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宦績--王時拱與盧天祐
23, Feb 2011 17:53
羅元信
(本文中關於王時拱之部分,曾於「金門大學」網站刊出,惟舊稿部分內容有誤,茲經訂正,與盧天祐事蹟合為一篇)
瀏覽「金門縣志.人物志」部份的「文秩表」,可以見出:在明代,除了在南北兩京內供職的「京官」,金門出身者曾任官的地點,遍及福建、浙江、湖廣、廣東、廣西、貴州、雲南、山東、江西、四川、山西、河南,以及南、北直隸;其職位則由巡撫,省級的布政使、按察使,乃至州、縣各級官員皆有之。以小小的金、烈兩島,兩百餘年間出了如許多文官,固然為數可觀,但在中國這麼大的幅員上,要能在同一時段、同一行政區域內「他鄉遇故知」,還真是得機緣湊巧方能致之。在嘉靖年間出仕的山後人王時拱與賢聚人盧天祐,就是有如此巧遇:當王時拱在江西廣信府擔任同知之時,盧天祐也奉派到廣信府轄下的永豐縣當知縣;而這兩位除在江西任官時曾抵禦過同一批賊寇,其生平也頗有類同之處。古之史書,有將事蹟相近相關者併為「合傳」的作法;筆者茲以明人文集中檢得之王時拱、盧天祐的墓誌銘,以及與其個人、家族相關的詩作、文獻,為此二位之生平略作增補。
在金門縣志的王時拱傳記文末,有列出三種撰寫的資料來源,分別是泉州府志、同安縣志,以及「河干集」,最後一種係晉江人黃汝良所著詩文集。按:黃汝良,字名起,萬曆十四年會試第二名,成進士後歷任翰林院編修、南京國子監司業、北京國子監祭酒、禮部右侍郎、南京禮部尚書等要職,崇禎八年時疏乞休歸,七年後思宗還曾特遣官員至其家賚禮存問,最後他於九十三歲高齡卒於家,所著有「河干集」等。金門縣志中為王時拱立傳而取自「河干集」的材料,即黃汝良為王時拱所撰墓誌銘,載於該書卷七。雖然金門縣志中的王時拱傳記已包含其墓誌銘之大部內容,但能得見墓誌銘的全文,對王時拱之生平細節、以及他與時人間的交誼往來,自可增添更多瞭解。王時拱之墓誌銘如下:
明奉政大夫同知廣信府事進階朝列大夫印洲王公墓誌銘
萬曆癸巳(廿一年,西元1593年)九月十一日 ,故奉政大夫同知廣信府事印洲王公捐館舍。時余適以奉使過里,其子廷麟娶於黃,為余女弟,一日手公行狀造余,請曰:「先大夫已矣!廷麟無可為報矣!惟茲窀穸(墓穴)有期,若舅氏賜之一言,猶庶幾藉手乎?」始王公與余先大夫衢州公(黃汝良之祖父黃伯善,官至浙江省衢州府同知)同鄉薦,又重以姻婭;王公年稍後,而其父僊泉公(王時拱之父王慶玹)數從先大父(黃伯善)遊,為耆英祭酒,惟王公亦不時至。汝良曩侍先大父,間習王公遺事為詳,能述王公者,宜無如不佞。
按狀:公諱時拱,字曰臣,別號印洲。先為河南光州人。始祖 君安,贅於同安之浯洲林氏,因姓林,至公始復為王。君安四傳生昶,昶生慶玹,是為僊泉公,樸茂君子也。娶林,生二子,長即公。公生而聰穎,十歲能屬文,十二試有司,郡守俞蒲山公奇之。自是益下帷發憤,其師友皆知名士。庚子(嘉靖十九年,西元1540年)遂以儒士領鄉書(成舉人),是時年甫十九云。公白晰鮮令,標舉絕倫,又英妙擢賢科,一時望之者皆以為神仙中人,謂將來高第,直猶掇之。然前後六上春官(參加會試)不利,既久困公車,嘆曰:「吾弱齒發軔,如渥洼汗血(渥洼,水名,在甘肅省安西縣境,該地漢代所產良馬曾被進貢,漢武帝為之作「天馬」之歌。汗血馬,漢征大宛所獲良馬。),千里一息,易耳;乃今連蹇一第,又何難也!難易有時,獨奈二尊人養何?」丙辰(嘉靖三十五年,西元1556年)謁選(明代參加會試三次不第的舉人,許赴吏部等候銓選任官,惟此銓選並非定期舉行。),得杭州別駕(通判)。所部儲偫供億,事極米鹽(米鹽,謂瑣細也),而豪猾吏巧為乾沒,宿弊蝟集。公至,乃多布耳目以起發弊端,徐為條教搜剔之,署中清。異時賦入,賦長(即「糧長」,受官方任命收稅賦之民間人士)輒先饋主者以為例。公曰:「即如此官自乾沒,何以禁下?」,痛革之,豪猾吏乃咋舌不敢動,民益喜輸納。已而歷視仁和、富陽、錢塘、海寧諸縣篆,所在皆有政聲,而在富陽節約愛利尤多,去而民相與尸祝之。是時浙東、西苦兵軍儲乏,一日,健兒脫巾呶呶道路(士兵因欠餉而鼓譟)。公請便宜發帑金以給當食者,當事者讓(責)公。公曰:「帑金易集耳。即有他虞,帑金寧足愛耶?」卒白大吏,許之。譁伍靖。向讓公者始內愧服公識也。巡撫梅林胡公(胡宗憲)委公團練鄉兵。公日夜訓督,卒乘服習,課績為浙倅最。胡公首薦于 朝, 璽書賜白金。辛酉(嘉靖四十年,西元1516年),擢同知廣信府(在江西省東北)事。信,閩浙孔道,游寇時時往來。公職主詰盜敕,扞掫惟謹。適有山東劇賊二十餘輩,皆有主名將,入閩為亂,詐稱應募,乘夜闌入信城。公廉知其狀,令游徼給食,謾為好語存慰之,約旦日給牒遣行,而潛教吏掩捕。比曉,吏已執送庭中,無一脫者。時礦賊(私自聚眾開礦的百姓,其行為等同竊盜國家財產)連結倭奴,繇(由)贛內訌信州,攻陷永豐、玉山二縣,且至貴溪。貴溪邑無城隍(此指「城池」,非謂神明),民傳警,輒鳥獸潰。公視邑篆,乃多方倡率勇敢守要扼險,設伏置疑,十餘日,邑賴以完。已而援兵至,敵皆殲焉。先是胡公在浙時,既已稔公才,至是晉總制,信州屬焉,乃益才公,命公遂城貴溪。公相地度宜,鳩工督役,不三月而城成,邑人至今賴之。功奏 天子,為再賞白金,蓋殊典云。公在信州前後凡五載,當遷,然公素行潔廉,鮮彌縫(不去向上司打點),絕奧援,卒以此廢。乙丑(嘉靖四十四年,西元1565年)守入計,公假守。比守回,已交篆矣,是夜府署火,公仍引為己責,遂以此罷官。公夷然解組歸,念浯洲孤懸海上,乃僦居晉江之安海堡(以避倭寇為害)。已而更治別業於水頭村(按:此非指金門西南之水頭村,而是在晉江安海堡西邊的水頭村;該村與安海堡之間隔著石井江,舊時有「五里橋」相通),日奉其二尊人,婆娑燕喜。蔣逕罕開(東漢蔣詡於王莽攝政後告病歸鄉,臥不出戶,嘗於舍前竹下開三徑,惟二三故人從之遊),陶門常閉。間攜漁童樵青,籜冠葛屨,散步寓目於溪山壟沼之畔。興到時詠長短吟,取意所適,不論工否。倦則濁醪盈觴,嗒然忘其出處。里中市兒罕見其面,見亦不知其為官人也。郡邑大夫以鄉賓請,輒辭不應;間起一應,意殊不屑。其恬淡并介如此。天資孝友,暮年二尊人各逾大耋,己亦七十老矣,朝夕承歡,未嘗少懈。與二弟篤愛尤摯,既居安海,丙舍(存放靈柩的房屋)腴田在浯洲者,即割以畀二弟;仲歿,更厚卹其孤。最後為親治壽域於浯洲之湖邊(筆者按:「金門縣志」或陳炳容 老師「金門的古墓與牌坊」中,均未記載王時拱或其父母之墓所在;是湮埋地下或已遭燬平?),而以旁二壙自儗曰:「吾百歲後魂魄歸舊丘,依吾親徜徉為快耳。」
