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驍騎將軍雪堂楊公暨孝慈桐夫人壙志」
---關於楊期演家族的新史料
29, Dec 2010 15:24
羅元信
在過去數十年間,因地理形勢所處,不論情願與否,金門長期扮演了「復興基地的最前哨」這樣的角色;而這種處境,早在數百年前南明與清廷的拉鋸戰中便已有過一段。當年時值國難軍興,在地人多有因而展開戎馬生涯、或以文墨治事之能而加入南明抗清事業;其間較著名者,方志已多有介紹,毋庸筆者叨敘。惟史籍亦不免間或疏漏,尚有可賴數百年後新出土之史料來源所補充處。數年前筆者由大陸方面的出版品中,檢得一份壙志,內中對於明末時期人物楊期演之家族成員、行事等項,增添了許多前所未悉之資料。以下筆者便先由方志已載之部分敘起,再介紹這份壙志的內容、以及筆者依循此壙志記載追溯之所得。
在八十年版「金門縣志」卷十二「人物志.隱逸」部分,為楊期演所立傳記如下(筆者按:原書有誤字,筆者於此已更正之,於本文之末另有說明。):「字則龍,號克齋,從金門彤埕移居中左所。博涉書史,尤工古文,崇禎庚午(公元一六三○年)舉人,甲申(公元一六四四年)後,與父廩生師琯,杜門不出,唐王召為兵部主事,及唐王出延平幸贛,期演追赴不及。辛丑(公元一六六一年)以後,僧帽道披,晦跡後溪村,日惟垂簾閉戶,校讎經史,爨火屢空,泊如也。每歲逢春秋嘉日,陟山顛北望,酹酒痛哭,聞者憐之。卒年七十餘。著有易經管見,島上紀事,子秉機。(同安縣志,楊氏家譜)」
楊期演的著作,據縣志所載有「易經管見」、「島上紀事」兩種,但此二書已然亡佚不得見;他在縣志「藝文志」內被收錄的作品,僅有「明代詩選」部份中的「錦莊夜半」等四首詩,所存甚罕。在「金門縣志」為楊期演所立傳中,除了他自身經歷,只提到其父係「廩生師琯」,以及楊期演有一子名「秉機」。關於楊秉機,清代所修「廈門志」中原亦有為其立傳,惟至八十年版「金門縣志」並未相沿舊例,而是將「廈門志」中的楊秉機傳記內容移入卷十四「摭錄志」之「鷺島遯人」條中。另外,八十年版「金門縣志」僅在「藝文志.明著書目」部分列出楊秉機著有「浩然小草」,對作者介紹中僅複言其「嘗北上天津,覽寰內名勝,其詩境頗壯浪。」;但「浩然小草」書亦已佚,只有「藝文志.明代詩選」中收入的「錦莊閣作」,是於今僅知的一首楊秉機完整詩作(「鷺島遯人」條中僅有截取部份詩句)。除前面已列出的這些部分和楊期演之中舉記錄,「金門縣志」內就沒有其他關於楊期演之家族資料了。對楊期演及其家族,金門地區方志中所能提供的資料很有限,除了緣於其家遷居、「從金門彤埕移居中左所(筆者按:謂廈門)」,另一方面諒是因彼等生值明清之交,國亂而致生平失載。筆者日前由大陸方面的出版品中,檢得楊期演之弟楊期漉的壙志,可裨補充地方文獻,茲介紹於下:
筆者檢得楊期漉的壙志,係載於二○○四年大陸何丙仲先生編纂,廈門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廈門市文化局主編之「廈門碑志匯編」一書第五三九、五四○頁。關於此件壙志的發現經過與現狀,於壙志文末有記:「1983年6月10日在本市岳山下工地出土。現藏於廈門市鄭成功紀念館。黑色頁岩質。高0.41米 ,寬0.36米 。厚0.015米 。基本完好。」。這件被「廈門碑志匯編」題為「明.楊雪堂夫妻合葬壙志」之文獻實物,雖有部分闕文,但尚不妨文義解讀;內中除了敘述楊期演先祖遷徙來閩之過程,對楊期演之父親、兄弟之生平與家族晚輩等,也提供了許多前所未知的部分,頗具參考價值。壙志內容,係由楊期漉的次男楊秉模所撰,並自書銘額。以下筆者先依於「廈門碑志匯編」所見將此篇壙志錄出,再對其中內容整理並加略注:
明.楊雪堂夫妻合葬壙志
明驍騎將軍雪堂楊公暨孝慈桐夫人壙志(篆書銘額)
明驍騎將軍雪堂楊公暨孝慈桐夫人壙志(楷書銘題)
