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9日 星期五

「鎮國將軍」陳忠行實考(上)




「鎮國將軍」陳忠行實考(上)

29, Oct 2008 17:05

羅元信


  民國八十八年八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時左右,金門金城鎮古城村公所前進行電力管道工程施工時,挖土機在工地內掘出一座古代墓室,並可見到一方刻有「明贈鎮國將軍陳公贈太淑人周氏……」誌石的部份文字。這項發現使得施工暫時停頓,當時的金門縣長陳水在與金城鎮長等皆於當日下午抵達現場瞭解情形。此次被發掘出來的這個明代古墓,據陳炳容老師撰寫之「明將軍古墓在金出土~贈鎮國將軍陳樾夫婦合葬墓418年後重現天日」一文(刊於「金門季刊」第六十二、六十三期,民國八十八年九月及十二月號)中所述,在民國五十一年時原本地面上還有墓塚的花崗石構件。但當時因國軍於此施工,而墓中人「陳樾」夫婦在金門已無後裔可辦理遷葬事宜,於是部隊便以推土機將花崗石構件推倒後,隨意棄置或掩埋;原本施工部隊當時還想向下掘深,因墓壙十分堅固才作罷。嗣後此墓便被掩於柏油路面下,任往來車輛輾壓,直到三十多年後才再度重見天日。
  據「金門日報」報導,陳樾夫婦之墓被發現時,陳水在縣長有指示該段管道暫緩施工、並要鎮公所連絡陳氏宗親會宗長,安排遷葬事宜,「務必做好各項古蹟保存維護的工作。」然而在十餘天後,九月十一日一早進行的挖掘工作,對此墓直是一場空前絕後的大災難!竟用怪手來挖!這種搞法,只有當年剛開始在周口店進行挖掘北京人化石所使用的「放炮開山法」差可比擬。陳樾夫婦之墓,先是墓壙上的花崗石版被敲毀丟棄,接著遭怪手以尖錐直接撞擊、被工人用長鐵棍鏟擊;接下來的情況,也不用再提——「至少四百八十年歷史的古墓,全然蕩然無存了」(見許維民老師「金門古崗湖明朝鎮國將軍墓勘考報告」,刊於「金門國家公園簡訊」八十八年十二月號及八十九年三月號)。整個的古墓挖掘過程,簡直是荒唐悖謬至極!八二三炮戰中的彈雨,沒能把這座古墓從地表抹去;碰到過去軍方「一切便宜行事」的施工方針,墓壙也還留在原地;像這樣一座明代萬曆年間受過朝廷誥封的漢人古墓,即便把整個台灣省的土地向下掘三丈也挖不到的;金門縣,偏偏是金門縣,卻在花費大筆經費維修現存古蹟的今日,生生地把這一大缸「麻油」給潑了!
在此墓遭到這場浩劫後一年多,監察委員黃煌雄、尹士豪兩位,至金門針對「金門閩南文化維護」進行實地訪查與諮詢座談時,黃委員曾有言,「我們不能讓珍貴的文化資產在這一代手中遭到破壞或消失,否則將難逃成為歷史罪人。」(見「金門日報」八十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四版)——在官員迎迓、走馬看花的場面下,不知監委是對前一年的「慘劇」懵無所知呢?還是既已無從補救,只好把原該要說的一些話往肚裡吞?
關於陳樾夫婦之墓被挖掘的經過以及墓中遺物、墓誌銘內容等事項,除了挖掘期間「金門日報」上的報導之外,過去還曾有前面提過的陳炳容老師、許維民老師之兩篇論述有所介紹(許老師另有「金門明朝古墓的窺探以古崗村陳樾鎮國將軍墓為例」一文,列於「金城鎮社區規劃師培訓及駐地輔導計畫教材專集」中,筆者是在網路上查到此文);但僅憑藉墓壙前的兩方誌石上保存的墓誌銘,對於陳樾或其家族人等僅有一些「基本資料」的記載,實在不足以讓人明瞭陳樾其人、與其之能得贈「鎮國將軍」榮銜的詳細來由。在金門本地,除了陳樾夫婦之墓,其家族人等中,據八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金門日報」三版的報導,陳炳容老師曾指出「古墓中所埋葬之死者應為埋葬於古崗附近的『鎮國將軍陳肅庵』之雙親,由於陳肅庵曾任角遼參將,征戰海疆,官居二品鎮國將軍,依歷代朝廷作法,其先人因此獲追贈鎮國將軍頭銜不無可能。」但由於當時陳樾墓誌銘尚未出土,對於陳樾是否真即是「鎮國將軍陳肅庵」之父一事,尚不能完全證實;而嗣後陳炳容老師在「金門季刊」第六十二、六十三期發表之文章中,對於此點並未再提及。自陳炳容老師與許維民老師兩位的文章發表之後,在金門本地或以外的文史工作者,便不見再有人對陳樾或「陳肅庵」的來歷有所追溯,留下的謎團仍是很多,有待進一步的考查。
  對於已遭破壞的古蹟文物,筆者除了惋嘆,亦無法有所挽救;然筆者認為,在惋嘆之外,總還有些事可作:去為這尚不得其詳的陳樾家族收輯史料中的記載,儘可能呈現其行實,以使其人不至於真真「與草木同朽」。關於陳樾或「陳肅庵」,金門或同安地區的方志都未有傳記,僅有「金門縣志」對「陳肅庵」之墓有如下記載:「明鎮國將軍剿遷參將陳肅庵墓,在西紅山麓,距魯王真墓約十數武。」(見八十年版「金門縣志」第二九六頁)這段記載仍是相當簡略,對探究墓中人身分的幫助有限。一切的探索,仍得從陳樾夫婦的墓誌銘開始。據陳、許兩位老師的文章中所見,陳樾夫婦墓墓壙前的兩方誌石,其一刻文為:

   贈鎮國將軍陳公暨
  明
   贈太淑人周氏之墓

  此十七字中,「明」、「贈」等三字為金漆,餘為紅漆。至於另一方與前者以鐵條箍緊在一起的誌石,其上所載陳樾夫婦的墓誌銘如下(標點為筆者所加):

  陳公諱樾,字世蔭,諡確庵。初娶謝氏。謝生弘治癸丑,一女,適周煜,卒正德癸酉,附葬青山祖墳。續娶周氏,生三男一女。孟男琦,娶邵氏,孫二:佐、謀。女適千戶俞定遠。仲男珊,娶李氏,一孫:伯。季男忠,從武功,歷官參將,娶呂氏,膺封淑人。孫二:長,于廷,應襲,娶盧氏;次,于階,國子監生,娶許氏。呂歿,續山海劉氏,封淑人。女適王良弼。公生癸丑年正月,卒隆慶己巳年十二月。周氏生同公年,卒嘉靖甲子年,俱受誥封,合葬十九都許坑。禎屬姻婭,最詳,誌之而銘曰:
  英英陳公,維城之特。有子封褒,華燦奎壁。佳城孔固,俾昌俾益。
  萬曆九年辛巳十二月十五日吏部考功司郎中盧維禎撰文
  
  依據「盧維禎」此人所述,陳樾與其家族人等之基本資料大致如下:

陳樾,字世蔭,諡確庵,生於明孝宗弘治癸丑(六年,西元1493),卒於明穆宗隆慶己巳(三年,西元1569),虛歲七十七,與續娶之周氏同獲誥封。(筆者按:一般而言,不論朝廷所賜或亡者之親朋好友門生所加之「私諡」,皆係標舉其人生時在文學、政事、武功、德行方面的成就。然陳樾本人並非卓有功績之文臣武將,故其墓誌中所謂「諡」自非朝廷所賜;且「確庵」亦不似諡,應只是其「號」。)
陳樾初娶之謝氏,亦生於弘治癸丑年,卒於明武宗正德癸酉(八年,西元1513),虛歲二十一,卒後附葬於「青山祖墳」。
陳樾與謝氏生有一女,嫁給周煜。
陳樾續娶之周氏,亦與陳樾同年出生,卒於明世宗嘉靖甲子(四十三年,西元1564),虛歲七十二,與陳樾同葬。
陳樾與周氏所生三男一女:
長男陳琦,娶邵氏,生有二子一女:陳佐、陳謀。女兒嫁給千戶俞定遠。
次男陳珊,娶李氏,生有一子:陳伯。
三男陳忠,從武功,歷官參將。
陳忠初娶呂氏,膺封淑人。
陳忠與呂氏生有二子:長子陳于廷,應襲,娶盧氏。次子陳于階,國子監生,娶許氏。
呂氏卒後,陳忠續娶「山海劉氏」,封淑人。呂氏生有一女,嫁給王良弼。