史汝良(黃汝良自謂)曰:余聞嘉靖之季,為吏者事故多矣,外困棼糾而內困賄。當此時,見才難,見廉尤難。王公再佐劇郡,皆以職辦著稱,志行皭然,其於廉能可謂兼之。以公茂年績學,宜直之無前,而竟靳一第;其行能無害,足自致通顯,而官不過郡丞;退而息機,澹泊寡營,宜長生久視,乃僅僅中壽而止。其於造物,抑何約取耶?抑有待耶?然概足述矣。是宜銘。銘曰:
湖邊之原望瀰瀰,外有浩蕩滄溟水。
就中鬱蔥護蒿里,是為王公手所治。
生於是兮歸於是,上為橋兮下為梓。
誰為銘者黃史氏。
筆者按:關於黃汝良所作墓誌中提到的,王時拱曾協助練兵而獲胡宗憲上奏獲得褒獎,以及在貴溪縣築城之事,筆者茲於此補充一些相關文獻。首先,據「明世宗實錄」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癸巳(廿六)日有載:「總督浙直右都御史胡宗憲言:團練鄉兵,實為減革客兵之漸,而有司視為虛文,終鮮實效。惟杭州府知府陳柯、同知唐堯臣、通判王時拱、知縣李承式等能率勵;生員周綺練兵有成,請錄以示勸。詔:賜柯、堯臣各銀二十兩 ,時拱、承式各十五兩 ,吏部遇缺陞用。綺等行軍門重加犒賞。」十五兩 銀子雖非偌大金額,但畢竟是皇上詔賜的獎賚,恩榮不比一般,且日後王時拱得陞任廣信府同知,亦由此功而來。至於王時拱在廣信府任同知時於貴溪縣築城之事,當地百姓對之十分感念,由方志中亦可見出:據清同治十年版「貴溪縣志」卷四之一「學校.學宮」部份所載,該縣縣學內之「名宦祠」所奉祀者,「王時拱,嘉靖同知」便列於其中。該志卷六之三「職官.名宦」部份則載:「王時拱,福建同安人,以府同知攝視縣事,刱(創)議築城,勞心經營,城成而寇至,有備無患,民深德之。」至於王時拱築貴溪縣城時的規模,據前志卷二之一「建置.城池」部份所載:貴溪縣舊無城牆,正德間才因寇亂而築土壘石,周圍僅七百餘丈、高丈餘,東南西北各一門。後來到了嘉靖四十年,閩廣盜賊肆虐,巡撫胡松(筆者按:直隸滁州人,字汝茂,別號柏泉。)因而「檄同知王時拱,大加修築,西南帶水,東北傍山,圍一千五十丈,高二丈、厚一丈,女墻二千有十。四門各建樓,知府江珍匾其東曰『迎暾』、西曰『延輝』、南曰『文明』、北曰『拱極』。又跨城而橋,以洩東北門瀦水(積水)。又有小水門八,便民樵汲(為砍柴或取水而出入城牆)。比舊制增廓。邑人汪俅有記,舊逸。(按:「汪俅」所作記文,筆者迄無法覓得。)」依「貴溪縣志」所載,王時拱在該縣所築城牆,比之過去規制更大,不消說防禦能力與庇護百姓的數目也增加了,故嗣後「城成而寇至,有備無患,民深德之」。不過,據黃汝良所撰墓誌,王時拱在未築城牆之前,便以攝知縣事的身分,領導鄉勇守禦、抵抗賊寇入侵有十餘日之久,終能保全了貴溪縣;非僅是「城成而寇至」,而是在無強固工事可恃的危境中,將壓境寇眾擊退。會有記載差異,或許是因後代修志者久隔時日,故有傳聞異辭。另一個需要說明的地方是:在黃汝良所撰墓誌中,有兩位「胡公」出現:第一位是胡宗憲,委王時拱等人進行團練鄉兵事宜,並將彼等功勞上奏朝廷;此事由「明世宗實錄」記載可以印證。但另一位「命公(王時拱)遂城貴溪」之「胡公」則是胡松;據黃汝良墓誌所言,王時拱築貴溪縣城完工後,功勞亦曾被奏上朝廷,又再獲賜銀獎勵(不過此次獎賞,筆者在「明世宗實錄」沒找到記錄,或因當時兵革多興、受獎者多而闕載)。黃汝良在提到第二位「胡公」時,未言及其字或號,只說「先是胡公(胡松)在浙時,既已稔公(王時拱)才,至是晉總制(江西巡撫)」云云,所言太簡,會使人誤將「胡宗憲」與「胡松」混淆成一人。要之,由黃汝良手筆與江西地區方志的記載來看,王時拱非僅一書生,對於練兵臨陣、築城禦敵也都有一套,堪稱文武兼備之才;可惜其早年滯於「靳一第」,嗣後官至府同知,又因迴護長官代人擔過而致仕,其一身才藝竟不得盡展。著實可惜了。
--在這篇墓誌銘的標題,可看出王時拱原係「奉政大夫同知廣信府事」,但後來又「進階朝列大夫」。明代之各府同知係正五品官、「奉政大夫」則是正五品文官之「陞授」散官階稱;王時拱終官廣信府同知,之所以能再進階「朝列大夫(從四品文官之初授階)」,當是因其致仕後曾逢穆宗、神宗登基,因朝廷之慶典而得幸霑恩。在黃汝良所撰這篇墓誌銘中,敘述了王時拱家族與黃汝良家族的親友關係:包括王時拱之子王廷麟娶了黃汝良的妹妹,王時拱和黃汝良之祖父黃伯善同是於嘉靖十九年成舉人;而王時拱之父王慶玹又參與黃伯善等人組成的文會。當王慶玹與黃伯善交遊之時,王時拱也常陪侍在旁。黃汝良曾由其祖父處聽聞許多王時拱的事蹟,加上妹夫所託,故為王時拱撰寫墓誌銘。由於與王時拱父子間有「同年」、文友及親家的多重關係,黃伯善曾有多篇詩作述及他與王氏父子的之交誼;這些詩作,收錄於黃伯善所撰「菊山詩稿」(據國家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所藏影本),為王時拱父子的晚年生活提供了寫照,值得特為介紹。
