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下)
24, Oct 2011 09:53
羅元信
關於許獬
為紀念「會元傳臚」,民國六十八年時,許獬之派下裔孫合族於後湖為許獬建祠奉祀,號「會元館」(見「金門縣志.人民志.民間信仰」)。許氏後裔尊崇這位曾以制藝名動天下的先祖,是所當然;但因崇拜許獬文章、進而將之奉為神明一般禮拜的,可不是只有許氏子孫,早在明代就有趙懷玉此人這麼做了。按:趙懷玉,字與瑤,號旬龍,福建漳州府龍溪縣人,天啟二年進士,任廣東肇慶府推官,秉公執法,居官廉潔,平反諸多冤獄,還曾率精兵攻入當時為倭寇所佔據之香山澳,迫其投降;獲擢御史,亦以直言敢諫聞名,卒於官。在其所著「趙旬龍先生文集」卷之六,有一篇「祀鍾斗許先生募緣疏」,內中對許獬之制義推崇備致,諒必趙懷玉與其友人(文中有云「我等」)在求科舉功名之時,由許獬的文章中得到極大之啟發。彼等景仰不已,猶憾不及入許獬門牆,為示尊崇,特「置龕立主」崇祀許獬,並還打算進一步建立專祠,此篇募緣疏便是為了建祠募款而寫的。雖然筆者查不到趙懷玉與其友人的這份心意最終成功了沒,但許獬之文采在當時的風靡程度,由此疏足見一斑:
祀鍾斗許先生募緣疏
伏以禮隆為報,義緣情起,故一功一萟之德,在人而蔬食菜羹之祭不替;況於經國大業,不朽長技?寫照傳神,則聖賢猶資助我;敲金擊玉,則咳唾亦足傾人。家家藉其津梁,處處依其門戶,用窺正始,遂作先資;而可闕其敬供、忘其大德哉?
鍾斗許先生者,勁質天成,有排山倒海之氣;揣摩力就,見屠龍縛虎之神。似此頭顱,堪當狂狷;若論比耦,可侶聖神。夫錢、王之風,近古稱歎;瞿、鄧之業,於今服膺。要以恣筆而談,快心滿志;探微而入,抉髓洞胸。賴其神情,朽腐皆成妙義;尋其脈絡,毛髮盡是天真。且於爽朗之中,具有渾涵之致;恐自經義以來,惟是先生一人。我等誦讀多時,沉酣已久。雖其機其局,未盡得傳,而亦步亦趨,難忘景仰。辟(譬)之見西施之貌,未識而賞其妍;食哀家之梨,不問而歎其美者也。舍(捨)筏登岸,猶謝未遑;依法得宗,敢云舍是?假先生而如在,將門牆之與遊;仰高風而莫追,惟精神之尚邇。是用置龕立主,以為昕夕瞻依。春秋歲時,月朔十五,共禮拜焉,以師事之。祠宇肇興,尚有俟于異日;神龕特設,敢普告於同心。
--筆者按,此疏中提到的「錢、王、瞿、鄧」,分別指以下四人:錢福,弘治三年會元及狀元。王鏊,成化十年應天鄉試解元、成化十一年會元及殿試探花。瞿景淳,嘉靖二十三年會元、殿試榜眼。鄧以讚,隆慶五年會元、廷試探花。四人均是冠天下之制義高手,而趙懷玉則讚許獬「恐自經義以來,惟是先生一人」,足見其認為許獬還在此四人之上。
關於蔣孟育
過去在「金門藝文訪佚」之第一部份中,筆者曾介紹過尚存於世之蔣孟育著作「恬菴遺稿」,其內容多達三十八卷,其一生所為詩文,大致當已俱見於是書。不過,當初蔣孟育之好友張燮為其編纂著作時,雖煞費心力廣搜博采,終究還是不免有所遺佚。近期筆者由文獻中再檢得兩篇「恬菴遺稿」未收入之蔣孟育所撰序文,介紹於下以為補缺。
第一篇蔣孟育之序文,見載於天啟二年龍溪人顏繼祖所刊「蔡忠惠詩集」一書中;此書實分為二部分,前為「詩集」,「別紀」為附錄,蔣孟育序文係為後者而作。按:蔡忠惠,即北宋名臣蔡襄,字君謨,福建仙遊人,宋仁宗天聖八年(1030)進士,曾擔任多項要職,官至端明殿學士,亦曾出任福建路轉運使,歷任知泉州、福州、開封、杭州府事,卒贈禮部侍郎,諡「忠惠」。蔡襄不僅嫻於政事,以詩文著名,其書法亦列宋代四大家之一(另三人為蘇軾、黃庭堅、米芾),堪稱宋代閩中大賢。惟其聲名雖著,但其詩文集卻因宋室南渡後屢遭兵燹,一度湮沒不傳,只有其所撰「荔枝譜」、「茶錄」二卷行世。據蔣孟育所述,在當時曾有徐火勃(字惟起,一字興公,福建閩縣人,萬曆年間曾與曹學佺主閩中詞壇)與謝肇淛(字在杭,福建長樂人,萬曆廿年進士,官至廣西布政使)欲編搜蔡襄遺稿而不可得。徐火勃只能姑且「摭公遺事,刻為『別紀』(由各種文獻蒐羅有關蔡襄的記載彙成)」,謝肇淛甚至是藉在中央為官之便,鑽進朝廷的書庫裡猛翻窮索,但亦僅「檢得其書目而無其書」,因而認為「蔡集不存已五百餘年矣」。但後來,「盧觀察鉉卿(盧廷選,亦萬曆廿年進士,官至湖廣參政)」由「豫章喻氏(豫章謂江西南昌,「喻氏」所指何人則不明,可能係喻政,曾纂「茶事全書」)」處得到了蔡襄詩文集之抄本,並將它交給蔣孟育的門人宋珏(福建莆田人,詩文書畫皆有所長,曾入南京國子監就讀。蔣孟育曾為南京國子監祭酒,故稱宋珏為「敝門人」。)進行校對編輯,打算在莆田梓行蔡襄的詩文集。但蔡襄之集再現的消息畢竟不可能保密,過了不久,便有陳一元(字泰始,號四游,福建侯官人,萬曆廿九年進士,曾為江西巡按,萬曆四十三年刊行蔡襄文集)於南昌、蔡善繼(字伯達,號五嶽,浙江烏程人,曾為泉州知府,萬曆四十四年刊行蔡襄文集)於泉州,分別刊行了蔡襄的詩文集;此二者亦是依南昌喻氏所傳抄本付梓,但據蔣孟育序稱刊行者為了搶時間以致對內容錯雜之處未加以校訂,並非善本。諒是因被人搶先,當宋珏完成校訂本來到南京想找人出版,竟碰壁連連;沒奈何只得先求出版篇幅較少之「詩集全編」和「別紀」二部分,以免投注的心力盡付流水。據蔣孟育介紹:此版本蔡襄「詩集」的部分經過分體編輯,「復附入諸公和韻之作(除蔡襄自作,其他文友和韻而作之詩亦一併收入)」,不消說更具參考價值;而「別紀」的部分經宋珏增補後,比起徐火勃原先採擷的內容多了一倍(強調此集雖非蔡襄遺稿的全貌,但編纂內容之精到則非搶先出版者所能及)。蔣孟育並贊曰:「是集出,不獨補吾閩之缺典,寔(實)以表宇內之奇觀」,對此宋珏編校的這個版本極力推崇。不過,在蔣孟育作此序之後,經宋珏編校的這個版本的「蔡忠惠詩集」連同附錄之「別紀」,只怕也並無立刻獲得出版商青睞--蔣孟育所撰這篇「再刻蔡端明別紀序」文末無繫年月,但其中提到蔡善繼刻蔡襄文集之事,故可知其作序時間不早於萬曆四十四年(宋珏所編「別紀」卷首列於蔣孟育之後的另四篇序文中,徐火勃、馬欻之序作於萬曆卅七年,謝肇淛、陳鳴鶴之序則作於萬曆卅八年;這後四篇序文應是由當初徐火勃初刻之「別紀」書首取來的)。而在「蔡忠惠詩集」書首所載龍溪人顏繼祖(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官至山東巡撫)所撰「合刻蔡忠惠詩集別紀序」,已是遲至天啟二年(1622)十二月時;據顏繼祖序中所言,他會刊行此集,是當他為一位「太僕丁先生(顏繼祖初官南京太常博士,故這位「丁先生」應是在南京太僕寺任職。查大陸張德信先生編纂之「明代職官年表」,天啟二年五月至七月間曾有「丁啟濬」任南京太僕寺卿,當即此人)」送行之際,對方出示袖中之物,「則忠惠之詩集、別紀,為宋子比玉(宋珏字比玉)所編輯而增補者。太僕將別,語剌剌不能休,欲余授剞劂,為忠惠廣其傳」--如果宋珏當年編校過的這個版本「蔡忠惠詩集」曾經出版過,那麼由萬曆四十四年至天啟二年間不過六、七年的時間,就算印成的書賣完了,舊時的木刻書版也能保留十數年以至數十年,無需另行「剞劂(刻書版)」(當然,如果出版商遭了火災,書版付之一炬,那就另當別論);既然得經雕版才能印刷行世,則當初「太僕丁先生」交給顏繼祖的,應該只是宋珏的手稿本而已(再者:若當初宋珏欲出版「蔡忠惠詩集」之事成功了,總該給當初撰序的老師送一些過來,那張燮為蔣孟育編纂「恬菴遺稿」時就不致遺漏此序了)。按蔣孟育於萬曆四十七年卒於龍溪自家(據顧起元撰「通議大夫南京吏部右侍郎贈吏部尚書恬菴蔣公墓誌銘」)、宋珏則於崇禎四年卒於南京;諒因欲藉蔣孟育推介以刊行「蔡忠惠詩集」的打算已然無望,宋珏才會將自己精校編輯過的本子託付給「太僕丁先生」、之後又轉入顏繼祖之手--關於蔣孟育作序之緣由,大致即如前述;此序全文如下:
再刻蔡端明別紀序
蔡公以文章氣節著於仁、英(宋仁宗、宋英宗)兩朝,與歐陽文忠(歐陽修)友善。文忠評其文清遒粹美,舉世寶之。王龜齡(王十朋,字龜齡,南宋詩人)謂後之人雖有善文辭、好議論者,莫能改是評也(語見王十朋「蔡忠惠集序」)。其集凡三十六卷,龜齡守泉(王十朋曾知泉州府事)日刻於學宮,自南渡後屢遭兵燹,遂湮沒不傳,只「荔枝譜」、「茶錄」二卷行於世。晉安徐興公(徐火勃)、謝在杭(謝肇淛),好古君子也,編搜遺稿不可得。興公姑摭公遺事,刻為「別紀」。在杭為水部(謝肇淛曾任工部都水司郎中)時,意秘府中有之,因潛隨福唐相公(筆者按:當係葉向高,福建福州府福清縣人,萬曆後期至天啟間為內閣首輔。福唐為福清之舊名。明人提及「閣老」常以姓加籍貫稱之,亦有僅提籍貫者;因其位極人臣,天下皆知。)入閣翻閱,但檢得其書目而無其書,僅抄劉後村(劉克莊)集三十冊以歸,則知蔡集不存已五百餘年矣。近盧觀察鉉卿忽得抄本于豫章喻氏,雖錯雜無首尾,如千年神劍,一旦出獄,即土花繡澀,光芒動世。鉉卿授其本於敝門人宋珏,令讐較(校對)分緝(輯),將梓之於莆。未幾而陳四游刻於南昌、蔡五嶽刻於溫陵(泉州),皆依喻氏本,任其錯雜,不遑參訂也。宋生抱善本入金陵,將依向歲歐陽四門(唐代歐陽詹,開閩進士,曾為四門助教)、黃侍御(不知何人)二集故事,而摶沙作塔,竟不能成。遂請先刻「詩集全編」與「別紀補遺」二冊,以公海內同好,且以伸五百餘年湮沒不彰之氣。「詩集」既分體編輯,復附入諸公和韻之作;而「別紀」搜括諸書,殆無遺義,比興公創始,不啻倍之。是集出,不獨補吾閩之缺典,寔以表宇內之奇觀。予甚壯焉而因述其所以再刻「別紀」之意如此。
清漳(漳州古稱之一)蔣孟育道力題
(原書序末尚刻有印文兩方:「孟育之印」、「道力氏」)
--第二篇蔣孟育序文,見載於清嘉慶十四年刊本「太平縣志(屬安徽省)」卷十「藝文」部分,題為「送計部崔宏臺先生銄政告成還朝序」,是一篇「贈序」。所謂「計部」即戶部;「銄」即「餉」,「銄政」謂徵收供應軍需之稅賦。「崔宏臺」,即太平縣人崔師訓,字惟承,號宏臺,萬曆廿六年(1598)進士。據「太平縣志」卷之六「名臣」部分所載傳記,崔師訓成進士後,「任戶部主事,監崇文門(北京城城門之一,設有稅關)稅,仁惠及商,吏不敢上下其手。再監稅易州(在北京城西南方),歲額外溢金萬計,吏以應得請,(崔師訓)毅然曰:『國家之財,絲粟豈宜自私?』悉簿留公帑(將定額外多收到的稅金通通造冊入庫,不入私袋),清譽騰籍,一時有『邊關草木知名,館閣梅花遜潔』之語」。嗣後崔師訓歷山東副使、福建福寧道參政,皆有清介廉敏之名,獲擢攝福建左布政使,因勞瘁卒於官,著有「大成易旨」、「龍山遺稿」。蔣孟育為崔師訓所寫這篇贈序,文中稱他為「易州崔君」,文題又云「銄政告成還朝」,故知當作於崔師訓將由易州監稅職務調離之時。查「明神宗實錄」萬曆卅七年十一月丁酉(二十)日所載官員陞職名單中,有「戶部郎中崔師訓為山東驛傳道副使」;蔣孟育作序時間當去此不遠,「太平縣志」於文題下作者官職載「明檢討」,則蔣孟育當時尚是翰林院檢討。至於序文中提到的一大段「崔君之議曰」,按「明神宗實錄」萬曆卅六年三月乙巳(十八)日有載「戶部覆易州鎮管粮郎中崔師訓條議十欵」,包括「汰冗商」、「省冗費」、「備濟變」等等,這十條建議獲得「詔允行」,應該就是蔣孟育序文所提及者;可惜「實錄」所載是已經刪縮的內容,故對了解崔師訓原提條議內容的參考價值有限,筆者就不一一錄出了。又,因「銄政」是相當專門的學問,加上蔣孟育為文亦較古奧;筆者點斷時不能無疑,一些用典出處與文句該如何詮釋也相當傷腦筋,於此只能算做個初步工作。茲將此序迻錄如下:
送計部崔宏臺先生銄政告成還朝序 明檢討 蔣孟育 福建人
戶部郎出主邊計。計,膩職也;邊,要地也。圉(邊境)固于士(士卒),士固于廩(糧餉),嚴寄(重責大任)也。曩時者庾藏殷牣(謂府庫充實。牣,滿也。),邊有興(邊境有兵事),請益餉,輒益無數。以後有數矣,猶逆給;即緩亦時給,無慮軍乏。頃乃抖擻外府,不足于轉輸,以無米之炊籲上者日聞。咸受命逡巡,問出何策?夫特勅宴勞而遣之,得糾欬諸將吏玩慢視者;歲委數十萬于其掌握,有意外措置,得以議聞。若是乎重付之者,亦謂能籌策于贏絀之算、而調度之者也。私與公相賊,義與仁相成,取與予相戾,事與勢相移。立于至一,慮于不竭。虛其室,窒其隙,形輕重,時緩急,權利害。始終得其術數,堅持不反,以我制嬴,而不使嬴絀制我者也。善治生者,擇人而趨時,其自命曰:吾若孫吳用兵,商鞅行法矣。智不足以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則不足與語也。況運于絀計,欲哺數十萬眾哉?故曰:揆財以施智,因智以制義,由義以出信,仗信以著眾。權智用則物無柄,信義立則眾不擕(同攜,離也。)。物無柄者,制于術也;眾不擕者,安于令也。以余所聞,易州崔君,善主計者矣!