  從「盧維禎」於萬曆九年十二月撰寫的陳樾夫婦墓誌銘來看,陳樾之能得「贈鎮國將軍」,應是源於其三男陳忠「歷官參將」之故;對於陳樾家族的探索,所能起手之處,當以「陳忠」的事蹟為先。而在金門現存復同姓、且與陳樾夫婦墓鄰近,又有「鎮國將軍」之銜者,自以陳炳容老師提到過的「陳肅庵」墓為第一符合之選。然此距陳樾夫婦墓不遠之「陳肅庵」墓,到底與陳樾夫婦有無關係一事,由於「金門縣志」對「陳肅庵」墓記載甚簡,且所錄者顯然不是其墓碑上所書全文,故筆者以電話向陳炳容老師請教,蒙其再往該墓一探,嗣後告知筆者,該墓碑上書:「皇明鎮國將軍剿遼參將肅庵陳公暨慈懿淑人呂氏之墓」。筆者認為:從這位「陳肅庵」之夫人姓呂、他本人是「鎮國將軍」、其墓碑上亦言其為「參將」、其墓與陳樾夫婦墓鄰近等諸多跡象顯示:這位「陳肅庵」應就是陳樾的三子陳忠沒錯(「肅庵」亦不似諡,應為陳忠之「號」)。但雖是知道了「陳忠」之墓就在金門,惟其墓迄今仍未經發掘(幸好!!!),墓誌應還在地下,尚不得見;而其他可能載有更多資料的神道碑等,據陳炳容老師言亦已無存。光憑「陳忠」墓碑所書二十來字,想要去探尋陳忠在「歷官參將」的武職生涯中有何事蹟,猶是茫無頭緒。且陳炳容老師所告知筆者「陳忠」墓碑上的刻文,與「金門縣志」之載也有出入:縣志之載為「剿遷參將」,但陳老師則言係「剿遼參將」。關於這一點,因筆者在舊版「金門縣志」上所見亦言「剿遷」,故筆者在進行關於陳忠事蹟的探索過程中,是以此「遷」字為線索。不論如何,在筆者無暇亦無資力親往金門一探「陳肅庵」墓的情形下,能得到陳炳容老師的盛情協助,是筆者所當於此致謝的。
  關於「贈鎮國將軍」陳樾的來歷,除墓誌中已言的家系人等資料,尚有兩項待考:一是為陳樾夫婦撰寫墓誌銘之「盧維禎」,他究竟是何許人?他與陳家之間的「姻婭」關係又是如何?另一項要點是:陳樾之子「鎮國將軍」陳忠的事蹟,他在什麼地方擔任過武職?有何功勞以致能位臻從二品武官、乃至榮及先代呢?這兩項問題中,第一項還算是較容易著手的;至於第二項,筆者在歷經一番漫長的探索之後,現在總算也找到一些文獻史料,可以提供一個梗概。在以下,筆者就將對這兩項問題所考見的資料分別陳述,希望能增進今人對於陳樾與其子陳忠的瞭解。
 
一、「盧維禎」的身分來歷、以及他與陳樾家族的「姻婭」關係


  關於為陳樾夫婦撰寫墓誌銘的這位「盧維禎」身分來歷究竟如何,在陳炳容與許維民兩位老師的文章中,對於此點都沒有加以進一步探究。許維民老師在其兩篇文章中,曾以盧維禎在墓誌中自言「禎屬姻婭」,以及墓誌中有載陳忠的長子陳于廷娶了盧姓之女,而推斷陳、盧兩家的姻親關係是由此而來;但對於「盧維禎」此人本身的追溯,許老師也僅止於「金門盧氏族譜查無此人」、「盧維禎是何許人也,有待探究」,就沒有下文了。兩位老師之所以對「盧維禎」未多加探究,一方面或許是認為對其身分的瞭解,無裨於增進對「鎮國將軍」陳樾的所知,因而興趣缺缺;另一方面,應該也是受限於金門本地的圖書缺乏,以致於沒有進一步查考所需倚賴的資源吧。
  其實,由盧維禎撰寫墓誌銘時自署的官銜「吏部考功司郎中」來看,要查他的身分並不難:從其能擔任在吏部「掌官吏考課之事」的職務來看,他應非沒有正式「任官資格」的吏員、雜流出身,必定曾考得功名,所以由明代科舉的記錄中自可找到資料;不然也可從一些彙整明人傳記資料的人名典來試試看。首先,筆者查閱「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該書第六五六頁果然載有一位「盧維禎」,他是明隆慶二年三甲第一名進士,福建漳浦縣人;由其登第年代(隆慶二年為西元1568、陳樾夫婦之墓誌銘作於萬曆九年1581,相去十三年)和地望來看,是能符合為陳樾夫婦作墓誌銘者。接下來,就是要看看這位漳浦縣的「盧維禎」,在他的官歷中有沒有「吏部考功司郎中」這一項了。筆者查閱國立中央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所編「明人傳記資料索引」一書,該書第八七零頁有如下記載:

  盧維禎,字瑞峯,號水竹居士,漳浦人。隆慶二年進士,官至戶部侍郎,有醒後集、陽峯集。父盧池,字孔琳,號小澗,嘉靖三十一年卒,年六十五。(此段簡傳之末有記資料來源,係出於「漱秇堂文集」卷十六第十葉)

  以上「明人傳記資料索引」的記載太過簡略,沒提到盧維禎的詳細仕宦履歷。為了考得其詳,筆者續在國家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所藏的明代方志影本中尋覓,而由崇禎元年刊本「漳州府志」卷之二十一找到了盧維禎的傳記,如下:

  盧維禎,字司典,漳浦人。隆慶戊辰(二年,西元1568年)進士,授太常博士,擢吏部主事,歷考功、文選郎中。品藻精密,拔淹滯,進孤寒,凡所舉錯,雅符公論。廣西僉事陳希美補官,赴京具奏,為御史,時以言忤權相。非選郎盧維禎主持公論,難免虎口矣。遷太常少卿,通政司右通政,歷太僕、光祿寺卿,疏請浙直歲派上供改折,及良醢、珍羞二署管糧弊端。 上嘉納之。遷太常寺卿,疏請舉冊立大典,言極懇側;陞大理寺卿,力疏巡撫李材罪有可矜,俱不報。陞工部右侍郎,以脩九門功,恩逮三世。改戶部左侍郎,代總督倉場事,三年考滿,而忌者之章至矣。上疏乞身,不報。會京官考察,遵例自陳,奉旨致仕。策蹇出都門,蓋年始艾(筆者按:五十歲)也。適朱公天球(筆者按:亦漳浦縣人,嘉靖二十九年進士,官至南京工部尚書,卒贈太子少保。)亦以是年請得歸,相與結社梁山之麓,一觴一咏,蕭然物外。凡朝家典故、稗官小說,無所不考。所著有「醒後集」若干卷。卒贈戶部尚書,賜祭葬,蔭孫壆入太學。