據「晉江縣志」及「菊山詩稿」書首黃汝良所撰「先王父菊山府 君行畧」之載:黃伯善,字達兼,因居處面對黃菊山,故別號菊山。黃伯善自幼聰穎,九歲即能作文,讀書過目成誦。稍長後因家道中落,曾遠出至浙江等地經商,但屢不順遂,於是回鄉閉門苦讀。每次逢鄉試時,鄉里眾人與學官等都很看好黃伯善,但他卻屢試不第,到了嘉靖十九年才考中舉人;其後三次赴會試,又都是鎩羽而歸。黃伯善覺得自己該是命中註定不能成進士,於是不再蹉跎歲月,謁選後獲得浙江昌化縣教諭。在黃伯善初抵時,昌化縣諸生程度低落,在他努力教導下終於趕上鄰縣;在昌化教職五年餘間,黃伯善聲譽漸起,浙江的地方官員與士大夫請其撰文者眾,掌浙江學政之薛應旂對他尤加賞識,曾建了「萬松書院」要讓黃伯善能教導更多學生,可惜不久後薛即解職他去,書院講學亦中止。嘉靖三十四年時,黃伯善被擢為舒城(在安徽)知縣,在當地除民疾苦,治績卓著,屢受上級旌揚;但他生性亢直、不能巴結權貴,終至因得罪人而遭蜚語中傷,在嘉靖三十七年時遷官衢州府同知。擔任同知後才五個月,黃伯善便遭過去他在舒城知縣任上觸忤的一位蔣姓御史藉詞彈劾,使他遭到罷官;但黃伯善以行己直道,毫不悔憾,怡然而去。當黃伯善歸返家鄉後,正逢倭寇來襲,他所居住的安海堡面臨包圍,此時他又率領鄉里長者督促城中子弟張羅防務,並逮捕了欲作內應的兩名惡少,使賊寇終於知難而退,保住鄉人的生命財產。嗣後黃伯善仍在鄉里間為人排難解紛、周濟貧苦,成為人所景仰的德行長者;暇時則讀書賦詩、與文友會聚,過著閒適的晚年生活,卒於萬曆十六年(西元1588,早於王時拱五年),享年八十有六。
在黃伯善的「菊山詩稿」中,有多首作品記述黃伯善屢至王時拱(在詩題中是稱其姓與別號「王印洲」)及其父王慶玹(詩題中稱其為「王仙(僊)泉」,「仙泉」應亦為王慶玹之號。)之別墅拜訪(或小住)、或因接受王氏父子餽贈而賦詩答謝、或因逢節日的相憶之作,以及讌飲、文會文友間的活動;由詩篇中間見的諧謔調笑之語,可見出黃伯善與王氏父子間交誼親密。但除了這些由詩題中可明確見出與王時拱父子相關的作品之外,「菊山詩稿」中仍有一些詩作可能與王時拱家族人士有所關聯。這些詩篇散見於「菊山詩稿」各卷中,諸如:卷之三有「漫書寄西泉兄」詩,此「西泉」與王慶玹之號「仙泉」頗類似,不知是否為王時拱之父執輩。卷之五「寄王廷棟秀才」以及「寄題王首瀛讀書樓二首」、卷之十二「過王東臺別墅」等四首詩所提到的王姓人士,未詳是否亦為王時拱之族人;惟筆者欠缺更多可考資料,故尚不擬錄出,僅在此作存目,以裨有興趣者對其探究。以下,筆者就依於「菊山詩稿」書中各卷所見出現次序(但不必然是按照寫作時間先後),將黃伯善所作關於王時拱父子的詩篇逐一列出:
王印洲年丈見惠信州摺帖長句奉謝且致請益之私(卷之三,有二首)
靈鷲峰前滿坡竹,紫溪蒙茸美如玉。楮工砧杵動秋山,擣出漢官枚與幅。
明光日薦虯鸞書,側釐羞殺桑根恧。信州參軍今杜暹,耿與玉版鬥清纖。
吏民持獻不肯受,善價徐買供筆銛。憐我几案乏谷網,百束寄贈重千縑。
自笑字學無比醜,著書作簡俱廢久。
何勞蠶繭對墨君?只題柿葉寄溪友。蠻牋特為韓浦來,好花空插無鹽首。
錦鯨還客近乖睽,兼葭倚玉辱提攜。小詩小楷兩稚子,儼侍先生楮會稽。
敲門誰肯求醉帖?臨池或不厭家雞。焚香揮灑拜嘉惠,走緘請益重惶愧。
潛夫著論人不知,洛陽之價未全貴。
(筆者按:詩題中之「信州」,即王時拱曾任同知之廣信府。據清修「廣信府志」卷六「食貨志」載,廣信府之玉山縣出產「楮皮紙」,鉛山、貴溪縣則有竹製之「白鹿紙」。王時拱當是因黃伯善長於書法,故將由廣信府帶回的佳紙相贈。黃伯善在詩中「自笑字學無比醜」,只是自謙而已;據黃汝良為其祖父所作傳,稱其八十歲時尚能作蠅頭小楷,可見其於書道造詣不淺。詩句中之「潛夫著論」,指東漢王符所著「潛夫論」,因其與王時拱同姓,故引以為喻。)
訪王印洲水頭村不遇(卷之三)
坡帶平蕪路帶橋,晴絲水葉春迢迢。間關好鳥已鳴樹,撥剌嘉魚正上潮。
客子入門對花友,主人何處覓橘叟?可惜芳菲二月時,空負清明一樽酒!
簿書叢裡俱乞身,煙波江上更為鄰。有時相憶不相見,何況桃源堪問津?
(筆者按:唐代詩人王維曾於輞川建別墅、杜甫曾居四川成都浣花溪畔。)
王印洲水頭村別墅四首(卷之五)
水國村含市,津橋樹束溪。鳧當青草浴,鷺入碧榕栖。
叢薄野陰合,晨昏潮候齊。幼安肯東海,我亦耦春畦。
漁隱酒為社,宦歸書作林。溪堂適野性,海舶載鄉心。
舊圃花更主,春池水悅禽。當年問津處,煙雨暮江深。
出郭山能好,隔江客便踈。松風過海膩,沙月入池虛。
稚子秋羅雀,老親日饌魚。潛夫年尚少,著論今何如?
水頭湧東日,溪尾掉西山。意到羲皇上,身居泱漭間。
墟煙晚社散,船火夜漁閑。為訪同袍者,時從竹所還。
(筆者按:第一首「幼安肯東海」,幼安,即東漢末年避亂至遼東之學者管寧,字幼安。)
王印洲別墅四首(卷之五)
東風江上至,煙草入沙溪。鄰舍花交映,吾廬鳥與棲。
村深人語少,水靜櫓音齊。童孺釋笊笱,治蔬雨後畦。
南山有佳色,度水更穿林。登岸展清眺,臨流洗素心。
渚浦覆吠蟈,池柳坐鳴禽。終日懶巾屨,雲濤五月深。
西夕江天碧,人煙竹外踈。帆收津市散,門閉野堂虛。
風落聚沙鴈,月搖戲水魚。藜床支屈肘,寂寞是真如。
北極天慈渥,俸餘足買山。湖田青嶂下,海屋白雲間。
種禾歲頻熟,學魚心更閑。城居有定省,徒步月中還。
寄會丈王仙泉(卷之六)
一春能幾許?風雨近清明。半日未尋壑,餘寒猶滿城。
村槐橫兔目,岸柳動鶯聲。不必愁衰白,還堪醉踏青。
期訪王印洲(卷之六)
高人遁海市,久與親愛違。野圃菊初綻,秋池魚恰肥。
潮平淵客問,日落樵青歸。欲拉二三友,來敲月下扉。
過王仙泉別墅(卷之六)
田舍依山轉,漁舟與海通。卜鄰三戶小,接畛一村同。
團樹擁寒水,獨橋臥碧空。醉時相往返,竹外豈途窮?
王仙泉不赴會以詩辭疾次韻答之(卷之六)
莫遣頑腰拆,何妨笑口開。餘生希會晤,老友外形骸。
涼榭留相對,小車待不來。詩成當鼓瑟,此意被花猜。
寄王印洲問病二首(卷之七)
橋平通步屧,久雨阻江村。試問養疴處,何如離垢園?
