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5日 星期一


也談所謂的吳三桂墓碑


21, Feb 2018 12:57



羅元信




  “葬身之處”,是一個人最終安息之所。貴冑或名流的墓地,不僅是古來文人騷客憑弔之所、甚至成為當地的景點與財源。然而有些曾叱吒風雲、甚至稱孤道寡過的名人,其埋葬地點迄今依然是個謎。自宋代開始,便有曹操為怕人掘墓而立七十二疑塚之說,其真墓何在成了千古之疑。2009年年末,河南省文物局宣佈在安陽縣安豐鄉西高穴村發現的東漢大墓為曹操墓,接著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組團考察該墓,在隨後的“2009年度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公共考古論壇”上,亦肯定該墓之主人為曹操。然雖有國家級的學術機構發聲,但這座“西高穴大墓”自河南省文物局發佈消息以來便引起巨大爭議,質疑這項發現的宣佈過於遽斷、甚至出土物是否偽造等等雜音不斷,儼然形成“倒曹派”與“挺曹派”之爭,熱鬧了好一陣子。數年時間一晃而過,可這“西高穴大墓”的真偽似乎還是混沌不明,不知哪天才會有確鑿不移的定論。此墓真假姑且不論,要之曹操確乎一話題人物,其生前作為乃至千年後墓地所在,總是引起爭議。
    稍晚於“西高穴大墓”的發現公佈,在離該墓數千里外的貴州省黔東南州岑鞏縣馬家寨,20107月與12月間,也曾有專家兩度到此實地勘查,為的是該處所謂的“陳圓圓墓”、傳為吳三桂後裔的當地吳姓宗族,以及“吳三桂墓碑”。關於馬家寨的“陳圓圓墓”與吳三桂後裔,早在上世紀八零年代即有晏曉明、黃透松二位先生為文介紹,但當時並未引起學術界的關注;況且陳圓圓墓地所在本就異說甚多,雲南、上海、蘇州都有,也難立馬讓世間目光聚焦到這遠僻山村來。對此說抱質疑者,如藍東興先生曾作《一代佳人陳圓圓魂歸貴州?──岑鞏吳門聶氏墓調查手記》一文,認為“馬家寨吳門聶氏問題有待進一步探討,現在作出肯定或否定的結論都為時過早。”(見《貴州文史天地》199704期)。自道曾經兩度到馬家寨實地考察的吳道科先生,也曾發表《陳圓圓落墓馬家寨質疑》一文,結論認為陳圓圓墓在岑鞏之說“無憑無據且與事實不合,不能置信於人。”(見《貴陽市委黨校學報》200401期)但自2010年的兩度專家勘考、並發佈結果後,原本只是個僻靜山村的馬家寨也開始成為旅遊景點、可說一夜之間廣為世間所知。導致這轉變的整個經過,已有諸多報導與互聯網文章傳述;但為了方便後續的探討,筆者還是在此略敘一下始末:
    根據著名清史專家、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委員李治亭先生在《陳圓圓後傳》一書附錄《吳三桂後裔與陳圓圓歸隱地尋訪記》文中追述,20106月末,他接到貴州省黔東南州委宣傳部部長助理廖永倫先生的電話,告以在岑鞏縣水尾鎮馬家寨發現吳三桂後裔與陳圓圓墓之事,並邀其組織一專家隊伍前往考察。在20107月成行的五人專家組,除了李治亭先生自己,還有徐凱教授、李世愉研究員、王政堯教授,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的滕紹箴研究員。這五位專家在馬家寨除了察看被傳為係陳圓圓、馬寶等人的墓地,還對吳氏族人進行了深入訪問、由“秘傳人”處搜集了諸多關於陳圓圓的口傳故事,最終是肯定了晏曉明、黃透松先生當初對馬家寨陳圓圓墓與吳三桂後裔所發表的結論:認為馬家寨該墓的確係陳圓圓之墓、當地的吳姓宗族是吳三桂後裔。有了來自首都的專家們“認證”之後,岑鞏當地的文史工作者諒是大受鼓舞,繼續在馬家寨的墓地中尋尋覓覓。同年11月中旬,黃透松與廖永倫二位又聯絡李治亭先生,說是在吳氏墓地中發現一“吳公張君后墓”、認為是吳三桂妻子張氏之墓。得知此一新發現,李治亭與滕紹箴先生遂接受黔東南州宣傳部的邀請,於12月間再度前往馬家寨勘查這座被疑為“張皇后”之墓。在李、滕二位於現場勘驗過原物後,初步辨識出這塊墓碑中央一行字為“受皇恩□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墓”;而再經過更進一步的研究後,李、滕二位解讀出來的結果,認為這行字為“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碩甫墓”──這行字乍看也沒什麼忒驚人之處,但因為“碩甫”這兩個字,“正是吳三桂的字號之一”;基於此點、再加上對該碑其他詞語的解讀,李治亭與滕紹箴先生遂為文宣佈這座墓的墓主,就是明末清初時的吳三桂!
    本文前面提到過,對於“西高穴大墓”是否就是“曹操墓”一事的爭議,迄今猶未明朗。而對於李治亭與滕紹箴先生肯定了岑鞏馬家寨的陳圓圓墓地、吳三桂後裔,尤其是發現吳三桂墓地之事,站在對立面的質疑意見則十分稀少、近乎於無。兩相比較,差異的原因何在?是學界認為李、滕二位先生的考證已稱得上確立不移、故而毋庸多言?抑或抱持疑問、但不便再多說什麼?筆者不是學界中人、對於箇中情形也無由瞭解;然就探討真相的過程來說,筆者認為:關於這塊原本被認為極為神秘的“吳公號碩甫”墓碑,所進行過的探討還算不上充分。就筆者所知見,關於這塊墓碑的考論,在學術期刊上發表過的迄今為止僅有滕紹箴先生所撰寫的《吳三桂墓碑考》這篇文章(載於《雲南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9月、第43卷第5期,第7278頁)。這篇文章雖是只由滕紹箴先生具名,但其兩度往馬家寨勘考是與李治亭先生同行,故將文中論述視為這二位的一致看法諒應無謬。《吳三桂墓碑考》此文分為三節,在第三節“吳三桂的墓碑”中,滕紹箴先生解說其釋析碑文意義的過程,是先將“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碩甫墓”這17個字,給調整為“受皇恩頤養一次吳公號碩甫墓八十五歲”,然後分成“受皇恩頤養”、“一次”、“吳公號碩甫墓”、“八十五歲”這四部份,再分別加以分解。滕紹箴先生此文中對這四部分詞語的釋析大致如下:

  (1)“受皇恩頤養”。關於這五個字,滕紹箴先生文中稱“目前對此有三種解釋”,一種認為是指明朝的“皇恩”。第二種意見認為,這個“皇恩”是指清朝。但這兩種解釋滕紹箴先生認為都不妥。滕紹箴先生所持為第三種意見:即認為這裏的“皇恩”是如同歷朝皇帝所泛指的“皇天”之“皇”而言,皇天是天父,皇帝是天父之子,吳三桂稱帝後,認為自己是“受皇天所命”,大周皇帝自然遵奉“皇天”。所以,碑文中“受皇恩”是受“皇天”之恩。整個句子“受皇恩頤養”就是“受皇恩眷顧,頤養天年”之意。
  (2)“一次”。關於此詞,滕紹箴先生文中稱“這個詞使許多讀者大傷腦筋,無論如何分析,都無法解釋”。因為,“諸如從前文說,‘受皇恩頤養’,怎麼就‘一次’呢?再從後文說,怎麼‘八十五歲’還按次數分呢?”為了破譯此詞,經過數月研究,滕紹箴先生從“受皇恩頤養”這一基本點出發,認為“一次”從字面直說就是“第一次”、“首次”之意。稍加內涵即指“開始”、“開創”、“開拓”、“創意”等意思。深涵之當指皇帝的廟號“太祖”、“高祖”等意思。結合此碑所指,當是“大周太祖高皇帝”之意。因為,康熙十七年(1678)十一月,吳三桂之孫吳世璠在雲南昆明即位時,追認吳三桂為大周太祖高皇帝,吳應熊為太宗孝宗恭皇帝。所以,這個“一次”應該解讀為“大周太祖高皇帝”為宜,暗指創業之祖。
  (3)“吳公號碩甫墓”。這一組詞,滕紹箴先生認為“是此碑最關鍵的定性辭彙”。在滕紹箴先生之前的岑鞏縣專家們於報紙發表文章述及此碑時,都把“號碩甫”三字辨識成“張君后”,因而認為墓中人係吳三桂之正室“張皇后”。滕紹箴先生文章在此段中稱“學者們之所以將墓碑說成是‘張君后墓’,主要是‘號’字不清楚,將‘號’字左上方的‘口’字當成‘弓’字的頭部看待,斷成‘張’字。加上‘碩甫’二字更加模糊,將‘碩’字當成‘君’字、‘甫’推斷成‘后’字所致。”那麼這成問題的三個字,究竟該如何解讀?滕紹箴先生憑藉自己曾著《三藩史略》的根柢,“知道吳三桂有諸多名、號,如長白、月先、月所、延陵、碩甫和雄爽等等,其名、號多達6個之多。按照碑文字跡影像,只有‘碩甫’與之相合。結合前兩項分析斷定:‘吳公號碩甫墓’必是吳三桂墓無疑”。
    4)“八十五歲”。關於這四字如何解讀,使之與以上三組片語成的碑文相適,又一次使滕紹箴先生陷入“深淵”,但這問題後來畢竟也解決了。滕紹箴先生文中稱“在深入調查吳氏秘密傳人中,發現他們對於吳三桂死亡日期,與史料普遍記載有異。史書普遍認為吳三桂死於康熙十七年(1678)八月十七日,而秘傳人傳承則為八月十五日,即‘中秋’。以此為新亮點,筆者認為‘八十五’就是八月十五。‘歲’字,是‘年’之意。哪一年呢?自然是吳三桂死的那一年,即康熙十七年,干支為‘戊午’年。經過上述釋析,整個碑文當是:‘受皇恩頤養大周太祖高皇帝吳公號碩甫之墓,卒於康熙戊午年中秋’”。

