,於是再度以詩作來城隍爺面前獻醜一番(酬神)。

     粢盛豐潔薦肥甘:謂獻上潔淨豐盛之祭品以酬神勞。《孟子.盡心下》:「犧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

     鯫生餘惠分羔羜:鯫生,蕭重自謂。謂藉此謝神之獻,自己也分口羊肉。

 

   龍神

帝牅重扃誰啓閉?豗𣻳洞掀天地搖。動搖敗壁撼檐牙,一夜蒼黃那得睡。

攬衣起坐手加額,從此炎歊應遠避。雷犇電掣萬馬驕,大奮神威舞天吏。

回思前夕酹蕪詞,兩日無靈拼已棄。何當激怒挽天河,破碎秦關拔趙幟。

有求未應計已窮,會逢其適事良異。惟神出入洞幽冥,九重倚畀經綸器。

恕余狂戇鑒余誠,海壖一旦傳奇事。幻形曾未到昆明,投盒無端類馮智。

甘霖三尺繹平疇,浙瀝餘膏尚陰翳。瓜畦菜圃潤枯焦,閭閻鼓腹皆神賜。

歡騰崩角曳雲旗,荒陬萬古精靈寄。微官遑敢忤神祗,痛癢相關忘所忌。

犧牲肥腯謝前愆,再拜還祈神覆被。沴殃胥化釀天和,墨雨楮風矧輕試?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帝牅重扃誰啓閉:帝,謂天帝。牅,窗。重扃,關閉的重重門戶。句謂:是誰打開了天上的重重門戶(使雨水傾洩而下)?

一夜蒼黃那得睡:蒼黃,同倉皇、倉惶。句謂夜裡因驟至之大雨驚醒,心緒激動整晚未眠。

     大奮神威舞天吏:天吏,出《孟子.公孫丑上》:「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孟子所指天吏,係能任賢行仁政之明君。蕭重句中之「天吏」,則是指天帝之下屬、執掌行雲布雨之事的天神們。

     何當激怒挽天河:何當,如何、怎麽能夠。挽天河,出杜甫〈洗兵馬〉詩末句:「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挽,牽引。蕭重於前云「回思前夕酹蕪詞,兩日無靈拼已棄」;兩天前作詩禱神,未見效應,以為這方法行不通要放棄了。詎料這詩竟能激起龍神之怒,將天河之水導引來浯洲上空傾洩而下。

     破碎秦關拔趙幟:破碎秦關,出《史記.項羽列傳》,項羽引軍將入秦國故地時,因函谷關尚有秦兵守備而不得逕入;此時又傳來劉邦已破咸陽的消息,項羽大怒,便派當陽君等攻破函谷關而後進入。拔趙幟,《史記.淮陰侯列傳》,韓信與張耳率兵數萬,欲東下井陘擊趙。趙王與成安君陳餘剛愎自用,不聽廣武君李左車堅營勿戰、斷其後路之策,硬是要出關與韓信對陣。韓信得知趙王不用李左車之計,便故意背水列陣,誘趙王空營來擊;而當趙軍於戰場陷於纏鬥之際,韓信另外派出的輕騎二千人已突入井陘關、拔去趙幟換上漢軍的赤幟。趙軍久戰不勝,欲退回井陘關,卻發現關上已然易幟,於是軍心潰散,奔逃遁走。韓信遂斬陳餘、擒趙王。句謂:久旱後的雨勢之大,猶如項羽破函谷關、韓信破井陘關般驚天動地。

     幻形曾未到昆明:清代雲南昆明人戴絅孫(道光九年進士,官至貴州道監察御史)所修《昆明縣志》卷十〈雜志〉部份,曾引「舊志」所載的一個龍化為人的故事:「沙朗里有龍湫,里人相傳龍昔出游,幻形為人,委其鱗甲於石間。有賈人憩石上,見甲冑一具如龍鱗,戲服之;忽腥風起,湫中水族迓而入。有頃,龍至,覓其甲不得,惶遽甚,遂走入水中。水族羣拒不納。賈竟為龍,據其湫。里人呼為『貨郎龍』。」蕭重句謂:在大雨來臨之前,不曾聽聞龍神幻化為人形來到浯洲了。