閑行口虗海氣,獨坐倚雲根。時有故人訪,青猿遣候門。
厭居路下宅,長在水頭村。只好蹲魚釣,何勞挾兔園。
酒為天美祿,花乃人病根。願似沾泥絮,鬚眉入法門。
(筆者按:第一首之「橋」,當指安海堡通往水頭村之「五里橋」。)
和仙泉公水頭村(卷之七)
逃市入村落,真然獨樂園。風敲池上戶,雲倚竹間垣。
觀海舟三翼,坐花月一痕。閑居誰晤語?時聽四禽言。
寄王印洲水頭村(卷之十)
潛夫最愛江上居,池鑿渚田踈石渠。茉莉散花香世界,春鋤巢柳水村墟。
洛城不問誰騎屋?竹所多應自著書。晨夕扣門俱熱客,園蔬小摘更乂魚。
約以康共訪王印洲(卷之十)
火雲不動暍相仍,忽憶滄洲爽思生。西走山連江渚靜,南來風帶竹林清。
謬談大隱身居市,暫撥閑愁酒出城。海鶴真同王逸少,低昂時過水心亭。
(筆者按:此詩題所言「以康」不知係何人,待考。)
過王印洲別墅(卷之十二)
扣剝柴門卓午時,先生對客兩諧嬉。茆茨隔市藏家醞,草樹連村洗野枝。
求果任紿藤子帖,養鵝更鑿竹君池。寫真堪笑誰畫史?不作山翁倒接籬。
謝王仙泉送葡萄(卷之十二)
銀海乘槎大宛來,先翁分種水南臺。龍鬚蔓引青絲架,馬乳香生碧玉堆。
沾渴筠籠憐我病,嘗新籩豆為君開。早知釀得孟佗酒,應慱涼州未放歸。
會中諸 君尋仙泉別墅因過報劬(卷之十二,有兩首)
敞豁深藏蔥蒨中,寘搜到得興無窮。優梅作局民風古,禾罷稏堆場客歲豐。
清世誰能憔悴老?好遊我是滑稽雄。屠酤市上不相識,也入花邊看醉翁。
菊山小隱久荒蕪,熟客相留只飯盂。老子堅頑如石丈,家僮懶惰赤花奴。
空餘三逕松無草,焉得四腮池有鱸?水鳥忘機偏解事,主人每到輒歡呼。
(筆者按:報劬,係村名。)
陳樂庵招飲次韻王仙泉(卷之十二)
癡獃喜得吳兒賒,日覓故人到酒家。醉便野謳原技癢,笑兼吳語作蘭奢。
花邊神女意行雨,席上仙翁詩吐霞。投轄從來風味永,不妨河漢轉西斜。
(筆者按:此詩題所言「陳樂庵」不知係何人,待考。)
訪王印洲用前韻(卷之十二)
厭居市宅入江村,竹密花深重閉門。可愛簷牙含樹色,應嫌屐齒破苔痕。
踈鄰幾舍炊煙冷,舊客兩行坐席溫。清夜悠悠誰與度?野人風味木犀魂。
中秋寄王仙泉(卷之十三)
浮世紛紛幾白頭,誰能騎鶴上楊州?三千界內將何適?七十年餘只是遊。
舉網得魚堪煮酒,臨池翫月勝登樓。黃楊厄閏莫須嘆,多卻團圓一夜秋。
(原書詩末小字注:丁丑歲閏月。筆者按:丁丑,當為萬曆五年,西元1577年。)
擬贈王仙泉(卷之十三)
僊翁涉世無猜嫌,錫老衣冠儼具瞻。野趣好遊不在酒,海珍續賦能道鹽。
半村卜築溪山會,百世傳家耕讀兼。憶昔題輿曾迎養,至今闔郡稱孝廉。
寄王僊泉(卷之十三)
息肩幸免走踆踆,花柳光陰強半存。老去遊春思杜甫,閑來待酒笑王琨。
橋西信有難行路,海上空為獨樂園。覓紙題詩無處寄,仙翁市宅不開門。
戲東王僊泉(卷之十四)
山村水市互相通,菘韭魚蝦饌太豐。真率固宜吾輩淡,老慳堪笑世情窮。
平生慣作撾蓮客,今日難為錫炙翁。信有神仙招宴會,只須吸露與餐風。
(原書詩末小字注:宋武帝以劉秀之為老慳)
兼寄王印洲(卷之十四)
噆人無奈市多蠅,巾屨欲謀出郭行。江上引雛低燕羽,樹間喚婦急鳩聲。
好風度水秋初爽,殘日含山晚更青。只過一橋尋地主,醉翁暫借狎鷗亭。
寄王印洲(卷之十四)
王家世有王琨儔,盡日搖頭住水頭。酒伴何曾尋海市?鹽商只合在浯州。
巾中宣髮未全老,枕上閑心豈盡休?近為臺翁發浩嘆,當初恨不共天遊。
--由黃伯善詩作篇數之多來反推,當年王時拱父子居於晉江水頭村之時,該是屢有與黃伯善以及文會中諸友的唱和之作產生(黃汝良所撰墓誌中也稱王時拱晚年常「詠長短吟」)。雖王氏父子的詩文於今已不得見,但幸好還有「菊山詩稿」的諸篇詩作,映寫了王時拱父子晚年的閒適生活情致,可藉而得睹其風雅之一面。
關於王時拱父子的文獻,乃藉晉江人黃伯善、黃汝良祖孫的著作而傳世。本文以下將述及的另一位事蹟見載於縣志「宦蹟」傳、亦於明嘉靖年間出仕之金門賢聚人盧天祐,他的墓誌銘,也是由晉江人何喬遠所撰。何喬遠是明末著名之史學家,其史著有「名山藏」、「閩書」等,詩文則輯為「鏡山全集」。按何喬遠為盧天祐夫婦所撰墓誌開頭所述,他是受盧天祐之子「盧人紀」之託而作此文;依此墓誌中「不知其父,視其子矣」之語,何喬遠在盧天祐生時並不曾識荊。盧天祐一生宦歷,僅是當過幾個月知縣,雖膺一命之榮,但在地方上知名度恐屬有限,則何喬遠作此墓誌時,基本上大概僅能憑盧人紀提供的乃父行狀而下筆。然較之縣志所立傳記,這份墓誌銘中自然也提供了更多盧天祐夫婦的行述,可補充縣志與盧氏族譜的未及之處。載於「鏡山全集」卷六十八的這份墓誌銘如下:
盧永豐公暨洪孺人墓誌銘
予嘗泛海至金門之上,飲於嘯傲之亭,則徵君盧人紀挈榼修贄,為竟日會。人紀言吶吶,若無所有,其古貌古心,瞻之有餘丰,而即之有餘地,予知人紀非世俗人也。茲將改葬其尊公永豐令龍泉公與其母洪孺人,於邑翔風里十九都動石山之原,問銘於余。予曰:「不知其父,視其子矣!」
公以嘉靖丁酉歲(十六年,西元1537)領薦閩中,遲佪公車者久之。歲庚申(嘉靖三十九年,西元1560)就銓(如王時拱、黃伯善一樣,至吏部「銓選」任官),得永豐。此時江浙之間,寇賊雲擾。永豐邑小,而又無城。公請移置庫、獄於府治(將永豐縣的公款及獄中所繫囚犯移至廣信府府城中,以免庫銀被劫,或囚犯脫身後加入賊黨)。簿(永豐縣之主簿)禦賊被擄,要贖金四百。公罄官俸不足,借庫金與之,顧無所得償庫,民重公義,捐資代公償,曰:「毋苦我父母也!」邑有饑民,糾眾剽穀,失主間得其人,請置之法。公解遣之,曰:「彼為饑爾。」民有訟子不養者,按之而實貧,公慰謝之;而亦遂自念家無寸銖,宦遊千里,二親無可奉朝夕,不覺涕泗橫集,飄然有掛冠之意矣!會當入覲,直指以邑遭殘破,奏請丞代。丞居下考,知旦得罪,中道遁去。銓部以此連公,而公亦遂罷官。廣信守江公珍(江珍,歙縣人,進士,官至貴州左布政使。)重公廉,醵諸令金為贈,公始得歸。公曰:「吾罷官無所憂,喜吾得奉二親也。」居久之,二親先後沒。公悲痛柴眘(慎),竭力喪葬。宗戚里閈咸謂:「盧公處官薄,而養親厚矣!」居家恂恂,不與物忤。絕跡偃室,令君(同安知縣)恨不識荊。即邑里之間,亦罕覯覿。乃其長厚之聲,流於人人,雖島夷肆虐海上,亦知有盧公,相戒毋犯也。洪孺人孝事舅姑,躬勤織絍,敬順夫子,佐其廉慎之政;居常衣布浣,食藜藿,閫範恬肅,稱君子之配焉。