崔君之議曰:「穀者,士之命脉也。商賈,猶溝渠,為我灌輸之者也。富于田乎劭農,富于倉乎劭商。夫庾不時受粟,則賈之利損一;輸不時予直(值),則賈之利損一;商必折矣。然不問何土著、幾貲算也,恣千金與之,其靡之易,其輸之必難。夫商,非能自生五穀也,賈之富民也。何不下令富民曰:尔以囷窌(謂穀藏)輸于官,與爾善市,如與商市也。行此之令,信如潮汐,則富民俱商、商俱富民矣。給士悉以糴,非舊也。荒年之穀,豐年之金,移而貿易,則輕重迥然。今糴貴以賦,士眾喜;喜,不可為常也。糴賤以賦,士眾怒;怒,不可為久也。士不可以狙使也。何不乘豐年而斷令自糴,歉則優之,則費繜于上,德白于下也。異日糴賤,而粟之為餉,客也;客餉不放,為傋猝也,今盡放矣。歲放,則歲市也。夫徵賤而糴,故我利焉;徵貴而糴,是以二市一也。且守不假器,借支非策也。自兩關之饑始也,恩已竭矣,而求無止,何以應之?羨猶不可。」君立議如是,辦者無以易也。故閉之以陰,縱之以陽,予之若捐,取于不責。其嗇也若有司,其察也若有神。仁以義成,窮以變通,紛紛擾擾,不出其兕中。君之仁智強勇,侈于用哉!
余嘗聞人言:餉邊使者,諸服用宴設問遺,皆供億于藏商蓄賈,或倚辦胥吏,而疑其不然。今聞崔君固不然也。君大氐(抵)修厲耿特,矜矜界辦,矧其開饞者以徑?凡敗庾之一一新,猶斥諸公費,大與所聞舊事殊謬,意往有然者,而崔君獨不然耶?奸商黠胥無所投,所輸輒應令,而具無不精矣。以饋餉之不時而士飽馬騰,非主計之功歟!夫以諸夏之尊為虜驕,聚百萬之眾不足戰;半天下財賦,不能食沿邊戍卒,豈常理耶?亦忠智畢慮時也!古人之委任也,舉其所以取之、生之、用之而併之;一人有豪傑才諝,輒能呼吸集事。有至官之始,府無見(現)錢,倉無儲顆;比去,餘數百萬。或窘急軍興,諸鎮皆仰縣官(此謂天子),而獨能自贍其眾,且歲輸朝廷十餘萬。惟事權一也。今主計者俾歛之,而不責以生之,核其出入而已。不問所以用之,能視縣官物猶己物,視待哺仰秣者猶其家食指,不使在旁者化為鼠雀(謂盜竊者),而善操其伸縮,去之日無所持,則為賢主計矣。公令使然也。君之言曰:「倘稍假以事權,中外無牽掣。」夫事權已是矣,又何假耶?君殆有所槩(慨),而不能悉其盡者;抑必有奇秘不以告人,然今代歸(有人來接替職司),何不為 明主(皇帝)言之耶?
不佞育(蔣孟育自謂),久從吾友張紹和(張燮)知君而心欽之。茲偕諸先生索贈言于余同門張君(當為蔣孟育同榜張姓進士,不知係何人)也,不得匿其質,猥以所聞者揚搉而已。惡(焉,豈)能盡崔君?
關於蔣孟育此文中部分用典處,稍釋於下:
抖擻外府,不足于轉輸:外府,古代掌財貨出納之官名,於此當指戶部。抖擻:以手舉物抖動振拂。意謂把戶部庫房像拿袋子般顛倒還加上抖振動作,也擠不出更多錢來應付邊境軍需。
受命逡巡:指像崔宏臺一樣至各地榷關主持稅務。
善治生者……則不足與語也:這段話,蔣孟育應是引「太平御覽」中所載大商人白圭之語而略有改易,見「太平御覽」卷第八百二十九「資產部九」:「白圭,周人也,與僮僕同苦樂,趨時若猛獸鷙鳥之發,故曰:『吾治告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其智不足以權變,勇不足以英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做生意的秘訣),終不告之矣。』」
揆財以施智……仗信以著眾:見宋代羅泌「路史」卷三載,上古黃帝於峨眉山謁見天真皇人時,皇人教導其治道之語:「……是以聖人欲治天下,必先身之:立權以聚財,葵(揆)財以施智,因智以制義,由義以出信,仗信以著眾……。」
守不假器:典出「左傳.昭公七年」所載謝息之語「人有言曰:『雖有挈缾之知,守不假器,禮也。』」挈,拿。缾,同瓶。知,謂智能。謝息所引人言之意為:雖是僅有拿瓶子汲水這等智力的愚人,也曉得代人保管的東西是不可以再拿去借人的。
兩關之饑:「明神宗實錄」萬曆卅六年三月十八日所載崔師訓條議中有「推至誠」一條曰:「先是紫、馬兩關(謂紫荊關、倒馬關,與居庸關合稱「內三關」,是河北省北方邊境要隘)軍士原支折色,至萬曆二十九年大荒,題准歲給本色四個月,以後明示兩關軍士,豐年停支本色,荒年多支本色……。」兩關之饑,當指萬曆二十九年大荒導致軍士糧餉不敷之事。所謂「本色」即實發米糧,「折色」則是以銀錢發給「實物代金」之謂。
士不可以狙使:「狙使」,指「莊子.齊物論」中狙公給猴子們橡實的故事。此句謂軍士們可不是會被當猴子耍的。
關於陳如松
關於陳如松之著作,過去筆者曾在「金門藝文訪佚」第四部份介紹過尚有「蓮山堂文集二卷」存世,並迻錄介紹其中數篇文章;近年間出版之「金門古典文獻探索」一書中,預事者曾於書首「代序」部份提到已取得此書,諒必日後將有機會再度刊行,屆時當可俾今人由其文而若睹陳如松之生動面貌。以下筆者茲取兩段前人文獻中關於陳如松之評述,或可作為其著作之附錄。
第一段文獻,見於明清之交的名人錢謙益所著「牧齋初學集」卷八十四「題跋二」,題為「書笑道人自敘後」,原書於此題下有小字註:「陳如松,又號白菊道人。」按:錢謙益,江蘇蘇州府常熟人,字受之,號牧齋,萬曆卅八年殿試探花,他不僅是明末時期的文壇領袖之一,亦是「復社」、東林黨之領導人物。錢謙益於光宗泰昌元年詣闕補官,惟不久便遭御史陳以瑞彈劾、遭削籍罷歸。崇禎元年任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又因遭內閣溫體仁、周延儒等排擠而被革職。南明福王時期,錢謙益獲召為禮部尚書,但當清帥多鐸攻下江南,錢謙益卻率諸大臣向多鐸投降,仕清後改任禮部右侍郎、管秘書院事,並任修「明史」館副副總裁,後卒於康熙三年。錢謙益其人,雖晚年因投降清廷而蒙上污點,但其詩文才學在當時譽滿東南,自不可因人廢言。使錢謙益讀後有感而作的這篇陳如松文章「笑道人自敘」,在「金門縣志.藝文志.明文選輯」中已有收錄,筆者茲不叨敘,逕將錢謙益之感想迻錄於下:
書笑道人自敘後
顏延之稱陶淵明畏榮好古,此非知淵明者。饑來叩門,冥報相貽,淵明之畏饑寒、慕祿仕,亦猶夫人耳。饑凍誠不可耐,而違己不堪其病。口腹自役,悵媿交作。就官少日,眷然懷歸,固即其畏饑寒、慕祿仕之本懷耳。淵明固云,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而以畏榮好古為言,則亦遠其懷矣!今世文煩吏敝,獨太倉州太守同安陳君,清靜寡慾,蘇醒氓庶,有古人之風。觀君之自敘,峭獨自憙,意有不可即日解綬,其亦昔人所謂腰下有傲骨者歟?君年五十餘,奮跡仕途,與淵明少異。然吾觀淵明賦歸去來,年四十一;而白樂天作醉吟傳、司空表聖記休休亭,年皆六十七。千載之下,第其品級,初無閒(間,差別)然。則後世之視君,其又可知已矣。
關於錢謙益文中所用典故,略釋於下:
顏延之,南朝宋臨沂人,字延年,文章冠絕當時,與謝靈運齊名。
畏榮好古:出顏延年撰「靖節徵士誄」,其中有讚陶淵明「畏榮好古,薄身厚志」之句。
饑來叩門,冥報相貽:陶淵明有「乞食」詩:「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諧余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久,觴至輒傾杯。情欣新知勸,言詠遂賦詩。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饑凍誠不可耐……非矯厲所得:語見陶淵明「歸去來辭」之序,陶淵明自述因家貧而在親友安排下當了小吏,但由於無法習慣職場生活,「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
腰下有傲骨者:典出宋人戴埴「鼠璞」所載:「唐人言李白不能屈身,以腰間有傲骨。」
白樂天作醉吟傳、司空表聖記休休亭,年皆六十七:白居易有「醉吟先生傳」,乃其自道,文末有云「先生之齒,六十有七。」司空表聖,即唐代司空圖,字表聖,在所撰「休休亭」中有云其作此文時,「亦樂天作傳之年」。
--第二段關於陳如松之文獻,見於明末許重熙所著編年史「嘉靖以來注略」一書中。按:許重熙,字子洽,蘇州人,太學生,以史學著名於當時。「嘉靖以來注略」一書刻於崇禎年間,在此書之「嘉靖注略」卷二、嘉靖八年二月初,許重熙記載了當時一段有關進用知縣的奏請,以及世宗的裁示,如下:
方獻夫(弘治十八年進士,後官至內閣首輔)奏請多取進士,以補知縣之缺。上(世宗)曰:「舉人、監生,非自待之不遠,實以槩輕之故也,豈無過於進士者?進士之保職守身固有,而縱肆為惡者不無。如今令牧,則進士、舉人、監生並用,其廉潔愛民者一體擢陞,不許為輕重之別,庶幾多獲人材也。」
在這段記載之後,許重熙寫下一段自己的感思:
熙(許重熙自謂)竊觀進士之為令吳中(可泛指江蘇東部至浙江西部之地)者,萬曆中頗多自好,至天啟初終;凡得美遷去者,皆民譽所棄之人。而舉人官陳如松輩,庶幾古循良風,而顧皆左謫。監司正難公道也。
--由明世宗對方獻夫奏請的回應來看,他並不會因進士頂著更高的考試資格,就以為其必能當個廉潔愛民的好官,確有見地。因了世宗之語,許重熙進而以自己鄉里左近的見聞覈之:進士在吳中當父母官的,自天啟初之後,那些獲得擢陞者,都是老百姓眼中的厭物;而舉人出身的好官們,下場不是官越做越小、便是摘了紗帽,顯見是擁有考察權力的按察等官員不公不正之故。吳中地幅不小,為官者多矣,而許重熙一思其佼佼者,便是舉出陳如松為例,可見他當時在吳中的聲譽之盛。按陳如松於所撰之「出處大略」一文中有云自己:「宦途八年,不改初度。不動一板以追罪贖,未嘗取市上一物,又未嘗用一枷杻,囹圄闃如也。」;證之許重熙的感慨,其美名之來由有自,誠非自我吹噓而已。
關於林釬
在民國以前之金門前賢中,林釬不僅是殿試名次最高之一甲三名探花、亦官至東閣大學士而入閣,其科舉成績與官秩都是金門第一人。惟與其功名仕途相較之下,林釬的詩文就沒那麼幸運;迄今筆者猶未能找到有收輯成帙的記載(或因其卒時已近國亡,故無人為之纂集),僅能由不同文獻來源檢得其於崇禎六年時所上奏疏,為「陽明先生集要」及「迪吉錄」二書所寫序文,以及為漳州嘉濟廟所撰「修建嘉濟廟聖迹碑記」,還有為南靖縣知縣楊廷詔而撰之「南靖楊公祠碑記」。筆者茲於下再補充數端,雖所得亦僅寥寥,或有成裘之日。