    ──以上,就是滕紹箴先生文章中對這塊“極怪異的墓碑”中央文字所作釋析的大概。至於碑面右邊那行字,岑鞏縣當地專家原本辨識為“雍正元年歲次癸卯季春月廿七藏立”,滕紹箴先生認為最末二字該是“穀旦”而非“藏立”;這一點筆者沒有異議,就毋庸多言了。關於這“極怪異的墓碑”,滕紹箴先生所具名發表的這篇《吳三桂墓碑考》,嗣後被納入與李治亭先生合著之《陳圓圓後傳》一書中,列為第八章“吳三桂墓碑”,書中文字與在期刊發表時無甚差異。而由發現到“破譯”這塊墓碑文字的經過,在《陳圓圓後傳》之附錄部份、李治亭先生所撰《吳三桂後裔與陳圓圓歸隱地尋訪記》也有述及;對於“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這部份,李治亭先生直呼:“簡直是‘天書’!誰能看得懂?”然而,這“天書”畢竟被解讀成功,“於是,終於使吳三桂墓重見天日,三百多年來的一樁疑案,始告破解。我們寫成《吳三桂墓碑考》,詳細論證盡在此文中”、“以上所述,全憑文字解讀”。李治亭先生並在此文總結中曰:“我們確信一定會有諸多不同的意見,與我們的看法相左”、“我們歡迎學術界提出批評意見”、“期待與學術界共論此事”。
    《陳圓圓後傳》一書,是在20125月由湖南省長沙市的嶽麓書社發行印刷第一版;而李治亭與滕紹箴先生所期待的“與學術界共論此事”,也是在這同月之末便進行了。201252527日間,“全國首屆貴州.岑鞏陳圓圓吳三桂史跡研討會”在貴州岑鞏縣召開,邀集了數十名專家學者齊聚一堂,探討諸如馬家寨後裔是否為吳三桂子孫、陳圓圓最後是否歸隱於馬家寨等問題。關於這次研討會的詳細經過情形,因為嗣後似乎並未將會議記錄整理出版,在臺灣的筆者也只能藉互聯網上查到的新聞報導來稍微瞭解。就筆者所找到的,像“人民網/文史頻道”曾於當年64日轉載了《中國社會科學報》上由記者薛倩撰寫的《吳三桂陳圓圓埋骨馬家寨?》一文,是有提到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劉鳳雲女士的一些反對意見,例如:“對馬家寨後裔確係吳三桂子孫的說法仍有許多疑問”、有關吳家秘傳人對所謂“陳圓圓墓碑”文字的解釋,劉鳳雲女士也認為“這種解釋太牽強附會”。而對於那塊“極怪異的墓碑”,劉鳳雲女士則認為“這個在馬家寨的吳三桂墓地,有可能是後人用他的衣冠後來做的墓。因為吳三桂是死在湖南的,將其送到昆明、再送到貴州,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學界對墓主是否是吳三桂還需要進一步考證”。──雖然劉鳳雲女士在研討會會場上已表達其看法,但其他許多傳媒似乎完全無視;例如“中國廣播網/貴州要聞”網頁上於同年528日轉載“貴陽新聞網”對此會的報導,標題就逕書“全國30多位專家確認:吳三桂遺體 葬在貴州岑鞏馬家寨”。筆者在互聯網上所能找到自2012年之後迄今關於馬家寨此墓的各方報導中,也幾乎都是一面倒地把這塊“極怪異的墓碑”認定是吳三桂墓無疑。筆者另由“中國期刊全文資料庫”中想搜尋學術界是否有其他看法,然而除了頌揚與隨聲附和,再沒人對這“吳三桂墓”提出過什麼質疑,整件事基本上看似是已“定調”了。
    對於李治亭先生與滕紹箴先生為追尋真相、解破謎團而耗力奔波費心,筆者自是佩服的。但筆者在閱讀滕紹箴先生的文章時,卻有禁不住的奇異感覺:明明應該是探討一位真實歷史人物葬身之處物證的文史考證,怎麼讀起來卻好像是“紅學”中那些“索隱派”大師的傑作?由“一次”這兩個字破譯出“大周太祖高皇帝”,這中間耗用的聯想力與輾轉引申,只怕歷來叫得出名號的紅學“索隱派”大師們都只好甘拜下風了。筆者因為讀了滕紹箴先生的文章,而對這塊“極怪異的墓碑”也產生了興趣、忍不住要去想:它就只能有這麼一種解釋嗎?
    在李治亭先生所撰記文中,稱他與滕紹箴先生對碑文的破譯是 “全憑文字解讀”。筆者因被激起興趣,也嘗試純就字面上來理解這塊碑文。因為身在臺灣,所以筆者是完全沒進行過絲毫“田野調查”、不曾去踏訪馬家寨一草一木,只是單單在圖書館裏找找書、用資料庫查一查,就得出了另一套理論:“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碩甫墓”這行字,其實並不是什麼“天書”、不是“謎面”,它根本沒有什麼神秘可言;只是先前觀者都抱著先入為主的想法,由認為它與吳三桂有關聯、進而認為它就是吳三桂的墓碑,從而為了要能自圓其說,反倒是把原本簡單的事硬弄得拐彎抹角了。
    筆者的思考方向,很單純:既然墓碑碑面右邊寫的是“雍正元年”,那這“皇恩”便應該是清朝的。從“頤養”二字,最容易想到的便是“頤養天年”。而且碑文上還有“八十五歲”字樣,顯然這是指某種國家賜予一定歲數以上老人的福利措施,因而特標舉其享壽。有了這樣的方向,下一步筆者就是去找古來的地方史料文獻。今日的岑鞏縣所在地,在清代是屬思州府。不過筆者在臺灣僅能找到康熙間所修的八卷本《思州府志》,內容簡單、沒什麼可參考的資料。但思州府在雍正五年時將原屬湖廣的平溪、清浪二衛併入,之後又改成玉屏、清溪二縣。而這玉屏縣,在清乾隆二十二年時所修縣志於今猶存,以下筆者就將這部《玉屏縣志》卷之九《事紀志》所記載的康熙間歷次賜給百姓的“皇恩頤養”按年份列出:

    康熙四十二年三月十八日,恭遇萬壽,賜老人八十以上絹一疋、綿一斤、米一石、肉十斤。九十以上倍之。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一日,欽奉恩詔,賜老人絹、綿、米、肉,如四十二年恩詔之數。
    康熙五十二年三月十八日,恭遇萬壽,賜老人絹、綿、米、肉,如四十八年恩詔之數。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欽奉恩詔,賜老人絹、綿、米、肉,如五十二年恩詔之數。

    看過縣級的文獻,不妨也瞧瞧省級的。在清乾隆六年刻、嘉慶修補本《貴州通志》卷之十五《食貨.蠲恤》部份,也有與《玉屏縣志》相同而更詳細的記載:

    四十二年三月十八日,恭遇萬壽,恩詔免雲南、貴州、四川、廣西四省四十三年分應徵地丁各項錢糧。賜老人七十以上者許一丁侍養,免其雜派差徭。八十以上者,給與絹一疋、棉一觔、米一石、肉十觔。九十以上者倍之。至百歲者,題明給與建坊銀兩。
    四十八年三月十一日,欽奉恩詔,賜老人絹、棉、米、肉,悉如四十二年恩詔之數。
    五十二年三月十八日,恭遇萬壽,恩詔賜老人絹、棉、米、肉,悉如四十八年恩詔之數。
    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欽奉恩詔,賜老人絹、棉、米、肉,悉如五十二年恩詔之數。

    從上引的方志載記,相信讀者對這“皇恩頤養”的意義應該都能瞭解了:就是朝廷皇上恩賜的絹綿米肉,讓老人家們能打打牙祭、穿得好穿得暖。在康熙四十二年與五十二年這兩次,是因為“恭遇萬壽”;康熙自己過生日受臣民慶賀、沒忘了要讓西南四省小老百姓中的年長者也來沾沾喜氣。康熙四十八年的這一次早了七天下詔,但原因應該也是為康熙之生日來個“薄海歡騰”、大家高興高興。至於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的這一次,雖也是在“康熙”年間,但下詔者已是雍正,因為康熙已在同月十三日龍馭上賓去了;剛坐上龍墩的雍正,諒是以此“皇恩”施惠以博取民心好感。
    至於,那個在滕紹箴先生文中稱“使許多讀者大傷腦筋,無論如何分析,都無法解釋”的“一次”,究竟是什麼意思?關於此詞,筆者的解釋也很簡單:“一次”就是一次、就是蒙受“皇恩頤養”的次數而已;沒什麼深不可測的微言大義,解讀它不需要“稍加內涵”或“深涵之”、與“大周太祖高皇帝”更是八竿子打不著。在岑鞏馬家寨群墓中的這塊“極怪異的墓碑”,純粹就是因為墓主難得遇上了“受皇恩頤養一次”,故而料理後事者特別將之“勒諸貞瑉”罷了。像這樣的碑文雖說乍看之下獨一無二、怪異難解,但若再多瞧瞧一些方志,就可發現一些頗為類似的載記文字。筆者藉由“中國方志庫(初集)”資料庫的檢索功能(上文所引《玉屏縣志》與《貴州通志》之載記,亦出自此資料庫),找出一些不同地區的清代老百姓“受皇恩頤養”的記錄,茲舉數端於下:

    光緒十五年刊本《宿州志》卷二十一《列女志.孝淑.國朝》部份:“馬國相妻丁氏。國相幼喪母,氏孝奉繼姑,不數年姑卒,翁複娶,甘旨益勤。夫疾,氏割股調羹。夫卒,翁鰥居,氏定省無失禮。及翁歿,殯葬盡誠。享年九十有一,兩蒙皇恩賜粟帛。”

    光緒間原修、民國二十年手鈔稿本《霑化縣誌》卷之十一《耆德.國朝》部份:“王管,年十六入泮,持身端方,治家嚴肅,與邑文人學士游,多推重焉。善為族黨排解,無不悅服。耳聰目明,童顏鶴髮,受皇恩帛肉之養,壽終九十三歲。”

    乾隆二十三年刻本《東流縣誌》卷十六《人物.耆壽》部份:“恩貢王思忠妻璩氏,壽九十三,恩賜帛肉二次。”、“王大坤,城外河街人,壽九十五,受帛肉三次,邑令郭鴻文給‘素行忠良’額。”、“徐宗詡妻倪氏,壽九十四歲,恩受粟帛三次,知縣蔣鳳色給送‘淑德永年’匾額。”、“曾之胤妻桂氏,壽九十五,迭受皇恩三次。年二十八夫故,紡績撫孤,克盡婦職。康熙三十六年,知縣郭鴻文旌以‘冰霜節操’,人稱節壽雙全云。”

    乾隆二十三年敦好堂全書本《新修曲沃縣誌》卷之三十三《列女.節孝.國朝》部份:“柴氏,上西關李隆宗妻、大純母。夫歿,氏年二十六,苦志撫孤,年九十三而卒。邑令旌其門,恩授粟帛三次。”