吾父諱期漉,字則遜,雪堂其別號也。先籍原隸河南固始,自有宋議遷入閩,初居浯州之赤庭,六傳又徙於從順里之柑欖嶺。迄今聚國族於永寧衛中左所者,蓋自祖父邑庠生諱師琯始。祖父生父等兄弟四人,父行三,幼而英敏,長而任俠,凡所與數晨夕周還,率多皮面。家雖貧,門悉長者車,座客常滿,儼然一富豪也。然則當其服任奮功,則勉為忠孝,在於不怠不黷,至於爽豁詼笑,士大夫與游者又無不滿意去,求其方員遞給,平居佐施無恡(筆者按:同「吝」)容,則皆吾母氏桐孺人克相夫□□德,故上而孝事二人,承悅百方,下而課督孫曾,恩嚴有典,以至謀厝先人,肩不辭力,□□□□母氏而吾父□□□多能無內□□哉。憶吾父□□□□□□□□□□言曰:「歷世縹緗,人宜種德聿修。爾祖自膺福祉,當吾髫年,□□及見□□□□□□□□□欽鄉賓,榮冠帶。洎祖妣黃孺人亦享年至九十有一,并壽考多福,爾祖補弟子員,雖有志莫□□□見爾二伯父諱期演者,於崇禎庚午領鄉薦,授兵部職方司郎中,爾四叔諱期潢者,亦繇(筆者按:同由)□庠生,於隆武乙酉科中式,逐隊文賢館,仍欽賜進士,授監軍道,獨爾伯父諱期浡者,聲名未著告殞耳。今吾亦繇弘光歲甲申授海壇游參將,旋以羽翼賜國姓之先藩,勤勞王室。至永曆戊子復授左都督,掛驍騎將軍印。庚寅又加宮保銜。自愧平生蚊負(筆者按:自嘆力薄任重,有若以蚊負山),願子若孫能起承父志,克紹箕裘,吾亦瞑目於地下矣!身後徑尺之石,且漫乞銘,以俟爾母百歲後祔葬時并志言。」未幾,而弃(棄)秉模等去也。越七載而母氏亦告逝矣。嗚呼痛哉!父生萬曆辛丑年七月廿一日 卯時,卒於永曆辛丑年十二月廿三日 亥時。越壬寅年三月廿一日 戌時葬於嘉禾之官潯山,坐戌向辰。母生於萬曆癸卯年七月廿六日 申時,卒於永曆戊申年九月十九日 丑時,茲甲寅年十一月十八日 辰卜與吾父同穴祔葬焉。生男二,長秉囗(左木右盛),年廿六歲,早歿,娶賜光黃公季女,得男孫高煌、高燁,俱未聘;次男秉模,娶都督池公諱福長女,得男孫高囗(左火右鼎),聘庠生臺生葉君季女;高煥,未聘。得女孫□舍,適吏部文選司池公諱浴德侄孫中鰲,生一女朔舍,適振素黃公次男肇煌。其余皆未艾也。積德厚者,流澤自長,爰書片石,以為左券云。
永曆二十八年十一月 日,不孝孤哀子秉模泣血稽顙拜志篆額,期服孫高煌、高燁、高煥、高囗(左火右鼎)仝稽首書丹。
--在這篇壙志中提供的楊期演家族史料,與大多數行狀、墓誌等相同,皆由其能溯自之源頭開始。據楊秉模所記,其先祖係來自「河南固始」。而過去福建人民記述祖上,也常是如此自稱,且這種情形多到令明代的金門人洪受曾謂:「今全閩郡縣,上自大夫,下至黎庶,莫不曰光州固始人也,不亦誣乎(見「滄海紀遺」中所收「光州固始辯」一文)。」洪受當是有感於時人多有攀附名門的心理、動輒要把祖上和五代十國時原籍光州固始之「閩王」王審知或其部眾扯上關係,才會想要破除這種迷思,力辯此說不可信。不過,楊期演家族的記憶,是晚至宋代才遷來福建,並無追溯到王審知入閩之時的意思,故其所記諒不至謬吧。
關於楊期演祖上入閩後的遷徙情形,清修「廈門志」與「金門志」雖都已言,係「從金門彤埕移居中左所(廈門)」,但其間的經過並不僅如此簡單。據壙志所言,楊家先祖初來福建時,係「居浯州之赤庭」。在八十年版「金門縣志.土地志」所載「明圖里」資料,浯洲之十七都下有「赤庭」,在「清圖里」中則還有「赤埕」這個地名;此地位於金沙鎮塘頭村左近,但早在日據時期僅餘之少數住家便已搬走,廢村已久,現今只存一不知生平端詳的「楊行素墓」遺跡(見陳炳容老師「金門的古墓與牌坊」第61頁)。於今要想在「赤庭」尋覓與楊期演家族確切相關的資料,諒已是不可能的任務。而楊期演家族與金門的關係,從他自身向上追溯,也已是非常久遠了--依楊期漉壙志所言,楊家先祖自宋代遷來金門之後,傳了六代,又搬去「從順里之柑欖嶺」(筆者按:「從順里」係位於舊時同安縣城西南方之里名,「柑欖嶺」在距同安縣城西方偏南約四公里 處,今名「柑嶺」。);而遷到廈門,則是自楊期演之父楊師琯開始。若以一般計算世代方式,三十年算一世,則由宋亡(帝昺投海,在西元1279年)下算一百八十年,是約當明代中期(明英宗天順年間,西元1457至1464)。楊期演中舉在崇禎三年(西元1630),假定當時楊師琯是五十歲上下,則其約當生於萬曆初年(萬曆元年為西元1573)。這樣約略計算下來,楊家在「從順里之柑欖嶺」住了也至少有三、四代之久(這一段,是楊期漉壙志中未曾詳言之所在),然後才搬去廈門的。當然,倘若楊家先祖遷來金門的時間是比宋亡之年要早得多,那麼相對地在「從順里之柑欖嶺」居住的時間也就會更長了。就楊期漉壙志所載觀之,對其祖上除了遷徙過程外,並無及於有何傑出著名人士。雖在楊秉模記述其父憶舊之語中,曾提到「爾祖(楊師琯)」曾有膺「欽鄉賓,榮冠帶」的榮譽,但於宦途仍不得伸其志。楊家之家聲諒是在明末之時才得顯揚,特別是在楊期演這一代。