在清乾隆八年刻本「南靖縣志」卷之二「水利」部份所錄相關文獻中,有一篇林釬所撰「寶林水利碑記」,這是林釬為該縣知縣黃公敏於寶林地區興修水利工程而撰碑文。據前引「南靖縣志」卷之四所載職官名錄,黃公敏是安徽歙縣人,於萬曆四十四年(1616)至天啟二年(1622)間出任知縣(黃公敏後的下一任知縣,便是林釬為其作「南靖楊公祠碑記」之楊廷詔)。另道光八年刻本「歙縣志」卷七之二該縣科舉名單所載,黃公敏係萬曆廿五年舉人,字有功,官至同知。關於黃公敏興工之由,前引「南靖縣志」卷之八「祥異」有載:「萬曆四十五年六月,大雨連日夜不止,水漲,溺者無算。」。這場大雨不僅造成多人溺斃,也使當地「畝圳沖頹,農人失業」。黃公敏對災象憂心忡忡,為絕水患,遂與主簿魯夢斗四出勘查,最後進行了連番「湮者填之,閼者疏之,高者瀉之,低者埒之」的工程,預期將可使當地免於水患再臨;為誌此事,遂有林釬撰此碑記。不過,在清乾隆八年刻本「南靖縣志」所錄這篇「寶林水利碑記」,有一點顯然怪怪的:在文末是署「大學士林釬記」。按林釬是遲至崇禎九年初才當上東閣大學士、而且約半年後便身故;然黃公敏在天啟二年便離開南靖縣,這份「寶林水利碑記」當不至遲到崇禎間才去找林釬動筆(況且既成為「大學士」,不消說是遠在北京,距南靖有千里之遙;加上公務忙碌,哪可能有暇為此撰文?)。依筆者之見,這末句「大學士林釬記」之來由可能有二:一是在林釬成為大學士之後,有人在「寶林水利碑」上所鐫碑文之末加上這六字,清乾隆八年刻「南靖縣志」時便照樣錄下當時碑上所見內容;一是「寶林水利碑」上並無加字,是清乾隆八年(或更早之前)刻「南靖縣志」時,修志者知道此碑撰文者後來地位非凡,才加了這幾字特為標示。到底來由如何,筆者沒有進一步證據可資斷言,只能先記於此以待來者了。林釬所撰碑記如下:
寶林水利碑記
昔者召信臣為南陽,于穰縣南六十里造鉗廬陂,用廣灌溉,歲入增多。杜詩繼之,復脩其業,於時歌之曰「召父、杜母」。夫父母斯民者,固民所恃以疴癢撫循,任非不煩劇,事非不凌雜,而度田相土,是為首務。則港澮陂渠之間,以時巡其防芓,植其墕塘,節其開閉,均其乾澇,令於此寄準繩焉。
靖邑居西陲,地□(此一字原書為爫字頭,下為曼字;筆者查不出是何意。)敞建瓴而下,民仰上流以資灌溉。若予倉、寶林一帶,丁巳(筆者按:當指萬曆四十五年,西元1617)夏洪水降割,畝圳沖頹,農人失業。且非徒病農也,秔稻變而蕪穢,徵輸之不給,害且中之國。失業之民流離轉徙,四方之恫疑者,並舉而爭起于斯時。而議賑、議撫,猶捧漏巵以沃焦釜,其何能濟?
我黃侯目擊而心籌之曰:「是區區者百里,而寄命之所,為之莽莽也!命實劑一縣衣食,坐視其蠱隤而莫之省憂,謂邑有君乎!」亟命駕馳巡,與邑簿魯君低徊阡畛,相協土宜。魯君推體德意,督率不遺餘力。度上流為鄉縉紳田,躬請而鑿之。隨按籍而覈,受田之夫,各以籍占田如畝數,而高下舉之。各捐俸金為畚鍤資,命陂長元聘等董其事,湮者填之,閼者疏之,高者瀉之,低者埒之,不踰時而田反于宅,水歸于壑。政(正)「易」所謂:「不傷財,不害民。」、「悅以使人,民忘其勞」者也。今而後舉鍤為雲,決渠成雨,靖之民樂樂利利,悉心鼓舞之餘,清甽盡為冷風矣。
夫期思之利,陸海之饒,前史所載不一而足。令太史氏而裁「溝洫志」也(假設司馬遷寫「史記」時也有「溝洫志」的話),我侯魯君之名,且與杜、召不朽。後之君子,其無忘此封殖哉!
侯為南直之歙人,諱公敏,領癸卯鄉薦。魯君,古越人,諱夢斗,其為政彙而可班,大略茲可覩矣。大學士林釬記。
(關於林釬文中所述召信臣、杜詩在南陽所為水利工程之事,相關史籍所載如下。「漢書.召信臣傳」:召信臣為南陽太守時,「開通溝瀆,起水門提閼凡數十處,以廣溉灌,歲歲增加,多至三萬頃。民得其利,畜積有餘。」「後漢書.杜詩傳」:杜詩為南陽太守時,「造作水排,鑄為農器,用力少,見功多,百姓便之。又修治陂池,廣拓土田,郡內比室殷足。時人方於召信臣。」)
--在明人丁紹軾所著「丁文遠集.外集」卷之八「請告衙門來翰」部份,收錄了當時官員寫予丁紹軾之多篇書信,其中有一篇題為「翰編林公鶴胎」,即出於林釬之手;由「翰編」之稱謂,可知寫此信時林釬尚是翰林院編修。按:丁紹軾,字文遠,萬曆卅五年進士,由翰林院庶吉士歷官贊善、諭德、少詹事,天啟四年時陞至禮部侍郎,天啟五年八月進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天啟六年改戶部尚書、進武英殿大學士,惟當年四月便身故,贈太傅,諡「文恪」。由這封書信中有「當茲時事,老先生豈能棲遲洛社,嘯傲東山」之語,可知當時丁紹軾應是暫離朝廷,而林釬以此信請其再出山;至於寫成之確切時間筆者尚無法推定。林釬的這封信如下:
恭惟老先生閣下,名齊斗山,望隆台鼎。是誠抱韓(琦)、范(仲淹)之經濟,以翼運中興;出董(仲舒)、賈(誼)之餘緒,以陶鑄後學者也。自奎光映於閩省,而台耀燭乎薇垣。釬實瑣瑣散樗,且煢煢苫塊,只幸聞風馬帳,末(筆者按:此疑當作「未」)由立雪程門。跼蹐自慚,仰止空切。而老先生憂時忼慷,料事幾先。知馬謖而勝筭於武侯,似溫公豈同名於殷浩?當茲時事,老先生豈能棲遲洛社,嘯傲東山?則夫慰詞林之具瞻,副 旃廈之側席,姬公啟沃,裴相勳名。釬不肖竊附,禱私伏祈,台炤臨啟,曷任瞻企之至!
關於這封信中的用典,略釋於下:
奎光映於閩省:奎,即二十八宿中之奎宿,文曲星是也。丁紹軾曾於萬曆四十六年擔任福建鄉試主考官,主持拔擢閩省人才大典,故有此謂。
台耀燭乎薇垣:據「辭海」釋,明清時稱布政司曰薇署,亦稱薇垣;因布政司在元代為行中書省,而中書省又有紫薇省之稱也。不過,依丁紹軾之履歷來看,他除了曾到福建當主考,一直都是「京官」,故此「薇垣」非指明時之布政司,而是指稱當時承繼古代中書省職務之衙屬。按「中書省」始於魏晉時期,明初因之但尋罷,改以翰林、春坊等官參與機務,等同於古之中書省。但這到底指丁紹軾擔任的哪種官職,筆者猶無法確定。
散樗:謂不成材之木。林釬自謙之語。
苫塊:苫,謂以藳編成之蓆;塊謂土塊,以土塊為枕。古之孝子居喪,以寢苫枕塊的方式自苦以示哀親。由此句觀之,林釬寫此信時係守親喪期間,或剛服喪期滿。
聞風馬帳:東漢時大學者馬融,授課時氣派十足;常坐於高堂上,周邊圍以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聽課弟子必需由前排向後轉述講課內容,罕有弟子能獲准入室請教。
立雪程門:程頤之弟子游酢、楊時第一次去見老師時,程頤正閉目靜坐,二人不敢打擾,靜立等候;到程頤睜眼查覺二人在旁,告訴他們可以退下時,門外已雪深一尺。此句與「聞風馬帳」,皆林釬自謂未及列於丁紹軾門牆之語。
知馬謖而勝筭於武侯:諸葛亮甚為看重馬謖而未看出他言過其實,致有街亭之失;此謂丁紹軾有識人之明而不盲目信任,
似溫公豈同名於殷浩:據「晉書.殷浩傳」載,殷浩少時與桓溫齊名,兩人亦互有較勁;桓溫曾問殷浩:「君何如我?」,殷浩回曰:「我與君周旋久,寧作我也。」由林釬用此典觀之,或許丁紹軾當時是因在朝中與人爭競不勝,才掛冠而去。
棲遲洛社:見「宋史.司馬光傳」,司馬光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而離朝、「出判西京御史臺,歸洛,自是絕口不論事。」
嘯傲東山:東晉時謝安曾隱居於會稽之東山,後受桓溫徵召而出仕。
旃廈之側席:「旃廈」指帝王讀書學習之所。語出「漢書.王吉傳」:「夫廣夏之下,細旃之上,明師居前,勸誦在後。」
姬公啟沃:姬公,即周公姬旦。啟沃:出「偽古文尚書.說命上」:「啟乃心,沃朕心。」謂臣子以誠心開陳善道,以導君向善。
裴相勳名:謂唐代名相裴度,屢秉國政,身繫天下垂三十年。
--除了以上的序文與信,林釬尚有一篇詩作流傳。過去在「金門藝文訪佚」第四部分,筆者曾介紹過林釬在崇禎八年曾為漳州知府施邦曜刊行之「陽明先生集要」而寫的「王陽明先生集敘」一文,該篇序文極可能當初便是據林釬之筆跡而雕版;而於近年間刊行之出版品中,亦可見到林釬的另一件書法搨本:大陸之上海古籍出版社於1995年出版了「晴山堂法帖」一書,其中收有林釬所作「題秋圃晨機圖」這首詩。按「晴山堂」係明末著名大旅行家徐宏祖所建,其人少負奇氣,三十歲開始出遊四方,足跡幾遍天下,嗣後又將其遊歷所到之山川形勝、風俗物產等寫成名著「徐霞客遊記」。明光宗泰昌元年(1620),徐宏祖因其母王孺人大病初癒,因而建「晴山堂」以為慶賀,並將多位書畫名家、文人學士等為徐氏父祖所撰詩文刻石陳列於堂中,以彰祖德。到了天啟四年(1624),王孺人值八十大壽,徐宏祖請友人為其母繪成「秋圃晨機圖」,並於出遊時四處徵求名家題記詩文,為其母致賀;而且這項徵題活動於天啟五年王孺人去世後,至崇禎五年都還在進行,所獲詩文後來也都刻石存於晴山堂中。但後來明末時因江陰一帶受兵燹重創,再加上後來其他次戰亂與風化剝蝕,晴山堂刻石破損嚴重,現存者頗多殘缺;幸而這些石刻在清初便已有製作搨本,許多珍貴手跡亦因此還可得見,林釬之詩作亦得以保存下來。以「秋圃晨機」為題,因徐宏祖之母善於機杼與園圃;而徐宏祖為彰母德之舉,亦為明代書法碑刻增添一宗寶藏。
在「晴山堂法帖」中所收林釬之詩作,詩末題「戊辰初夏九皋居士林釬書」。此「戊辰」當為崇禎元年(1628)。據「明通鑑」所載,前一年,也就是天啟七年五月,林釬因反對給魏忠賢建祠而掛冠求去;但不久後熹宗便於八月病卒,魏忠賢與其黨羽旋遭剛即位之崇禎黜斥,而曾敢不與閹黨合作者也都獲召還朝。據丁文江先生著「徐霞客先生年譜」,徐宏祖於崇禎元年南下入閩,除了遊覽、探親、拜訪福建當地文人名士,也為「秋圃晨機圖」徵求題記者,當時有張燮、張瑞圖等都受邀揮毫。林釬在當時應還在家鄉,由於其不媚閹宦之名聲已播,故而徐宏祖相中請其題詩。林釬之詩作如下:
題秋圃晨機圖
北堂有高樹,鬱鬱凌霜露。延陵有賢母,殷殷勤作苦。
夙有林下風,繁華罕所務。疏植一頃豆,野香生秋圃。
秋飄豆葉飛,秋白豆花吐。秋實豆纍纍,採擷自成趣。
凌晨効紡織,日昃不遑度。軋軋發輕聲,寂寂鳴幽索。
仲氏好游仙,每與青鸞遇。手持蟠花枝,歸來為母具。
長跪著斕斑,起作廻風舞。勝氣集華堂,彩幄懸春縷。
堦頭磽磽生蘭玉,秋眉亦應換新綠。
戊辰初夏九皋居士林釬書 (印文一方「林釬之印」)
(筆者按:徐宏祖為次子,故謂「仲氏」。青鸞,指傳說中隨侍西王母身旁之青鳥。著斕斑,謂老萊子娛親之事。)
在上開詩文之外,據清光緒間重刊本「平和縣志」卷之十二「雜覽」部分載,在該縣大峯山有一處「獅子巖」,原名「吼巖」,林釬曾在當地留下聯語曰:「自從一吼到于今,銀海浮波開慧眼。猛憶三生脩現在,玉屏飛雪映禪心。」惟此處林釬所留聯語係鐫於何處(摩崖或亭堂楹柱?)、是否尚存?筆者猶未能知。