    從以上這幾部州、縣志的載記中,可以看到:“受皇恩頤養一次”,其實並不算稀罕;只要活得夠久、加上“恩詔”頒下的間距不要太長,遇上兩次甚至三次“皇恩頤養”的人都有。而從這不同地區的方志修纂者,除了德行事蹟外,都如出一轍地將“傳主”活到幾歲、“受皇恩頤養幾次”給記錄下來的筆法,可知古人對這兩點的重視;岑鞏馬家寨的這塊“極怪異的墓碑”,也就是把這兩點納入碑文而已,又有何好詫怪的?
  談過“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的意義,接下來,筆者對於“吳公號碩甫”這五個字,也有些看法。筆者認為:李治亭與滕紹箴先生在“破譯”這五個字時,說實在是有“偷換概念”之嫌。怎麼說呢?先瞧瞧這二位過去的著作中是怎麼提到吳三桂的“字”好了。在李治亭先生所著、19909月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之《吳三桂大傳》正文第3頁裏,李先生如此寫道:“明萬曆四十年(1612),吳三桂降生在中後所城一個低級軍官之家。父親吳襄給他取名三桂,字長白,又一字月先。”同頁下方對這段話有注釋:“多數史書記為‘長白’,《清史稿.吳三桂傳》寫作‘長伯’。其實白與伯讀音相近,寫法不同。又,《平吳錄》:‘吳三桂,字碩甫,一字雄爽。’”至於滕紹箴先生所著、20081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之《三藩史略》正文第32頁裏,滕先生是這麼寫的:“吳三桂,字長白,又月先、月所、碩甫、雄爽、延陵等。”同頁下對此句的注釋中標出引用來源,包括《小腆紀年》、《庭聞錄》、《平吳錄》、《吳三桂大傳》、以及《孤剩(筆者按:原書字誤,應作《觚剩》)》。若是一一去翻檢滕紹箴先生所列來源,其中唯一記載“碩甫”二字與吳三桂有關係的,和李治亭先生所據依者相同:就是明末清初時人孫旭所著之《平吳錄》。但《平吳錄》裏面是怎麼說的?李治亭先生已經在注釋中照錄下來了:“吳三桂,字碩甫,一字雄爽。”李治亭先生既引《平吳錄》文字,則對於“碩甫”實乃吳三桂之“字”這件事,諒必不會有什麼異議。而由滕紹箴先生的句法:“吳三桂,字長白,又月先、月所、碩甫、雄爽、延陵等。”來看,也是把“碩甫”列為吳三桂的“字”之一。可是,岑鞏馬家寨的這塊“極怪異的墓碑”上,依據李治亭先生與滕紹箴先生的“破譯”,寫的是什麼?“吳公號碩甫”。──在李、滕二位過去的著作中,明明都把“碩甫”列為吳三桂之“字”;然而當遇上“極怪異的墓碑”,“碩甫”就變成吳三桂的“號”了。看來就連“怪異”這檔事,也是會有感染力的。
    對於這樣的逆轉,李治亭與滕紹箴先生自然是有意識到;但這二位卻偏偏都沒有對何以“字”會變成了“號”作出任何解釋,反倒是花了不少工夫只為含混帶過去。在《吳三桂墓碑考》一文中,滕紹箴先生如此寫道:“筆者曾著《三藩史略》,知道吳三桂有諸多名、號,如長白、月先、月所、延陵、碩甫和雄爽等等,其名、號多達6個之多。”──在《三藩史略》中,明明是把長白、月先、月所、延陵、碩甫和雄爽都列為吳三桂之“字”,沒提到過有什麼“號”;但在寫《吳三桂墓碑考》時,對於“字”卻諱之唯恐不及、連提都不敢去提,只敢說“名、號”。難道滕紹箴先生認為自己的大作《三藩史略》已經絕版了?市面上、圖書館都找不到?沒有人會去找來對照看看嗎?而在《陳圓圓後傳》附錄之《吳三桂後裔與陳圓圓歸隱地尋訪記》一文中,李治亭先生在敍述“破譯”的過程時云:“但我們想到吳三桂的字與號,那兩個模糊的字頓時變得清晰起來,那就是‘碩甫’兩個字!這正是吳三桂的字號之一,這是從碑文的字形與筆劃才推斷出這兩個字的。”──筆者不得不說:在李治亭先生的這段文字中,“號”字完全是“衍文”、不該出現;因為,《吳三桂大傳》裏面,可沒什麼地方說到“碩甫”是吳三桂的“號”啊!猶有進者,李、滕二位大概是認為“抽梁換柱”的工作作得還不夠,在《陳圓圓後傳》第九章“吳三桂後裔”這部份中,吳三桂的“字”與“號”又被提到一次;而這次的“工程”更是浩大,把一些原本是吳三桂的“字”也給變成“號”了。在《陳圓圓後傳》第191頁,提到吳三桂的家世時是如此寫道:“吳三桂為次子,字長白,號延陵、碩甫、雄爽、月先、月所等。”──古有云“大隱隱於市”,要把一個人“藏”起來,最好就是藏在人群之中。為了讓“碩甫”由“字”變成“號”而不引人注目,於是“雄爽”、“月先”、“月所”也都只好跟著“跳槽”了。這“碩甫”二字,還真是惹了不少麻煩。一個人的字是字、號是號,字與號不應相混淆。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試問可以改成“字東坡居士、號子瞻”嗎?要是這塊“極怪異的墓碑”上面刻的的確是“號碩甫”,那可不就適得其反、證明了它絕不會是吳三桂之墓!
    若要問:為什麼“碩甫”明明是吳三桂之“字”,李治亭與滕紹箴先生卻偏偏要把它變成“號”?從“破譯”過程來看,筆者認為:完全是“作繭自縛”以致。這塊“極怪異的墓碑”之出現,據《吳三桂墓碑考》一文中云,是由岑鞏縣原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黃透松老先生等來信中提到,在馬家寨發現一座“吳公張君后墓”,被認為是吳三桂的妻子張皇后之墓。李、滕二位前往勘察後,將當地專家原本辨識出的碑文內容作了改正。原本辨認為“受皇恩眷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張君后墓”, 李、滕二位認為“眷”字應為“頤”字。至於“張君后”三個字就麻煩得多,照滕紹箴先生所述,這塊碑因為“數百年風雨腐蝕,諸多文字風化嚴重,真跡模糊,更增考證的難度”。碑文上的“號”字先前會被岑鞏縣當地的專家看成是“張”字,就可想見原碑的狀況已差到什麼程度。而“號”字之下2個字情形還更糟,即便有當地文化局楊局長拿來兩份墨色輕重不同的碑文拓片幫忙(據李治亭先生《吳三桂後裔與陳圓圓歸隱地尋訪記》中所述),滕紹箴先生猶云“字跡模糊,只能看到第一個字的左上部和第二個字的右下部分,有影像而筆劃不清。”末了是基於認為此墓與吳三桂有關,遂將“雄爽”、“月先”、“月所”等等都拿來比對,最後得出只有“碩甫”符合尚能看出的殘存字跡這樣的結論。藉由“碩甫”二字,再加上對“受皇恩頤養”、“一次”等片語的過度詮釋,便把這位生平不詳的“吳公”與“吳三桂”給劃上了等號。可是,在碑文中先前辨識出的“號”字,這時候就成了麻煩,因為《平吳錄》裏說的明明是:“吳三桂,字碩甫”。於是李、滕二位也只好無視於自己過去著作裏是怎麼寫的、硬生生將“碩甫”由“字”給變成“號”了。
    按李、滕二位所述,關於這塊“極怪異的墓碑”,連馬家寨吳氏“秘傳人”的傳承內容中都沒有被列入。照理說,若此墓真乃吳三桂之墓,那就是個足以閃瞎人的“亮點”,馬家寨其他“遺跡”、傳說等等的都只好靠邊站了;但既然連“秘傳”都不置一詞,很顯然這位“吳公”並沒有什麼來頭可言。然而,李、滕二位反倒因此逆向思考、認為這是塊“神秘中而又神秘的墓碑”。加以來自岑鞏縣的消息、一開始就將之導向與吳三桂有關,李、滕二位在見到這塊墓碑之前,恐怕是早已失去了“平常心”──《後漢書.李固傳》中有這樣的句子:“昔堯殂之後,舜仰慕三年,坐則見堯於牆,食則睹堯於羹。”──李治亭先生與滕紹箴先生長年浸淫清史、都寫過以吳三桂為主題的專著,對其生平的最終謎團、“葬身之處”,諒必多年來期盼能有解答。不只這二位、所有研究過吳三桂的專家學者諒必該也是對此點念茲在茲;這可說是研究吳三桂這個題目範疇中最終極的“桂冠”。於是,在這樣的期待心理下,李、滕二位由岑鞏縣當地的專家手中接過詮釋權、目標戟指“吳三桂”;而這將會導出什麼樣的推論過程與結論,可以思過半矣。心理上的傾向相信,足以讓“那兩個模糊的字頓時變得清晰起來”。又如像“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這樣的詞句,本無神秘可言,卻也被李、滕二位拈來大展“索隱派”之能事、有了“彈著點”再畫靶子。平心而論,這碑文的“號”字之下2個字,既然“只能看到第一個字的左上部和第二個字的右下部分”(滕紹箴先生所述)、“剝蝕嚴重,已不成字,只有偏旁,也是模模糊糊的,怎能識別?”(李治亭先生所述),其實謹慎的作法應該是如蘇軾所云:“止於所不可不止”、就直接承認沒辦法辨識出是哪兩個字得了。文史的考索本就有其極限、證據到哪裡就做到哪裡,這才合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銳意冒進,不見得就能“擴大戰果”。要之,“碩甫”明明就是吳三桂之“字”而非“號”,本來就沒辦法給硬捺進“號□□”這個框框裏;李、滕二位卻一力將字當號、燕書郢說,這除了“自愚”之外,筆者也真不知該如何形容了。
    在“破譯”之後,筆者要來說說自己對“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墓”這段碑文的看法。從整塊墓碑上所見,沒有實職官銜或散官階稱如“某某大夫”之類的,也沒有什麼“誥贈”、“誥封”、“徵士”、“待贈”等字樣,這位“吳公”、吳老漢,應該純粹就是個老百姓而已:他本身沒有當過什麼文武官職、也不是以學問德行聞名卻不受朝廷徵召出山的高士,其子孫也沒有官職或正朝讀書求仕進的路子上走。換言之,活了一輩子,沒有過什麼出頭露臉的事,就只是一個山中寨子裏的平凡小民。墓碑上的年份是雍正元年,應該就是“吳公”去世之時;前一年、也就是康熙六十一年,他才剛恭逢其盛“受皇恩頤養一次”。墓碑上的碑文,是為讓後人瞭解墓中人身分、等於是亡者豎在墓前的“名片”,自然是要盡可能顯眼、求“好看”。但這位“吳公”什麼頭銜都沒有,其生平唯一一件值得誌記的事情,就是在活到八十歲上榮膺“受皇恩頤養一次”,於是子孫們便將之在墓碑上特為標舉出來、讓過往者都知道“吳公”是拜領過皇上恩賜的──明人王同軌所撰《耳談類增》卷三十六有《道士題冥位》這段故事:漢陽有個王老太婆,家裏有錢又好誇浮,後來因生病做醮事,心知自己大限將屆,便厚贈道士並囑咐:“我身後題冥位,須多稱些好字樣,為里黨光。”王老太婆死了之後,道士想了半天、最後沒奈何只好在棺頭寫上“翰林院侍講學士國子監祭酒隔壁王婆婆之柩”──雖說這是個笑話,但拿來與“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墓”對照著看,諒必讀者能有所會心:古人對於“好字樣”的講求,是會延伸到身後的。還有一點:這塊“極怪異的墓碑”沒有立碑人署名及“孝男”等字樣,滕紹箴先生認為這顯示了此碑“保密程度更高”、還在所謂的“陳圓圓墓碑”之上。對此筆者也有個簡單揣測:這是因為“吳公”的孝子賢孫們,覺得自己草芥般的賤名實在上不了檯面,誰都不敢與這尊貴無上的“皇恩”二字並立於此碑上、生怕會折了壽算,結果碑面左邊便空空如也了。
    對於這塊“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墓”墓碑,筆者的看法盡陳於上。至於,在岑鞏馬家寨“秘傳”的有關“陳老太婆”的那許許多多故事,還有被說得活靈活現然而早已不存的“大刀”、“御字簿”等物事,筆者無從去辨別真假,就只僅舉一端、說說對於現存尚可見者的意見。在李治亭與滕紹箴先生合著之《陳圓圓後傳》一書第九章“吳三桂後裔”之第二節“家族史及標記”中,第二部份標為“延陵標記”;在這部分的一開頭是如此寫道:“吳三桂有字,也有許多號,其中之一是延陵。據說吳氏祖籍江蘇高郵吳家,普遍供奉延陵堂”、“吳三桂號延陵,或許具有不忘祖先之紀念意義。在他如日中天的時候,人們常常稱呼他為‘延陵將軍’”。而在如此標記出“延陵”與吳三桂的關係之後,下文的“現今標識”中則舉出諸如馬家寨貢士旗座上聯為“貢樹名標不愧延陵簪纓冑”,並且稱“其中吳三桂之名,也以‘延陵’代書”,還有“在馬家寨吳氏各個家庭的堂屋,都供有延陵堂。”(引文見該書第193194頁)從這樣的敍述來看,好似馬家寨的吳氏宗族是以這樣間接隱晦的方式來紀念吳三桂、足以證成他們是其後裔。對於“延陵”二字與吳三桂有關,筆者不會去否定。可是,李治亭先生與滕紹箴先生卻完全沒提到一件事:這“延陵”二字,本就是各地吳姓家族常用的堂號;追本溯源,乃是因春秋時吳國名賢公子季札受封於延陵,其子孫遂以此地名為堂號。如果李、滕二位上“家譜網”這個網站查一下吳姓的家譜,就會發現有“延陵吳氏宗譜(浙江諸暨)”、“延陵黃龍吳氏譜史紀略(福建南安)”、“溈甯延陵吳氏三修族譜(湖南寧鄉)”、“延陵苗裔龍游吳氏宗譜(江蘇丹陽)”等等。上開這些分佈中國各地的吳姓宗族,在修譜命名時都把“延陵”這二字標舉出來;若是擴大到全世界華人圈子吳姓宗族聚居的所在、還不曉得會有多少“延陵堂”。要是按照李、滕二位的邏輯,是否也該去查查這些人家是不是吳三桂的後裔?
    ……岑鞏縣馬家寨,原本只是山間的一個僻靜小村,自2010年經學者對陳圓圓墓與吳三桂後裔聚居地作了“認證”,隨後又加上“吳三桂墓”也公諸於世,此地一下子就成了“熱點”。 在20125月底“全國首屆貴州.岑鞏陳圓圓吳三桂史跡研討會”召開後,馬家寨當地不但建起了“陳圓圓史跡陳列館(正面牌樓由李治亭先生題字)”,自2013年起又迭獲“黔東南州美麗鄉村示範村”、“黔東南歷史文化示範村”、“省級生態村”、“黔東南州特色村寨”、“百村大戰”示範村,乃至“貴州十佳美麗鄉村”等等頭銜(好似劉姥姥戴花、插了一頭)。這兩年在岑鞏縣重點打造的“一城(思州溫泉城)”、“一府(思州府)”、“一寨(馬家寨)”、“一峽谷(黔東南大峽谷)”四張旅遊名片中,馬家寨自亦入列,目前正對外積極推展與宣傳,希望吸引旅遊人潮與投資、“早日把綠水青山變為金山銀山”(據《貴州都市報》2017219A06版、記者楊政權與彭圓蘭所撰寫《岑鞏馬家寨──黔東南大峽谷建設項目進展順利,今年5月,部分景點將開門迎客》一文所述)。能夠有如今的“形勢一片大好”,固然馬家寨本身有其值得遊覽的古樸色彩與自然風光;但若不是有“陳圓圓、吳三桂墓”這等“文化財”、“老本”就在當地,先有個“聚焦點”的話,要想這樣熱鬧起來恐怕也並不容易。滕紹箴先生在接受邸永君先生的專訪時,亦聲言其對陳圓圓和吳三桂墓碑之考辨,“這項研究已有力地推動了地方旅遊事業發展”(見20151026“中國社會科學網/民族學/學者學人”網頁,邸永君先生所撰《滕紹箴先生訪談錄》)。對於運用古跡、名人傳說來起家致富,筆者沒有置喙的立場;但不管再怎麼商業主義掛帥、要作“生意”總是有該守的起碼道德底限:童叟無欺、“貨”不能攙假。學者若輕率從事、在欠缺充分考察之下便作出“認證”,則有損的恐不只於自身的令譽、連其所服務機構的水準也會遭到質疑。當今的世道,“發展才是硬道理”、“脫貧”是一定要走上的路。在這樣的氛圍籠罩、加上鄉民與地方領導的殷殷期盼下,學者是否也會被影響、輕易就朝著“玉成其事”的方向推一把?慎之,慎之。
                                                                                   ---2018.02.21