關於楊期演四兄弟,由楊期漉壙志所載來看,除了大哥「楊期浡」是早卒的一位,「聲名未著告殞」,其他三人在明末抗清事業中,各有程度不同之預與。其中楊期演之生平,在清修「廈門志」及「金門志」,以及嗣後各版「金門縣志」中皆有立傳,前已引述,於此毋庸複沓,僅有兩三點還需稍提一下。
首先,方志之傳記中提到,楊期演曾被唐王召為兵部主事,但後來唐王離開福建延平舉兵前往江西時,楊期演卻「追赴不及」,這一點令人不解:如果楊期演已赴唐王行在述職,特別是他乃兵部官員,那應該不會趕不上軍事行動才對。抑或唐王決定出兵之舉倉促,楊期演當時銜命外出、故不及趕回隨駕出征?或者,當年唐王政權維持時段不長,楊期演在被徵起用後不久,唐王旋即出兵,以致楊期演根本就還來不及到唐王行在去報到、實際上並沒在唐王的朝廷供職過?這一點,方志的楊期演傳記顯得欠詳,筆者也無進一步資料可供勘考。另一點要提的是:民國版「同安縣志」的楊期演傳記中係言,崇禎皇帝殉國之後,楊期演「與父廩生師琯,杜門不出,讀書安平山寺」。此處「安平山寺」可能就是佛寺之名,但也有可能是指在「安平」這個地方的山中佛寺;若是指「安平」這個地方,那以鄰近地區覈之,當是指金門北方的晉江縣之安海(後來曾成為鄭成功的根據地之一),則楊期演父子也非一直居於廈門。而在唐王徵召與「追赴不及」之後,楊期演居於何處,缺乏記載可考;是回到「安平山寺」、抑或另往他處?就方志所載,僅知在辛丑年(西元1661)桂王遇害之後,楊期演便開始在廈門的後溪村幽居自囚;但這中間距唐王兵敗有十餘年之久,這段期間楊期演人在何方,仍是未詳之處。
第三:方志之楊期演傳記中提到,在桂王兵敗被執之後,楊期演改作一身出家人打扮,「僧帽道披,晦跡後溪村」;自此除了長時間關在家中鑽故紙堆之外,只有逢「春秋嘉日」會登山北眺,哭悼故國。乍看之下,楊期演已與俗事絕緣,然其當時的處境,恐不僅如後人立傳中描寫的單純--在康熙元年(壬寅,西元1662)鄭成功卒後,清廷曾派戶部郎中賁岱、兵部郎中金世德來閩,欲向鄭經及其所部招降;而在當年九月初八 日賁岱向清廷提出的報告所臚列之鄭氏部下文武官員名冊中,「偽文閑員姓名」之下也還錄有「楊期演」,其名下有註:「係故明舉人。偽隆武兵部車駕司主事」(見「臺灣文獻叢刊」第六十九種「鄭氏關係文書」中所收「欽命管理福建安輯投誠事務戶部郎中賁岱等題本」)--由於過去曾在唐王朝時獲徵召的履歷,楊期演已被清廷「點油作記號」。縱令楊期演不問世事,朝廷暗中的監控恐怕也不會放鬆,這不單因其個人過往,他的親族在鄭氏麾下供職也是個原因(於下會有說明),使其終身處於嫌疑之地;除了跡近出家、閉門讀書,也沒得再低調了。與楊期演晚年景況類同的,尚有瓊林之蔡國光,縣志中謂其於金廈兩島為清所據後,「落髮披緇,復築一樓,栖止其上,終身不下樓」。乍看下,蔡國光是以「足不履清土」明志自守,但要能在鄉里平靜度過晚年,他也不能不低頭--賁岱題本中的「偽文閑員姓名」中,也有列入「故明進士副使蔡國光」,其名下註曰「投誠」;蔡國光也是被清廷盯上,若無一番「以示無反意」的舉動,再加上幽居自囚,只怕也會常被找去「泡茶」。在形勢比人強的情況下,「不事二姓」已是最終的自守標準,雖不得不有屈身之舉,也是必需付出的無奈代價。
據楊期漉壙志所載,楊家兄弟中之四弟楊期潢原是一「庠生」,「於隆武乙酉科中式,逐隊文賢館,仍欽賜進士,授監軍道」。按隆武乙酉即隆武元年,西元1645年;唐王於當年閏六月(一說七月)即皇帝位,以七月以後為隆武元年。關於「文賢館」一詞,筆者在南明時期文獻中找不到這個詞彙,但唐王時期是曾有「儲賢館」之設,應即是指此。據「南明野史」卷中「紹宗皇帝紀」有載,唐王即位後,「特開儲賢館,定取士以十二科,命蘇觀生為翰林學士以領之,考課無虛日。既而碔砆似玉、魚目混珠,招徠者多羊質虎皮;帝亦厭而罷之。」他書如「所知錄」、「南天痕」,亦有類同記載。要之,「儲賢館」當類乎現代之文官培訓機構,唐王設此是為招賢納士、以供遞補文職缺員;但由於在動亂之際倉卒招生,諒是免不了有人欲以此為「黑官漂白」的途徑,以致入館者水準參差不齊,最後連唐王都對維持此一機關失去興趣。墓誌中謂楊期潢「於隆武乙酉科中式」,當是謂其曾參加「儲賢館」取士的十二科考試,通過後得以入館讀書受訓。雖時人記載云該館成員素質參差,然楊期潢能經此而獲「欽賜進士」,顯示其才學自有可觀。至於其後楊期潢獲「授監軍道」(按:此係隨軍出征,記錄軍功之文職官),究竟是在唐王時期,或是在鄭成功麾下方任的職務,筆者目前還缺乏資料可確言;但楊期潢殞身的經過,雖在楊期漉之墓志中不曾透露,然倒是有史籍載記。