公諱天祐,字以順,生某年月日,享年六十有三(據二○○六年金門縣盧氏宗親會所出版之「金門賢聚盧氏族譜」第一一五頁所記,盧天祐生於正德十年乙亥、西元1515。則其卒年當在萬曆五年丁丑、西元1577)。洪孺人生某年月日,享年八十。子三:長昴,邑庠生,先卒;次參,人紀也;三井。葬以萬曆甲寅王正(萬曆四十二年正月,西元1614)之吉,銘曰:
不仕無養,古人謂以無子也。
罷官不憂,公乃謂有以子也。
令而無以為家,盜而不入其里。
有巋斯丘,千秋萬祀。
葢(蓋)所輕在彼,所重在此。
--在這篇墓誌銘一開頭,何喬遠言:「予嘗泛海至金門之上,飲於嘯傲之亭」;他所指「嘯傲之亭」,即是舊金城外俞大猷題石「虛江嘯臥」處、其門人楊宏舉所建之「嘯臥亭」。按「鏡山全集」卷十一收有「金門觀海亭」與「重來觀海亭」兩首詩,即記其金門之行。前一首為五言絕句,縣志中未載,但此詩刻石今仍存於金門酒廠廠區內,與何喬遠同遊數人之詩作亦刻誌於旁,並有記係萬曆庚戌(三十八年,西元1610)事。後一首則在八十年版金門縣志「人民志.宗教.民間信仰」中關於「寶月庵」的部份有附記,但詩題是被標為「明何喬遠南庵詩」(縣志第四九二頁)。有此二詩,可知何喬遠至少曾兩度來金,惟其「重來」係在何時,則不得而知。這篇墓誌中還有提到盧天祐夫婦改葬之地點,在「邑翔風里十九都動石山之原」;查「金門縣志」並未特記盧天祐夫婦最終的安葬所在,陳炳容老師所著「金門的古墓與牌坊」亦無述及,而何喬遠的記述便提供了線索。據「金門縣志.土地志.明圖里」部份所載,十九都包括後浦、顏厝、古龍頭、金門城、湖下、浦頭;即金門島之西側一帶。所謂「動石山」,顧名思義,該山有一處「風動石」之類的奇景。在金門,最著名之風動石雖是在太武山上,但「金門縣志.土地志.名勝」部份,關於「太武山十二奇」的記載中便有註,在金城鎮山前村也有「風動石」。而且山前村便緊鄰盧氏族人聚居的賢聚村,地緣關係密切。盧天祐夫婦最終之墳塋所在,當即在山前村「風動石」的周邊。近年筆者遊金時,為了去實地看看「興寧侯」墓地與盧若騰墓,曾兩度到過山前與賢聚村,然四眺未得「風動石」蹤跡,不知究竟何在。惟山前村「興寧侯」墓地後方、隔著民宅,地圖上有一標高五十公尺之小山頭,似有可能即是何喬遠所稱之「動石山」;但這處山頭早已闢為營區,現無人看管,筆者雖曾進入踏查,但範圍廣大、草萊難入,無法於短時間內搜遍全區。到底盧天祐墓地是否即在該處、抑或早已在當年闢為營區時被夷為平地,恐怕只能有賴金門在地的好古者去探個究竟了;但筆者衷心期盼:最糟的料想,不要是真的--何喬遠所撰這篇墓誌,固然對盧天祐生平補上一些縣志與盧氏族譜中的未及之處,不過筆者不能諱言:也增添了令人頗傷腦筋的疑團。
依何喬遠所記,盧天祐有三個兒子:長子名「昴」,邑庠生,在何喬遠撰墓誌時已卒;次子名「參」,便是與何喬遠相熟之「人紀」;三子名「井」。(筆者按:昴、參、井,皆是古代二十八宿之一。昴、參星屬西方白虎七宿,井星則屬南方朱雀七宿之一。以星命名,未知是否與其生辰命理有關。)但依「金門賢聚盧氏族譜」第一一五、一一六頁所記,盧天佑的三個兒子、屬盧氏賢聚亨房第九世「必」字輩:長子為「必紀」;次子為「必拱」、「諱應昴,庠生」;三子「必緯」。將「金門賢聚盧氏族譜」和何喬遠所撰墓誌對照之下,兩者所記盧天祐長子、次子的排行是顛倒的;而且何喬遠所記係單名「昴」、「參」、「井」,但「金門賢聚盧氏族譜」中惟一有記名諱之次子卻是「應昴」--對於這兩處接不上榫的疑問,筆者難辨何者方是真確。關於單名、雙名之歧異,查「金門賢聚盧氏族譜」第十九頁至第二十四頁有關「祀業」部份的訴詞等等文獻,其中出現的名字都是「應昴」,似以族譜方是;但何喬遠又何以不提「應」字?有何特別原因?無從知悉。而「盧人紀」(若依「金門賢聚盧氏族譜」之載,該作「盧必紀」才是;這又是一個筆者摸不著頭緒的疑問。)到底是長子或次子,又是另一個問題:照說族譜是不可能把長幼次序給淆亂的,但何喬遠和「盧人紀」之間也有一番交誼、總不至把人家的兄弟排行也弄錯了(況此篇墓誌該是根據「盧人紀」所撰的盧天祐行狀而寫成的)--到底這中間扞格的正確答案為何,筆者推敲不出,只能於此盡陳,以待來者了。
依何喬遠所述,他來金門遊覽「嘯傲之亭」時,盧人紀曾準備了菜肴,招待他歡飲盡日。對於這份款待盛情,何喬遠自然有以紀之:在「鏡山全集」卷十一的「金門觀海亭」與「重來觀海亭」兩詩之前,便有一首詩題為「贈盧人紀居士」。現今一般所謂「居士」,多指在家修行佛法者,惟此稱於古代亦可指稱有德行、才藝之處士;以何喬遠詩中所見並無特與佛教相關語彙,此「居士」當係後義。而在盧天祐墓誌之開頭,何喬遠又曾以「徵君」稱盧人紀。按「徵君」原義係指曾經朝廷徵聘之士人,但查「金門縣志.人物志」中的「薦辟表」與「文秩表」中,都未出現「盧昴」、「盧應昴」或「盧參」這樣的名字;何喬遠以「徵君」謂之,或許只是美稱,實則只是「待徵」(與「待贈」相同意涵;夠資格,但尚未獲得朝廷青眼)。