北京石景山「龍袍乾屍」身分初探


北京石景山「龍袍乾屍」身分初探


18, Feb 2011 12:59



羅元信




  據大陸「中評社」、「南方日報」等報導,20065月間,在北京石景山玉泉路的一處施工工地挖掘出一具清代男性乾屍,身長1.73,左腳有六趾,出土時皮膚還有彈性,頭髮與指甲保存尚完好,是迄今北京地區僅有發現的一具乾屍。未曾特予處理而不腐固然少見,但這具乾屍最引人注意之處並非此點:存放乾屍的棺頭上書有「皇清誥授中憲大夫拙吾黃公之靈柩」字樣,依清代典制,「中憲大夫」僅是正四品文官之散官階稱,而這具乾屍所著官服上的「補子」卻是麒麟圖案,是一品武官才有的官服;不僅如此,在乾屍的官服之下,竟還有「四爪蟒袍」與「五爪龍袍」,這是親王以上才有資格穿的。此外,清代髮式為前面坤髮,後面留辮,而這具乾屍雖剃去前髮,卻將髮辮挽成髮髻,似是有意以明代髮式入葬。由於出現了罕見的龍袍等物,這具乾屍自出土便引起關注,但大陸專家翻遍「清史」,卻找不到任何關於這位「黃拙吾」的記載。嗣後於200912月間,中國遼寧省瀋陽中國刑事員警學院的趙成文教授宣佈成功復原了「龍袍乾屍」的生前面貌,推定其死亡年齡為五十歲左右,死亡時間可能是在深秋。迄今為止,對於乾屍的生平,中國方面的專家也僅能推測出個輪廓:「黃拙吾」歷經明末清初,在清朝為官,不得已剃髮易服。在清朝為官期間,因工作有所建樹,被封為四品「中憲大夫」,並得到皇帝賞賜的一品麒麟補服和蟒袍、龍袍。晚年「黃拙吾」因病臥床,彌留之際,滴水不進,臥床而亡,死後其家人將其髮辮挽成髮髻,依然保存明朝髮式入葬,以示慰藉(見中國「中評社」、「南方日報」等2009129報導)。另據中國「百科探秘」電視節目為「龍袍乾屍」製作之專輯中訪問的專家所述,由於這具乾屍是在施工工地被發現,現場紊亂,因此原可藉以查知乾屍身分的墓碑、墓誌等物皆已不知去向;但由蟒袍、龍袍之作工,可知是康熙時物……惟除此之外,關於乾屍的名字、出身籍貫、生前事蹟與所曆官職等等,依然是一團謎霧。  
    有清一代,漢人任官多被抑于滿人之下;而這具乾屍既有文官階稱、又穿一品武服,甚至還有龍袍、蟒袍,其受見重的程度不言而喻。照理說,「黃拙吾」必定是個知名度高、大有來頭的人物,但由於其墓碑、墓誌失蹤,棺頭上應是其號的「拙吾」二字,在文獻中又還找不出個相符者;缺乏線索,遂使對「龍袍乾屍」真實身分的探究無法推進。不過,筆者搜閱清代文獻,倒是發現了一位很有可能的「候選人」:明末清初時的黃性震,他的履歷和「龍袍乾屍」有所相合。然本文僅能名為「初探」,因為還是有些可能推翻筆者看法的疑點尚未厘清;此先按下,先看「黃性震」之生平大要。
  在清人錢儀吉所纂「碑傳集」一書卷四十一,收有藍鼎元所撰「黃太常性震傳」,以及沉德潛撰「黃太常傳」,現綜合二者簡述如下:黃性震,字元起,號「靜庵」,福建漳州漳浦縣人(約生於明崇禎十年,西元1637)。自幼家貧,十二歲時便父母雙亡,生活艱困,其後又因流賊四起,家族多遇害,黃性震自己也數度幾乎喪命。但黃性震胸懷大志,不為逆境所挫,努力讀書,稍長後又留心時勢,研究閩海要衝與澎、台形勢,一一熟悉於心。他曾北上福州欲尋出路,但未被人見重,益加窮困,惟仍不受人接濟。直到康熙十六年,姚啟聖受命為福建總督,至漳州籌畫平臺軍務。斯時黃性震年已四十,聽聞姚啟聖虛心求賢,便寫成「平海條陳十便」進呈。姚啟聖讀後「奇之」,便將黃性震留在身邊,經常密談機務;嗣後姚啟聖練兵遣將、用間用奇等剿撫機宜,黃性震都竭謀盡智,屢建功勞,可說成了姚的軍師。而姚啟聖亦不掠美,將黃性震之功勞上奏朝廷;廷議以同知起用,奉旨優敘,加僉事道。黃性震感激知遇,賡續出策:例如在漳州建立「修來館」,厚待鄭軍方面不論真假之來降者,甚至不限制彼等行動;嗣後有降者複遁回鄭營,將清方的優遇傳述開來,遂使鄭軍人心浮動。在黃性震種種奇謀下,鄭軍官將士兵降者日眾,清方於是趁勢進軍,攻下海澄與廈門、金門,鄭經退回臺灣,次年(康熙廿年)身故。當清軍攻破金、廈時,本有將領欲盡誅當地殘餘鄭部,但姚啟聖因黃性震密陳不可而下禁令封刀,挽救了眾多性命。當金、廈克復後,據藍鼎元記載,黃性震獲「優敘軍功三十二級,加正一品」。康熙廿一年,黃性震出任「北直霸昌道」,將為害當地的響馬賊群擒拿正法,政聲大震。據藍鼎元記載,當時康熙曾「車駕幸密雲」,黃性震獲「召見褒嘉,賜蟒袍、宮紵寵異之」。之後黃性震被擢為廣西提刑按察使、湖南布政使,皆有政聲。康熙三十年春,黃性震因「得嘔血疾」,遂以病乞休,回漳浦養病。康熙三十八年冬,黃性震受召複起,總理永定河河道工程,至北京時,曾獲康熙召對於暢春園。當時河道堤防屢潰,黃性震為監工,常親至最前線督視,不懼危險,日夜勞瘁下導致舊疾發作。但在其督導有方之下,不到四個月便將難治的河工完竣。功成之後,康熙甚為嘉許,曾「一日召見五次,慰勞殷渥」,並擢黃性震為太常寺卿。但黃性震因舊疾加之新勞,「遽不起矣」,於康熙四十年冬身故,據沉德潛所載,黃性震是「卒於真定(河北正定府)」。惟藍鼎元與沉德潛所撰之傳,皆未述及黃性震最終歸葬於何處。   
    綜觀黃性震生平,與「龍袍乾屍」有不少相符之處:黃性震曾因「優敘軍功」而「加正一品」,故他穿得起麒麟補服。康熙也曾賜其蟒服,與乾屍服用相同。在黃性震因疾乞休之前,雖已當到湖南布政使(從二品),不過家居七年後復仕,無法遽予原品秩起用,略有降格亦不足異。在清代治理一省之河工者,通常是省級之道員,而清代道員便是正四品文官、「中憲大夫」。雖黃性震於完成治河後,康熙曾欲擢其為太常寺卿(正三品),但黃性震在勞瘁復病之下,可能已無法或不及接受此一任命(此官銜可能也只是個「榮銜」,並非真正治事官員),以故棺頭最後僅書以四品文官階稱。黃性震卒於冬季,與趙成文教授推定乾屍死於深秋,相去不大。至於龍袍之所來,有可能是因治河完工後,康熙因嘉許其辛勤忘身,方特賜予之逾制服用。又,關於乾屍的髮式問題,由黃性震之生平亦可找出解答:雖然藍鼎元、沉德潛二人所作傳中均未明言,但黃性震曾是「反清」陣營中的一員,無庸置疑。在清人全祖望為姚啟聖所撰神道碑銘已有言,「漳浦道士黃性震自台來降,公(姚啟聖)以為千戶。」另外,在臺灣省文獻委員會印行之「鄭氏史料三編」卷二所收吏部尚書李之芳於康熙二十五年十二月十八日所上「吏部題本」,內中亦提到「閩之投誠官黃性震奉委招撫海上零星投誠,敘授直隸霸昌僉事道」。而「鄭氏史料三編」卷二所收「福建總督姚(姚啟聖)疏稿」,提到黃性震時亦稱其為「投誠隨征候補僉事道黃性震」。由上開跡證,可確信黃性震原是欲「反清復明」;但或是因洞見鄭經與三藩皆無能為、或是因屈沉下僚不得展志,黃性震只得投清另求出路。雖於事新主後獲眷寵優渥,惟黃性震心中猶有故國之思,才會在入殮之際復舊髮式示己志、以見地下祖先吧。
  以「龍袍乾屍」姓黃,身著麒麟補服、又是四品文官等特徵來看,迄今除了黃性震之外,能符合這些特點的人選恐是稀罕已極,至少尚未浮現。但筆者不敢驟然斷定「龍袍乾屍」便是黃性震,亦自有原因。首先,據藍鼎元之載,黃性震「號靜庵」,而乾屍棺頭卻是作「拙吾黃公」;此點尚不足為病,因古人所用字、號不限於一個,會有「一字」、「又號」的情形並非罕見。但另一個問題可就大了:現今擔任福建省漳浦縣博物館館長之王文徑先生,曾撰寫了「福建漳浦明清青花瓷墓」一文(發表於江西出版之刊物「南方文物」1992年第2期),文中提到漳浦境內之「南山農場和坑村清黃性震墓」,「該墓位於和坑村東側東側一公里山坡上,一九九○年元月下旬,墓葬被盜掘。在棺木與三合土墓室之間,共採集五十餘件完整器」--如果廿年前在漳浦縣和坑村被盜之墓,便是黃性震的真正葬身之處,那麼「龍袍乾屍」便絕不會是黃性震了。不過,因王文徑先生所述甚簡,還是有些待厘清之處:王先生文中未提到該墓是否有墓碑或墓誌;如果本即無碑刻文字可資確證,則認為該處系黃性震之墓,是否僅出於當地居民相傳?筆者曾檢清代所修「漳浦縣誌」,未見有黃性震墓地之記載;而一九九七年由漳浦縣地方誌編纂委員會修纂之「漳浦縣誌」,關於古代墓葬及碑銘石刻的部分,也未及于黃性震。因此,對漳浦縣的這座古墓,筆者認為尚有再行詳勘的必要。又:即便漳浦縣的這座古墓,確實與黃性震有關,但是否便是「葬身之處」,除非見到棺木內部,還不能馬上斷定,因為古人有「衣冠塚」之制。地理上較近的例子,像明代中期出身福建省金門島陽翟(今名陽宅)之陳健(嘉靖五年進士,官至廣西南寧知府),其卒後與夫人宋氏合葬在同安五顯鎮後燒村西鶴山前;不過,在金門島東珩村通往陽宅的小道旁,仍存有陳健之衣冠塚,被當地人稱為「進士墓」,今已列為台閩地區二級古跡--金門與同安至近,陳健便有衣冠塚;若黃性震真墓是在數千里外之北京石景山,自不能排除其家族因祭掃途遠而在漳浦另建衣冠塚以紀念他的可能。唐突古人「佳城」,是最不得已的作法,但還有另一途徑可釐清疑雲:藍鼎元與沉德潛所撰傳記,都是在黃性震卒後已久才寫成的;迄今筆者尚未發現當年為黃性震撰寫墓誌銘者是何人。歸葬之所,是墓誌常會記載的部分,如果能由清人文集中檢得黃性震之墓誌,屆時「龍袍乾屍」是否便是黃性震,或可真相大白。