據「海上見聞錄」、「靖海志」兩書之卷一部分所載,永曆元年(西元1647,清世祖順治四年),鄭成功於廈門鼓浪嶼練兵完成後,曾於七月間「以洪政、陳輝為左右先鋒,楊才、張進為親丁鎮,郭泰、余寬為左右鎮,林習山為樓船鎮」,向海澄進攻,紮營於祖山頭。數日後清軍援兵趕到海澄,在交戰中鄭軍之左先鋒洪政中流矢而死,同時罹難者尚有「監軍楊期潢」(清修「福建通紀」卷十一載此事時,將「楊期潢」之名給誤記為「楊期演」,當是因兄弟名似而誤)。因戰況不利,鄭成功只得退兵入粵--這是鄭成功舉兵起義後打的第一仗,楊期潢以「監軍道」身分與役,可惜軍勢不敵,死於國事。
在楊秉模所撰的這篇壙志中,著墨最多的,當然還是乃父「傳主」楊期漉。子為父傳(或該說一切為親屬追述生平者),免不了美化之辭,但只要不吹噓太過,實情仍可得之。按壙志中追記楊期漉之語,曾謂楊家乃「歷世縹緗」;(據「辭海」解釋,帛之青白色者為縹,淺黃色者為緗,古用以盛書或為書衣,故「縹緗」為書卷代稱),是讀書人之家。但直到明末楊期漉兄弟這一代之前,似乎不曾有特別聲名顯揚者,否則總該可在此篇壙志中順帶提及。楊家兄弟們的父親楊師琯,僅是一位「邑庠生」(按:謂縣學之生員。生員中有公家發給糧食者稱「廩膳生」,簡稱「廩生」,「金門志」等對楊師琯即用此稱),未取得更高功名。楊師琯既以讀書為業,相關載記中又未見其別有治生營利之道,則他能在公家補助之外賺取的收入,除了教書收束脩、當代書寫信寫狀紙文契,或是幫人打官司時出策當「狀師」之外,大概就難有其他門路了。在楊期漉的早年,楊家的生計綜令不至拮据,但恐也難有餘裕。然楊期漉雖無父蔭可恃,也不像二哥楊期演後來有中舉,可能因之改善生活(舊時考得功名者,鄉鄰仕紳往往便會主動來交攀博感情,獻上財帛亦不足異。「金門縣志.摭錄志」中有「山海歸士夫」條,可以參見。),但他在地方上的影響力,絕不在其父兄之下。壙志中謂楊期漉年長後「任俠」,字面上好看,但已隱有「俠以武犯禁」於其中;楊期漉非是「讀書種子」一路,用現代的話來說,他是屬那種三不五時「和官方之間有點小麻煩」的人、「角頭」之流也者。和楊期漉日常打交道的人之中,「率多皮面」,這也暗示了他的身分角色--「皮面」一辭,出於「史記.刺客列傳」中關於聶政的部分;聶政受託刺殺韓相俠累之後無法脫身,為避免連累其姊,便以劍「皮面決眼」,把自己臉劃花又挖眼以使人難以指認,接著便剖腹自殺。經常和楊期漉過往者,既多有這等如聶政般敢拼敢鬥、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則楊期漉本人毋庸多言,是一位「大哥」等級的人物。然而,楊期漉非僅是一黑道份子,與其往來者也有「士大夫」階級,可知他在黑白兩道都頗吃得開;若他不是有如此本事,只怕也早就被治安單位給收拾了。
在其子楊秉模的記載中,楊期潢「家雖貧,門悉長者車」,有將之比為漢代陳平的意味(「史記.陳丞相世家」載,陳平微賤時居陋巷,然其「門外多有長者車轍」),連地方仕紳都常上門造訪。但楊期漉雖「儼然」一富豪也,其實「家底」恐仍是很有限,雖其已非小角色,少不了一些橫財進帳,但他的開銷諒也不小:家裡「座客常滿」,讌飲招待總不能顯得寒酸;加上其為結交江湖弟兄,必得輕財重義,若「及時雨」宋公明般出手大方(所謂「方員遞給」,筆者揣測這當是「周轉」之意),且還得毫無吝惜之色,才能撐得住場面。楊期漉能過著這樣收入不定而耗費不少的生活,蓋有賴其妻「桐孺人」的籌措;她不僅善於度支家計不致見肘,又善事公婆,教育子嗣,堪稱賢內助。整個來說,楊期漉的前半生,並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清白良民;在他尚未混出名堂之前,可能也常招致衙門的公差到府造訪,使其身為斯文人的父親與哥哥感到頭痛。這樣的早年經歷,說起來雖不甚光彩,但也沒什麼好諱言的--古來朝代更迭時興起的所謂「豪傑」也者,其中本不乏黑道出身背景;往往正是這樣的人才懂得如何籠絡人心與領導統御、招致一批敢於出力效死的班底以共圖大事。若其能為國效力,浪子回頭,又豈非美事?