--敘過以上林釬自作詩文、聯語,以下筆者再補時人為林釬所作文章一篇。在明人胡敬辰所著「檀雪齋集」卷三十七「卹語」部分,有一篇標為「東閣大學士林」;所謂「卹語」,由其內容觀之,當即是代皇帝以其口吻(如制誥之類)對不幸去世之大臣所發悼辭。按:胡敬辰,字直卿,浙江餘姚人,天啟二年進士,曾任知縣、江西驛傳道,終官光祿寺錄事。這篇卹語「東閣大學士林」,雖標題中無名字或號,但筆者查「明史.宰輔年表」,由胡敬辰登科以迄明亡,並無其他「東閣大學士」姓林,故可確定是為林釬而作。文如下:
東閣大學士林
本官粹品純忠,恬修宏學。擢冠大廷,不媿科名于獨對;洊登史局,載標著作于三長。編摩抽石室之秘藏,啟沃擅金華之陳善。衡文則力追大雅,勵操則介秉素絲。迨鼓篋兩雍,玉筍化弘乎教鐸;及优襄三禮,秩宗譽雋乎寅清。歸省而孝以作忠,簡召而趨寧俟駕。特遴揆席,允賴鼎謨。爕鉉甫竭于捄時,騎箕俄傳其謝世。天不遺耆人,嗟!卜夢宜隆優卹之典,用章沒世之榮。
關於胡敬辰此文用典,略釋於下:
擢冠:謂林釬名列殿試一甲。
史局:明代翰林亦稱太史,「史局」當謂翰林院,此指林釬曾為翰林院編修。
三長:謂史才、史學、史識。
石室之秘藏:出「史記.太史公自序」:「紬(抽)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司馬貞「索隱」曰:「案石室金匱,皆國家藏書之處。」
鼓篋:出「禮記.學記」:「入學鼓篋」。鼓,謂擊鼓以召學子集合上課。篋,小箱,盛裝冊籍用,此作動詞,謂由篋中取出學子所用教材。兩雍,當謂南京、北京兩地國子監。
优襄三禮:三禮,出「尚書.堯典」,謂祀天神、地祇、人鬼之禮。襄即助。林釬曾任禮部侍郎,襄贊尚書辦理重大典禮,故有此謂。
秩宗譽雋乎寅清:語出「尚書.堯典」:「帝(舜)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寅,即敬畏之意。清,謂心潔清無物欲之污。
騎箕:謂人死後精魂升天。
關於陳昌文
關於明末崇禎年間官至北京吏科給事中的古區人陳昌文,過去筆者曾撰「陳昌文的『名次』與其他」一文,探討現今古區陳氏宗祠所懸陳昌文「進士匾」名次與其他文獻不符的問題,以及他擔任給事中時所上奏疏的內容。一如黃華秀,陳昌文在被擢為「言官」之前,也是擔任一府之推官,掌理刑名;甚至陳昌文在廣西平樂府時,也曾「歷署諸篆」,就像黃華秀曾在乳源縣當過代理知縣一般。日前筆者由明代平樂府轄內地區方志中,找到了一篇陳昌文所撰「改建文廟記」,茲於下介紹。
陳昌文的這篇文章,載於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賀縣志」卷六「文化部.著述」部分。據陳昌文所述,他是在天啟六年春以推官身分被派到賀縣作代理知縣,剛抵達時便依例去文廟祭拜孔子,卻發現廟已頹圮。當地的教員李應貞(筆者按:「賀縣志」卷三的「教諭」名單中有一位「李應正」,其名下註:本省舉人,一作「應禎」。陳昌文所述應即是此人。不過該志於下又載「李應正」是「天啟七年」任,這該是有問題,因為陳昌文於天啟六年就在當地見到他了。)對陳昌文說,當地文廟若欲重建,以風水來看,得由原址稍偏移,改在教諭的宿舍地基上才有利。陳昌文親自登上縣城南城樓望氣,也認為李應貞所言不謬。之後新任縣令鄭伯龍(按:「賀縣志」卷三的知縣名單有載「鄭伯龍,福建舉人,天啟四年任」。這裡的到任年份又錯了;依陳昌文所述,鄭伯龍應是在天啟六年稍晚時來上任。)來了,陳昌文特與之商議此事,經報請上級許可,便由李應貞監工起造,不一年便完工。而緊接著,賀縣便出了一位舉人劉騰芳(天啟七年中舉),自然這便被視為改建文廟時找到好風水而奏功;在賀縣這樣偏僻窮困的小縣中,這可是大事一件。當崇禎元年,陳昌文又因稅務再至賀縣,因他是首位關心贊同改建文廟一事的長官,於是知縣、學官們均請陳昌文為之作記,也因而有此文傳世。
據林焜熿「金門志」所載,陳昌文任廣西平樂府推官,「在粵九年,歷署諸篆,人誦為九印召、杜」,被當地人比擬為西漢的召信臣、東漢的杜詩那樣的名宦。這一點,在「賀縣志」中也有印證;該志卷三記載明代知縣的名單中,雖因不載代理知縣而未將陳昌文列入,但名單之末還有這麼一段話:「署任既視縣事,則歷一日有一日父母之責,然知此義者鮮,故大概從省。至於礪己愛人,不負百里之寄,則優於特除者,又當亟為表出:聞明代賢者,如萬曆時通判程世寀、推官周伯遜,及天啟陳昌文,治賀之績皆係人心,已附見各篇,餘則無考。」由「賀縣志」修纂者的這段話,可知陳昌文於該縣代理知縣之期雖短,但其兢兢業業,為民興利除弊的用心,在當地百姓的傳誦下雖久不泯。筆者茲於下先錄出陳昌文所作此記,於後再稍作註釋:
改建文廟記
丙寅(天啟六年,西元1626)春,余以司理(推官之別稱)視賀篆,展拜 先師。時廟圮於明倫堂下。成禮,博士李君應貞愀然曰:「 文廟久蕪,無以妥 聖靈,學宮(疑原書字誤,當作「官」)之罪也。雖然,廟脉祖瑞雲山,顧正脉偏存;存即博士居,願就其居定址。」余因偕登南城樓,睥睨眺望,雲峰如負斧扆,而呼吸之氣直通 聖座,謂博士言不謬。第前令議遠遷,而憚於力絀。新令鄭君伯龍至,語以右移,欣然退簡帑羨,詳於當道,報可,遂以大工畀博士仔肩,不越歲而落成。明年丁卯(天啟七年,1627)劉生騰芳獲雋,即出余門。豈得氣之先者,即為望氣者所收耶?戊辰(崇禎元年,1628)秋,余以榷務再至。邑令學博,以余實倡其事,宜有言。
余惟:山川之靈氣,與人心之靈氣,交相待者也。如謂隋珠趙璧,集其敻明,而為砂為礫,又誰孕之?先王論士於鄉,而升諸司徒、升諸司馬,皆論其秀者。去郊遂所擯,不公不秀,而係以不帥;明乎不帥之自棄其秀也。今之環橋濟濟,詎不人務犀照,家競摩厲哉?乃至貧約溺其守,豐豔耗其神,終日營營,有暮氣而無朝氣;即移以愚公、鑿以五丁,山靈其肯為人分咎乎?七一奇峯,瓚玩突兀,儘可以震盪心胸、開人慧念。大都地以人靈也:直正英雄,掀揭為荷擔,則氣以精凝而靈;茂才宏毅,度量貫古今,則氣以神遠而益靈。夫先輩林勳「政本書」十三篇,為紫陽、敬夫所推重,非賀產與(歟)?即如國初周、張挺生,相繼登八桂第一,更有連掇甲第者,固猶是賀士也。且以賀量粵、以粵量天下:今日之粵,其尊俎折衝,兼文事武備,為聖天子用者,赫奕有人,其又何遺於粵之賀也哉?士生其間,以任振委,以激破紐,文章事業,後先鵲起,則山川之靈,憑茲闡發;則瑞雲峰,直與申、甫之崧嶽等峻行。且賀以廟重,昭以賀重,粵以昭重,豈惟多士之慶?抑亦首斯事者之光也。
關於本文中一些詞語,略釋如下:
「瑞雲山」,舊名幽山,也稱甑山,位於賀縣縣城西方十里,高千餘丈,舊傳唐代李邰來到廣西當刺史時,此山出現彩煙覆頂,十日不散,因而更名為「瑞雲」。(筆者按:古代篤信風水之於一地氣運的影響,文人中也常有研究此道者。姑不論陳昌文對此說相信的程度如何,但當地文廟既頹圮,不重建也不成樣子,協助當地既有意向完成此事,使士民百姓的冀望得以圓滿,則信心、期望的心理,有時便能產生正向的效應。)
斧扆:據「辭海」釋,「扆」係古代設於門、窗間之屏風,天子所用之扆,上繪斧文以示威儀,故被稱為「斧依」。陳昌文所指當係此物。瑞雲山有如此氣象,無怪乎被視為瑞氣所鍾,連文廟建基也需藉此地氣,以輔文運。
隋珠趙璧:「淮南子.覽冥訓」有載「隋侯之珠」,隋侯係周代姬姓諸侯之一,曾為一條大蛇治傷敷藥,後來大蛇於江中銜來大珠回報。趙璧,指和氏璧。
先王論士於鄉,而升諸司徒、升諸司馬,皆論其秀者:見「禮記.王制」:「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升於司徒者不征於鄉,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曰『造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予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
去郊遂所擯,不公不秀,而係以不帥:亦見「禮記.王制」:「命國之右鄉簡不帥教者移之左,命國之左鄉簡不帥教者移之右,如初禮。不變,移之郊,如初禮。不變,移之遂,如初禮。不變,屏之遠方,終身不齒。」
環橋濟濟:「後漢書.儒林列傳」載,漢明帝曾親蒞辟雍(天子所設大學)行饗射禮,禮成後,明帝於辟雍內正坐講經,諸儒列於其前執經問難。因辟雍四面環水,能容許入內人數有限,於是冠帶縉紳之士環簇著橋門觀聽明帝與諸儒間的答問,據說人數多達十萬。環橋濟濟,形容賀縣諸生好學者眾也。
鑿以五丁:「水經注」載,秦惠王欲伐蜀但無道可入,於是命人鑿五頭石牛,並騙蜀王說要將這些能痾金子的石牛奉送。蜀王受愚,便派五丁力士鑿山開道,將石牛運至蜀中;然石牛方至,秦惠王的軍隊亦隨後而入,遂滅蜀。
夫先輩林勳「政本書」十三篇,為紫陽、敬夫所推重:林勳,據「賀縣志」卷八「列傳」所載宋代「學問淵博確有發明者」人士中,林勳係賀縣桂嶺人,北宋徽宗政和五年(西元1115)進士,官廣州教授,於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獻「本政書」十三篇(按:「賀縣志」載陳昌文此文時記為「政本書」,諒係手民之誤。),其中論井田制度等項,因而獲擢為桂林節度使。據該志載,「朱熹甚愛其書」,另外南宋學者張栻(字敬甫)在寫給朱熹的信中,也曾向朱熹推薦此作。林勳之書能得朱熹、張栻等學者推許,自是賀縣人士值得自豪之事。
國初周、張挺生,相繼登八桂第一:周,指周冕,據「賀縣志」卷三「政治部.選舉科目」載,周冕係洪武己卯科解元,官廣東四會縣訓導。(筆者按:洪武間並無「己卯」年,最近的一個「己卯」係明惠帝建文元年、西元1399年。)張指張昱,前書同卷載其係永樂甲午科(十二年,西元1414)解元、戊戌(十六年,西元1418)年成進士,官古田知縣。「八桂第一」,即廣西省解元。
申、甫之崧嶽:此係用「詩經.大雅.崧高」之句:「嵩高維嶽,駿極於天,維嶽降神,生甫及申。」崧,謂山大而高者。嶽,指四嶽。申指申伯,甫指甫侯,都是周宣王舅父,周朝重臣,相傳兩人是四嶽之神靈和氣所降生,故其國常存,子孫多有賢智。後人遂以「崧生嶽降」喻出身高貴之大臣或天賦異稟者。陳昌文用此典,喻瑞雲山之靈氣能庇賀縣出賢士,正如崧嶽之靈產出申、甫般的賢臣。
關於蘇寅賓