「五桂聯芳」少一株 ── 關於蔡懋賢的「出身」問題

「五桂聯芳」少一株 ──
關於蔡懋賢的「出身」問題

08, Jan 2018 09:29

羅元信

  在古來的中國各地各級方志中,「選舉」通常是少不了的一個部份(除非方志的涵蓋地區,偏偏就是沒出現過這樣有功名的子弟);其中臚列出各種生員、舉人以迄進士的名單人數,向來就是地方引以為傲的根據,也是當地文化文明的指標。不消說,「數大便是美」,尤其在科舉考試中層級最高的「進士」,即便到了今天,也還是為人樂道的話題。金門以一百餘平方公里的小島,由宋迄清出了如許多的進士,在近年間更是成為學術研討會的重要題目。但,要談金門的「進士(們)」時,有一個基本問題卻始終很難釐清,那就是:到底有「幾位」?關於這個問題,在2016年舉辦過「科舉制度在金門」學術研討會後出版的論文集書首,陳益源教授的「主編序」開頭,是這麼說的:「金門進士知多少?宋、明、清三朝合計,從寬來說,高達近50人;從嚴而論,亦在39名以上。」(至於同書國立成功大學人文社會科學中心戴華主任的序文,則不考慮「寬」或「嚴」的問題,逕曰:「自宋代以降,以金門籍考上進士者就有五十位之多」)為什麼,這人數落差會這麼大?其中自是還有不少值得研究研究之處。
    關於金門的「進士」應該是多少位這個問題,在1999年大陸的謝重光、楊彥杰、汪毅夫三位先生所著「金門史稿」一書第七章「科舉和教育」、其第一節「金門歷史上的進士」中,根據道光間林焜熿所修「金門志」等書與「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的記載,列出了「宋代金門進士凡6名」、「明、清兩代金門進士凡34名」,一共四十人的一份名單(見該書第219222頁)。但緊接在這份名單之後,該書則以「明清進士題名碑錄」中記鄭用錫的籍貫為「台灣府淡水」、李景銘的籍貫為「福建閩縣」為由,將此兩人剔除,使金門進士人數之總計降至38人。而歷來對金門進士人數寬列到最高的,是前兩年金門縣政府文化局的郭哲銘科長臚列出的50人名單。與「金門史稿」相比對,郭科長的名單除了有鄭用錫與李景銘兩位,還加入了邵應魁、周文郁、劉捷這三位「金門所」出身的武進士,另外更藉「金水黃氏族譜」之載補入萬曆十一年癸未科的黃萼、據「張氏(益安)族譜」補入順治十二年乙未科的張可立、據「同安縣志」增補了順治十五年戊戌科的劉望齡、據黃金墻先生手抄「金門明清人物概述」增補了道光十六年丙申恩科的黃紹芳與光緒六年庚辰科的黃軒齡,還有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科的「開澎進士」蔡廷蘭,以及原本道光「金門志」中並未列入進士名單的張星徽──由嚴到寬,這數字落差之大,實在讓人不得不質疑「標準」何在?今之人不論對人對事,動輒都要求不可有「雙重標準」,這幾乎可以說是普世價值了。但在討論金門的「進士」有幾人時,「標準」始終難有個定義、到底該「從寬」還是「從嚴」?而「寬」的話應該寬到什麼程度、若「嚴」又是應該多嚴?即便開過學術研討會,這公認的「標準」也還是沒能產生出來。以學術研究而言,這樣的情形說實在不應該存在。但這也難怪:「從寬」的話倒還好,在金門本地大概不會有人反對;但如果一旦「從嚴」,就會抵啎「數大便是美」這個大家心照不宣的準則。把「數字」給拉低了、是自招白眼的作法,聰明人才不幹。於是這個「標準」,就像老子所形容的「道」,「忽兮恍兮」、「恍兮忽兮」,處於一團迷霧中,不知何時才會現其「真身」?
    關於為「金門進士」擬出一個認定標準這檔事,恐怕還得經歷一番相當耗時的討論;但或許也根本就不會有人去著手、也不太能期待學術研討會拿這來作主題。畢竟想要擬出一個眾人(不如說是金門本地人)盡皆滿意、又能放之四海皆準的「標準」,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一旦要認真討論起來,又恐怕難免要「傷感情」。況且就算真擬出了「標準」、因而由「寬」的名單中剔除一些人;這「標準」也無強制力去要求個人論述、著作中將之奉為圭臬,「一人一把號」的情形不會就此消失。但,雖說要擬出一個眾人首肯的「標準」,洵非易事;但在一些「個案」上,藉史料文獻的考察,其人是否能算「金門出身的進士」這件事,還是可以作出判斷的。例如:在康熙六十年參加過會試的張星徽,當年他是在會試後因「磨勘罷第歸」,並沒有成為「進士」;嗣後他雖曾再參加會試,但也沒能上榜,以故後來僅能「以舉人銓選」的資格去服公職。關於張星徽落第的經過,筆者在2016年「科舉制度在金門」學術研討會中已提出過論文加以考證;因為相關的文獻記載很明確,故此人已毋庸再列入「金門進士人數」的討論中:他並沒有「上榜」、就是這麼回事。縱令金城鎮浯江書院內的「文舉榜」、與石雕公園的「進士牆」上還有他的名字,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在近年間,科舉與「進士」,是金門地區文化活動的熱點。除了舉行學術研討會,縣府曾宣布要打造「進士大道」(現下不知進行得如何了?)、甚至呼籲「縣籍作家踴躍提出金門進士先賢生平事蹟及其貢獻的田野調查與傳記書寫計畫,只要審查通過,文化局可給予高達百萬元的經費補助。」(成功大學新聞中心,http://news.secr.ncku.edu.tw/files/14-1054-158838,r81 -1.php?Lang=zh-tw)在如此大手筆之下,嗣後諒必又有不少關於「金門進士」的著作將陸續面世……。不過,說到要寫傳記,則「標準」這個問題,又讓人不得不懸心:在目前已被列出的「金門進士」名單,「從寬」的姑不論,「從嚴」的像「金門史稿」中的三十八人之中、當真就全部都沒有「問題」嗎?
    在一年多前,筆者因曾濫竽「科舉制度在金門」研討會,故嗣後又對「金門進士」的名單中人作了些文獻蒐羅與閱讀。而在這其中,有一人引起筆者的注意:這一位,就是在道光「金門志」中有立傳的蔡懋賢;該志卷八「選舉表」所列萬曆十七年進士及萬曆十三年舉人名單中,有蔡懋賢的名字,而在卷十「人物列傳(二)」將之列入「宦績」傳,其傳開頭即云他「字德甫,號恂所;平林人,貴易族(蔡貴易之同族)。」乍看之下,蔡懋賢的「出身」應該沒有問題,但筆者在網路瀏覽時,卻找到「台灣社區通」網站中「金門縣金湖鎮瓊林村社區」的網頁,在2008127有一篇「匿名者留言(雖不知何人,但諒是瓊林蔡氏中的賢達)」答覆「蔡芝愈宗賢」的留言,內容是便是有關蔡懋賢的來歷問題。這位留言者開頭即道:「進士懋賢公之事,後世眾說紛紜,我採有根據者或較為可信者予以整理歸納如下」。此篇留言於下分為五點敘述,第一點「懋賢公小傳」,基本上就是抄錄道光「金門志」中為蔡懋賢所立之傳,略有易字、加上插入「屬於平林竹溪派大厝房人」這一句話而已,故筆者就不在這裡重謄一遍了。至於第二至第五點,筆者就按照在該網頁所見,全錄於下:

  2.蔡懋賢本非蔡氏
蔡懋賢,原是他姓,是因外甥成母舅而入蔡-過繼之意,直至中舉人、中進士,方引鄉族所矚目。
在瓊林大厝十世宗祠-小宗的進士匾,是掛於副位,首位是蔡國光。蔡國光(西元1601年──1684年),瓊林竹溪派大厝房17世人,明熹宗天啟丁卯(西元1627年)中舉人,名列第六,明思宗崇禎甲戊(1634年)中進士,官授禮部禮科給事中。
在瓊林大宗祠-蔡氏家廟的進士匾,則掛於蔡獻臣之後。蔡獻臣(西元1563──1641年),瓊林樂圃派大宅房16世人,與其同榜進士二甲第六名,官至南京光祿少卿。
  3.名諱未列瓊林祖譜
瓊林祖譜大厝房的確無其名,原因不可考。即使在文職宦蹟篇,同樣不見經傳,原因也不可考。
  4.十世宗祠及蔡氏家廟均無其神主牌,原因是非正統血緣者,不能進主。
  5.春秋二祭均有留其饗位。
         (http://sixstar.moc.gov.tw/blog/w332164/gBookAction.do?maxRecord=10&width=50%25&recordCount=745¤tPage=61&method=doViewGbook
    ──以上這四點,就是筆者於「金門縣金湖鎮瓊林村社區」的網頁所見2008127那位「匿名者留言」所留內容。對於留言者是何人?筆者不擬去窮究。要之,只要其敘述的內容能夠覈實,就可以作為討論蔡懋賢「出身」問題的依據材料;只除了「外甥成母舅」應寫作「外甥承母舅」,還有「崇禎甲戌」誤作「崇禎甲戊」這兩點,筆者得先更正。就這篇留言的內容來看:連現今的瓊林蔡氏族人,對於蔡懋賢的「來歷」也還是一頭霧水、無法說個分明。
    關於「名諱未列瓊林祖譜」這第三點,筆者前兩年得贈一部道光元年所修「浯江瓊林蔡氏族譜」的影本;雖然「留言」中已明白說道「瓊林祖譜大厝房的確無其名」,但筆者為了謹慎起見,還是自己去翻過、確定「大厝房」譜系中沒有「蔡懋賢」之名。另外在「留言」中所稱該譜之「文職宦蹟篇」,也就是「文職宦蹟便覽(科甲出身者)」這部分,同樣也找不到「蔡懋賢」──說起來,光是這樣就已十分可怪了:如果瓊林蔡氏有流傳「蔡懋賢」是「屬於平林竹溪派大厝房人」這樣的說法、那何以在族譜「大厝房」譜系中會找不到他的名字?即便一開始可能像「留言」中所說,蔡懋賢因為是過繼來的、一開始族中並不重視他,「直至中舉人、中進士,方引鄉族所矚目」。但是:自蔡懋賢登第之後,「浯江瓊林蔡氏族譜」也不是沒重修過;難道每次重修時、偏偏卻都忘了要把他載入嗎?而且不只譜系中無之、連「文職宦蹟便覽」也不見其人,這又是何故?「留言」中只能以一句「原因不可考」,留下懸念。至於第四、第二點,看似是有相關性的。第四點云「十世宗祠及蔡氏家廟均無其神主牌,原因是非正統血緣者,不能進主。」在這裡所謂「非正統血緣者」是怎回事?第二點適可作為說明:「蔡懋賢,原是他姓,是因外甥成母舅而入蔡-過繼之意」。照這樣的說法,「非正統血緣者」之說是可以成立;不過,這樣就算是完滿的解釋了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若是「外甥承母舅」,那麼「蔡懋賢」的母親就該是姓蔡;可是,從現存的文獻來看、「蔡懋賢」的母親並不姓蔡,因此「外甥承母舅」之說,是根本就不能成立的(是什麼文獻,下文會說明)──說了這麼多、總而言之一句話:「浯江瓊林蔡氏族譜」中沒有「蔡懋賢」的影子、十世宗祠及蔡氏家廟中也都沒有其神主牌。關於「蔡懋賢」的出身來歷,現今的瓊林蔡氏人士不明所以、沒有一個能令人滿意的說法。
    欲考查一古人之「出身」,今人通常能用的途徑大抵不出三四條:一是此人之「族譜」家乘、二是此人生時或死後,他人為之所撰文章中提到的資料、第三就是「方志」、私家修史或筆記、「正史」等史料載記了(有時則是挖到了古墓,由墓誌銘或殉葬品而得知墓主的資料;可能是前三種途徑所無者。)。關於族譜家乘這方面,在上面已檢視過「浯江瓊林蔡氏族譜」,其中並無提供蔡懋賢的資料。至於第二種、同時代者為其所撰的文章:筆者雖勉力搜尋,但蔡懋賢由登第為官到去世之時間短暫、交遊恐亦有限,再怎麼找也只能發現一篇;不過有用的材料,一篇也就夠了──與蔡懋賢同於萬曆十七年成進士、且出身確屬「平林人」之蔡獻臣,在蔡懋賢去世後曾為其作行狀、後來又為蔡懋賢夫婦寫了墓誌銘。這篇墓誌銘見於「清白堂稿」卷十四,題為「刑部山西司主事恂所蔡公暨配陳氏墓誌銘」。由於這是於今能藉以瞭解蔡懋賢出身來歷生平之唯一、也是最詳盡的文獻,為方便接下來的探討,筆者茲將之全般錄出:

      刑部山西司主事恂所蔡公暨配陳氏墓誌銘
    嗚呼!余年友比部恂所君謝世四十一年矣!歲甲寅,余為之狀,而孤煜貧不克葬。越庚午,而配陳孺人卒。煜乃以余所為狀及孺人之狀來也,拜且泣曰:「卜吉塘北之原,葬有期矣。願終畀一言,以納諸幽。」余辭不獲。
    比部之蔡,其先景美,自漳沈溪徙居於同,三傳至達公。達生驥庭公鑑,娶於倪,君父母也。君諱懋賢,字德甫,別號恂所。幼負奇頴,雙眸烱然,志槩不類凡兒。族有敬齋中丞者,驥庭公携往謁之。中丞大奇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年二十,補邑弟子員,益發憤其所為業。驥庭公家貧,君故用舌耕以資菽水,而陳孺人佐之女紅,曰:「吾俯仰足給矣。」其刻勵如此。署邑陳別駕赤沙試士,首君。乙酉。舉于鄉。出司理陳靜臺之門。二公俱稱知己,然君終不以知己故有所請囑。己丑,魁南宮,則御史大夫旭山李公以職方郎同校,實首君牘。廷對,而大司寇李漸菴公又首君牘。賜第,得二甲第五人。隸事戶曹,六月開選,授刑部山西司主事。而予得南刑山東司以去。君筮仕西曹,其讀書讀律,刻苦自砥,不異諸生時。慮囚一以平恕得情為主,然間有所成獄,主者雖再三持之,竟無以易君議也。居曹纔兩朞,漸菴公暨吾泉王少宰、詹司寇,皆獎重君,曰:「此山公輩人,稍需時耳。」會遘疾,不數日卒,年僅四十有二。惜哉!君性孝友,一錢之入,必與二三兄弟共之。初第,即私念兩尊人春秋高,欲圖歸養。以 神廟方冊立東宮,冀得一命貤親,故留陳孺人及三子以代晨昏。即烏紗鷺繡,家人俱未獲一面。及倉卒,無一骨肉在者,竟莫能詳君居曹狀,尤可痛也!孺人為源靜公女,年十八于歸,即善事翁姑,曲得其懽心。而家故貧,二三伯叔亦貧,兩尊人一切存歿之需,皆孺人肩之。所遺丈夫子三、女四,一切束脩婚嫁之費,亦孺人拮据了之。而燫、燧二子復夭絕,惟中子煜相倚為命。四十年間,艱辛備嘗!己春一疾,淹延二載,臨化,謂煜曰:「汝父遺我二老人及藐諸,苦狀惟汝知之。吾今可下報汝父矣!汝無忘汝父之誨,以督諸孫成立也!」遂端坐而逝,年七十九云。夫恂所君起家窮巷,能自力致身青雲,豈偶然哉!其志節氣誼,亦自卓卓挺拔于流俗,乃未竟其用以死!彼蒼者,胡厚畀之而亟收之耶若?孺人之代夫君而子而父,糟糠憔悴,可謂賢孝勞勩矣!蔡子曰:「余於比部夫婦,而嘆天之未定。然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母氏命之矣!煜其識哉!」
    君生嘉靖庚戌二月,卒萬曆辛卯五月。孺人生嘉靖壬子七月,卒崇禎庚午九月。子燫,娶戶部員外郎李光綬女。煜,娶經歷周仕寅女。燧,娶按察司副使周良賓女。女一適廩生嚴而寬、一適林顯卿、一適庠生劉尚鼎、一適舉人池顯方。孫男三:時喬、時泰、時春;俱煜出。孫女四:一燫出、二煜出、一燧出。曾孫二:繼昌、繼祖;時喬出。曾孫女二,時泰出。墓在塘北山,負己揖亥。煜擇以崇禎辛未仲冬二十七日,奉二柩合窆焉。其地則年友陳賓門所捐,其費則劉、池二東床所協,故煜得襄斯役也。余誌之而銘曰:
    蓋高茫茫杳難測,畀君孔厚奪胡亟?一命方膺遽長畢,龍光夜夜斗牛色。
    堂垂雙白藐諸孤,一嫠拮据甘於荼。半世別離今歸居,仁者必後徵大蘇。