依何喬遠贈詩所述,盧人紀有心為世所用,惟未獲知者,故只能安隱處貧。其人所懷才藝,由詩中提到之「乾」、「離」卦名,與出自周易「象傳」中的語詞「明照」、「易卦通前微」詩句,可知其長於易經。「箕疇」一詞,原指的是周初商朝遺臣箕子為周武王所闡述之「洪範」九疇,見於「尚書.洪範篇」;九疇原含九類治民治國之大法,如「五行」、「五事」、「八政」等等,但自戰國時代的鄒衍以「五行」造出「五德終始」說、大為流行之後,「五行」便逐漸演變成推測禍福、趨吉避凶的術數之學。以下詩句中「五行與六子」之語,「六子」即「六子卦」,指八卦中除乾、坤二卦之外的另六卦。由何喬遠詩句觀之,盧人紀亦擅長卜算。然除易理卜算之外,詩中尚提到盧人紀曾「袖中出束書,示我以玄要」;按「玄要」可能係「玄要篇」之簡稱,相傳是明初的張三丰所著內丹修仙之道書,但何喬遠於此是真指盧人紀出示「玄要篇」此書,抑或指盧人紀曾有自撰修道心得的著作(比如盧人紀自己為「玄要篇」此書撰寫的註解),筆者難以辨明。「牝門」一語,當謂「老子」書中的「玄牝之門」;與以下詩句「坐收罏冶功,一使乾坤調」合起來看,似乎盧人紀是有在修練學道,又似出世之人(未得進用之際,常懷出世之想,是中國古代士人的常態)。然觀「虞周復中天,致身亦皐召」之句,盧人紀的胸懷並不小,若得進用,也有將虞舜三代盛世再現,作一番如舜帝時賢臣皋陶、周代的召公那般輔佐聖主之事業。然盧人紀的抱負,「顧世無人知」,其一身類乎屠龍之技的本事無處發揮,也只能「翻用資嘲誚」;徒然招人譏嘲罷了。對於盧人紀,何喬遠可謂「知之者」,但兩人有所交誼的萬曆中期至後期,正值何喬遠辭官里居的時段,自身不出,未便有所薦舉,故無法成為盧人紀的「沽之者」。當時正投身名山事業、致力修撰「閩書」的何喬遠,也只能慰勉盧人紀,「請君守玄經」(「玄經」即「太玄經」,漢代揚雄仿效「周易」之作。此處亦可能指盧人紀自身有修道心得之著作);雖於人世宦途不得展抱,但潛心玄學,自能通達天地之理,無入不自得。何喬遠之贈詩如下:
贈盧人紀 居士
古來用世人,寂寞隱屠釣。落落安賤貧,皤皤出壯少。
為乾學天飛,作離似明照。坐令丘中叟,聞風想騰跳。
我來絕島崕,乘秋入□(上穴下叫)窱。遯世二三子,攜手共歡笑。
誰意得盧敖?餉損合酒噍。袖中出束書,示我以玄要。
易卦通前微,箕疇闡無紹。五行與六子,牝門洞谷竅。
坐收罏冶功,一使乾坤調。虞周復中天,致身亦皐召。
顧世無人知,翻用資嘲誚。請君守玄經,來茲待海徼。
「贈盧人紀居士」一詩,當是何喬遠來金接受盧人紀款待後的酬贈。在「鏡山全集」卷之十二另有一詩,則是記述盧人紀由金門來訪何喬遠之作。一般而言,訪友帶個伴手禮是常見,但盧人紀之來卻是攜帶自釀美酒與海鮮,親自為何喬遠做了一頓極盡豐盛美味的大餐。這一場讌飲的地點,據何喬遠詩題中記是在「許隱君山舍」。按「鏡山全集」卷之六十九有「許隱君暨潘孺人墓誌銘」,其中記這位「許隱君」的籍貫與名字為「惠邑隱君許君,諱晚芳,字維新」。以地理而言,「惠邑」當即是與晉江縣緊鄰的惠安縣,但許晚芳的山舍到底在惠安或晉江則不得而知。依何喬遠撰墓誌銘所述,許晚芳是一位「孝友仁廉」的德行君子,但亦終身不曾仕進顯達,故以「隱君」稱之。何喬遠記盧人紀來訪之作如下:
人紀兄自浯海遠來見訪,家釀海錯皆自攜至,遂觴我於許隱 君山舍
客至田園餉未能,遠勞壺榼遠擔簦。肴堆海錯牙鋒厲,酒辣松花臉暈升。
虀韭自將尋水瀹,腥鮮還買倩人稱。坐來醉飽驩娛甚,只少寒蛟肉未罾。
--關於盧天祐的文獻,在何喬遠的「鏡山全集」中僅有為其夫婦所撰墓誌銘,此外就是因與其子盧人紀間的交誼而有賦詩二篇。與盧天祐生存時間重合的正德至萬曆初年之金門出身人士,筆者迄未聞有詩文集存世;而盧天祐宦途短暫且不順遂,交誼恐亦有限,也就使得同時代明人文集中罕能檢得與其有關的作品。幸而與王慶玹、王時拱父子相同,盧天祐與前面已介紹過、居於晉江的黃伯善也相識,故在黃伯善「菊山詩稿」中,有四首詩作是盧天祐有關。由此點來看,王時拱父子與盧天祐的交友圈子是有重合;但黃伯善為王氏父子而賦詩篇題目中未及於盧天祐、為盧天祐寫的詩中也沒提到王氏父子,因此無法由黃伯善的作品中推斷盧天祐與王時拱是否相識。但以二人是同鄉、又均曾在廣信府遇賊亂期間為官的經歷來看,即便未有直接交誼,至少也該有彼此耳聞或於公牘上見之。
在「菊山詩稿」中所見黃伯善所作與盧天祐有關詩篇,其寫作時間與出現之卷次並無關聯。出現在最前面卷之七的「輓盧龍泉」一詩,不消說是在萬曆五年盧天祐去世後的悼念之作;由詩中「憶昔相逢日,成均弟子員」之句,可知黃伯善與盧天祐曾是同學(「成均」原指周代之大學,但在此詩中應非指明代國子監那種高等學府,因黃、盧二人生平記載中並無這種履歷,故當僅指泉州府或晉江縣之地方學府)。接下來卷之八有「初度日喜王見泉、盧龍泉二 君見過留飲」一首,從詩題知是黃伯善生日時,盧天祐與「王見泉(此與王慶玹之號「仙泉」也類似,但無法得知是否係王時拱族人)」來訪留飲而誌記。由詩中「故人相憶共襟期」之句,可知王見泉也與黃伯善、盧天祐有同窗之誼;而由「失路悲」云云,此詩之作當在嘉靖四十年盧天祐由永豐知縣卸任後(黃伯善失官更早,在嘉靖三十七年時便遭彈劾罷官。至於「王見泉」的生平與宦歷如何,筆者尚無法考出。),黃伯善與盧天祐都已回到泉州時所作。出現在卷之九的「二衢餞別謝碧峰、楊克吾、楊少峰、楊靜江、盧龍泉、舍姪以眷北上試南宮」一詩,其中有「浙江夜半卻寒濤」之句,知成詩地點在浙江。按黃伯善之履歷,他約自嘉靖二十九年至三十四年間是在浙江昌化縣擔任教諭;在這段期間,嘉靖二十九年與三十二年是舉行會試之年,但黃伯善參與吏部銓選而得授官應是在當年會試之後,故筆者認為此詩當作於嘉靖三十二年初(或嘉靖三十一年末),盧天祐與學伴們一同北上赴會試,途中過訪在昌化縣的舊識,黃伯善因而有此作(與盧天祐同行者,除了「以眷」已知是黃伯善的姪兒,其他四人資料未詳)。至於最末出現在卷十一的一首「盧龍泉別去」,詩中雖言是與盧天祐「兩度相逢」,但筆者無從揣測可能的寫作年份,只能由「頭已白」云云推想兩人皆臻晚年;此詩中「學舍文章舊兄弟」一句,也證實兩人早年曾是同學之誼。黃伯善為盧天祐所作詩篇如下:
輓盧龍泉
憶昔相逢日,成均弟子員。讀書豪六館,奉檄喜三年。
罷去留茶碗,貧居乏酒錢。盧敖北海上,招作渾家仙。
(筆者按:成均,五帝時與周代的大學之名,此當僅指一般地方學府。盧敖,秦時 博士,曾至北海求仙,得見仙人若士,與之語,後盧敖亦成仙,見「淮南子.道應訓」。渾家,係古人對妻之稱呼,此處所言「渾家仙」,意謂難明;或指盧敖成為仙人若士之女婿?)