關於明代晚期的蔡店人蘇寅賓,在「金門縣志」為其所立傳記或「藝文志」之部分中,皆無其著述記載。過去筆者在「金門藝文訪佚」第四部分曾介紹過張維機所撰予蘇寅賓之勑命內容,然除此外就再也找不到時人為蘇寅賓而作詩文。不過現在倒有可藉以一睹其手筆的途徑:在中研院「內閣大庫檔案」中,有一件登錄號為166861-001之明代檔案,內容提要為:「呈為本司驛傳科當該朱大賓、會同館當該戴之瑾,俱於崇禎二年鬮參前役,適逢孽奴犯順,圍薄都城,維時偵探差繁,馬戶逃匿,二役并心拮据,不辭數月辛艱,是二役之勞勛,誠為可賞鑒者,請准移咨取選。」--這是蘇寅賓擔任兵部車駕司郎中時簽辦的一件「公文」,係為該司轄下小吏「驛傳科當該朱大賓」,以及「會同館候選當該戴之瑾」二人之陞遷之事向上呈請:此二人於崇禎二年「孽奴(當時尚稱「後金」,也就是後來的清人)」大舉來犯、京城告急之際,因處理驛傳運輸方面事務,不僅是忙到累翻,甚且還要貼錢才能完成任務,「應付稍遲,動干性命」,其間辛勞苦不堪言,本是早該給予有品秩之官職以資慰勉;但事情過了五年,別的同時期吏員早都已陞選了,朱大賓、戴之瑾實在等不下去,只好向兵部反映問題(蘇寅賓所辦這件呈文,因未尾未見批示,到底所請之事成功了沒不得而知)。這件檔案,雖僅是一般公事公辦之制式行文,不是抒發性靈的作品,但在於今難以覓得蘇寅賓手筆的情形下,也只好姑作一樣本了。蘇寅賓之呈文如下:
車駕清吏司郎中蘇寅賓
呈:為懇恩移文取選事。據本司驛傳科當該朱大賓呈稱:「切賓在外,實歷兩考,給文到部,鬮撥本司當該役內承行郵傳。適逢東西多事,委屬繁苦,又值逆奴深入,瓜探催纉,紅旗馬匹,絡繹不絕。事關軍機,急如星火。跟隨本司,晝夜在公,苦歷萬千辛勤,毫無失悞(誤),奔馳勞瘁。賓見(現)今出序候選,伏乞垂憐犬馬効勞多年,開恩移咨,取選蟻職。」等情。又據會同館候選當該戴之瑾呈,為鑒憐久羈勞役,致辜
聖恩事:「瑾值往歲虜薄都城,內差百出,馬斃人迯(逃),應付稍遲,動干性命。無柰(奈)極力撐持,受辱受歐(毆),夜未解衣者,百五十日,典衣借債,賠百餘金。幸全
國事。業經題 請奉
聖旨:『但有微勞,吏部逕自超選。』隨蒙移咨吏部,以從九品優選。止因遺缺無人,參頂苦羈,久未霑恩,迄今五載。同時各役,俱已陞選,獨瑾向隅。懇乞憫念苦役,一視同仁,照舊賞咨。」等情各到司。據此,看得本司當該朱大賓、會同館當該戴之瑾,俱於崇禎二年鬮參前役,適逢孽奴犯順,圍薄都門。維時偵探差繁、馬戶迯匿。二戶并心拮据,不辭數月辛艱,枕轡臥磚,露宿風飡,歷冬而夏。是二役之勞勛,誠為可賞鑒者,業經前部堂移咨,冠帶優選。第因連年多事,遺缺無人頂充,故爾遷延。今據前情,勞苦委多。移咨詮部,恩出堂裁。本司未敢擅便,伏候
批示施行。須至呈者。
崇禎陸年拾月 日
關於盧若騰
與前述蘇寅賓相同,南明時期曾被召為兵部尚書之盧若騰,在崇禎年間也當過兵部郎中,還曾「兼總京衛武學」;而與蘇寅賓相同的另一件事是:中研院「內閣大庫檔案」中,也有一件明代檔案,登錄號166875-001,是盧若騰在崇禎十四年時所上手本(官衙間移文照會之用)。這件檔案在中研院「內閣大庫檔案」網站中的內容提要如下:「手本:兵部繆雲,向隨貴州總督朱軍前効用,隨發監軍道周鴻圖、參將趙民懷標下,著有功績,于十三年九月以雲名呈送收考候推。今伏乞賞銷雲名停推,希即察銷。」--簡要言之,在盧若騰擔任「武庫清吏司督學主事」之時,有位錦衣衛籍的繆巽先是於崇禎十二年進入武學,並於次年考中武舉;但先前這位繆巽曾以乳名「繆雲」隨軍出征並立功,已以「繆雲」之名等候推用。現在因考中武舉,得到正途出身,繆巽便想請官方將「繆雲」等候推用的記錄銷去,以免因一人二名別生枝節。盧若騰查考其所述情由後,認為其中並無冒名頂替之類的弊端,經呈上級同意後,便寫了這份手本照會職方清吏司,請他們將「繆雲」等候推用之記錄銷除。雖然這也僅是一份公文,不過一般古代文人即便當過官吏,在彙輯文集時也不見得會把自己過去簽辦的各式公文都收入;即便現在還能找到盧若騰的「留菴詩文集」全書,裡面也不見得就有像這樣的官式文章還在,故亦是一珍貴文獻。盧若騰之手本如下:
武庫清吏司督學主事盧 為叩謝
天恩,并懇原情俯賜銷名,以便畫一遵守事。奉
本部送,據會舉繆巽呈穪(稱之俗寫):「切巽寄籍錦衣,蒙考取會舉。但巽乳名繆雲,向隨貴州總督朱 軍前効用,隨發監軍道周鴻圖參將趙民懷標下,著有功績,于十三年九月,以雲名呈送本部案下收試,蒙取一十三名,候推在案。今巽既叨中試科目,願受今職。第恐一人兩名,未便推用,理合呈明,伏乞賞銷雲名停推,以杜混冒,庶巽遵守畫一。」等情到部。奉批:「司察一人二名,是何情弊?必有頂名易姓之故。即嚴察報送司。」奉此,隨該本司遵炤(照)堂批事理備察,得繆巽於崇禎十二年間,為帶管督學龔主事取進武學,旋入己卯(崇禎十二年)科鄉場,見(現)有落卷可據。職自十三年四月受事以來,本生累次考驗,俱居前列;則本生之在武學,的係正身,無可復疑。今奉
堂批,隨即傳本生,再審籍貫,則本生係錦衣衛較尉□□(筆者按:此處兩字破損不明),本衛正堂帖文可據。又有同中會舉官生蔣有章、郭杲、毛方、蕭國斌投狀甘結(具結作保人),本生無頂名易姓之弊。其繆雲一名,係外省呈送本部收考
御覽者,與進武學事絕不相蒙,門途既異,故名字不同。本生既願將考
覽候推之名註銷,似乎不必深求。謹據實察報等因呈
堂。奉批:「既經察明,准以會舉為主,其
御覽繆雲,即與銷除,司察行送司。」奉此,察得繆雲一名,舊載
御覽,事屬(職)方司,相應移會。為此合用手本,前去
本部職方清吏司,煩炤本司覆奉堂批事理,希將繆雲一名察銷施行,須至手本者。
崇禎拾肆年拾壹月廿三日主事盧若騰
……關於盧若騰,「金門縣志」有載清代林豪「詠金門耆舊詩十二首並序」,其中第九首便是詠「盧牧洲中丞」。過去筆者在「金門藝文訪佚」第三部分,也曾介紹過林景仁(字健人,號小眉,臺北板橋人,生於清季)與蘇鏡潭(字菱槎,福建晉江人,民國間曾數度來臺,寓居臺北,與林景仁各有「東寧雜詠」百首,多屬臺灣史事地誌之作。)為詠盧若騰而賦之詩作。但除了中國人之外,連近世的日本學者久保得二亦曾有詠盧若騰之作。按:久保得二,號天隨,明治八年(1875)生於日本東京,其人因不耐俗務,自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後約有二十年無定職,以著述為業,但也在法政大學擔任過講師及其他政府機構職務,甚且參與編修天皇之「實錄」,昭和二年(1927)獲博士學位,昭和四年受聘至臺北帝國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昭和九年(1934)病卒於臺北。久保得二著述頗豐,除了曾重訂日本漢學家賴山陽所著「日本外史」,並有「日本外史新釋」、「四書新釋」、「日本儒學史」、「近世儒學史」等多種,亦長於漢詩,有「秋碧吟廬詩鈔」等行世。筆者所檢得久保得二詠盧若騰之作,見載於臺灣大學圖書館特藏之久保得二「澎湖游草」一書中;惟該館所藏係影本,又無出版年月或地點記載,詩作亦無繫年,故無法確知成詩時間。然以久保氏履歷觀之,會有澎湖之遊,當是於昭和二年來臺之後;其詠盧若騰詩為七言律詩二首,如下
大武山弔明盧牧洲尚書
衣冠儼作好儀容,想見金門秀氣鍾。抗疏禁闈推宰輔,著書淑世仰儒宗。
中原戰罷奔無鹿,大澤春寒蟄有龍。悵絕澎湖潮似咽,騎箕一去夜雲重。
望山師潰一倉皇,慟哭終宵訴彼蒼!既值亂離思北闕,欲將遲暮寄南荒。
偏安當日臣欺主,浩劫何年海變桑。但是桐棺歸葬後,廢阡宿草夕陽黃。
關於張汝瑚
關於張汝瑚,過去筆者在「金門藝文訪佚」之第三、四部分,曾抄出介紹他所作的一些文章,以及他人為其所作詩文、和張汝瑚在擔任清源縣知縣時的相關記載。在這些詩文中,有王澤弘於康熙廿四年所作「潯江送閩中張夏鍾適楚」一詩,內中稱當時張汝瑚是正前往湖北。筆者曾由同時代諸人的詩文所透露跡象而推斷:張汝瑚是在擔任湖北安陸府通判任上公事出了岔,因此在離任後又被官方要求回去說明解決。按王澤弘詩中有「竟夕朔風吹」一句,可知他與張汝瑚於旅途中相遇時適值天寒,但到底是康熙二十四年的年初或年尾?這就難以辨明了。要之,至遲在康熙二十五年時,張汝瑚即已淹留武昌;至康熙三十五年熊賜履在給梁良夫的書信中提到張汝瑚,也仍稱張還待在武昌(至於張汝瑚最後即卒葬於湖北、或在公事解決後得以回閩終其天年?筆者尚未能找到明確證據)。在至少十年以上的滯居期間,待在武昌的張汝瑚與來自不同地區的官宦文士有文字往來,這點由他人為其而作詩文已可知;而在其滯居武昌之時,亦曾有過閩省之故人來訪。此人即曾為丘葵「卻聘詩」作辨正的同安人阮旻錫。
按:阮旻錫,字疇生。當明末甲申國變之際,阮年方弱冠,自此便拋卻舉業,跟隨位至文淵閣大學士的曾櫻學習性理之學,並博覽道釋百家及醫卜方技之書,也加入了抗清事業。當順治八年清兵攻入廈門島,曾櫻自縊殉國,阮旻錫還和其他門人冒險將其屍體運至金門。之後阮旻錫離開閩省,歷覽名山大川,曾北抵京畿;在外遠遊十餘年後,阮旻錫落髮出家(時於康熙廿二年),法名「超全」,以教授生徒自給渡過餘生,著有「夕陽寮詩集」等,年八十餘卒。以阮旻錫所處時空而言,極可能作有關於金門前賢抑或風土之詩文;惟緣於過去阮旻錫之詩文集在臺灣不得見,僅有記述明末鄭氏史實之「海上見聞錄」曾收入「臺灣文獻叢刊」,故筆者無從檢視其著作內容。幸於2004年,由陳支平先生主編、九州出版社與廈門大學出版社共同出版之「臺灣文獻匯刊」第一輯第九冊中,收入了阮旻錫所著「夕陽寮詩稿」與「夕陽寮存稿」二種,筆者方有機會一睹其作品集,可惜所得極有限。「夕陽寮詩稿」原書共十二卷,但於今卷一、卷二已佚,並不完整(不知其中是否即有阮早年與金門前賢往來的作品);筆者能由此「詩稿」中檢得者,僅有在「七言律詩(下)」之部分,找到一首阮旻錫為張汝瑚所作之詩,題為「張夏鍾留寓武昌過訪賦贈」。此詩首句言「燕山一別十年餘」,據「辭海」所釋,「燕山」有山名及府名二義,地點皆在河北省東部。從張汝瑚過去的官歷來看,他是在康熙五年至十一年間擔任山西省太原府清源縣知縣,之後去職;而阮旻錫見到張汝瑚「留寓」武昌,至少該是在康熙二十五年之後了。故由這點來看,張汝瑚在「以盜案詿誤」而由知縣卸任後,或許是曾在河北待過幾年,才又等到往湖北安陸府擔任通判的任命。要之,阮旻錫在歷覽名山大川、北抵京畿的期間,曾與張汝瑚見過面(至於兩人是否過去同在泉州時即已相識,無從得知)。阮旻錫詩中的「自是文章多骯髒」一句,「骯髒」之意係謂人之個性高潔傲上、不向地位高於己者低頭,以下接「那能官職不消除?」,似是謂張汝瑚係因不迎逢巴結才失位。不過,阮旻錫能知者,恐怕也僅限於張汝瑚的個人說法而已;到底張汝瑚在「安陸別駕」任上出了什麼岔子,筆者仍不能得其詳。此待後考,茲先將阮旻錫之贈詩迻錄於下:
張夏鍾留寓武昌過訪賦贈
燕山一別十年餘,鄂渚相逢問索居。自是文章多骯髒,那能官職不消除?