  從崇禎刊本「漳州府志」的盧維禎傳記來看,這位漳浦縣的「盧維禎」的確曾由「吏部主事,歷考功、文選郎中」,與為陳樾夫婦作墓誌銘者的自署相符。至此,「盧維禎」的身分背景可謂已大白——但接下來還有一個問題:盧維禎為陳樾夫婦所作墓誌銘中,自稱其與陳家之間的「姻婭」關係,到底是如何來的?要想查出這一點,光靠「漳州府志」的傳記又不夠了,必需找出有更詳細記載盧維禎家系的行狀、或墓誌銘之類的資料才行。
筆者四處翻找的結果發現:盧維禎本人的墳墓,在十多年前已遭到盜掘了。一九八七年七月,位於大陸「福建漳浦縣盤陀鄉通坑村廟埔自然村」的盧維禎夫婦合葬墓被宵小盜挖,當該村幹部發現此案時,女棺已被揭開,便由村委會指定專人取出隨葬品,統一登記保管,隨後被縣公安、文物部門收繳;該縣文化館隨即對該墓進行了搶救性發掘清理(比較起十多年前大陸對搶救遭破壞古墓的處理措施,八十八年在金門挖掘陳樾夫婦墓時的粗魯行為,真可謂之「欠學」)。在盧維禎夫婦墓中的文物清理完成後,大陸的王文徑先生曾撰寫了「明戶、工二部侍郎盧維禎墓」(刊於大陸學術期刊「東南文化」一九八九年第三期)一文,介紹了該墓中的各項殉葬品,對盧維禎夫婦的墓誌銘全文亦有刊出拓本並另加繕打照錄。依王文徑先生所錄「明資政大夫戶部尚書瑞峰盧公墓誌銘」(撰寫者為兵部尚書戴燿,作於萬曆四十年)中所見,關於盧維禎本人及其兒女、孫兒孫女的嫁娶情形如下:

  「公配張氏,封淑人。子男一,,國子生,早卒,姜氏出也。熉,娶知府張一棟女。女一,張淑人出,適知縣游禹圖。孫男一,壆,娶太學生林雲隆女。孫女一,許配中書舍人楊一蘭男某。」

  (筆者在此先插進一段:國立中央圖書館所編「明人傳記資料索引」一書中載「盧維禎,字瑞峯」,這是不正確的。據前開盧維禎的墓誌所載,他的字為「司典」、別號「瑞峰」;至於「明人傳記資料索引」一書所載之「水竹居士」,應該是盧維禎的「又號」。又:王文徑先生的文章題為「明戶、工二部侍郎盧維禎墓」,是記盧維禎生時曾任之最高官歷;而盧維禎的墓誌銘題為「明資政大夫戶部尚書瑞峰盧公墓誌銘」,係因其卒後曾獲「贈戶部尚書」的哀榮故也。)
  從盧維禎的墓誌來看,他有一個女兒,嫁給「知縣游禹圖」、一個孫女,「許配中書舍人楊一蘭男某」;盧維禎己身所出的女性後裔中,並無嫁給陳姓男子的記載。也就是說,「鎮國將軍」陳忠之子陳于廷所娶的盧姓之女,並非盧維禎所出;應該是盧維禎的兄弟所生的女兒嫁給了陳于廷,才會有此「姻婭」關係。要探究出這一點,對文獻的搜尋範圍就得更向上溯:必需找出盧維禎之父「盧池」的墓誌銘或行狀,才可望能弄清楚事實(就如陳樾與盧維禎的墓誌中所見,其己身所出的子女之婚嫁關係,墓誌中會有記載)。
  關於盧維禎之父「盧池」的資料,筆者前面所引國立中央圖書館所編「明人傳記資料索引」一書中,有提供了線索,即「漱秇堂文集」。筆者是在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中找到了這部原刊於明萬曆三十八年、明人張一桂(祥符人,隆慶二年進士,與盧維禎同年登第,官至禮部侍郎)所著之「漱秇堂文集」。此集文卷之十六載有盧池與其正妻沈氏、側室李氏之墓表,題為「明故贈承德郎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小澗盧君暨配贈安人沈氏側室贈安人李氏墓表」,文中對盧池之諸子與孫兒、孫女的婚姻情形記載如下:

「子五人。維藩,增廣生,娶蔡氏。維寧,娶柳氏。維翰,郡庠生,娶林氏、張氏、許氏。維城,太醫院吏目,娶林氏。維楨(禎),登隆慶戊辰進士,今遷司勳員外郎,娶張氏,封安人。維藩、維寧、維城,沈出。維翰、維楨(禎),李出。孫男十三人:燫、火東、煒、燁、火阜、熺、熾、烶、炳、煃、烴、煇、灴。孫女五人,嫁聘皆士族。」

據盧池之墓表所載,他沒有女兒,但有五個孫女。可是,這篇墓表中對這五個孫女的婚姻情形,只籠統地說了句「嫁聘皆士族」,根本沒提對象是誰;而且,這五個孫女是各出於其五子中之何人,墓表裡一樣也沒說清楚。盧池所生的五個兒子中,除了盧維禎之外,其他四位都不是什麼知名之士;要想一一去查出其傳記、行狀或墓表,以找出他們四位中哪個人的女兒嫁給了陳忠之子陳于廷,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幸好,關於盧池的孫女們嫁給何人,並非只有盧池的墓表中才有所記載。
約當八十八年陳樾夫婦之墓遭挖掘時,也正是筆者開始在為撰寫「金門藝文訪佚」而蒐集資料的當兒。當筆者由「金門日報」的報導與陳炳容老師等人的文章,看到該墓被如此粗暴破壞的經過,除了深感惋嘆,也在心中記了一筆:一定要設法考察出更多和這位「鎮國將軍」陳樾有關的資料,以使其不致自此凐滅無聞。對於為陳樾夫婦撰寫墓誌的盧維禎此人身分,以及前開其父盧池的墓表等等資料,筆者在數年前就已蒐羅在手頭;但如前所示,這些資料尚不能明白地提供盧家與陳家的「姻婭」關係是怎麼來的。於是,數年來當筆者在為撰寫「金門藝文訪佚」系列諸篇而翻檢眾多明人文集時,對於盧維禎之父盧池的資料亦有所留心。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筆者終於在明人唐文燦(福建漳州鎮海衛人,亦為與盧維禎同科之隆慶二年進士,歷官廣西僉事)所著「享帚集」一書卷十二找到了盧池夫婦的行狀,題為「勑贈吏部考功主事小澗盧公暨其配沈安人李安人行狀」。在這篇行狀中,對盧池的孫女們所嫁的對象有所記載:

「公之子凡五人。一維藩,邑增廣生,娶蔡氏,早卒。二維寧,娶柳氏。四維城,太醫院吏目,娶林氏。俱沈出。三維翰,郡庠生,先後娶林氏、張氏、許氏。五維禎,隆慶戊辰進士,即今之為文選者,娶張氏。俱李出。孫十三。出於藩者曰燫、火東。出於寧者曰煒、(此處原書缺文一字,對照前引盧池之墓表所記,應為「燁」)、火阜。出於翰者曰熺、熾、烶。出於城曰炳、煃、烴、煇、灴。女孫五。藩二,長適衛庠生蔡梧,次適邑庠生劉某。翰一,許武解元某第幾子某。城一,適王某。禎一,許苑馬寺卿游天廷冢孫。」