在楊期漉之生平資料中,最引人注意者,當然還是他自述的官歷與榮銜。雖然,關於「楊期漉」,筆者在「臺灣文獻叢刊」內收錄的多種南明史料中,都找不到有這個名字的記載、也無史料顯示他曾擔任墓誌內提到的各種之官職與榮銜,但這也非不能解釋:南明之際兵荒馬亂、導致記載闕軼。加以當時國家大難臨頭,為勸勉忠勇報國,「封職」從寬、很多人擔任過一般在承平時期一輩子難以晉陞到的高位,然卻除了「家乘」之類的私史與其墓誌有載,在其他史料中則未見提及。楊期漉的情形,並非是單一的特例;加上其兄弟子姪有在南明時期任職之記載可覈,故其所述諒非虛言。
首先,墓誌中提到的楊期漉履歷為:「吾繇弘光歲甲申授海壇游參將,旋以羽翼賜國姓之先藩,勤勞王室。至永曆戊子復授左都督,掛驍騎將軍印。庚寅又加宮保銜」--依楊期漉所言,他在福王(崇禎帝於西元1644甲 申年三月十九日 自縊,福王於當年五月間在南京即位,年號弘光)即位之初便任「海壇游參將」。「海壇」即海壇島,在福清縣東南海中,民國時設平潭縣,由於其位置約當福建省海岸線的中點,因此明時便是防倭重地,有駐軍防守。「海壇游參將」之謂,當是楊期漉先任「海壇游擊」、再擢為「海壇參將」,故合而言之。至於,楊期漉是如何由一介平民的身分,突然變成了軍官?按楊期漉並無參與武舉等晉身之階的記載,楊家也不屬軍籍(是「歷世縹緗」的讀書人之家),故當是經人保舉。在楊期漉出仕之前,楊家僅有楊期演一人已得功名。惟按楊期演的傳記,他在崇禎三年中舉後並未立即出仕,甲申以後又杜門不出,至唐王時期才被召;但到底楊期演有沒實際在唐王朝中供職過,上文已提過,這還是無法很確定之事。(「金門縣志」中言唐王欲授楊期演「兵部主事」官職、清廷方面的名單亦謂其原係「偽隆武兵部車駕司主事」,但楊期漉卻稱楊期演曾獲「授兵部職方司郎中」。查明代文官品級,「主事」係正六品、「郎中」則是正五品;楊期漉恐是晚年回憶時有誤,將楊期演被徵召之職位給提高了。)故楊期潢之出仕,當非出於舉人哥哥楊期演的舉薦--以楊期漉在福王時期便獲起用的情形來看,說不定楊期演還是在楊期漉的舉薦下才獲徵召出仕的。緣於楊期漉有言,在海壇任職之後,他曾「羽翼賜國姓之先藩」;「國姓」即指鄭成功、其「先藩」也就是鄭芝龍(桂王封鄭成功為「延平郡王」,故鄭芝龍成為「藩」之先世)。或許:楊期漉和鄭芝龍的關係,是早在甲申之前便已開始了。前面已說明,由楊期漉的墓誌,可看出他本即遊走黑白兩道間。而鄭芝龍在崇禎元年接受招安前本是海盜,即便當了朝廷命官後,與各路海上勢力間的關係仍是引人側目。故筆者推測:楊期漉有可能本就是鄭芝龍集團中的一員,在廈門為其探聽各路消息、接應往來,原即為鄭芝龍的舊部,故在國變之後,能旋即獲得有力者舉薦,在海壇此一重地擔任軍事主官--當然,在未有進一步確證之前,這僅是筆者的推測;但若不如此也難以解釋,一介平民,何以能突然被拔擢擔任要職?然不論如何,他從原本是鄭芝龍的「羽翼」,轉為在鄭成功麾下效命,其忠於明室之心確是立定不搖的。
再往下看,楊期漉的官歷就顯得更耀眼。按今「金門縣志.人物志」之「武秩表」所載,有明一代金門出身者曾歷最高武秩者係洪旭,「官中提督」,另據其傳記,洪旭曾「封太子太師忠振伯」;其他縣志「武秩表」中所載,較洪旭位階稍低之「總兵」,尚有盧若驤、林習山等人。但若據楊期漉墓誌所載,其武職位階可說是與洪旭諸人相埒,不在彼等之下。據楊期漉之言,他在「永曆戊子(永曆二年,西元1648)」獲授「左都督」;若按明代原有軍事建制,「五軍都督府」之「前後左右中」五軍,都設有「左、右都督」各一人,是正一品的武職。至於楊期漉自言曾「掛驍騎將軍印」一事,按「驍騎」之謂,源起東漢,係禁衛軍之稱;宋代則有「驍騎上將軍」、「驍騎大將軍」、「驍騎將軍」等職,亦為禁衛軍統領。不過,在明代武官原有之「散階」中,並無「驍騎將軍」此一階稱;楊期漉之所以得「掛驍騎將軍印」,當是因南明時期為勸獎忠勇,需設多般榮典,故將前代曾有過的職銜也給搬出來用了(襲用前代舊稱,或許也顯示:楊期漉所統御者,即為隨侍統帥側近之禁軍)。至於楊期漉在「庚寅(永曆四年,西元1650)又加宮保銜」,所謂「宮保」,即「太子少保」之另稱;此係正二品之「加官」,雖是榮譽性之虛銜,但亦可知其受見重的程度。惟其位階雖高,但筆者卻無法在南明史料中覓得其相關資料;或許是因其隨侍主帥側近,反少了領兵蒞陣的機會,以致著重戰役描述之史籍不載其名吧。