到門時有梁園客,連屋惟存鄴架書。好向滄江歸舊隱,茂陵述作待相如。
關於許元庸
據八十年版「金門縣志‧人物志‧文秩表」所列,順治年間的許元庸,是金門出身人士於清代曾歷文官位階最高者,官至廣東肇慶府同知。許元庸之生平,依「金門縣志‧人物志」以及「金門珠浦許氏族譜」中所載,都稱他原是於崇禎年間「補府庠生」,而後當「順治戊子五年(公元一六四八年),貝勒王帥師入閩,廉其才,薦授廣東樂昌知縣」。之後許元庸曾「代篆廣寧(屬肇慶府)」,期間虎患自去,又單騎平賊,以此異政獲擢肇慶府同知,「尋遷王府內史,攝龍門印,卒於官」。從方志與族譜所記,許元庸的最後職務是在廣州府龍門縣當署理知縣,並卒於任上。而在民國廿五年鉛印本「龍門縣志」卷十六「縣政志四.學宮」所載歷代興修記錄部分,於「清順治十一年,署縣許元庸重修」這一句之下,便迻錄了許元庸為重修學宮所作記文。這篇記文開頭雖只簡單標之為「許元庸記」,但內容明晰無晦,筆者便不代為擬題了。許元庸之記文如下:
考古:建邦,設庠立廟,春秋祭祀,禮等郊社;非惟為士子重學源,亦所以為有司端教範也。故凡蒞是邦,必先謁拜,朔望敦禮不衰。其擎跪之下,反思對越:「有能讀夫子書、行夫子事者乎?有能欲行夫子事、可以質之夫子而無愧者乎?」故朔於斯、望於斯,尊師也、亦就範也。昔有以「論語」一部佐太平者(筆者按:宋代趙普曾對太宗曰:「臣有論語一部,以半部佐太祖定天下,以半部佐陛下致太平。」)。亦有云「『論語』兩句,一生喫著不盡者。」,是其有資於治道甚大。故廟宇一日不修飾,則有司之怠厥職可知矣。有司怠厥職,士人亦因以餒志,由是而賓飲講射,廢莫之舉,茍且相仍,蓋亦有年。然未有如龍門之傾圮頹落,使先聖賢不得藉一椽以為棲者;茅茨風雨之蔽,乃出於都閫張次翁(據「龍門縣志」卷十一所載當地武職人員名單,可能係守備張善,遼東人,順治七年任。)之庇。小子庸,叼蒞斯土,凡三謁,心神慘悴,有聖神不得一日妥、於己不能一日宴(晏,安)者。思欲更蓋而鼎新之,恐其工浩瀚,未易以一人任。因而復自思曰:「不能以一人任,獨不可以一人倡乎?」乃捐囊金,白於李、林二博士(據「龍門縣志」卷十一所載教職人員名單,「李」當為李公鑑,福建閩縣人,教諭;「林」當為林賀,福建南靖縣人,訓導。二人皆順治十年任。)曰:「興作黌宮,有司事也;若以公務之暇乃為之,更何時可暇?且公務孰有大於是乎?」因以勸助諭於眾,次翁都閫首倡俸協贊之。自是而博士兩先生相繼捐貲,日以白之紳士。紳士聞風興起、勉效悃欵者且踵相續;而任事不憚勞苦者,有譚生鳴周(據「龍門縣志」卷九「縣民志五」載:「譚鳴周,字台室,北門人,增生。處己坦平,與人易直。素好義,施槥以濟貧無殮者。捐貲甃北門石路,至建塔修學,皆督理有功。明末之亂,邑志無存,鳴周搜採殘篇,獻知縣李建標授梓。卒年八十七。」)。時深山窮谷有楩枬豫章之材,莫不輓輸而至,其附近村落,輒移農務以趨事,共為輪更,如子來者。夫子所云:「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見「論語.子路篇」)」,不信然哉!斯革斯翬,翼翼巍煥,持旦暮覯之矣。厥廟既成,斯文載興;後之彬彬楚楚、應風雲而矞皇者,孰知其誰作之而誰成之哉?然小子庸,不敢居以為功;唯是受若職不敢怠若事、奉是教不敢忘所自。拮据圖維,為諸士領袖,以共襄文教,嗣先傳後,於未有艾耳。是為記。
關於許盛、許華、楊華
在民國以前之金門前賢,明代以文官居多,入清後則將材屢出。清代金門出身的武官,雖不見得本人長於詩文,但因其交遊不俗,故時人亦有為彼等吟詠之作流傳。筆者茲於以下迻錄數端,以為地方文獻補遺。
據「金門縣志.人物志.武績」所載,後沙人許盛,字際斯,號武嚴。清聖祖康熙三年(西元1664)投效清廷,授參將銜,屯墾南贛,於三藩之亂期間多立戰功,以功授南贛總兵,晉秩右都督,轉左都督。又獲授「拖沙喇哈番(清爵名,漢語舊為「外所千總」,乾隆四年時,定漢字為「雲騎尉」。)」,予世職,並得入覲。假歸葬親之後,許盛移鎮襄陽,道經武昌,適值夏逢龍之亂(爆發於康熙二十七年六月),許盛中箭又被困城中,幸而脫身後,隨大軍討平此亂。但接下來的部分,八十年版「金門縣志.人物志.武績」為許盛所立之傳,錯了兩個字:「清高宗南巡」是不對的,應作「清聖祖南巡」才是。按許盛傳記的下文提到:在夏逢龍之亂平後,許盛於宿遷迎接皇上南巡,皇上還曾「驗閱箭傷」;之後許盛便隨駕還京,進而「挂總兵印,出鎮宣府。屢隨征噶爾旦」、後以老乞歸。按:聖祖於康熙廿八年時曾有南巡之舉,並於廿九、卅五、卅六年三度親征噶爾丹(「金門縣志」中作「噶爾旦」),最後噶爾丹兵敗自殺。以許盛在聖祖初年就率眾投誠的履歷來看,不論他再怎麼長壽健旺,也不可能活到高宗南巡之後才告老還鄉;況且那位「噶爾旦」,是早在聖祖康熙年間便被收拾了的。許盛傳記中的「清高宗南巡」云云,很明顯是個錯誤。若要追溯這個問題之所來,自清代周凱、林焜熿修「金門志」,民國十年左樹燮縣長所修、四十七年印行之「金門縣志」,在許盛傳記中此處都作「仁廟南巡」;(所謂「仁廟」,即「合天宏運仁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中和功德大成仁皇帝」,即「聖祖仁皇帝」、康熙是也。)但自民國四十八年許如中先生編輯之「新金門志」中,把「仁廟南巡」改成「清高宗南巡」,嗣後五十七年、六十八年、八十年,甚至九十六年的最新版「金門縣志」也都相沿舊文,沒更正過來。筆者揣測:當年許如中先生諒是因「仁廟」這種稱謂較罕用,想改成「某祖某宗」這種比較常見之稱謂,以俾讀者理解;但他恐怕是因手頭參考書不夠、僅憑記憶便去改易文字,才會把「聖祖」和「高宗」搞混。而此誤之所以遲遲未被更正,諒也因「乾隆下江南」的故實久已深入人心,以致一看到「南巡」,就令人直覺想到「高宗」身上去了。
敘過許盛傳記中的舛誤,筆者接下來要介紹的是一首與他有關的詞作,詞牌名為「剔銀燈」,詞題則為「許際斯總戎出家伎(口到)喇次韻」。這首的作者丁(火阜),晉江人,字韜汝,先世為回民,所著有「滄霞集」。惟「滄霞集」於今似已無傳世之本,筆者是於清人蔣景祁所纂「瑤華集」卷七查得「剔銀燈」這首詞。按「瑤華集」刻於康熙廿五年,丁(火阜)之詞作必早於此,且詞題中又稱「許際斯總戎」,可知當作於許盛官至總兵之後,惟確切之時間地點則無法更加縮限範圍。詞題中所稱「家伎」,係指官宦顯貴家中所蓄之女樂,平時自為耳目之娛,也可於客至時表演餘興。至於「(口到)喇」,據「康熙字典」所釋,「(口到)喇者,掐撥數唱雜劇之名。」,要之係歌舞唱曲表演。詞題末云「次韻」,則丁(火阜)在觀賞許盛家伎女樂之時,必也有其他文士在場,先以「剔銀燈」為題,當下填詞,記敘席中即景,丁(火阜)便也依韻附和,共誌樂事。詞中所述,雖非許盛之戎馬軍功,卻可見出其也會與佳客雅集、共銷暇日,非僅一粗豪武人而已。地方傳說中許盛有家貲百萬、姬妾十八人,雖未必是實,但這首詞作中,亦可見出其暇日家居行樂之一景。
剔銀燈 許際斯總戎出家伎(口到)喇次韻
花氣潛勾芳醞。羅一字、鶯喉蟬鬢。拍按紅牙,箏調鈿柱。對對鏡鸞催滾。纖腰曲處。銀蠟顫、寶鬟偏穩。
席倚韋娘最近。誤曲似傳春恨。願作香塵,平鋪錦罽,好趁鞋弓三寸。醉魂銷盡。莫更灑、縷衣金粉。
--在「金門縣志.人物志.武績」或其他列傳部分,並無為康熙年間之後浦人許華立傳,僅於「武秩表」有記他官至「都督僉書水提後營遊擊」。據七十六年版「金門珠浦許氏族譜」第二四六頁所列「軍功出身」諸人小傳之載,「許華:字伯玉,號壁齊(筆者按:此處字誤,據原書第二八四頁所載,許華之號當作「璧齊」)。康熙甲子年(西元一六八四年),授功加都司僉書。丁卯廿六年(西元一六八七年)降補廣東新安營千總,辛未卅年(西元一六九一年),陞順德鎮中營守備。因屬汎盜案,議降為廣東乾體千總。歷俸年滿,乙酉四十四年(西元一七○五年),赴部候推發住閩省,以水師守備缺補用,補水師提標左營守備。壬辰(五十一年,西元1712)調台廈道標守備,乙未(五十四年,西元1715)陞湖廣偏沅撫標中軍。水師提督施公,壯其才,題留為本標後營。(筆者按:此處「施公」當指施琅之六子施世驃,康熙五十一年任福建水師提督,於朱一貴之役時平亂有功,亦卒於軍中。)辛丑(六十年,西元1721)朱一貴陷臺灣,公從師克復,病卒於軍功。公為人慷慨,捐金延師,課督子姪。凡內外戚屬,以及族人鰥寡者,盡沾其惠,卒之日,人皆惜之。(出長房)」--由族譜所載觀之,許華雖僅官至遊擊(從三品),但亦稱得上久經戎馬,履歷豐富;在家鄉亦重視子弟教育、敦睦親族,有慷慨之美名。這樣的一位賢者,雖不算位臻特高階層,但時人中亦有知名文士,與之結交,並賦詩誌念:清初陳恭尹所著「獨漉堂詩集」中,便有三首詩是與許華有關。
據清人「九龍真逸」所輯「勝朝粵東遺民錄」卷二所載:陳恭尹,字元孝,晚號「獨漉子」,廣東廣州府順德縣人。其父陳邦彥(字令斌,號岩野),在明末福王時以舉人被徵拜兵部職方司主事、擢給事中。廣州被攻破時,陳邦彥起兵力戰,終因兵敗被執,不屈而死。南明曾於陳邦彥卒後贈予兵部尚書榮銜,諡「忠愍」,其後清廷亦賜陳邦彥諡「忠烈」,並於「明史」內立傳。陳恭尹係陳邦彥第四子,當陳邦彥起兵抗清時,清將佟養甲擒得其妾與陳恭尹等數子,欲逼陳邦彥投降,但陳邦彥不為所屈,導致其妾與兒子和尹、虞尹慘遭殺害,另一子馨尹亦死於亂軍中,只有時僅十七歲的陳恭尹成功脫逃,在陳邦彥的友人湛粹幫助下藏匿了一段時日。桂王立於肇慶時,陳恭尹曾上疏備陳其父殉難情狀,請得恤典。當廣州再度被攻破後,陳恭尹欲以身殉國,於辛卯年(順治八年,西元1651)經福建至浙江、再抵南京;但當時南明勢力難伸,陳恭尹往來觀變,等候三年,仍未有報國之機。後因偶遇其父友人,以先人未葬、陳氏無後責之,陳恭尹只得暫放下國仇,回廣東安葬先人,並與湛粹之女成婚生子。嗣後陳恭尹本欲至雲南投效桂王,但因道路兵阻不得入滇,只能鬱鬱而歸。康熙元年桂王遇害,陳恭尹大慟,本不欲再出,蟄居順德,自號「羅浮布衣」。但康熙十年三藩之亂起,他又因名聲所累而被迫與叛軍虛與委蛇,導致他於康熙十七年被捕下獄大半年,幸而最後獲釋。得脫大難後,陳恭尹見避世亦不得免謗,乾脆居於廣州府市廛,賣文為生。陳恭尹之前半生顛沛流離,但因其文名才學,清初之名士如朱彝尊、趙執信等,都十分敬重他;其詩作亦名世,與梁佩蘭、屈大均並稱「嶺南三大家」。後卒於康熙三十九年(西元1700),享年七十一。著有「獨漉堂文集」、「獨漉堂詩集」。