初度日喜王見泉、盧龍泉二君見過留飲
客子重逢初度日,故人相憶共襟期。入門渾說通家話,促席都忘失路悲。
鄰酒能供河朔飲,土音雅唱水南詞。此身老大兼貧病,只覺風情似舊時。
二衢餞別謝碧峰、楊克吾、楊少峰、楊靜江、盧龍泉、舍姪以眷北上試南宮
山城樽酒集同袍,說劍論文客思豪。浮石灘頭懸碧漢,浙江夜半卻寒濤。
次公未醉瞻連騎,邑子何緣躡六鰲?宿昔交游俱長大,相思謾莫說為勞。
盧龍泉別去
炙燈夜話入三更,學舍文章舊兄弟。兩度相逢頭已白,百年魏盡眼終青。
江鄉舟楫由來慣,世路風波卻不驚。稼圃春深知雨足,從容花柳看清明。
--敘過何喬遠與黃伯善為盧天祐父子所撰諸篇詩文,以下筆者要追述一些文獻記載,便是王時拱與盧天祐同在廣信府為官時遇上的那場寇亂。據清同治十二年刊本「玉山縣志」(明代江西廣信府府治在上饒縣,下轄玉山、永豐、鉛山、興安、弋陽、貴溪諸縣。以相對位置而言,玉山縣在最東,與浙江省境接壤。永豐縣在玉山之南略偏西,接近贛、浙、閩三省交界地帶。府治上饒縣在永豐之西,鉛山在上饒西南方,興安、弋陽與貴溪則在上饒西方。又:盧天祐當知縣的這個「永豐」,在清代時改名,變成「廣豐」,而且沿用至今。現今在江西吉安市東方偏北之「永豐」,明代時屬吉安府,並非盧天祐仕宦之地。)卷五「武備志.武事」部分之載:「嘉靖四十年辛酉,廣東袁三(原書小字註:即袁鳳)等作亂,劫庫縱囚,焚燒廬舍,殺掠數千人,城市一空。邑令(玉山知縣)李廷纘負印逃入民家。賊甚猖獗。會上兵(官軍)突至,遇賊野戰,斬一賊首一騎。賊懼,奔永豐、掠鉛山,與海寇合。先是吳、楚有倭寇亂,總督胡宗憲檄募廣兵,鳳等數百人亦在募中。既而倭寇平,令鳳等各歸籍,鳳心怨無裹糧,又縣次給食不敷,久懷逆謀,歸至南昌(江西南昌府,或指該府府治南昌縣),復東投督府,不用。鳳等又至常山(縣名,在浙江西北境,與江西之玉山縣接壤),欲反。縣令厚遣之,遂至玉山,索如常例。令弗與,鳳乘無備,遂大舉。是年秋七月十四夜也。」據最初遭亂兵蹂躪之玉山縣縣志所載,作亂的袁鳳等人,本是胡宗憲為解決寇亂而由廣東招募來的兵員;然倭寇亂平,用不著這些人了,胡宗憲卻沒把「復員」的工作作好,也不給糧食盤纏就打發袁鳳等上路回家。沿途各縣,給這些「軍爺」準備的食宿也都不夠,使袁鳳等人漸積了一肚子氣。這些復員的兵們才走到南昌,就覺得歸鄉長路迢迢,又回頭入浙跑去找胡宗憲,希望他留用,但胡宗憲仍是不收。袁鳳等再西行到常山縣時,已露出不懷好意的態勢;常山知縣心知這班人惹不起,奉上路費請走這批瘟神,保住自己管內平安無事,卻也把袁鳳等人的胃口養大,想一路上比照辦理。但他們入贛到了玉山縣時,知縣李廷纘卻不肯依常山縣的例給他們「厚遣」,於是袁鳳等人乾脆乘該縣無防備狀態下,大舉作亂--據「玉山縣志」的記載,亂事之源,乃是胡宗憲過河拆橋;當初袁鳳等人再度要求投軍時,若是能為國家所用,或許就不致走上劫掠一途。關於袁鳳等人的作亂之因,以及彼在浙江、江西之間的移動情形,「玉山縣志」看似已說得明白;不過筆者查閱「明世宗實錄」的記載,當初廷臣稟報朝廷的情況,比「玉山縣志」又多了些細節,而且有些出入。關於袁鳳等人作亂情形,「明世宗實錄」嘉靖四十年九月己丑(初二)的記載如下:
兵科左給事中張益言:閩、廣、江西三省,盜賊充斥,乞將近年借解兩廣、南贛軍餉酌量停減,以備彼處征勦之用,庶免加派擾民。又言副使汪一中之死、僉事王應時被擒,皆由江西都司指揮王瑞始以部(兵部之令)送亂兵袁三等還廣,妄令擊賊,致其與賊交通,以敗我師,罪不可原。 上(世宗)命巡按御史逮瑞,解京鞫治。時泰和(江西省西部之吉安府泰和縣)流賊乘勝,復攻玉山、永豐二縣,劫庫縱囚,所至殘燬。江西巡按御史段顧言因追論激變之由,起於福建都司張啟謨承軍門(總督,當指胡宗憲)檄,送廣兵黃鳳、袁三等七百人還,而江西撫臣遣都司王瑞協送之;啟謨遂委袁三(筆者按:由此處「實錄」來看,在「袁三」之外,作亂廣兵還有另一個帶頭大哥名叫「黃鳳」;是否因兩人都是單名、又常被同時提到,結果後來「袁三」被訛為「袁鳳」?以下為便一致,姑以「袁鳳」稱之。)等四百人于瑞,控馭失宜,而土賊數千餘徒遂與合併,釀成大患。請并逮啟謨,及棄城、失守玉山知縣李廷瓚(按:「玉山縣志」作「李廷纘」)、永豐知縣盧天祐等,處以重治。……兵部覆:啟謨罪與瑞同,當并逮;廷瓚等當下御史問。……。上俱從之。
--由前引「玉山縣志」的記載,袁鳳等人在返鄉路上似是自定行止,沒有軍官帶隊。但綜合「實錄」裡兵科左給事中張益、以及江西巡按御史段顧言兩人上奏內容來看:該為廣兵之亂負責者,一開始是福建都司張啟謨,他奉軍令當帶隊官,率著袁鳳等七百多人要到廣東;進入江西後,江西巡撫又派都司王瑞來幫忙協送。大概是因人太多聚一起不好管,又易生事端,張啟謨便分了四百人由王瑞帶領,袁鳳亦在其中。而王瑞接下這批人後,諒是想要順便利用一下現成人力,便教他們加入江西境內的勦賊行動。不料袁鳳這班人已心懷不軌,反與賊寇沆瀣一氣,以致造成大亂,連副使汪一中、僉事王應時都遇害或被擒。若按「實錄」所載,去攻打玉山、永豐二縣者,是起自吉安府泰和縣的流賊,袁鳳等該是和他們併作一處造反。但筆者不解:泰和縣位在江西省西部,流賊怎會忽地就跑到了該省東北邊境的廣信府玉山縣去?是當年王瑞利用袁鳳等人打流賊,對付的就是泰和縣境內的這一票;而這兩股人馬合併後,一路「縱貫」江西省、跑到了東北部的廣信府去?可是:「玉山縣志」在述及袁鳳等造反之前,並沒提及他們與他股勢力合流,而是在造反後才「與海寇合」的啊?……到底是方志所載有誤、抑或當年朝廷所獲情報不確?或許是因賊寇叢生、多股亂境,兼之行動飄忽,有時又合併壯大,導致當年朝廷官員和後世方志編撰者都給弄糊塗了吧。欲在多方記載間找到個「最小公約數」,有時真是難以取捨孰是孰非--比方說:在黃汝良為王時拱所撰墓誌銘(實際上其中述事,應是據王時拱之子王廷麟所撰乃父行狀,而行狀內容諒都是王廷麟據王時拱自述生平而記的;照理說,在沒有變造的理由下,「當事人」追憶舊事之正確度應當很高才是。)中,提到攻掠玉山、永豐二縣的,是「礦賊」,並非對復員處理不滿的廣兵袁鳳等人;這一點,和「玉山縣志」或「實錄」就湊不攏。再者,黃汝良所撰王時拱墓誌的下文還提到,「礦賊」攻破玉山、永豐二縣之後,還進逼位於廣信府最西境之貴溪縣;「玉山縣志」也提到,袁鳳等在攻破玉山、永豐縣後,曾轉掠府治上饒縣西南的鉛山縣。合此二處所載(姑不論作亂者是廣兵或「礦賊」),攻破玉山、永豐二縣的賊人,嗣後還在廣信府轄內以順時鐘方向繞了大半圈,造成大騷動。但筆者下文會引述的永豐人呂懷所撰「建永豐縣城記」一文中,卻是稱廣東亂兵在攻破永豐縣之後,因官兵追來,在交戰後遁入福建境內去了--難道這些作亂的廣兵,是在逃入福建後又回頭再掠廣信府嗎?……這一團亂絲,真是令人越理越糊塗;到底是怎回事,筆者一時也分不出端詳,只得罷了。要之,前引這段「實錄」中提到了一個重點:江西巡按御史段顧言在追論激變之因時,奏請將盧天祐以「失守」的罪名重加處治。