關於楊期漉之實際戰功如何,因缺乏載記可言,於此姑不論。其享壽據墓誌所載「生萬曆辛丑年(廿九年,西元1601)」,「卒於永曆辛丑年(十五年,西元1661)」,享年六十一歲,於「壬寅年(康熙元年,西元1662)」葬於「嘉禾(廈門島)之官潯山」。其夫人「桐孺人」則生於萬曆癸卯(卅一年,西元1603),卒於「永曆戊申年」;按桂王是在永曆十五年被擒、次年為吳三桂所害,若論實際,「永曆」國祚僅十五年,但鄭氏為圖恢復,故仍沿用此年號。桐孺人卒於戊申年,以清代年號而言是康熙七年(西元1668),但在明鄭來說則是永曆廿二年。至於,桐孺人卒後已過六年方與楊期漉合葬,原因在於征台之後鄭氏主力轉進台灣,金、廈等原有根據地旋即為清軍攻破;雖然至康熙八年(永曆廿三年)時,鄭經之部將江勝又往來金廈兩島,與殘存百姓交易物資,但要辦理喪事恐仍不可能。故一直得等到康熙十三年(永曆廿八年)三藩之亂爆發、鄭經趁勢重回金廈,楊期漉之子孫才能為彼夫婦完成身後事。當初金、廈為清軍所破之前,桐孺人諒是已由楊秉模等兒孫接走,最後於明鄭據有的土地上終其天年。戰爭的分裂,導致連想要「死同穴」也得看情形才能辦得到;埋骨於金同兩岸的今人中,迄仍不能遂此願者,諒亦不在少數吧。
--見諸楊期潢墓誌中所載的兄弟諸人,筆者所能考見與推測出的事蹟已具陳於上。至於楊家的第三代,「秉」字輩中,像楊期演之子楊秉機,於方志有簡短記載及錄其詩作,其他方面來源筆者亦尚無發現;但關於他的堂兄弟,倒還有些許資料可查。首先,就是楊期漉之次子楊秉模;在為父親撰寫的墓誌銘中,楊秉模並未言及自己的官職頭銜,但以古代官職可蔭澤子孫的情形而言,楊秉模賡續為明鄭所用的可能性極大。在清代夏琳所著「閩海紀要」一書中,曾有一處提到「楊秉模」這個名字。該書卷之下於「癸亥(康熙廿二年、永曆三十七年、西元1683)」年間有一段異事記載:「夏四月,鱷魚登澎湖島,死於民家。澎湖素無鱷魚,忽一日從海登岸,長丈餘,四足,身有鱗甲火炎。百姓驚異,以冥鈔、金鼓送之下水。越三日,又乘夜登山,死於民間廚下。安撫司楊秉模具啟以聞。」此事發生在澎湖,則奏報之「楊秉模」,其職自當是「澎湖安撫司」;據「臺灣通史」等書所載,此官職係永曆十六年鄭經嗣位後所設。惟除此一處,筆者無法再由「閩海紀要」或其他南明史料中查得其名,不知其任職起於何時、或於該職之前曾擔任其他官職與否。此段記事發生於康熙廿二年四月,先前明鄭已聞施琅請旨將來征伐台澎,六月間施琅便率兵進攻澎湖;雖然明鄭之中提督劉國軒已有撥設兵將防備,但還是被擊敗,退守台灣。嗣後明鄭軍勢更是日蹇,終至鄭克塽兵敗請降。台澎為清朝收回,明祚遂絕。「閩海紀要」記載鱷魚上岸的異事,當是將之視為鉅變將至的徵兆,故錄以誌之。至於「楊秉模」在清軍來攻之後下落如何,是殉職、退走或降清,筆者尚無史料可據以言。
在南明史料中,還載有另一位人士,或有可能是楊家的第三代,見於楊英所著「從征實錄」中。該書記載,永曆九年(康熙十二年,西元1655)二月間,鄭成功駐於廈門島時,因與清廷間議和不成,勢將再啟兵革、事務繁多,於是鄭成功便以添置各項官職之方式代其料理庶務,以便自己能專心處理重要方針。在當時鄭成功所設「六官」諸員中,已知乃金門出身者如洪旭係「管戶官事」、蔡政則是屬「刑官」下之「加銜司務」,此二人是「金門縣志」中有傳者。而在永曆九年當時所設之「刑官左司務」,名為「楊秉樞」;此人姓名與楊秉機、楊秉模甚似,有可能也是楊期演的家族後輩。但可惜「楊秉樞」在筆者所能寓目之南明文獻中僅此一見,別無他處記載可證其身分,連「從征實錄」裡也沒提到關於其出身來歷的資料。若他真是楊家之第三代,筆者也僅能藉「消去法」來排除他是楊期漉之子的可能性(藉楊秉模所撰壙志可知,楊期漉僅有楊秉囗(左木右盛)、楊秉模二子);「楊秉樞」也許是早逝的楊家大哥楊期浡、或殉國的四弟楊期潢之子,甚至是楊期演的另一個未被縣志傳記載入的兒子也未可知(因其投身抗清事業,以致被諱而不言),但是無從確認。現今雖尚乏佐證,還是姑錄之以俟後考;若將來還能另有關於楊期演家族的史料出現,或還可探究「楊秉樞」到底是否與楊期演有親屬關係。
在楊期演家族的第四、五代中,筆者於今所能知者,也只有楊秉模在楊期漉壙志中提到的諸孫,其他支系則不得明。依壙志所記,楊期漉有兩個兒子,長子「秉囗(左木右盛)」,僅廿六歲便早逝,其妻係「賜光黃公季女」,生了楊高煌、楊高燁兩個孫子,他們在永曆廿八年時都還沒成親。撰寫壙志的次男楊秉模,娶「都督池公諱福長女」,所生之子中,楊高囗(左火右鼎)已和「庠生臺生葉君季女」訂有婚約、楊高煥則還未論婚娶。楊秉模的女兒「□舍」,與「吏部文選司池公諱浴德侄孫中鰲」成婚後,生有一外孫女「朔舍」,已嫁給「振素黃公次男肇煌」;楊秉模的其餘外孫女,則還未及適婚年齡(不知到底有幾人)。在這第四、五代後輩中,若「楊高煌」等男子一方,筆者未查得有何他種文獻記載,不知是否曾任官職。而比這更晚的楊氏家族中人,筆者目前僅知清修「廈門志」與民國版「同安縣志」為楊期演所立傳記之末有載,楊期演有一玄孫「宗潮」,是位庠生;算起來「楊宗潮」已是自楊師琯以來的第六代(但楊期演之孫子、曾孫有哪些人則不得而知)。至於,楊家的媳婦家門與女子婚配的對象中,較有來頭者,如楊秉模的女兒「□舍」所嫁之「池中鰲」,他是居於廈門的同安籍名人池浴德之侄孫(但筆者不知他到底是池浴德的哪個兄弟之後代)。