在陳恭尹所著「獨漉堂詩集」中,與許華有關的三首詩,分別是卷六之「乙亥生日,歸錦巖先祠。許伯玉喬梓載酒相餉,同潘子登、梁巨川、盧俊斯集飲即事」、卷八「寄許伯玉」,以及卷十三「贈許伯玉守戎」。筆者茲將此三詩錄出,再對其稍作詮釋:
乙亥生日,歸錦巖先祠。許伯玉喬梓載酒相餉,同潘子登、梁巨川、盧俊斯集飲即事
老矣猶堪斗百篇,生初長記在親前。黃花又值三三月,白首今踰八八年。
古岫石林元壁立,新詞風木尚蕭然。勞君載酒能相餉,且為停盃一問天。
筆者按:此詩詩題繫年「乙亥」,即康熙三十四年(西元1695),依陳恭尹卒年回推,此時他已六十六歲。依詩中「三三月」與飲酒之描寫,應是在九月重陽之時。「錦巖」,即指陳恭尹籍貫廣東順德縣縣城近郊之錦巖山,陳恭尹之父陳邦彥曾於此結廬讀書,並於此山創「錦巖書院」,開館授徒。在陳邦彥殉國之後,錦巖山上建了「陳岩野先生祠」以紀念他;陳恭尹所至「錦巖先祠」,當即是此處。「喬梓」謂父子,據七十六年版「金門珠浦許氏族譜」第284頁所載,許華有六個兒子,但陳恭尹詩題未曾詳言,故不知是一位或數子陪同許華前來。許華於康熙卅年陞順德鎮中營守備,乙亥年時應還未被降調,正駐於順德,故可載酒來餉。潘子登,即晉江人潘鼎珪,字子登,據「晉江縣志」載,潘鼎珪亦是位天才明敏、下筆千言之文士,曾為陳恭尹「獨漉堂文集」作序。在筆者前引「勝朝粵東遺民錄」為陳恭尹所立傳中有提到:因陳恭尹是忠烈之後,本身還曾欲投效南明不果,但又被迫與三藩勢力有往來,導致有人訾議他是反覆小人;但潘鼎珪「深知恭尹,以為世皆皮相,未悉肺腑」,可算是陳恭尹之知心。至於陳恭尹的另兩位朋友「梁巨川」與「盧俊斯」究係何人,筆者尚未能考出。要之,此詩乃陳恭尹描寫於重陽節祭祖之際,回到順德縣錦巖山乃父之祠追念先人,諸友來會,許華與其子載酒來餉之即事。
寄許伯玉
文章先代是宗工,君有無雙國士風。百戰功多滄海外,一官身老嶺雲東。
越庭詩禮皆能學,愛客壺觴不說窮。鳳嶠松陰石湖月,至今人想許中戎。
筆者按:此詩詩題無年代,但詩中有「至今人想許中戎」一句,當作於許華因屬汎盜案牽累,由順德鎮中營守備被降為廣東乾體千總之後;因許華已離開順德,與陳恭尹相去已遠,故詩以「寄」達。陳恭尹謂許華「文章先代是宗工」云云,不消說是指後浦許氏在明代出了「會元傳臚」許獬、一代文章宗匠大師。對陳恭尹這樣一位忠烈之後、隱世不出的遺民而言,能接觸到這位前朝制藝名人的同族後代許華,或許也是其追懷故國的方式之一。許華能得陳恭尹讚譽「無雙國士」、「百戰功多」(或許有點溢美),兼通詩禮,雖其位未臻顯貴,亦足榮矣。
贈許伯玉守戎
孤峯特立海東涯,秀出如君眾所誇。武畧即今推獨妙,文章先世是名家。
三軍共仰黃金諾,千里兼多白玉驊。此日廟堂方拊髀,會從天上賜高牙。
筆者按:拊髀,謂情緒激動時拍大腿的動作,見「漢書.馮唐列傳」:馮唐曾對漢文帝講述戰國時名將廉頗、李牧之事蹟與將道,文帝聽了十分心慕,拍自己大腿說道:「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為將,豈憂匈奴哉!」。嗣後「拊髀」便成為君主思得良將之謂。軍前所樹大旗,謂之「牙旗」;「賜高牙」即謂以許華之才略,於多事用人之際,必獲廟堂更予拔擢晉陞,以輔太平。詩題中稱許華「守戎」,當作於其任順德鎮中營守備期間。
--關於楊華,在「金門縣志.人物志.武績」已有傳,他曾參與征討林爽文、並多次擒獲海盜,因功累陞至蘇松鎮總兵官、署江南提督,之後乞休歸,卒年八十二。因他曾於江南任職,與當地文人有所往來,有一位陳文述,曾留下為楊華而賦之詩作。按:陳文述,字雲伯,錢塘舉人,出仕之初於安徽任知縣,又在總督鐵保奏留下督理河工,之後改任江都知縣等職,治績斐然,其判案故事還被時人輯為「陳公斷案」一書,因母喪憂歸。道光二十年時,陳文述又選授安徽太平府繁昌知縣,當地土質貧瘠,又多水患,加上鴉片戰爭爆發,沿海大批躲避戰火難民擁入縣境;陳文述在諸事如麻的難境中發揮才幹,安輯百姓、疏河築城,竭力保障縣民生活。道光二十四年秋季,繁昌旱災,陳文述因祈雨時中暑得疾,次年春天病卒任上。其著有「頤道堂詩文集」、「碧城仙館詩鈔」。
在陳文述所遺詩作中,有三首詩的詩題及於楊華,分別是「頤道堂詩外集」卷三中所收「送楊良淵節鎮入覲」,以及「頤道堂詩選」卷十一之「黃浦望吳淞煙樹有懷楊良淵節鎮乞病還閩兼憶舊治」、卷十三之「送趙都督至吳淞有懷楊良淵節鎮」。按:清代總兵別稱「鎮台」,陳文述稱楊華「節鎮」,當謂其節制一鎮之意。此三詩中,第一首係為送楊華上京入覲而作,第二、三首則是楊華已離職後追憶其人的懷舊之作。第三首詩題中提及之「趙都督」,即趙春曉,浙江省黃巖縣人,由行伍間因屢有戰功而晉陞,嘉慶十九年底被任命為江南蘇松鎮總兵,後亦曾署江南提督。陳文述會因趙春曉而回想起楊華,諒因二人履歷有類同之故。詩如下:
送楊良淵節鎮入覲
春滿江南細柳煙,將軍玉節去朝天。正逢滄海安瀾日,恰憶吳淞話雨年。
金劍霜寒騰虎氣,銅沙潮落蝕蛟涎。至尊若問籌邊策,橫海旌旗下瀨船。
--筆者按:據故宮博物院網站提供之「清代宮中檔奏摺及軍機處檔摺件目錄索引」檢索所得,在嘉慶十三年二月十二日,時任「江南蘇松水師總兵官」的楊華,曾為「奏懇聖恩俯准奴才進京陛見事」上摺子,但當時清仁宗的硃批是:「且不必來,明歲再奏。」到了嘉慶十四年一月二十四日,楊華又上了「奏為再行恭懇聖恩俯准陛見事」一摺,這次仁宗批了:「准汝來見。」因楊華為希望能入京覲見皇上已鵠候一年,在獲准之玉音由京城回覆到江蘇後,當下他必定儘速出發;故陳文述這首「送楊良淵節鎮入覲」詩,應即作於嘉慶十四年上半。(「清代宮中檔奏摺及軍機處檔摺件目錄索引」中還載有一件楊華的奏摺,是於嘉慶十四年六月三日所上、「奏報陛見後返蘇松鎮任所接印之日期」,仁宗批了「覽」字;此時楊華已入京覲見完畢、返抵駐地了。)至於陳文述作此詩時的身分,據清光緒八年刻本「寶山縣志」所載,陳文述是於嘉慶十三年閏五月至十四年二月間署理寶山縣知縣;當楊華得到仁宗俞允陛見之時,陳文述應是剛交卸職務,因無事身輕,寶山又臨吳淞口,離楊華蘇松鎮水師總兵官的駐地長江口崇明島至近,於是參與為楊華送行,並作此詩。
黃浦望吳淞煙樹有懷楊良淵節鎮乞病還閩兼憶舊治
橫海樓船舊將壇,依然雲氣滿旌竿。將軍歸去帆檣遠,客子重經鼓角殘。
官舍也知花事晚,大隄曾話暮潮寒。六年前事關心在,回首春城立馬看。
--筆者按:據末句「六年前事關心在」,陳文述作此詩時,楊華因病乞身已是六年前之事。惟楊華乞歸之年份究在何時,筆者尚無法確定。
送趙都督至吳淞有懷楊良淵節鎮
君去吳淞口,吳淞我舊遊。濤聲春石岸,帆影掛城樓。
夜月江灣曉,西風海樹秋。因君憶楊僕,歸去臥扁舟。
……除了陳文述的這三首詩,在清人文獻中還有一條筆記與一首詩,是關於楊華的海外見聞。按,據「金門縣志」中之楊華傳記,他早年曾「為廈門前營外委從征林爽文(林爽文之亂事在乾隆五十一至五十二年),前後八戰」,故其必曾航經澎湖海域,看過內地人難以想像的奇景。這條筆記與一首詩,雖非記載楊華的武績功勳,卻可作為「儒將」身分之楊華,與當時文人雅士交遊的印證。
首先,筆者要抄出的這一段筆記,記載者為梁紹壬,字應來,號晉竹,浙江錢塘(杭州)人,生於乾隆五十七年(西元1792),卒年不詳,但應在道光十七年之前(西元1837),得年四十餘歲。其祖父梁履繩、祖伯父梁玉繩、曾伯祖梁同書都是清代名臣。因家學濡染,梁紹壬工於詩文、亦長於考證,道光元年(1821)年成舉人後,曾官內閣中書,後又隨父宦遊,將其讀書心得與遊歷見聞寫成「兩般秋雨盦隨筆」一書。在這本隨筆卷二,有「珊瑚樹」一條,如下:
吳淞總兵楊華言:澎湖之南,海清見底,然懸緪百丈,不能測也。中有珊瑚樹四株,大可合抱,巨魚數十環之,若典守者然。
在這段筆記中所言「吳淞總兵」,應即謂楊華曾任之「江南蘇松水師總兵官」,惟梁紹壬並未明確記下他是何時、或是否是親耳聽聞楊華的海外奇談,故也有可能是自他人轉述得知。而在梁紹壬之外,至少還有另一位文人也聽過楊華描述這四株巨大珊瑚樹,並作詩以誌。此人即舒位,字立人,號鐵雲。舒位之父舒翼,因隨至江南為官之族兄同行,遂落籍於江蘇省吳縣。舒位自小聰穎,十歲能文,十四歲即隨父親宦遊至廣西永福縣。其後安南(越南)使者入貢,舒翼奉長官指派擔任接待,舒位亦隨侍,並於安南使者面前作「伏波銅柱詩(伏波,指東漢名將馬援,曾平交阯,立銅柱表功而還。)」,使安南貴人亦知中國有才子舒位。嗣後舒位曾往應順天鄉試而不第,還家後盡取祖父所遺數萬卷書,晝夜苦讀,終於在乾隆五十三年(西元1788)考上舉人。但其後舒位未能顯達,雖受長官賞識,又以書畫詩文於公卿士大夫間知名,然他只能長期擔任幕職以糊口,一年回鄉一次省親。嘉慶廿年(西元1815),舒位因母親逝世哀毀過度,遂一病而逝,著有「瓶水齋集」等。
在舒位所著「瓶水齋詩集」卷十四上有詩一首,題為「四珊瑚樹篇」,並有詩序:「吳淞總兵官楊華言:嘗泊舟澎湖南之西嶼,其地海清見底,然懸絙百丈,測之不能及也。中有珊瑚樹四株,大可合抱,巨魚十數環之,若典守者然。奇姿異珍,蓋目擊也。」全詩如下:
手不把巢父釣竿,身當坐楊僕樓船。長風汗漫破大浪,浪靜忽到清冷淵。車乾海水空見底,四珊瑚樹一海裏。陽冰陰火五千年,上天下地九萬里。是何光?熊熊九霄銜燭龍。是何形?苕苕四維斷巨鼇。水精宮對紅雲居,駭雞泣鮫負巨虛。朱鼈不浮赤鱗舞,毋乃琴高所騎之鯉魚?我思聲風木,乃臨因桓水,以比東方朔,井蛙不可以語海。我思烽火樹,乃植積草池,以比南越王,鷦鷯不過巢一枝。何況罽賓限絕域,拂菻爛磐石?玉樹青蔥瓊樹新,珊瑚婦人遜顏色。安論王愷二尺、石崇六七尺?除非月中桂,八萬戶所種;不然池上桃,三千歲而貢。賜不及白花榾柮犀,獻不及丹丘瑪瑙甕。扶搖猶幸可相依,沉淪畢竟難為用。我聞百年之樹在樹人,疑丞輔弼皆奇珍。鐵網恢恢不到處,海根紅殺珊瑚樹。