    ──關於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一些人名、典故用語,筆者將之放在本文最末再補述,且先回到主題:關於蔡懋賢的「出身」問題。在身為平林人的蔡獻臣所寫這篇墓誌銘中,提供了什麼資料?首先,筆者在上文有提到,在證明蔡懋賢的母親並不是姓「蔡」這一點上,蔡獻臣寫道:「驥庭公鑑,娶於倪,君父母也」。蔡懋賢的母親姓倪,亦即瓊林蔡氏稱蔡懋賢是「外甥承母舅」所以沒有神主牌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再者,對於蔡懋賢的上代來歷,墓誌中寫得很明白:「比部之蔡,其先景美,自漳沈溪徙居於同,三傳至達公。達生驥庭公鑑,娶於倪,君父母也」。蔡獻臣以「比部之蔡」來特稱蔡懋賢的家系,很顯然蔡懋賢之「蔡」姓,與蔡獻臣自家的「蔡」姓,並非同宗。照墓誌所述:蔡懋賢的先祖景美公是由漳州沈溪遷徙來到同安,其曾孫「達公」生下了蔡懋賢之父「驥庭公鑑」;而不論是「景美公」,「達公」或「驥庭公鑑」,同樣也都在「浯江瓊林蔡氏族譜」的大厝房譜系中找不到影子。事實很清楚:蔡懋賢的祖上,是在他之前五代才由漳州搬過來同安,與早在宋代便已落戶平林的蔡家是兩回事。而且,蔡獻臣在文章中述及自家親族之人時,總是可看出對方與他自身間的關係。例如「清白堂稿」卷十四中,蔡獻臣為蔡守愚所寫的「雲南左布政使發吾蔡公墓誌銘」,文中稱蔡守愚為「吾兄」、「吾宗之鎮」,還把「吾蔡」由「十七郎贅於平林之陳」開始,一直到蔡守愚之父蔡希旦之間的傳承簡述一番。又如:「清白堂稿」卷十五中,蔡獻臣為叔祖蔡橋所寫之墓誌銘,於文題便已標出「叔祖眉山公暨配陳氏墓誌銘」;而同卷中蔡獻臣為王道照所作「王日近暨配陳孺人墓誌銘」中,蔡獻臣亦按照兩人間的親屬關係,稱王道照為「中表兄」;另外在為蔡鼎臣所寫之「太學弼臺弟暨配貞勤周孺人墓誌銘」中,蔡獻臣云「弼臺蔡君者,獻臣同祖弟也」──類同的例子不必再舉,可以回頭來看看蔡獻臣在為蔡懋賢寫墓誌銘時,是怎麼稱呼他的:「年友」,就只是「年友」而已;如果蔡懋賢真是屬瓊林蔡氏的宗族一員,即便關係較遠,蔡獻臣總是可以根據親疏加以適當的稱謂、怎會僅只是「年友」?由蔡獻臣所用的稱謂,已表明他與蔡懋賢兩人間的「關係」,純粹就只是「同一年考上進士的同梯」,沒別的了。他們二人不是「同宗」,僅僅是「同年」,還有剛好「同姓」而已。勉強要再多加一點的話,那就是蔡獻臣娶的是池顯方的姐姐、而池顯方則娶了蔡懋賢的女兒;算起來,對蔡獻臣來說,蔡懋賢是其「配偶(池夫人)的血親(池顯方)的配偶(蔡懋賢之女)的血親(蔡懋賢自身)」。但這點關係,比現代民法對姻親定義中「配偶的血親的配偶」還遠;古時候講究「攀親帶故」、蔡獻臣對此卻連提都不提一下,可知這點關係,是疏遠到還比不上「同年」的情誼。
    除了以上幾點,在這篇墓誌中,蔡獻臣還提供了另一個可以證明蔡懋賢並非瓊林蔡氏一族的證據。蔡獻臣有寫到:蔡懋賢的家族中,「有敬齋中丞者」。所謂「中丞」也者,係巡撫之代稱。試問:在瓊林蔡氏家族中,可有哪位前賢是號「敬齋」、又當過巡撫的?答案很明確:沒有。那這位「敬齋中丞」,究竟是何許人?在泉州或同安的方志中,找不到可能的符合者。不過:蔡獻臣所撰墓誌中云,蔡懋賢的先祖,係「自漳沈溪徙居於同」。「沈溪」這地名,位於舊時龍溪縣境內,於是筆者去查乾隆廿七年原刻、光緒五年增補重刊本「龍溪縣志」,果然由該志卷之十六「人物」部份找到一位符合者:蔡文。按該志所立傳記:蔡文,字孚中,嘉靖丁未(廿六年、西元1547)進士,由庶吉士改兵部主事,歷官廣西參議、江西參政、浙江按察使、河南右布政、貴州左布政,最終陞至貴州巡撫,後因母喪致仕(筆者按:據「明實錄」所載,蔡文於隆慶六年二月被陞為貴州巡撫,至萬曆元年十二月卸任),卒於六十五歲。在「龍溪縣志」傳中雖未記載蔡文之號,不過在不少明人詩文中,可以找到其號係「敬齋」之佐證。像與蔡文同為嘉靖廿年進士之亢思謙(字子益,山西臨汾人),在其所著「慎修堂集」卷二即有詩一首,題為「送同年蔡敬齋職方(兵部職方司)使閩浙適新獲恩封便道稱慶」。其他例如王叔果(號西華,浙江永嘉人,嘉靖廿九年進士)所著「半山藏稿」卷之四有詩一首,題為「送蔡敬齋之廣西少參(即參議)」;茅坤(號鹿門,浙江歸安人,嘉靖十七年進士)所著「白華樓藏稿.吟稿」卷之七亦有詩一首,題為「蔡敬齋赴河南方伯(右布政)兼簡李滄溟憲使」;唐文燦(號鑑江,福建漳州鎮海衛人,隆慶二年進士)所著「享帚集」卷之二十二有書札一封,題為「寄蔡敬齋都憲(按察使)」;莫如忠(號中江,江蘇華亭人,嘉靖十七年進士)所著「崇蘭館集」卷之十六有信一封,題為「寄蔡敬齋中丞(巡撫)書」……。以上同時代明人之詩題文題,皆能符合蔡文之履歷、足證蔡文就是「敬齋中丞」。據蔡獻臣的記述,這位蔡文是蔡懋賢同族中的長輩;但此人也與蔡懋賢的直系上代「景美公」、「達公」、「驥庭公」等一樣,都不見載於「浯江瓊林蔡氏族譜」之大厝房譜系內。蔡懋賢非瓊林蔡氏宗族的一份子,已然確鑿無疑。
    ──談過族譜與墓誌銘,在「方志」這部份,對蔡懋賢的出身來歷也提供了一些耐人尋思的資料。在道光「金門志」卷十「人物列傳(二)」之「宦績」傳部份,的確是稱蔡懋賢係「平林人,貴易族」;不過,在更早期的方志中,可不是這麼回事。在康熙末年知縣朱奇珍所修「同安縣志」卷之六「人物志一」的舉人名單中,萬曆十三年乙酉科中式者有「蔡守愚,翔風平林人,丙戌進士」,但對蔡懋賢的記載則是:「在坊前街人,己丑進士(至於該志同卷的進士名單中,於萬曆十七年己丑科部份僅載「蔡懋賢,會試十八名,廷試二甲第五名,刑部主事,未幾卒。」)」在康熙本「同安縣志」中,還沒有蔡懋賢係「貴易族」這樣的說法;至於他的里籍,該志記載係「在坊前街人」,與蔡守愚之「平林人」,很明顯不是同一個地方。所謂「在坊」,即「在坊里」之意,這是明初時同安縣增設的里名,範圍大致就是舊時的同安縣城與週邊。據嘉慶三年刻本「同安縣志」卷之四「都圖」部份載:「在坊里,統東北隅(明初統圖二,後併一)、西南隅(統圖二),在附縣城廂,夾雙溪水,共領十一保」;這十一保中,便有「前街保」。由康熙本「同安縣志」的記載觀之,蔡懋賢是住在縣城的;他不是「平林人」、甚至也不是「金門人」。到了乾隆廿八年原修、光緒八年補刻本「泉州府志」卷之三十五「選舉三」,在萬曆十三年乙酉科的舉人名單中,對蔡懋賢的記載則是「貴易族,己丑進士」(至於卷之三十四「選舉二」中蔡懋賢的名字之下,僅有小字註曰「傳見仕績」;卷之五十三「明仕績」之蔡懋賢傳中則僅言其係「同安人」、沒說他是「貴易族」)──在乾隆年間,蔡懋賢是與瓊林蔡貴易同族的說法,出現在方志內了。到了道光間所修「金門志」,蔡懋賢已變身「平林人」、「貴易族」;不過,他原本是「在坊前街人」之事,並沒有被遺忘──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部份,萬曆十三年乙酉科舉人名單中,蔡懋賢被記載為「在坊前街人,貴易族,己丑進士」、萬曆十七年己丑科進士名單中則言蔡懋賢係「在坊前街人,會試十八名,廷試二甲第五名,刑部主事,持刑以平恕得情為主,天性孝友。」──由康熙年間「同安縣志」記蔡懋賢係「在坊前街人」、未言其與瓊林蔡氏有何關係;到道光「金門志」把蔡懋賢記為「平林人,貴易族」這樣的變化來看,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蔡懋賢由原本與瓊林、瓊林的蔡家,甚至是金門都沒有關係的「外人」,卻被拉進了金門的土地上、進而還變成了瓊林蔡氏的一員。時間不僅能使陵谷變遷,連人的出身之地與所屬宗族都能移易。若不是還有上開這些與蔡懋賢有關的文獻仍存於世,今人勢將無從瞭解其出身來歷的真相了。
    關於「方志」這部份,筆者還有些補充:雖說「同安縣志」、「泉州府志」都記載了蔡懋賢的科名,但舊時方志中可不是只有泉州地區有這樣的記載。前引蔡獻臣為蔡懋賢寫的墓誌中有言,其祖上來自漳州龍溪縣的沈溪。而在四庫全書本「福建通志」卷三十八萬曆十三年乙酉科的舉人名單中,蔡懋賢是被列入漳州府龍溪縣的中式者,其名下註曰:「同安籍,己丑進士」;同書卷三十六萬曆十七年己丑科進士名單中,同樣也將蔡懋賢列為漳州府龍溪縣出身,其名下註曰:「刑部主事,同安籍」。又如筆者在前面引用過的,乾隆廿七年原刻、光緒五年增補重刊本之「龍溪縣志」,在卷之十三「選舉」部份也記載了蔡懋賢的科名;此志萬曆十三年舉人名單中有「蔡懋賢,同安學,己丑進士」之載(同卷萬曆十七年進士名單中則記曰:「蔡懋賢,第十八名,刑部主事」)。以四庫本「福建通志」中所見,修志者大概是因蔡懋賢的祖先居於龍溪,故以「祖籍」認定,將之列為漳州府龍溪縣出身者;但在其名下註曰「同安籍」,表示其已遷至同安落戶。而在乾隆「龍溪縣志」的修纂者,諒是將蔡懋賢認定為自家縣份出身的進士、只是去「同安學」唸書而已──基於「祖籍」難以漠視、金門這邊也常把遷出去好些年頭的中進士者當成是「自家人」,則漳州或龍溪縣當然也有十足權利主張蔡懋賢是「他們的人」──將來如果對岸也辦起「科舉制度在漳州」或「科舉制度在龍溪」這類的學術研討會的話,則不只蔡懋賢,連蔣孟育、林釬,想來必定也會被列入「人家的」進士名單中、被標舉為當地的驕傲──這些曾遷徙過的進士、其「出身」到底該如何認定?誠然是使人思之頭痛的大問題也。
    ……在檢視過族譜、墓誌與方志這三方面的資料後,蔡懋賢非平林蔡家人、非平林人、甚至也不是金門人的事實,是不消多言了。但:要怎麼解釋於今所見的情形?何以「浯江瓊林蔡氏族譜」中沒有蔡懋賢的名字、也未立神主牌,可是宗祠裡卻明明高掛著他的「進士匾」?筆者思來想去:有一種可能,是能夠解釋這種情形的;雖說這僅是出於筆者自己的臆測,但現今既然連瓊林蔡氏宗族自己也說不清,那麼在無法「穿越」回到古代去瞧瞧事情經過的當下,有個合理的解釋總是無妨。
    筆者的看法是:在清代前期,金門瓊林的蔡氏宗族,與住在同安在坊里前街的蔡懋賢家後裔,雙方之間曾有過一次類乎「聯宗」的往來互動。所謂「聯宗」,一般而言,是一個地區內同姓氏,但不出於同祖宗、彼此間原本沒有血緣親屬關係的兩家,互相承認對方與自己是同一家人、彼此以親戚相稱。清代張爾岐「蒿庵閒話」曾描述這種社會習尚:「近俗喜聯宗,凡同姓者,勢可藉,利可資,無不兄弟叔姪矣。」通常,會「聯宗」的兩家是家門相當,財力、人丁口數等等條件,在伯仲之間。不過,筆者認為:蔡獻臣這邊的「平林之蔡」,與蔡懋賢這邊的「比部之蔡」,之所以會有類乎「聯宗」之舉,並不是兩大家族的結盟,而是一大一小、互取所需之下才有了「交換條件」的。
    筆者之所以會如此想,緣於蔡獻臣為蔡懋賢撰寫的墓誌中,多次敘述到其家之窮苦:自蔡懋賢之父那一代開始,家境狀況就是一個「貧」字。蔡懋賢在中進士出仕前,光靠當教書先生收入有限、其妻也得作女紅才能貼補家用。後來蔡懋賢雖然成為六品主事,但明代官俸微薄、他又只當了兩年官就驟然撒手,肯定沒留幾個錢可以安家。而蔡懋賢又「性孝友,一錢之入,必與二三兄弟共之」,想要攢下點積蓄也難。自蔡懋賢去世後,因「家故貧,二三伯叔亦貧」,其父母的晚年乃至三子四女讀書婚嫁的一切開銷,都靠其遺孀血汗操勞才能應付。偏偏蔡懋賢之長子蔡燫與三子蔡燧也是享年不永,其家境改善的希望遂也落了空。蔡懋賢的次子蔡煜,在母親陳孺人去世後要為父母辦後事,還得靠蔡懋賢的「年友」陳基虞給了塊地,以及劉尚鼎、池顯方這兩位女婿出錢,蔡煜才能盡人子之責──在將父母合葬時,蔡煜也已經一把年紀了,卻還是窘困若此,可知其一生大抵也是在貧寒中渡過。蔡獻臣在崇禎四年為蔡懋賢夫婦寫了這篇墓誌銘,嗣後關於蔡懋賢後裔的家境情形,筆者是沒有資料可據。但接下來同安城乃至東南沿海的大環境狀況,無庸筆者詳說:由於鼎革變故,清廷與南明鄭氏的拉鋸戰、還有「遷界」的強制作為,同安城在那段期間遭到嚴重的破壞。原本就家貧的蔡懋賢後裔,即便回到同安縣城,大概也還是延續人丁寥落、一窮二白的生活。而應該就是在清代前期、乾隆廿八年「泉州府志」刊行之前,瓊林的蔡氏宗族與蔡懋賢後裔有過一次類乎「聯宗」之舉(若要再把此事發生的可能時間範圍更形縮小,則大概在乾隆十五年到廿八年之間:因為清代雍正間貢生黃鏘曾為「滄海紀遺」作過增補,而在「人才之紀第三」所列進士名單中,還沒見到有蔡懋賢出現;在增補隆慶年間以迄明末這部份的進士名單後,黃鏘有一段跋文,最末曰:「歲在庚午(乾隆十五年、西元1750)汶水末學黃鏘跋後」)。瓊林蔡氏原本在同安縣城與城外有產業,在前朝時蔡獻臣與蔡懋賢是「年友」、又曾為其夫婦寫墓誌銘,這樣的條件與淵源,大概就是雙方會搭上線的契機:兩邊蔡家的後人在同安城裡偶遇、彼此敘起家世上代之事,因而發現這個可以「互利」的機會。
    就瓊林蔡氏宗族來說,其「聯宗」的目的,應該就是希望宗祠裡能多一塊「進士匾」、對外可以宣稱自家的進士多一位;而在蔡懋賢後裔這方面,恐怕是指望「急難救助」來取得生活資助(況且大概已窮到連個可掛匾的祠堂也無)……。於是,在雙方合意之下,蔡懋賢的進士匾便掛進了瓊林蔡家的宗祠;但因為他原本就與瓊林蔡家沒有血緣關係、不是族中子弟,結果「浯江瓊林蔡氏族譜」中自然沒有其出現的餘地;也不可能為其立神主牌,因為他「是非正統血緣者,不能進主」──這就是筆者推測的大致情況(這是可能的情況之一;筆者還有想到其他可能,但也同樣只是出於臆測、沒有證據,在此就不便多說了)。而由於「晉匾」之事完成了,於是乎乾隆間府志的修纂者才會認為蔡懋賢是「貴易族」。更往後道光間林焜熿在修「金門志」時,應該有見過早期的「同安縣志」中稱蔡懋賢是「在坊前街人」(即便他沒看過康熙時刻本,嘉慶三年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七「選舉表」內也仍記蔡懋賢係「在坊前街人」);但諒必是因府志中已記蔡懋賢係「貴易族」、瓊林蔡家的宗祠內又有其進士匾在,於是林焜熿便逕將蔡懋賢給拉過海來、變成「平林人」了。而就因為林焜熿將蔡懋賢記為「平林人,貴易族」,以致謝重光先生等所著「金門史稿」中,雖對「金門歷史上的進士」從嚴認定、縮減到38人,卻也沒減掉蔡懋賢這一位。但,事實已很明白:蔡懋賢既不是「平林人」、也不是「貴易族」。說實在的,金門的「五桂聯芳」,是得減掉一株了。雖然,「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但蔡懋賢這株「桂樹」、卻是勉強移植不來的──因為人不親、土亦不親。