池浴德於「同安縣志」及「廈門志」中皆有傳,他於嘉靖四十四年成進士,曾任遂昌縣令、南京吏部考功司主事等職,所至皆有美聲,終官太常寺少卿。然楊秉模對這位姻親的記載是有點問題,將池浴德的官職給記錯了;池所任最高官職太常寺少卿是正四品官,與楊秉模所稱「吏部文選司」(該司中之最高官職係正五品之郎中)職掌品秩皆不合;會冒出這種差池,諒是因時距已久而誤記吧。至於楊秉模的妻子是「都督」池福之女,關於這位「池福」,筆者不曾查得有何史籍記載,惟由其姓氏罕見,可推想他大概也是廈門池氏家族的一份子,其官「都督」則應是明鄭陣營中的武職。其他楊期漉壙志中提到的人士,如「賜光黃公」、「庠生臺生葉君」與「振素黃公」,筆者就全無所悉了。
--關於「明驍騎將軍雪堂楊公暨孝慈桐夫人壙志」所載、以及筆者藉由此壙志所能追跡到的楊期演家族資料,已全般具陳如上。另過去筆者於「金門大學」網站刊出「金門藝文訪佚」第四部份時,曾介紹過一篇楊期演的佚文,以及他人贈楊期演之詩作,當時亦有述及關於楊期演的早年履歷資料。筆者茲於下截錄出相關部份,姑以之為本文結尾。
……筆者由國家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所藏明末晉江人翁吉火鼎所著「石佛洞榷倀小品」一書影本(原書藏於日本淺草文庫)中,檢得楊期演為此書所作序文,錄於後以為補遺。
「石佛洞榷倀小品」這本書的作者「翁吉囗(左火右鼎)」,其可考之生平資料相當缺乏;像臺灣商務印書館發行、朱劍心先生選注之「晚明小品選注」一書,雖有收入翁吉囗(左火右鼎)所作的一篇「杵蔥堂記」,但在此書之末的「作家傳略」部份,於書中所收文章各家都有簡傳,獨獨對翁吉囗(左火右鼎)卻是闕而不言。筆者只能由「石佛洞榷倀小品」此書正文之前列出的著者資料中曉得翁吉囗(左火右鼎)是晉江人,字裴郎,另外就是他有兄翁吉御(字龍郎)、弟翁吉烜(字呂郎);其他就只有在四庫全書本「福建通志」卷三十九查到翁吉囗(左火右鼎)曾就讀於福建永春縣縣學、係崇禎年間貢生,後來他當了「訓導」(府、州、縣之儒學皆有此一職位),但到底是在哪個地方的儒學任職,「福建通志」裡又沒說明。至今筆者仍無從獲悉更多關於翁吉囗(左火右鼎)的資料,只能揣測其不曾顯達,甚或是享年不永、著作不多,以致於缺乏行實見載。
「石佛洞榷倀小品」此書正文之前,除了「翁吉囗(左火右鼎)」之名,還列出其他參與成書過程的眾人名單,內中除了自家兄弟翁吉御和翁吉烜對此書加以訂次,還有田居中、吳載鰲(亦晉江人,崇禎年間曾任澄海縣令、官至廣東僉事;唐王入閩時被起用為侍讀學士,後辭歸卒於家,享年五十九歲)、田景和三人擔任選文與參、評工作,楊期演則是擔任「閱」之角色。至於此書面世年代,由書名頁「榷倀小品」書名兩旁之載,右側記「翁裴郎石佛洞草起壬戌至壬申止」、左側記「癸酉醉凡庵刊」觀之,這本書是收錄翁吉囗(左火右鼎)自天啟二年壬戌至崇禎五年壬申間的作品,刊行則在崇禎六年(西元1633年);楊期演之序文文末未記年份,但可信應係作於崇禎五年或六年,在其考得舉人後兩三年內。
--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書序文之末,楊期演自稱「盟社弟」,顯示他是與翁氏為某一結社的同人。關於楊期演與翁吉囗(左火右鼎)兩人都參與的這個社團,查清人吳山嘉所錄「復社姓氏傳略」一書記載,在「泉州府.晉江」部份有「翁吉囗(左火右鼎)」之名,而「楊期演」則見於「泉州府.同安」之復社成員名單中(該書載其他參與復社之同安籍人士尚有:池顯方、范方、莊鰲獻、吳之琦、林志遠、葉后詔;就連「盧若騰」也是其中之一。),故筆者認為應是明末士子之大聯盟「復社」。按「復社」係於崇禎二年在江蘇省之吳江成立,由太倉人張溥、張采等領導,集合大江南北十餘個士子組成之社團而成。該社宗旨以「興復古學」,切磋學問,砥礪品行為主,但亦注意時局、批判秕政,可謂是明末士人的救國運動團體。由於楊期演本人著作散軼難覓,欲瞭解其生平細節缺乏資料,惟既知其曾參與之社團,日後或可於同社成員著作中找出更多相關文獻以為參考。
因「石佛洞榷倀小品」此書標名「小品」,筆者在此就稍對此詞釋之。「小品文」係晚明甚為流行之文體,在晚明包括公安派三袁兄弟、竟陵派之鍾惺與譚元春,以及屠隆、湯顯祖、徐渭、陳繼儒等眾多著名作家,於小品文皆曾留下不少作品。小品文之特色為「幅短而神遙,墨希而旨永」,多為精緻短小之作,其內容則包涵多方,如山水遊記、言情說理之作、日記序跋書簡等等皆可列入;故其並無如詩、賦一類有定制形式可言,而係重在其自由發抒性靈的精神。這篇「榷倀小品序」是楊期演不曾逆料國變鼎革之前的作品,序文前半描寫海外五嶽之人較評此間世人文字的部份,其充分發揮其想像力的行文,與漢賦之想像鋪陳頗為相似,但楊期演之文更形精萃而脫去過多繁重的敘寫。楊期演在崇禎年間為此書作序,諒必當時他亦對小品文有所用力,只是在未經蒐輯之下久而散佚了;但既有此書序尚存,亦可視之為楊期演僅存的小品文之作,並能藉以窺見其早年的文學生活。