由盧池夫婦的行狀中所見,盧池的長子盧維藩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衛庠生蔡梧」、二女兒嫁給「邑庠生劉某」;盧池之第三子盧維翰有一個女兒,已許配給「武解元某第幾子某」;四子盧維城有一個女兒嫁給「王某」;第五子盧維禎則有一女,許配給「苑馬寺卿游天廷冢孫」(當即為前引盧維禎墓誌銘中所載之「知縣游禹圖」)。在盧池的五位孫女婿之中,有四個人分別姓蔡、劉、王、游,只有一位未載姓氏者,係「武解元某第幾子某」——從盧家與陳家之有「姻婭」關係觀之,陳樾的孫兒、也就是陳忠的長子陳于廷,他所聘的盧姓之女,應就是盧池的第三子盧維翰所生的女兒——而從唐文燦所撰的行狀來看:「陳忠」除了曾「從武功,歷官參將」之外,他還曾是位「武解元」呢!
——有這樣的發現,自然是使筆者深感興奮:對盧池行實的追溯而能找出陳忠的相關資料,原是筆者所期待但並無十分把握的事。不過,這樣的論斷,雖說是已找到依據,卻還有一點尚待考量:盧池的行狀是作於何時?如果時間上離盧維禎為陳樾夫婦撰寫墓誌銘的時間太久,那就難保盧維禎的兄弟之中(早卒的盧維藩不算),不會有人在這段時間中又生了個女兒、且嫁給陳忠之子陳于廷(類似的情形,就像盧維禎的墓誌中記載他除了一個曾是國子監生的兒子不幸早卒之外,還有一個兒子名叫「盧熉」,但在盧池的墓表和行狀中都見不到記載其諸孫中有「盧熉」之名;這位「盧熉」諒是在盧池的和墓表行狀都撰寫完成後方出生,是以未被載入。)——這樣一來的話,唐文燦提到的「武解元」,也就未必然即是陳忠了。關於這一點,唐文燦為盧池夫婦所撰行狀中,並未像撰寫墓誌銘者一樣在文末記載自己何時作此文;但在此篇行狀中,唐文燦有言:「公沒二十有一年,為隆慶壬申」。查隆慶壬申即隆慶六年、西元1572年;既已言及此年號,則唐文燦至少是於此年或之後方作此行狀。而隆慶六年距盧維禎為陳樾夫婦撰寫墓誌銘之萬曆九年(西元1581年),僅有九年而已;九年之中,就算盧維禎尚存的兄弟中有人又生了個女兒,虛歲也不過十歲而已,要談婚嫁也太早了些。況且,盧維禎在為陳樾夫婦撰寫之墓誌銘中是載,陳于廷「娶盧氏」,是已經娶進門了;古人雖有早婚或「童養媳」的情形,但將門陳忠之子陳于廷應是不致於要娶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女娃當媳婦,而出了個進士的盧家也不致於要這麼早把嬌嬌女急著嫁出去——作了以上的考量以後,筆者認為:從唐文燦為盧池夫婦所撰的行狀,應可斷定陳忠之子陳于廷所娶的,即是盧維禎的三哥盧維翰所生的女兒。陳家與盧家之間的「姻婭」關係,就是這麼來的。
談完了盧維禎與陳忠之間的姻親關係,筆者在這裡還有一點要提及:在筆者前引國立中央圖書館所編「明人傳記資料索引」一書,以及崇禎元年刊本「漳州府志」中所載盧維禎的傳記,都提到他著有「醒後集」這部文集。按「醒後集」一書,今仍有存世之本,大陸近年間據古本影印出版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一四九冊便收有盧維禎此著,內容包括正文五卷(卷之二「公移、評駁」已缺,但此部份之性質,尚無礙於尋找與陳樾家族相關之資料)、續集一卷。筆者把這部「醒後集」翻了一遍,惟其中並未收入他為陳樾夫婦所寫的墓誌銘、或者看得出是和陳忠抑或其他陳樾家族成員有相關性的詩文作品。
按:筆者在查閱盧維禎的「醒後集」時,是曾在此書卷五所收書、啟之中找到了一封信,題為「報陳肅庵宮諭」。筆者前面已提過,「肅庵」應為陳忠之號;光看到「陳肅庵」三字,很容易使人以為盧維禎此信是寫給陳忠的。但筆者再三讀過這封信的內容後,除了能看出這是盧維禎為安慰對方遭到喪父之痛而寫的之外,在信中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看出受信人是位武官、或是有直接間接提及受信人的籍貫,因此不足以斷定這就是寫給陳忠的信。再者,筆者注意到此信的文題:盧維禎稱對方為「宮諭」。「宮諭」一辭,在「辭海」、「辭源」、「中文大辭典」中皆未收入,就筆者由文獻中所見,這是明人用於對一種文官官職的代稱。明代設有「詹事府」,下掌「左、右春坊」與「司經局」,職責是輔導太子;而為了協助「春坊大學士」掌理為太子「上奏請、下啟箋及講讀之事」,在「左春坊」與「右春坊」諸職之中設有「左諭德」與「右諭德」,這兩個職位即可以「宮諭」代稱之。(文獻中的例子:如明英宗天順初年時,曾召江西省撫州府崇仁縣之學者吳與弼入朝,英宗本欲授吳「左春坊左諭德」一職,但吳與弼堅不受官,退處山林。「明儒學案」卷一在述及吳與弼不受該職之事時即有言:「先生自辭宮諭歸」。)「宮諭」指的是文官職位,並非武官。也就是說,盧維禎此信的受文者「陳肅庵宮諭」絕非是陳忠。再經另一番查考後,筆者總算找到了應是盧維禎此信的「受文者」,即明人陳經邦,他是福建興化府莆田縣人,在嘉靖四十四年的會試中名列第二,比盧維禎早一科登第;「肅庵」是陳經邦之號,他在登第後先是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後獲授編修。當明神宗還是太子時,陳經邦即已擔任其講讀官,神宗即位後,他仍在「經筵」中繼續進講儒家典籍;因其講經明白懇切、表現優良,還曾獲神宗御筆「責難陳善」四個大字賞賜,神宗還常常叫他「白面書生」而不稱其名。在經筵進講之後,陳經邦由「諭德掌坊事」進擢侍讀學士,後又昇至禮部、吏部侍郎,以未及五十之齡於禮部尚書任內致仕,鄉居三十年後卒——很遺憾地,盧維禎的「醒後集」中,並沒有能提供任何和陳忠抑或其他陳樾家族成員有關的資料;至於在「明人傳記資料索引」一書中提到盧維禎的另一本著作「陽峯集」,筆者四處尋覓不得,恐是真已亡佚了。
至此,欲由盧維禎這方面的資料中,去尋找和陳忠或陳樾家族相關行實的線索,筆者大抵都已試過,所得亦已盡陳如上。下面,筆者就要藉各種文獻來源,設法拼湊出「鎮國將軍」陳忠武職生涯之概略面貌。