    ──關於蔡獻臣「刑部山西司主事恂所蔡公暨配陳氏墓誌銘」文中人名與部份詞語,略釋於下:
    君故用舌耕以資菽水:舌耕,口授教書換取束脩之謂。菽為豆之總名,在此指豆湯。水,一般之飲水(非茶之類得花錢的飲料)。菽水,謂因家貧只能以微薄方式奉養父母,但能使父母歡心,仍是盡了孝道。
    署邑陳別駕赤沙:據道光「晉江縣志」卷之三十五「政績志」載:「陳嘉謨,號赤沙,湘鄉人,嘉靖四十五年由舉人任泉州府通判……嘗一署郡事(一度代理知府)、三攝邑篆(三次代理知縣),校士者再,多所獎掖開發,人比之文翁(漢代時在四川興學設教之名宦)。」在陳嘉謨家鄉之康熙「湘鄉縣志」卷七,亦載其仕閩時「兩興分試,稱得人焉。小試錄拔童子,多躐顯位。門人有官吏者,必登堂泣拜……所至皆建祠以祀。」
    出司理陳靜臺之門:據萬曆本「泉州府志」卷九所載泉州府推官名單,此「陳靜臺」係陳繼疇,上虞人,萬曆十一年至十七年任。光緒十七年刊本「上虞縣志」卷十「人物」部份,記陳繼疇字師洛,萬曆十一年成進士,除在泉州擔任過推官,他在萬曆廿四年還出任過泰興縣知縣,政績卓著。蔡懋賢在萬曆十三年參加鄉試時,是這位陳繼疇錄取了他的卷子。
    御史大夫旭山李公:即浙江省處州府縉雲縣人李鋕,字廷新,萬曆二年進士,曾任淮陽巡撫,兵部、刑部尚書等要職,卒贈太子太保,諡「貞肅」。
    大司寇李漸菴公:即陜西西安府涇陽縣人李世達,字子成,嘉靖三十五年進士,萬曆十五年六月出任刑部尚書、萬曆十八年五月改任左都御史,卒後亦贈太子太保,諡「敏肅」。
    居曹纔兩朞:朞,周年。蔡懋賢自萬曆十七年六月入刑曹、萬曆十九年五月病逝,剛滿兩年。
  吾泉王少宰、詹司寇:王少宰,當指晉江人王用汲,字明受,隆慶二年(1568)進士,歷官淮安府推官、常德同知、戶部及刑部員外郎、尚寶卿、大理少卿等職,萬曆十四年晉陞順天府府尹、十五年晉陞南京副都御史總督操江。在蔡懋賢考上進士的萬曆十七年,王用汲先是晉陞南京兵部侍郎、稍後又改為吏部侍郎(即少宰)。萬曆十九年時王用汲晉至南京刑部尚書,以脾疾乞歸,卒年六十六。因王用汲很早便出仕,由其官歷來看,在蔡懋賢考上進士的前或後,兩人似乎不太有機會直接接觸(因王用汲自萬曆十五年起便在南京任職,直到退休)。或許王用汲是聽聞有人說起蔡懋賢在刑部的認真優良表現,故而也曾對這位後輩有所稱許。詹司寇,即詹仰庇,字汝欽,安溪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進士,初官南海令,以卓異徵授御史,但才當了八個月,便因屢次上疏指斥太監,被打了百杖後黜退為民。當萬曆登基後,詹仰庇被起用為廣東參議,但又只上任個把月便因疾乞歸,在家鄉又過了十三年。之後詹仰庇再度起復,由江西參議、山東按察副使、南京太僕少卿,晉左僉都御史,遷刑部右侍郎、數月之後引疾乞休,卒後獲贈刑部尚書(司寇)。
    此山公輩人,稍需時耳:山公,當指晉代山濤,字巨源,竹林七賢之一。「晉書」列傳第十三中有記:「初,濤布衣家貧,謂妻韓氏曰:『忍饑寒,我後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及居榮貴,貞慎儉約,雖爵同千乘,而無嬪媵。祿賜俸秩,散之親故。」蔡懋賢起家貧寒,雖登第後仍「讀書讀律,刻苦自砥,不異諸生時」、且又「性孝友,一錢之入,必與二三兄弟共之」,因此前輩先進們將之視為山濤一流的人物,認為他只需假以時日,將來有位臻三公之望。
    以 神廟方冊立東宮:墓誌中的這一句,就史實而言有問題。蔡懋賢於萬曆十七年中進士任官、十九年便去世;而就「明史.神宗本紀」之載,在這期間神宗僅於「十八年春正月甲辰朔,召見大學士申時行等於毓德宮,出皇長子見之」、但並沒有「冊立東宮」之事。神宗之「皇長子」朱常洛、也就是後來的光宗,生於萬曆十年八月,原該是順理成章的繼承人。但因其出生後不久,神宗所寵幸的鄭貴妃也生了兒子朱常洵(後來封為福王,崇禎十四年時被李自成煮來吃掉)。神宗有意立常洵為太子,但群臣反對,於是神宗將立繼承人之事一拖再拖,直到萬曆廿九年十月,實在抝不下去了,才將朱常洛立為皇太子──在為蔡懋賢夫婦寫這篇墓誌銘時,蔡獻臣也將近七十,可能記憶力開始不可靠,以致有此誤。
    烏紗鷺繡:烏紗鷺繡,此指正式官服。烏紗指烏紗帽。蔡懋賢是六品文官,其官服胸前的「補子」圖樣是鷺鷥,故以「鷺繡」代稱。
    彼蒼者,胡厚畀之而亟收之耶若:畀,給予之意。句謂:老天爺何以給了蔡懋賢這麼好的天賦資質、卻又這麼快地奪去他的性命?
    勞勩:勩,亦勞之意。據「說文解字」段玉裁註:「凡物久用而勞敝曰勩,今人謂物消磨曰勩。」勞勩二字連用,不僅是辛勞,且是因過勞而損壞了身體。
    君生嘉靖庚戌二月,卒萬曆辛卯五月。孺人生嘉靖壬子七月,卒崇禎庚午九月:嘉靖庚戌(廿九年,1550),萬曆辛卯(十九年,1591),嘉靖壬子(卅一年,1552),崇禎庚午(三年,1630)。
    戶部員外郎李光綬:據乾隆廿八年原刻、光緒八年補刻本「泉州府志」卷之四十九「明循績」部份所立傳記,李光綬,字宗英,號心符,晉江人,萬曆十三年成舉人。曾任長垣教諭、國子監學正等職,陞至戶部陜西司員外郎,後於運餉途中病卒於河北之白溝河,享年六十五歲。
    經歷周仕寅: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載,周仕寅係隆慶間貢生,同安前場人,官河南都司經歷。
    按察司副使周良賓:據乾隆三十年刻本「晉江縣志」卷之八所載舉人與進士名單,周良賓於嘉靖四十三成舉人,府學出身之經魁;次年又成進士,曾官雷州知府、四川副使。
    女一適廩生嚴而寬、一適林顯卿、一適庠生劉尚鼎、一適舉人池顯方:關於蔡懋賢的女婿們,前三位筆者查不到什麼資料,至於第四位池顯方係明末清初間廈門名士,太常寺少卿池浴德之子、蔡獻臣的內弟,著有「晃岩集」。

──本篇完
2018.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