關於楊期演,有一點文獻內的失誤順便在此一提:民國八十年版「金門縣志」內為楊期演所立之傳(見第一五一一頁),內中稱其「字則寵」。但在「石佛洞榷倀小品」一書中所見卻非如此:此書正文前的工作人員名單中,楊期演之字係「則龍」;此外,在楊期演為此書所撰序文之末,鈐有陽文印章兩方,一為「楊期演印」、一為「則龍」;此書卷之十六尚有七言詩一首,題為「梅花歌寄楊則龍」。由「石佛洞榷倀小品」一書中所見,楊期演之字係「則龍」,確無疑義,(清代所修「金門志」亦同)。八十年版縣志內作「則寵」,不知是過去輾轉傳抄或近代排印時所生之誤。民國八十八年金門縣政府印行之「金門縣志(八十年增修版)勘誤表」中,雖已注意到將「則寵」更正為「則龍」,但八十年版的縣志內,還是有三處「燈下黑」:「人物志」第九章「隱逸」開頭列出的人名中,將「楊期演」誤植為「楊朝演」(見第一五一○頁);以下第一五一一頁之楊期演傳記,一開頭傳主之名亦誤作「楊朝演」,而正文內也出現「朝演追赴不及」這樣的錯誤,連「勘誤表」也沒能檢出來。諒係緣於縣志內的誤字,嗣後民國九十四年出版,楊天厚、林麗寬老師合著之「金門匾額人物」第五十七頁,也把「楊期演」給誤作「楊朝演」了--前人有謂,校對有若秋風中掃落葉,總是不能竟淨;日後「金門縣志」再版之時,恐怕還是得再在校讎上多加把勁才行。回轉正題,楊期演的這篇序文如下:
榷倀小品序
文字之有品內品外,猶山水之有內方外方也。世人眼目,止見方寸,足不出閫隤;即有超然覽勝者,亦遍歷五嶽耳。豈知海外更有五嶽焉?一曰廣采,則岱宗也:上有碧霞之闕,瓊欉之林,紫鵲蒼鸞,碧藕白橘,歲星主之。一曰長離,猶衡山也:上有朱宮絳榭,赤室丹房,紫草紅芝,霞膏金醴,則螢(熒)惑之精居之。一曰麗農,猶西華也:上有白華之館,三素之城,玉泉之署,琪林(麒麟)瑞角,長庚之精,實綰素天之事矣。一曰廣野,視恒嶽:在北海弱水之上,中多霜樓雪苑,龍吐金液,則水辰握玄風之冷矣。所云君倫,則嵩高也:在八海之間,上當天心,形為倚蓋,東有樊桐,西有玄圃,南控積石,北連閬苑,遂設鎮為宿焉。凡茲海外五嶽之事,海內不能知;海內五嶽之事,則海外人纖悉知之。凡有哲后升中、史臣勒碣,及夫幽人逸士,有登絕頂而長嘯曼歌、搔首問昊者,則外五嶽之人悉取而較評,相與品其是非,考核其真偽,以為上徹之地焉。有是哉!品外之足以範品內,而品內之不能槩品外也,文字亦然。華林一選,古今鱠炙;而邇來眉公氏(即明末提倡小品文的大家之一陳繼儒,號眉公)「品外錄」一出,遂與爭衡。裴郎氏之「榷倀小品」,亦似眉公之品外錄也,無體不有,無彙不備,片語尺幅,光豔奪目,雜之錄中不能遽辨。然彼迺(乃)集數千年之人之文而節取之,此乃以一人一手裒然成編。噫,亦渥矣!每見漢以下名家之集,卷不如今人之浩繁,然彼讀之而恐其盡,今則聊閱之而恐其不盡,何也?古人不自為集,後人搜而聚之,遺失者多,則存者益貴。今之人自為集,皆以數十年高爵膴位之餘,自刻其平生應酬之文,宜其傳之不郁烈也。裴郎氏方且下江都之幃,修承明之業,而出其餘才餘力以成小品,骨無圭組之累,胷(胸)有世外之想。有識者自能於古今集中定其聲價矣!
盟社弟楊期演題于帶月廊
在翁吉囗(左火右鼎)所著「石佛洞榷倀小品」卷之十六為楊期演所賦詩作「梅花歌寄楊則龍」,如下:
梅花歌寄楊則龍
無盡之巖復留雲,呼天吸海梅花紋。梅花何時相映發?漫拂霞紅照與君。
君家引鳳題梅客,也將斗牛醉姑射。姑射仙人點壽粧,無數英飛筭隻隻。
摹天自是別人間,君坐其間絳玉顏。記取桃源故人態,雲槎倚海又深山。
芳洲杜若各相遠,洗破銀河潮來晚。橫琴滿爵對梅歌,香度碧雲幾曾反?
在「石佛洞榷倀小品」卷之十六,另有一詩題為「贈林觀曾」,由姓名與時代覈之,此詩當係贈蔡復一之婿林觀曾之作;雖筆者不知林觀曾里籍何處,但畢竟他也是「金門女婿」,可得之文獻不應闕如。茲將此詩迻錄於下:
贈林觀曾
雲深海國煙灣織,柳碧桃紅漾北極。所以豪肝註遠霄,買盡春龍秋虎色。
龍虎天中玉案賒,風雲首出百千花。金莖真人曾吸露,滿酌蓬萊盡醉霞。
霞上有鳳咮三柳,少年遊遍雲夢畝。栖卻名春與棗心,香分玉閣觴刁酒。
玉閣長鞭控萬關,柏掌詩書浣翠顏。不遣紅塵緣綠陌,時紆武陵訪人間。
只道桃源漁者住,一水晶晶不記路。欲捨三生染俗緣,問心若看菩提樹。
還為君郎插竹源,几上黃書肯著痕。拂拭芳菲疑較盡,安知紅雨落何門?
玉鼎調羹傳火蚤,吹向西瑤紫芝島。與君共探扶桑花,氣射天門春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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