二、關於陳忠的武職生涯文獻史料

關於在古崗湖畔的「贈鎮國將軍」陳樾夫婦合葬墓之墓誌銘內容,陳炳容老師與許維民老師都在文章中作過解讀,認為陳樾獲「贈」鎮國將軍之銜,係因其三子陳忠曾經「從武功,歷官參將」而榮及乃父。除了「陳忠」之外,在陳樾墓誌銘中所列出他的兒女、女婿與孫輩人等,都非達官或知名顯貴之士(僅孫女婿俞定遠是位「千戶」,但盧維禎未言是正千戶或副千戶。按:萬曆四十年刊本「泉州府志」卷之十二所載金門千戶所武官名單中,「俞定遠」僅見於副千戶名單,故其應僅是副千戶,係從五品武官);換言之,若想去探索陳樾家族的故事,「陳忠」大概是唯一可以入手的出發點,因其在各種史料中被記載下行事的可能性最大——話雖如此,但筆者最初開始想尋覓關於「陳忠」行實的史料時,卻有無從入手之感;甚且連陳忠到底是不是「同安人」,筆者一開始都還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會使筆者疑惑不定的原因在於:過去的金門、同安乃至泉州府、福建省的地區方志中,對「陳忠」的記載,實在是太少太少了。在陳炳容老師所撰寫的「明將軍古墓在金出土~贈鎮國將軍陳樾夫婦合葬墓418年後重現天日」一文中,已指出:「《金門志》記載陳忠與其子陳于廷,曾於萬曆朝在金門千戶所任試百戶,後陳忠因功升授百戶,但從墓誌可知至少在萬曆九年之前,但在九年之間,陳忠能否從試百戶,升至百戶(正六品),再獲封為從二品之鎮國將軍?有待進一步探究。」關於福建地區方志中對陳忠曾在本地所任軍職的記載,筆者曾查閱萬曆四十年刊本「泉州府志」和明末何喬遠所著「閩書」、以及民國刊本「同安縣志」,但其中所能獲得的資料,還是都沒能比陳炳容老師在《金門志》中所查得到的更多。這一點,首先就讓筆者感到不解:如果「陳忠」真的是「同安人」,且他在萬曆初年間由試百戶(連「品」都還沒有)直如坐直昇機般高陞至從二品武官,那為何省、府乃至縣之志書中,對於他的「武績」乃至所歷最高官職,竟會連一點記載都沒有?這未免太不把他當「老鄉」看待吧?還有一點很奇怪的就是:依前面筆者所找出與陳忠有姻親關係的盧維禎之父盧池的行狀所載,陳忠應該是位「武解元」,然而民國刊本「同安縣志」、萬曆四十年刊本「泉州府志」乃至清代所修「福建通志」中的武舉名單,筆者都有從嘉靖初年一直查到萬曆初年,但其中就是沒有「陳忠」之名;省、府、縣志之中皆無跡可尋,這不能以「缺載」兩字說得過去,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陳忠」不是在福建省參加武舉考試——如果他真是同安人,為何會跑到福建以外的地方去應試……?可是,若說陳忠不是同安人,那又如何解釋他與其父陳樾兩父子夫婦之墓都在金門的這個事實呢?有什麼原因會使他們選擇這個海隅一角作為長眠之所,而不是在「內地」他處?因了這種種不解之處,筆者在欲尋覓史料中所遺「陳忠」的痕跡時,一開始便陷入了茫無頭緒的窘境。
當然,「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筆者是曾想到過:既然陳忠是位「武解元」,那就算他不是同安——福建人也罷,只要卯起來將各省「通志」的明代中期武舉人名單查上一遍,他總會「現形」吧?然而這樣想是很簡單,實際上要作卻是難以遂行:除了福建省之外,明代的疆域還有十二省與南、北直隸,這十四處省份不見得在明代皆有修纂一省之「通志」、或者是有流傳下來(有的現存者則是修纂年份較早,不可能來得及納入關於「陳忠」的資料)。而清代所修各省「通志」,於今雖都可查到,但清朝之通志對明代科舉的記錄卻有「重文輕武」的現象、並非每一省清修「通志」都有保留明代武舉登科之名單;即便在一些省份的清修「通志」中僥倖還可查到該省於明代所出武舉人之姓名,那剩下的省份又該怎辦?從這些省份下轄的府、州、縣志中,一種一種的去查嗎?即便筆者有心為之,這項工程也是龐大到一個人難以負擔;何況清代所修之府、州、縣志,也和一省之通志一樣,不見得都保有該地區明代武舉人的名單,而且也不是每個府、州、縣的志書都有保留下來——這條路,怎麼想都只有四個字結論:「此路不通」。
在認為這種曠日費時還不見得有成果的方法行不通之後,筆者退而思考:有沒有什麼「直達」的方式,可以找出史料中關於「陳忠」的記載?筆者想得到的一種工具書,便是大化書局所出版之「明代地方志人物傳記索引」;此書是根據日本山根幸夫教授所編輯之「日本現存三百種明代地方志傳記索引稿」再經整理而成,內容是將多種現存明代省、府、州、縣志中的「人物志」部份的「傳主」姓名加以編排、指出其傳記存在於哪本志書中的哪一卷,以利進一步之檢索。筆者會想使用此書來幫忙的原因,是基於認為「陳忠」就算不是同安人、福建地區的方志中查不出他的傳記,那麼他真正「出身」所在的省、府、州、縣志中,至少會有為這位既是「武解元」又曾官至從二品的武官立個傳記吧?結果一查之下,「陳忠」還真是個「菜市仔名」,「明代地方志人物傳記索引」這本書第九百七十一頁中共有列出六位「陳忠」:有一位是本籍山東的進士,一看就知道不對頭,另外有的「陳忠」則列名「孝友」、「宦業」或「名宦」傳中,和身為武將的「陳忠」也不符。唯一看起來像的,是一位本籍為南直隸省、其傳記見於方志中之「武勳」傳者;可是筆者一查他的傳記所在,卻是載於書前有嘉靖七年序文之安徽省「和州志」,該志修成的年代也太早(古時候會在志書中立傳者,應是皆已「作古」),其中所載人物,諒與曾和盧維禎結為姻親之陳忠年代不符——忙了一陣,「明代地方志人物傳記索引」也是沒能幫上忙,「三百種」還是不夠。
在欲求「直達」的方式不得要領之後,筆者回過頭來想想:在所有已知關於陳樾、陳忠父子一家的資料中,是不是還遺漏了什麼線索沒注意到呢……?筆者想來想去,又回到「金門縣志」對於陳忠之墓的記載:「明鎮國將軍剿遷參將陳肅庵墓」——「剿遷」,這兩個字有何意涵?若說「剿」是動詞,那「遷」應該就是名詞作受詞用;陳忠墓碑刻文中稱之為「剿遷參將」,那麼「遷」字,會不會指的就是陳忠曾立過軍功的地點?筆者查閱劉君任先生所著、文海出版社出版之「中國地名大辭典」,找到有三處地名以「遷」字為開頭的地方,是筆者認為比較有可能的:一個是在河北省的「遷安縣」,在明代已有之,屬永平府轄下;一個是遼時所置「遷民縣」,在明代改置山海衛,入清後則為臨榆縣治,民國沿之;第三個則是明時廣西省柳州府賓州轄下的「遷江縣」。上開三處地點中,「遷安縣」與「山海衛」都位於明代北直隸永平府境內。筆者首先由「遷安縣」入手,該縣的方志目前尚存有民國二十年之鉛印本可查。但這部「遷安縣志」卷五「記事篇」中雖有記載發生在明代的一些戰役與武官調動等等的記錄,卻找不到「陳忠」之名;卷九「職官篇」有列出曾駐於該縣的明代地方武官職銜名單(表格中雖包括「三屯營總兵」、「建昌路副將」、「建昌路參將」、「游擊」、「都司」、「守備」、「提調」等職,但實則失載者居多),然其中亦不見有「陳忠」,而該志對於有功於明代邊防的將領列傳裡,一樣也查不到「陳忠」。接下來筆者對於「臨榆縣」縣志內容的查閱,同樣也是沒有收獲。
在前開三處地點中,筆者最後查閱清代所修廣西省「遷江縣志」,該志卷四「紀事」部份倒有一條明代的記錄引起了筆者的注意:「神宗萬曆六年,八寨增為十寨,復亂。總督劉堯誨、巡撫張任發兵勦之,經理其地。八年夏四月,廣西八寨賊平。」這段記錄中的「八寨」、「十寨」,指的是廣西境內原居苗民的聚落,而據這條記錄所言,萬曆初年時遷江縣與鄰近州縣的苗民曾掀起一次大亂;「遷江縣志」卷四「列傳」的部份述及這場動亂時又有言:「總督劉堯誨、巡撫張任率師十萬征之,斬首捕擄一萬六千有奇,僅三閱月而事平。」,由斬首捕擄的數目,可見這場動亂的規模還挺不小。陳炳容老師的文章中,曾質疑在萬曆初的九年之間,「陳忠能否從試百戶,升至百戶(正六品),再獲封為從二品之鎮國將軍?」——筆者因了「遷江縣」在萬曆初年的動亂而想到:會不會是當初劉堯誨在動員兵馬之際,因為手下人數不夠,故而奏請朝廷向鄰近省份「調兵」?而「陳忠」會不會便是於此際由「金門千戶所」被調往廣西的戰場、屢建奇功而獲得不次超擢呢?筆者的這個想法,在「遷江縣志」內找不到可印證的記錄,只好針對當時指揮平亂的劉堯誨下手了。據「明督撫年表」,劉堯誨是在萬曆六年十月至九年十一月間擔任兩廣總督;而他在擔任總督期間,曾於萬曆七年將嘉靖年間總督應檟所修「蒼梧總督軍門志」一書加以重修,至萬曆九年方完成,是以該志中亦有一些關於「八寨」之亂的記事。然而筆者把劉堯誨重修之「蒼梧總督軍門志」翻了一遍,也還是找不到「陳忠」。為了怕有遺漏,筆者乾脆去查閱「明神宗實錄」萬曆八年前後劉堯誨所上有關「八寨」之亂的奏疏內容,結果還是一樣:沒有收獲。不過,筆者倒是因此在「明神宗實錄」萬曆八年六月間讀到一條記錄,裡面出現了「陳忠」,但此人的職銜在該條「實錄」中係「遊擊」、低於「參將」,是以筆者最初不曾留意;而且這條「實錄」中所出現之「陳忠」,當時正因追趕入侵的蒙古邊民卻遭埋伏受挫、折損不少兵馬而被處以「革任」、「下巡按御史擬問如律」的處分,連「游擊」的職銜都沒了。在萬曆八年這條「實錄」的簡單記載中,沒有提到「陳忠」的籍貫、自然也看不出他是否和盧維禎有姻親關係。直到後來,筆者才曉得:這條短短的記錄,其實正是筆者所需者。
——由於對「剿遷」兩字的臆測得不出具體結果,筆者在莫奈何之下,只得採用最笨、最累的爬梳方法:去查閱「明實錄」,在「陳忠」可能出現的年份記錄中一卷一卷、一年一年的讀下去;因為「陳忠」最高當到過參將,已是高階軍官,其調動、陞黜的記錄,「明實錄」裡應該找得到。這件事說說是很簡單,但困難度和前面試過的幾種方式比起來,直是天壤之別。筆者所能從圖書館借得的「明實錄」,是據古本所影印者,字體小且又常有原書墨色太淡的情形,讀起來十分費眼;而且得查的卷數又多:筆者由嘉靖三十年正月開始,查過隆慶朝,一直查到萬曆十六年十月,一共查了三十七年又十個月(閏月還沒算在內)的「明實錄」,總數在四百五十卷以上,幾乎把眼睛都看壞了。在幹了這番苦工之後,筆者一共檢得五條有出現「陳忠」之名的記錄;雖然所得和付出看似不成比例,但終於發現了用得上的材料,也就不算枉拋心力了。
在筆者由嘉靖後期至萬曆前期這些年中的「實錄」裡,所找到的五條有「陳忠」出現之記錄,因其內容上的關聯性,可以區分出是包涵關於兩個不同人的記錄。較早的兩條出現於嘉靖年間的「明世宗實錄」,一條是嘉靖四十年閏五月癸卯(十四)日:「南京兵部尚書李遂以新受參贊之命,上言:吳淞把總指揮陳忠及曹家寨提調指揮沈思學,舊從臣江北,履立戰功,請以隨行,或就補南京坐營等職。從之。」;另一條見於嘉靖四十五年四月辛巳(二十)日:「南京科道官岑用賓、艾可久等以考察實(筆者按:字誤,當作「拾」)遺,論劾:掌前府事英國公張溶、掌右府事遂安伯陳鏸、掌南京右府事豐城侯李儒、鎮武營坐營置都指揮僉事陳忠各不職狀。兵部議覆:鏸衰老當致仕,溶等當閒住。詔:如議。」由這兩條記錄可以看出:出現於嘉靖間的這位「陳忠」,先是被南京兵部尚書李遂薦舉「就補南京坐營等職」,約五年後被劾以「不職」而遭「閒住」(不再管事)的處分;後一條記錄中提到陳忠當時是「都指揮僉事」,這是正三品武官,和陳樾之子陳忠的品秩相近。在「明世宗實錄」中出現的這位「陳忠」,記錄裡沒提到他的籍貫,筆者只好由曾薦舉他的李遂身上著手,看能否查出這位嘉靖末年之「陳忠」的事蹟記載。
按:李遂,豐城人,嘉靖五年進士,嘉靖三十六年時被任命為鳳陽巡撫。三十八年時倭寇侵擾江蘇,李遂曾督戰抵禦而建功,改任為南京兵部侍郎;嗣後又因平定南京振武營兵變,獲擢為南京兵部尚書,在任四年而致仕。李遂在歷任諸職時所上的奏議,曾輯為「李襄敏公奏議」十三卷。筆者檢視李遂的奏議,發現自嘉靖三十八年四月的「飛報倭情疏」開始,「陳忠」之名便屢次被李遂列入禦倭有功的名單上,可見其表現突出。對於這位在嘉靖年間抵禦倭寇的「陳忠」,筆者費了好一番工夫,總算在清康熙二十二年刊本「江寧縣志」卷十「人物傳」找到他的傳記,文如下:

陳忠,號南塘,府軍衛籍。家貧,有膽智,能于江而浮游百里。補役新江口,時都督某性嚴忌,每誇其營將,令忠比藝演武場。忠連踣三人,都督短氣,苛致其小過,意在置之死。忠入夜扭斷鐵索,歸家,匿祖母及妻于外,遂潛泅江中,亡命于淮陽開府李公(筆者按:即李遂)麾下。李公,江右人,偶宿廟灣關王廟。忠宿于三里外,方就枕,忽夢幞頭牙笏一神將,笏上寫一「火」字,仍指其去路。驚醒,漏下二鼓,呼起兵眾,巡至關王廟,見倭奴廟前放火,兵少不敢戰,乃從廟旁毀墻負李公出,即傳四路兵咸集,夜殺真倭首七十二級。李公大喜,始重用忠。又于牛王河與倭大戰,忽羣倭奇兵襲其後。忠曰:「事急矣!」,乃負李公渡河。公感之,結為義子,兩家各畫「渡河圖」以紀其事。曾在嘗,應總制胡梅林(筆者按:即總督胡宗憲)幕。一日對陣,見倭寇躍武挑戰。梅林曰:「安得一猛將衝之,以挫其鋒!」忠毅然請往,梅林即以乘馬與之,直入倭陣,皆辟易不敢近,忠乃故緩策馬歸。梅林大喜,揮兵繼進,遂獲全勝。是時承平日久,人不知兵,聞警望風披靡。公獨敢勇爭先,士氣百倍,不階尺寸,屢建奇功,由卒伍歷官參將。又于通州逐三倭,一鎗錠一倭奴于墻,兩倭懼其勇猛,不敢救而去。又于神烈山擒兩虎,威名大著。凡與倭寇百戰,未常(嘗)少挫,三軍咸敬服之。

從這篇傳記來看,這位曾在嘉靖間於李遂與胡宗憲麾下力戰倭寇之「陳忠」,堪稱有萬夫莫敵之勇,而且他也曾「歷官參將」;不過,筆者還是不能忽略他和陳樾之子「陳忠」的相異處:依盧維禎之父盧池的行狀,陳樾之子「陳忠」是位武解元,而這位見於「江寧縣志」的陳忠,卻是由行伍出身,傳記中沒提到他考過武舉人,這一點就接不上榫。又:他的傳記見於「江寧縣志」,表示他是被該志修纂者視為當地子弟(江寧縣在江蘇省南京市東南方);但筆者原即不能確定陳樾及其子「陳忠」真的是同安人,故而對這一點倒還非不能接受。可是:「江寧縣志」為這位曾力敵倭寇的陳忠所立傳記中,並沒有提到他的父親是誰、或其家族人等的姓名、或者是他與盧維禎是否有姻親關係;若不能找到這些資料,仍是不能確定他就是陳樾之子、「剿遷參將」陳忠。筆者為了弄清事實,便在前開「江寧縣志」中試著找找看有無這位「陳忠」的家族人等之記載,以便與陳樾墓誌中所提到陳家諸人對照是否有相符;這一找,還真找到了,但筆者也不得不因此「斷念」——這位抗倭勇將「陳忠」,他的夫人在「江寧縣志」卷十一「列女」中也自有其傳,如下:

陳南塘忠,夫人沈氏,居倉巷中。忠偶他往,有盜數十人劈門而入,沈持鐵鎗守樓門。盜不敢登,乃放火燒樓。沈見火逼,從後窻挾鎗投于鄰家,得免于灾。人謂智勇不愧其夫云。

——依陳樾的墓志所載,他的兒子陳忠娶過兩位夫人,一位姓呂、一位姓劉;但這位江寧人陳忠的夫人則姓沈,顯然不相合,他並非筆者所欲考見行事的「鎮國將軍」(至於「江寧縣志」中所載的這位陳忠,由於曾舉薦他的李遂在嘉靖四十五年十月卒於家,而曾賞識他的胡宗憲亦於嘉靖四十四年遭免職下獄,嗣後病死在牢裡,故他於嘉靖四十五年四月間被命「閒住」之後,大概是再無被起用的機會了)。
在確定了「江寧縣志」所載的這位「陳忠」,並非筆者要找的陳樾之子後,筆者只得把注意力轉向「明實錄」中所見的另一位「陳忠」。在筆者所查到的五條「明實錄」裡,年代稍後的這位「陳忠」,關於其記事皆見於「明神宗實錄」,共有三條:一條是在隆慶六年九月間(明穆宗卒於隆慶六年六月,次年方改元,故年號雖是「隆慶」,所記之事已是神宗即位之後),陳忠由「三屯營練兵把總」被陞為「提調義院口」;一條是萬曆三年五月間,陳忠由「義院口提調」被陞為「遊擊」,並「管分守喜峯口參將事」;第三條就是筆者前面已提到過的,萬曆八年六月間「遊擊」陳忠出兵受挫,折損不少兵馬而被處以「革任」、「下巡按御史擬問如律」的處分。在這三條「明神宗實錄」裡所出現的「陳忠」,記錄中並沒有提到其籍貫、家族人等姓名或他與盧維禎間的關係,筆者仍是無從確定他是否即是墓在金門的陳樾之子「陳忠」。而這已是筆者數年間尋尋覓覓,剩下來的最後線索,卻還是不能有所突破。當筆者面臨這種景況時,幾乎想要放棄,對「陳忠」資料的蒐集工作也因之停頓下來。然而,嗣後出現的一條線索,卻露出了一線曙光,筆者終於找到了著力點。
日前,筆者在利用網路搜尋引擎搜索資料時,驀然又想到「陳忠」;既然筆者過去殫心耗力用過各種方式都不得要領,再試一遍又何妨,頂多是沒結果而已。沒想到,筆者在Google搜尋引擎中鍵入「同安陳忠」四字,竟找到了一篇載於大陸網站「長城文化網」的文章,題為「青龍境內長城考實」,作者為王云瑞君;而這篇文章內所錄一件明代北方長城的碑刻中,赫然出現了一位武將自署地望與姓名為「同安陳忠」,碑刻年代則係「萬曆元年九月」——「青龍境內長城考實」這篇文章,在網站上轉載時有記,原文出處係「青龍文史資料」第四輯。(由於筆者找不到國內圖書館有典藏「青龍文史資料」這份大陸刊物,「青龍境內長城考實」這篇文章首尾與文中亦未記完稿日期,因此筆者無法知道這是多久以前寫成刊出的。)筆者再依據文章內容所見與網路搜尋資料所得,確定所謂「青龍」,即是指大陸今日河北省東北部的「青龍滿族自治縣」;該縣因境內有「青龍河」而得名,位置則在明代長城之北,「青龍境內長城考實」一文,即記該縣境內長城與所附敵樓等建物上的碑刻內容。筆者對照地圖的結果,發現這個「青龍滿族自治縣」,其南境正臨明代的北直隸永平府;而筆者早先曾注意到的「遷安縣」,就位於永平府的西北部,亦與今日的「青龍滿族自治縣」接壤。從上述資料的相關性,使筆者得以確定:往昔「金門縣志」中對陳忠之墓的記載中稱他為「剿遷參將」,這個「遷」字應即是指遷安縣沒錯,他曾駐守於此處。而筆者原已由「明神宗實錄」中找到的三筆出現「陳忠」的記錄,其中所言其官職如「三屯營練兵把總」、「提調義院口」、「管分守喜峯口參將事」等,其任職地點也都在明代的永平府境內;以「防區」來說,永平府是屬於明代北方「九邊」中的「薊州鎮」範圍內(明代北邊劃分九區,自東向西依次為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山西、延綏、寧夏、固原、甘肅等九鎮,各有總兵官一員,統轄重兵以備邊防。「薊州鎮」在筆者所見文獻中,幾乎都簡稱之為「薊鎮」,故於下使用之)。種種線索都指向北方邊境,筆者於是將注意力集中在有關明代永平府以及薊鎮防務有關的文獻史料,果然陸續由清修「永平府志」、明人郭造卿所著「盧龍塞略」、明人劉效祖所著「四鎮三關誌」、以及曾任薊鎮總兵官之戚繼光所著「止止堂集」等書中,發現了關於陳忠的記載,加上「明神宗實錄」中所見者,筆者相信:已經可以為陳忠的軍旅生涯作一概略描述,他的行實已不再僅是一團謎霧了。
       以下,筆者就依照年代時序,將所找到的各種關於陳忠的文獻列出,並儘可能加以說明,以裨讀者瞭解。筆者必需先說明的是:在這些資料當中,由於部份本身缺乏明晰與筆者的能力所限,還是沒有能作到很完善的解讀。而且所知的部份,也只能限於陳忠自考取武舉資格到萬曆八年間這段期間;之前或之後的事,筆者只能靠已知的部份來推測以補上,缺乏全面的資料,也不敢說完全正確,僅是「以常理度之」而得出(就像用一枝十五公分長的尺去畫一條一公尺長的直線,有歪斜是免不了的)。如欲對陳忠一生行實及其家族有更完整的瞭解,還是得有賴其墓誌銘、神道碑或行狀——陳忠的墓誌銘,現今應該還好好地埋藏在他的墓中,但筆者是期望他的安息之所,永遠永遠都不會受到打擾。在不驚動古人長眠的情形下,筆者幾乎是從零開始,一點一點地去拼湊復原陳忠的軍旅生涯概貌,希望能使今人注意到維護其「佳城」的完整性,並瞭解「墓主」生時的績業。倘若天幸真能起到這樣的效果,筆者數年來的苦心就不算白費了。
       在筆者於文獻中追尋「陳忠」的過程裡,所能找到關於他的最早記載,是其考取武舉的記錄。前面筆者提到過,在福建地區方志的明代武舉榜單中找不到「陳忠」,這顯示他是在別的省份參加武試的。筆者既已覓得其武職生涯與北直隸地區間的關係,對於其武舉記錄的探尋,便以此地為發端。筆者找不到現存有明代所修北直隸全區之方志,至於清代宣統二年所修「畿輔通志」,則未記錄明代武舉人之名單。省級之方志中既無從下手,就必需由府、州、縣志中檢索。筆者因陳忠墓碑稱其為「剿遷參將」,以及其蒞職所在地皆在明代永平府境內,對於省級以下方志的檢索工作,遂由永平府一地開始。果然,筆者查閱清康熙五十年刻本「永平府志」,於該志卷之十七「武舉」名單內,找到嘉靖甲子(四十三年,西元1564)年中試的四位武舉人中,有一位的資料如下:

    陳忠,興州衛人。

     在「永平府志」中所載這位「陳忠」,僅記其為「興州衛人」,未言其係「同安人」。(只記「衛籍」或「籍貫」,是「永平府志」中所列明代武舉人名單的通例;只有萬曆七年己卯的「陶世學」,其名下有載他是「永平衛籍,浙江人」,是一例外。)筆者之所以認為出現於此的「陳忠」,就是筆者所要尋找的對象而非其他同姓同名者,是基於其考取武舉的年份,與嗣後年代的文獻中所出現之「同安陳忠」能銜接得上,並且還有地區上的相關性可證。所謂「興州衛」,指的是陳忠之「衛籍」,而非一般概念中的「籍貫」(所居之處)。在明初建立「衛所兵制」時,明朝的老百姓們便被分為兩種,即所謂「軍民分籍」:身為「軍戶」者,代代要有一人服兵役或承襲軍官職位,前往「衛籍」指定的衛、所去服役,且歸兵部管轄而非戶部(服兵役之一員被稱為「正軍」或「旗軍」;此外「軍戶」在不同時期與區域尚被要求需出一至三名「餘丁」,隨正軍到營,以耕種或其他製造生產所得收入供應正軍所需);身為「民戶」者則免除兵役,但要負擔若干不同的差役(例如匠戶、竈戶等等)。因為有「衛籍」的存在,故明代人的文獻傳記中記載某人「出身」的資料時,常常顯得混亂而無定規可循:對於同一個人,有的傳記作者或記述者記下的是其「衛籍」、有的則是記其人祖先所居之「籍貫」;以致後人對這些古人到底該算「哪裡人」,還會有爭執不休的情形(例如抗倭名將戚繼光祖上是鳳陽府人,他在長城所遺碑刻亦自署「鳳陽戚繼光」;但由於他家是山東登州衛世襲指揮僉事,迄今在山東蓬萊縣亦尚留有不少戚家之文物,故也有人堅持認為他該算是「蓬萊人」。出名的人物,總是被爭著當作老鄉)。身為「軍戶」中的服役者,需前往指定地點之衛、所報到,要到哪裡則由不得自己選擇,也就因此,「衛籍」常造成軍人之家長期移居他處。舉例來說,與盧維禎同為隆慶二年進士的明人朱賡,在其所著「朱文懿公文集」卷九,收有一篇為卒於萬曆十五年之武官林爵所作「昭勇將軍左參將君墓誌銘」,此文中述及林爵的先世時有如此言:

    ……君諱爵,字守忠,別號東山。其先世居閩之南平,始祖從 高皇帝(筆者按:朱元璋)起義,為太原衛世千戶,因家焉。五傳而諱寶者,為君父……

     從「林爵」的墓誌銘中即可見到:他家族的祖先原居於福建省延平府南平縣,在明初因功獲授為太原衛世襲千戶,便在山西住了下來,傳到林爵時已過好幾代了。而像林家這樣在距老家大半個中國之遙的所在服役的例子,在明代是極為廣泛的。再舉一例,明人楊士奇(江西泰和人,累官左春坊大學士,卒於正統九年,諡文貞)曾有「論勾補南北邊軍疏」,此疏中對「軍戶」需前往與本籍遙遠的衛、所服役之情形,有如下描述:

    ……切見今差監察御史清軍,有以陜西、山西、山東、河南、北直隸之人,起解南方極邊補伍者;有以兩廣、四川、貴州、雲南、江西、福建、湖廣、浙江、南直隸之人,起解北方極邊補役者。彼此不服水土,南方之人死於寒凍,北方之人死於瘴癘。且其衛、所去本鄉或萬里,或七、八千里,路遠艱難,盤纏不得接濟。在途逃、死者多,到衛者少……

     在楊士奇疏中提到的「清軍」,即朝廷指派前往稽查衛、所軍士是否足額之舉;如果查出有缺員,不論原因是逃亡、或本人死亡、衰老、傷殘而又無子嗣可補位,都需到缺員軍士的「本鄉」去找其親族甚且鄉里之人來遞補(稱為「勾補」)。前往遞補者,既是缺員軍士本鄉的親族或鄰里人等,由此即可知:在明初這些軍士由原居處所被指派前往特定衛、所的情形,就與嗣後「勾補」而來者相同;北邊人可能得遠赴南方、南方之人或需得遠赴北地。因為路途遙遠加上軍籍在身,軍士們往往都是帶著妻小前往服役(在朱元璋時代,甚且命令衛、所長官要設法為尚未婚娶的軍士娶親,目的在於保證能有源源不斷的「小小兵」出生,以便承襲軍職),之後便長久「以軍為家」,代代相傳。至於「軍戶」一開始從軍的原因,據孫承澤「春明夢餘錄」卷四十二所言,明初之軍隊來源有三:從征、歸附與謫發。「從征」,謂朱元璋打天下時諸將所部之兵,隨將領平定各地後奉命駐守,因而留戍當地。「歸附」,即收納在元朝時即為軍人的漢人或元人,或是其他元末割據諸雄所部的士兵;或將故元遺民「抑配為軍」,使其負擔比一般民籍更重的軍役。「謫發」,因犯罪而遭充軍者,即一般老百姓因觸犯了需充軍的律法,或者是由死罪減等、抑或由流刑改處充軍而成為「軍戶」。上述三個來源之外,明代還曾以「垛集」之法來補充兵員,方式是將施行此法地區的民戶三戶合為一單位,其中之一為「正戶」,需出人服兵役,另兩戶為「貼戶」,負責資助應役者所需生活物資;「正戶」與「貼戶」之身分義務論代更迭,週而復始。但「垛集」法並非在有明一代通行全國,只是在一些時段、地區作為補充兵員的辦法。除了上述四種方式,明代還曾有「抽籍」之法,即是由成丁者多的民戶中「每五丁以一丁為軍」或「四丁以上者以一丁為軍」。另外還有原本是民戶者志願從軍「投充」而成為軍戶。……由於從老百姓轉變成「軍戶」的原因多般,筆者又缺乏陳忠家族最初成為「軍戶」的相關記載資料,因此對其家族在何時、因何故冠上「興州衛」衛籍一事,現今無法瞭解(除非能見到陳忠的墓誌銘或行狀、傳記,其中或許有言及)。但筆者認為有一點可以確信:依據筆者所找到關於陳忠在服軍職時的文獻史料記載,至少在陳忠的父親陳樾之時,陳家就已是「軍戶」;陳忠應該即是在「興州衛」當地出生,自小成長於北地,以至於他參加武舉考試到成為高階軍官(可能迄於身故),都是在北方渡過。從「籍貫」來說,陳忠是「同安人」,但就「衛籍」而言,他是「興州衛人」。
     身為「軍戶」的後代,在參加科舉考試時的應試地點區是以「衛籍」為準,而不是在原來的籍貫所在省份參加考試——例如明代中期文壇「前七子」之一的李夢陽,他家祖籍是在河南扶溝縣,到了李夢陽之父與他自己時已改居開封,但李夢陽卻不能在開封府參加河南省的鄉試;因為他家的「衛籍」屬「慶陽衛」(在今甘肅省慶陽縣,明時屬陜西省治下),李夢陽只能去陜西省西安參加鄉試,遂於弘治六年成為陜西省解元。從李夢陽的例子來看,陳忠之所以不在福建而在北直隸參加武舉考試的原因,便是格於「衛籍」之故。至於陳忠在參加武舉鄉試時的身分,「永平府志」僅記載其為「興州衛人」,既沒有像軍官後代會有附記係「舍人」,也沒有記載他具有世襲軍官身分,由此可知:陳忠之父陳樾應只是個普通士兵,到了兒子陳忠考得功名之後,陳家才發達起來。(從盧維禎所撰陳樾墓誌中亦可看出這點:盧雖稱自己「屬姻婭,最詳」,但他除了記載陳樾與其子女的婚姻、後嗣狀況,無一語道及陳樾在「武功」方面有何表現;因為實在也沒什麼可說的。還有一點:陳炳容老師的文章中有記古崗村民相傳陳樾之墓係「由皇帝所賜葬」,但此說顯然不確;若真有這種事,盧維禎豈會不記?)又:據筆者前引盧維禎之父盧池的行狀所言,陳忠應是位「武解元」,係一省武舉鄉試中的第一名;通常對這種在鄉、會試中拔得頭籌者,方志裡都會在榜單內的名下加注「第一人」、「狀元」或「會元」(有時連「第二人」、「第三人」也會記一筆),但清修「永平府志」對陳忠僅言其為「興州衛人」,可能因其畢竟是個「外來人」,並非「本鄉子弟」,是以態度冷淡。
     從陳忠的墓碑與其父陳樾的墓誌銘來看,陳忠曾位臻從二品武官、「歷官參將」,地位並不低;但清修「永平府志」卷十七「武秩」部份,雖有載該府出身子弟在明代曾任總兵、副總兵、參將、游擊,或獲授指揮、錦衣千戶等世襲武職者的名單,然其中亦未將「陳忠」列入,由此亦可知「永平府志」的修纂者們,並不將陳忠視為「本鄉子弟」。清修「永平府志」在卷十七「武舉」名單之外的其他部份,也都沒有為陳忠立傳或記其行事——說起來,「陳忠」也真是有些「身後寂寥」:他衛籍所在的永平府志,未曾為其立傳;而他自己原本籍貫所在的福建地區,由省、府以迄縣志的修纂者,諒因係地理遠隔,對其生時事蹟並無所悉。即便他與其父最後葬於金門,落葉歸根,但「老鄉」因缺乏對他的瞭解,始終也沒人為他在地區方志中立傳。陳忠與其父陳樾歸葬金門,照理說應是由陳氏子姪兒孫們扶柩回里,但這些晚輩們恐怕也已不會說「閩南語」,與故鄉之人難以溝通,是以缺乏讓福建地區的志書修纂者們有瞭解陳忠行實的機會。到了近代,陳樾父子夫婦之墓甚且是無人祭掃,後裔不知著根何方。若非父子倆夫婦之墓幸而還留存到現代(但陳樾夫婦之墓已化為烏有了!),並還有縣志之簡短記載,以及陳樾墓誌銘之發現,否則「陳忠」一生行實的面貌,與其留存在史料文獻中的記載,又有誰會想到要為之拼湊袞集呢?


2 則留言:

  1. 真是有心人
    在浩繁如海的文獻中
    爬梳一位武將的生平
    令人佩服之至
    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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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只盼
    不負古人
    不誤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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