     投盒無端類馮智:據清修《興化府莆田縣志》卷二〈輿地志.水利〉部份載,該縣有「木蘭陂」,在縣南惟新里。當地自唐代觀察使裴次元來閩時,便已於海邊築隄改造為田地,但後來因缺水灌溉,所收成不足償本。宋治平元年時,曾有長樂縣女子錢四娘帶了大筆資金來此,在將軍灘前築陂;可是才剛完工便遭溪流橫溢,新陂多處損壞,錢四娘憤而投水自殺。當時的莆田縣主簿黎畛來海邊悼念錢女,結果竟也遭海浪捲走溺斃。之後又有一位長樂縣人林進七,帶了十萬緡資金來,換個地點築堤,同樣也遭到決堤的覆轍。到了宋神宗熙寧八年,朝廷又下詔募人修陂,這次是位侯官縣的長者李宏應詔而來。先前李宏家居之時,有個異僧自稱馮智,常向李宏賒酒喝,但從不付酒錢。後來馮智將離開前告訴李宏:「當與子會木蘭山前。」當李宏來到莆田縣時,馮智已在此地候著了。於是馮智陪著李宏探勘地形,插竹定基,在先前錢、林二人所築故陂之間動工,終於築陂成功,所闢田地產量豐盛。關於馮智助築木蘭陂之事,宋人鄭樵撰有〈重修木蘭陂記〉,但文中稱後來築陂成功者為「季長者」;至於馮智,鄭樵稱其為「異人」,未言係僧人。鄭樵所記馮智之事,頗涉神異;此人除了傳授季長者築陂方略,甚至還「夜役鬼物,朝成竹樊。又圖蒼龍以貽長者,投二盒於江,一以上覆,一以下承而去。」蕭重自謂投詩求神祈雨亦如馮智投盒之舉,未料到竟能奏功。

     歡騰崩角:崩角,磕頭。出《孟子.盡心下》,武王伐紂時告知殷民:是要來安定他們、不是同百姓為敵的。殷民聞言後「若崩厥角稽首」、紛紛磕頭感恩。

     沴殃胥化釀天和:沴,害。胥,皆。謂神靈之力化消一切災殃,使天地萬物恢復諧和。

     墨雨楮風矧輕試:蕭重謂自己作詩禱雨、繼而獻詩謝雨,如此賣弄是不得已才在神前獻醜,嗣後也絕不敢以小事妄自祈求神靈。

 

      太武山

閩山多露骨,肉少膚無寸。嵖岈戈戟列,剝蝕鋒鋩鈍。

茲山卓兜鍪,髣髴旌麾建。全勢壓浯江,橫空排組練。

列缺與天吳,曾此來酣戰。石腹磨鯨牙,旄頭落羽箭。

烈士玉拄頤,猛將銅為面。防風骨專車,共工額百鍊。

想當爭鬬時,倉卒遺其弁。至今岩上雲,詭譎日千變。

驚風動地來,萬馬蹴雷電。左右揖滄溟,潮頭走一線。

登茲翻百夏,東瀛事鼓煽。醜類处生成,么麼甘罪譴。

矧此島中民,攘奪久習慣。誅之殊可矜,貰之虞滋蔓。

柄無尺寸操,何以相督勸?舉酒酹山靈,雄名爾獨擅。

便當驅丁甲,蜃鱷勤屠剸。澆俗返淳朴,神武畣天眷。

絕徼亦堯封,荒陬皆禹甸。胡乃負峨冠,貽譏三語掾?

 

  ──本篇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肉少膚無寸:謂太武山多石而少土壤草木。

     列缺與天吳:《漢書.揚雄傳》載其〈羽獵賦〉中有「辟歷(霹靂)列缺,吐火施鞭」之句,應劭注曰:「辟歷,雷也。列缺,天隙電照也。」列缺之原意為閃電,但在此蕭重可能出於誤記,以為是神名。天吳,神名。《山海經.海外東經》載:「朝陽之谷,神曰天吳,是為水伯、在𧈫𧈫北兩水間。其為獸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皆青黃。」

     烈士玉拄頤:頤,指臉頰或下巴。蘇軾〈武昌銅劍歌〉:「君不見凌煙功臣長九尺,腰間玉具高拄頤。」玉,指玉具劍;即劍柄頭(首)、護手(鐔)、劍鞘底(珌) 與劍鞘近鞘口側面之劍璏(可穿過腰帶,用以將劍固定於腰間)等配件皆以玉製成之劍。因劍身頗長,故劍柄頭上抵臉頰或下顎。