關於段顧言之奏,何喬遠所撰墓誌中未提到此事,不過八十年版「金門縣志」中的盧天祐傳記(取材自「閩書」、「同安縣志」等來源),倒透露了些端倪:縣志中載,盧天祐當永豐知縣之時,「嚴嵩當國,賄賂熾行,直指行部,多訪惡人罰金具賂,索永豐,祐第應曰:無有。」--所謂「直指」,即御史之謂。盧天祐給需索賂金的御史碰釘子,惹到的恐怕就是這位段顧言;不巧又碰上廣兵作亂、攻破永豐縣城,致使對方有了作文章的題目。雖說知縣沒能守住縣城,本就是要擔責,但先前觸忤御史,可能也是被奏請重加處治的原因。不過,從盧天祐的墓誌或金門縣志等來看,最後導致其去職的,並非永豐縣城被攻破一事,而是代理他入京朝覲的縣丞棄職潛逃。則當年兵部覆奏,讓盧天祐等人「下御史問」時,可能是有盧天祐的上司,比如廣信府知府江珍(據墓誌所載,盧天祐遭罷官時,江珍因器重其廉能,向其他各縣知縣募款湊份子,助盧天祐辦行裝,盧天祐才得上路回福建。)設法安撫了段顧言、乞請他對盧天祐手下留情?抑或:朝廷另派御史來提問案情,得知盧天祐為守護永豐縣而作了一切努力、已然盡責而為其開脫免罰?又或者:據「金門縣志」之盧天祐傳記所載,他當知縣期間甚短,僅僅七個月:也許是兵部擬議讓御史鞫問盧天祐,事情還沒完,緊接著便又發生代理入覲之縣丞潛逃,使吏部以此究責盧天祐、罷免其官;而盧天祐既然連紗帽都給摘了,朝廷也就不再追究失守之責、只是聽其解任還鄉……?這其中詳細關節,筆者缺乏文獻可據,在此僅能推測而無法確言。
關於盧天祐在永豐知縣任上禦賊經過,其墓誌與縣志傳記中都有言及,筆者於此再補充一些永豐縣當地之載記。前引盧天祐之墓誌與「金門縣志」傳記中都有提到,盧天祐到任時,永豐縣是個小地方,縣城連個城牆都沒有。當然,在袁鳳等作亂大掠之後,江西巡撫胡松自是得亡羊補牢,在省內尚無或規模簡陋的縣城趕工築牆;前面提到過,王時拱以同知身分攝知貴溪縣時,在巡撫胡松檄下趕築城牆,便是當年的工程之一。而在盧天祐去職、新任永豐知縣斯正上任後,胡松亦命斯正趕快築牆以保地方。當城池完工後,永豐當地出身的官員呂懷(嘉靖十一年進士,官至南京太僕寺少卿。),為這項工程寫了「建永豐縣城記」一文(見四庫本「江西通志」卷一百三十一,清修「廣豐縣志」亦有載),內中提到賊亂起時,盧天祐如何率縣民抵禦的慘烈經過:
……是年七月,廣東袁三叛,寇玉山。豐、玉俱未有城,賊因謀乘機寇豐。豐令盧天祐,以縣丞許沐統兵次鹿苑,主簿陳璉次將軍嶺,而士民奮臂赴敵者日眾。尋以援兵不至,士民解體。賊投隙而進,執主簿,乘勝度嶺,擣南關入縣。又旬日,結砦杉溪(筆者按:杉溪寨,在永豐縣城東方偏南),分黨與(同夥)蒐獮山澤,鄉廬煨燼,士民死者無數。時軍門張公按信,以巡檢徐松領鄉兵至,戰東懽鄭家坊,巡檢張錄死之。賊取霞坊,由古良入上瀘,渡汾水入閩。
由呂懷的記載來看,盧天祐在面臨危境之刻,誠是已鎮定指揮,分派守禦調度,百姓在其坐鎮下也鼓起保家之志,紛紛投入禦賊行列。可惜援兵遲遲不至、永豐縣城又無險可守,終致主簿陳璉被擒、袁鳳等賊寇攻入縣城;幸好此時援軍總算抵達,才把賊眾逼走,但也犧牲了一名巡檢張錄,永豐縣城鄉也都遭到嚴重破壞,老百姓喪失身家性命更是難計。據何喬遠撰墓誌所載,當主簿陳璉被擒時,盧天祐罄盡官俸都不夠賊人要脅的數目,還得自己借庫銀付贖金,生怕賊人殺俘;幸好永豐當地百姓雖遭大難,仍是感念盧天祐愛護部民之心,為其湊錢還了借款,否則他又要多一件事被究責了(被俘的主簿陳璉,據清同治十一年刊本「廣豐縣志」卷六之三所載,袁鳳等人並沒在勒贖得逞後馬上放了他,而是挾其為人質,直到逃入福建境內才放他走)。而在呂懷記載永豐縣建城的這篇文章後面,還有提到:「往者建置草昧未定。寇至。王公時拱奮兵跨險,以追逐於外。令尹(知縣)撫劍長誓,布版堞木柵,與城中士民守之,效死弗去,賊乃亟遁。」在呂懷前文所記中,袁鳳等廣兵為亂永豐境內時,並非王時拱率兵來援救;惟「玉山縣志」記載此亂時,有提到亂兵在攻破位於廣信府治上饒縣東境的玉山、永豐二縣後,還曾劫掠上饒西南方的鉛山縣。故王時拱當時諒是因情報來遲,不及援助永豐縣,而是在袁鳳等又西向攻擊鉛山縣時,以同知身分領兵出動逐賊。而盧天祐以一文人撫劍立誓、與民死守而不去,其壯氣尤令人感佩。可惜他只當了不到一年的知縣,便因部屬棄職而受過免官(筆者按:縣志之盧天祐傳記中載,永豐縣遭賊亂後,「會當入覲,直指以邑遭殘破,奏請丞代,丞居下考,中道遁去,詮部以此連天祐,坐失官」--會不會是「直指」段顧言在要縣丞代理盧天祐入覲之時,便以考績篤定不良等語令縣丞心灰意冷、乾脆棄職遁逃,間接造成了盧天祐被免官?)。若朝廷能寬貸諸般非他之罪的責任,則以其任事之勇、愛民護屬之心,豈不能為黎民百姓造福!只論結果,不問努力之官場,真不知曾屈煞多少有才有志之士。
綜觀王時拱與盧天祐之生平:都是在約弱冠之時便考中舉人,但也在會試場中阻滯多年、末了以謁選得官;二人雖於仕途起跑點不若進士,但在本職都戮力奉公、竭智盡力,自有一番建樹;而最後也都因代人負罪,一為迴護長官擔責、一則因部下受過,中斷了宦途。雖其遭逢坎坷,未臻高位,只是正五品府同知與正七品知縣,但二人行止堪為典範,縱與同里諸多顯宦併立,亦可無遜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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