     猛將銅為面:出《宋史.狄青傳》:狄青出戰時「臨敵被髮、帶銅面具,出入賊中,皆披靡莫敢當。」 

     防風骨專車:出《說苑.辨物》:「吳伐越,隳會稽,得骨專車,使使問孔子曰:骨何者最大?孔子曰:禹致群臣會稽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專車,此為大矣。』

        共工額百鍊:共工,神名。列子.湯問》載:「……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共工能撞斷不周山,其額堅硬可知;但文獻中似無關於共工之額與「百鍊」有何關係的記載。按太平御覽皇王部四黃帝軒轅氏》中曾引《龍魚河圖》曰:「黃帝攝政前,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誅殺無道,不仁不慈。」蕭重或係用典時有誤記。

       倉卒遺其弁:弁,皮弁,武冠。太武山有兜鍪之形,故喻為上古天神戰爭時遺落人間的頭盔。

        潮頭走一線:謂大浪來時可見潮水頂端連成白色一線。

       登茲翻百夏:此處可能原書字誤,「夏」當為「憂」。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有「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之句。句謂登上太武山頂,諸般煩憂猶如拋在腦後。

       東瀛事鼓煽:東瀛應謂日本;但當蕭重以縣丞身分來到金門期間,文獻中並無日本侵擾東南海疆之載記。惟「內閣大庫檔案」中有道光八年一月三十日吏部移文,述及在臺灣北路洋面先後拿獲首夥盜犯二十餘名,緝捕出力之署淡水同知李慎彝獲准其送部引見,另有外委林得義等人分別議敘功勞;同年二月三日又有兵部移文,提到福建臺灣鎮總兵劉廷斌等奏拏獲海洋盜匪盧轍八名,奏請朝廷將彼等斬決梟示──或許蕭重因身在東南,有更多聽聞,故將這些海盜來由歸之於「東瀛事鼓煽」?

       醜類处生成,么麼甘罪譴:醜類,如賊寇之類。处,處之異體字。么麼,貶義詞,小東西;亦同「妖魔」。句謂違紀犯法之妖魔小醜處處皆有之。

        矧此島中民,攘奪久習慣。誅之殊可矜,貰之虞滋蔓。柄無尺寸操,何以相督勸:觀此數句,在蕭重蒞金之時,地方上也還有和海盜鉤結作買賣的嫌疑者。但蕭重只是僚佐而非主官,無力懲治,故以下有「舉酒酹山靈」、指望太武山山神「便當驅丁甲,蜃鱷勤屠剸」,發發神威扼止盜匪之句

     絕徼亦堯封,荒陬皆禹甸:堯分中國疆域為十二州,禹分天下為九州;堯封,禹甸,在此皆謂中國之疆域。金門雖僻在海隅,幾可謂絕徼荒陬,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中國疆土,就有王法管著、容不得「醜類」跳梁作亂

     胡乃負峨冠峨冠,高冠;在此指太武山如卓兜鍪」之形、威武之狀。

     貽譏三語掾:三語掾,參見前文〈浯洲諸生見和感懷之作用前韻奉酬〉詩中「半生作掾羞三語」一句註釋;意謂只會說空話卻無真本事者。句謂山神既負「太武」這般威赫的名頭、還戴著武冠,總不能只是字面表面好聽,也該如其名般顯顯威靈(震懾盜匪),否則將為人所訕笑。

 

   平林鄉寓齋題壁

不負山靈約,來看萬笏青。招雲歸澗壑,岸幘揖滄溟。

怒浪藏蛟蜃,平原感鶺鴒。搔頭還自念,塵夢未全醒。


小住煙村裏,低簷罥蔦蘿。宦情因病減,酒力入詩多。

山色下殘照,海風揚大波。壯懷時棖觸,高唱隴頭歌。 


  ──此二首部份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萬笏青:謂平林(瓊林)周邊樹木數多,有如萬笏朝天

     平原感鶺鴒:《小雅鹿鳴常棣》詩中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難」之句。脊令,即鶺鴒,飛則共鳴、行則搖尾,有危難會互相告警,故以喻兄弟之情。

     低簷罥蔦蘿:罥,結、繫之意。

     宦情因病減,酒力入詩多:宦情,出仕所懷的抱負、心情。謂出仕時對自己之期許因病消磨,倒是詩興因酒喝多了而頗旺。

     高唱隴頭歌:隴頭歌,北朝樂府民歌,作者不明。歌詞分三段,其一曰:「隴頭流水,流離山下。 念吾一身,飄然曠野。」其二:「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其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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