--由於舒位是位飽學之士,其詩篇中用典甚多,如無註釋,甚難瞭解;惟筆者能力有限,雖還能查到部分出典,但該如何詮釋,仍有頗多未洽,故只能先於下臚列已查得之典故,至於鑑賞分析,理解全詩而貫通一氣,就得靠讀者自己了:
巢父釣竿:巢父,即孔巢父,字弱翁,唐人,少時曾與李白等人隱於徂徠山。杜甫有「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詩,首四句為「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詩卷長留天地間,釣竿欲拂珊瑚樹。」
楊僕:謂楊華。
清冷淵:杜寶「大業拾遺錄」載,清冷淵為梁郡的一處深潭,水面闊二里,曾有一名喚衛平之人於淵中捕得大龜。隋煬帝大業四年時,大雨水漲,清冷淵中出現一條似鯉的大魚,全身赤鱗,光是頭便有三尺多長,頭上還長了根一尺多長的角。這條異魚由清冷淵連通的橫瀆向西北方逆流而上十餘里,游入通濟渠而後不見;當時岸邊有數百人目睹,皆謂「赤龍大鯉,從淵而出」,預示日後李淵建唐之兆。舒位以清冷淵喻四珊瑚樹所在海域,謂其亦為大龜、赤鯉之類的神物隱伏之處。
陽冰陰火:出「文選」卷十二所載木玄虛「海賦」之句:「陽冰不治,陰火潛然」,水之北面為陽,南面為陰。中國北方冷而南方熱,但海之遼闊詭譎難測,故在海之南反有不融之冰,而海之北則有潛然之火。會有此奇句,或許古人已知有海上冰山與海底溫泉之存在。
銜燭龍:「山海經.大荒北經」載:「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是燭九陰,是謂燭龍。」又「淮南子.墜形訓」載,雁門山之北有委羽山,在此處有一身長千里之龍,口中銜燭,照亮太陰之地。
巨鼇:出「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女媧為撐天而斬取之鼇足有四,正與楊華所見珊瑚樹數同,故舒位引以為喻。
水精宮對紅雲居:水精,即水晶。紅雲居,據「淵鑒類函」卷一「天部一」引「翼經傳」云:「玉帝所居,常有紅雲護之,雖真仙不得見其面。」
駭雞泣鮫負巨虛:駭雞,指犀角;「抱朴子.內篇」卷十七:「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有自本徹末,以角盛米置群雞中,雞欲啄之,未至數寸,即驚却退,故南人或名通天犀為駭雞犀。以此犀角著穀積上,百鳥不敢集。」。泣鮫:「述異記」載,「南海中有鮫人室,水居如魚,不廢機織,其眼能泣則出珠。」。負巨虛:漢代劉向「說苑」卷六「復恩」篇中,載有一段據說是孔子之語:「北方有獸,其名曰蟨,前足鼠,後足兔(前腳細短如鼠,後腳卻像兔一般長大,致使行動不便)。是獸也,甚矣其愛蛩蛩巨虛(亦獸名)也,食得甘草,必齧以遺蛩蛩巨虛。蛩蛩巨虛見人將來,必負蟨以走。蟨非性之愛蛩蛩巨虛也,為其假足(借其腳力)之故也。」照「說苑」之載,是「蛩蛩巨虛」背負著蟨獸才對。但「駭雞」、「泣鮫」、「負巨虛」,這三者有何種關聯性、如何解讀?筆者猶是一頭霧水。
朱鼈不浮:據「太平御覽.天部十」引「淮南子」載,「朱鼈浮於水上,必大雨」。朱鼈不浮,即謂風平浪靜。惟筆者於「淮南子」中遍檢不得有關「朱鼈」的這句話;究竟是「太平御覽」的引述另有出典、抑或今傳「淮南子」之本已有闕文?不可知也。
琴高:「列仙傳」載,琴高為周朝末年趙國人,善於彈琴,為宋康王舍人,常遊於冀州、涿郡之間,高壽二百餘年。最後他告知弟子要入涿水捕捉龍子,並要彼等預備迎接;弟子們如期至水邊等候,琴高果真騎在一條巨鯉上從水中現身,並於水濱接受眾人朝拜。一個月後琴高再度入水而去,從此不見。他書亦有載琴高修煉得道,乘赤鯉飛昇。前句「赤鱗」,當亦指琴高所乘赤鯉。
我思聲風木,乃臨因桓水,以比東方朔,井蛙不可以語海:據「漢武洞冥記」卷二載「太初二年,東方朔從西那汗國歸,得聲風木十枝獻帝,長九尺,大如指。此木臨因桓之水……風吹枝如玉聲,因以為名。帝以枝遍賜尊臣,臣有凶者枝則汗,臣有死者枝則折。昔老聃在於周世,年七百歲,枝竟未汗;偓佺生於堯時,年三千歲,枝竟未一折。帝乃以枝問朔,朔曰:臣已見此枝三過枯,死而復生,豈汗折而已哉。……此木五千年一濕,萬歲不枯。」。按古代野史中有提到東方朔乃天上仙人降凡,曾偷西王母蟠桃;據這段故事中東方朔自稱見過聲風木三度枯死復生之語,等於暗示其年紀在三萬歲以上了。井蛙,出「莊子.秋水」:「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
我思烽火樹,乃植積草池,以比南越王,鷦鷯不過巢一枝:據「西京雜記」載:「積草池中有珊瑚樹,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條,是南越王趙佗所獻,號為烽火樹,至夜,光景常若燃,亦作烽火柏。」鷦鷯:語出「莊子.逍遙遊」:「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
何況罽賓限絕域,拂菻爛磐石:拂菻,中國古代對古羅馬帝國的稱謂,據「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六下「拂菻」載,該國「海中有珊瑚洲,海人乘大舶,墮鐵網水底。珊瑚初生磐石上,白如菌,一歲而黃,三歲赤,枝格交錯,高三四尺。鐵發其根,繫網舶上,絞而出之,失時不取即腐。」罽賓,古代西域國名,惟其具體地理位置尚無定論,亦可能因時代不同而所指範圍有異;據「維基百科」所列,可能之地區包括印度旁遮普省、喀什米爾及喀布爾河流域等地。拂菻控制之海域產珊瑚,有新唐書可據;但「罽賓」究竟與珊瑚有何關連,筆者尚無法考出。
玉樹青蔥瓊樹新,珊瑚婦人遜顏色。按江淹之詩「古別離」中有如下數句:「君在天一涯,妾身長別離;願一見顏色,不異瓊樹枝」,舒位用典當出此處。在「六臣註文選」中,對於江淹這幾句詩,李善註解中曾引「李陵贈蘇武詩」曰:「思得瓊樹枝,以解長饑渴」。李周翰註則曰:「天涯,言遠也。瓊樹,玉樹也,在崑崙山故難見。言君行之遠,思見之難,不異瓊樹枝也。」據李周翰註,瓊樹其實也就是玉樹;而江淹原詩中思君之妾願一見之「顏色」,是其夫君的容貌,並非此妾要與何人比美。又:李善註解中「思得瓊樹枝,以解長饑渴」之句,自謂是出自「李陵贈蘇武詩」;但「文選」卷二十九便錄有「與蘇武詩三首」,作者據載是李陵,然三首之中根本沒有「思得瓊樹枝,以解長饑渴」這樣的句子。查清代沈德潛所纂「古詩源」一書,「思得瓊樹枝,以解長饑渴」,乃是出自作者不明之「擬蘇李詩」三首中的第一首「晨風鳴北林」詩之末句。
安論王愷二尺、石崇六七尺:典出「世說新語」載王愷與石崇爭豪故事。石崇是當時第一富豪,王愷則是晉武帝的舅舅,常想要與石崇比富。有次武帝賜給王愷一株二尺多高、歧枝繁多的珊瑚樹,世所罕見,王愷便去向石崇現寶。但石崇瞧一瞧,便用鐵如意把王愷的珊瑚樹敲個粉碎。王愷心疼不已,又認為石崇是妒忌他的寶物才搞破壞,便聲色俱厲要求賠償。石崇說這沒什麼、馬上賠你。便教僕人把自己的珊瑚樹搬出來,「有三尺、四尺,條幹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枝,如愷許比甚眾(和王愷原物同等級的多得是)。」王愷看了惘然自失,只得認輸。據「世說新語」原文,即便石崇也並無高達六七尺的珊瑚樹,當是舒位用典時誤記。
除非月中桂,八萬戶所種:據「東坡詩集注」卷一引「酉陽雜俎」所載故事:鄭本仁與其表親遊山時迷路,遇見一位異人枕幞(頭巾之類)而坐,便向此人問路。這位異人告訴他們:天上的月亮,是由七寶(金銀琉璃之類,說法不一)合成,月亮上並住有八萬二千戶人家,專事修繕月亮的工作,而他便是其中的一人。接著這位異人揭開其幞,裡頭放著斧頭等幾種工具,以及兩團玉屑飯。異人將玉屑飯與兩人分食,並告訴他們吃了以後可保一生無病。食畢方為二人指路。依「酉陽雜俎」之載,「八萬戶」是為修月而設,非為種植月中桂樹。
不然池上桃,三千歲而貢:據「漢武內傳」載,因漢武帝求仙心虔,西王母感誠降臨,帶來天界美食與武帝共享,並命侍女獻上仙桃七枚。武帝吃了四枚桃子,卻不棄核,西王母問何故?武帝說想拿來種,西王母曰:「此桃三千歲一生實耳,中夏(中土人間)地薄,種之不生如何!」武帝只得罷了。
白花榾柮犀:出「遼史」列傳第二十六「蕭樂音奴」傳。蕭樂音奴為遼人,曾「監障海東青鶻(鵰之一種),獲白花者十三,賜榾柮犀并玉吐鶻」。據「遼史」卷一百十六「國語解第四十六」載,榾柮犀,即千年蛇角,亦稱篤訥犀。
丹丘瑪瑙甕:見晉代王嘉著「拾遺記」卷一關於上古帝王高辛氏之記載:「有丹丘之國,獻碼碯甕,以盛甘露。」
關於張星徽
在過去,筆者於撰寫「『六進士』或『九進士』?--青嶼村進士人數考實」一文中,曾對於青嶼出身之張星徽到底算不算「成進士」一事有過探討,並對其遭「磨勘罷第歸」的可能情形有過揣測、認為他可能是被康熙皇帝「當掉」的。日前筆者於清人孟超然所著「瓶菴居士文鈔」一書中,找到了「書張北拱遺文後」這篇文章,裡面對於張星徽應試之經過,以及其嗣後的生涯皆有述及,可資補充其生平資料之不足。
按:孟超然,字朝舉,閩縣人。十七歲補縣諸生,選貢太學,乾隆廿五(1760)年成進士,選庶吉士,歷兵部主事、吏部文選司郎中等職,乾隆三十年時主持廣西鄉試、三十三年參與會試試務;其後督學四川任畢,便以四十二歲之齡告歸養親,不復出仕。里居時不謁公門,惟以讀書養性為務,曾一度應福建巡撫徐嗣曾之聘,至福州鼇峰書院擔任山長,後卒於嘉慶二年,得年六十七歲。據「書張北拱遺文後」文中所述,孟超然在二十出頭時便認識了張星徽;雖張的年紀比他大上一截,但仍與之交契,張不但很欣賞孟超然的文章、並曾指導其為文之法和自己的心得。由孟超然與張星徽的交誼觀之,其所述諸事應都是直接由張星徽口中聽聞,可信度應該很高;不過其間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譬如孟超然記張星徽「登康熙乙酉(四十四年)賢書」,然據「金門縣志」所載,張星徽實是丁酉(康熙五十六年)科舉人才對。此姑不論,於下將孟超然之文錄出:
書張北拱遺文後
溫陵張北拱,名星徽,登康熙乙酉賢書。某科(據「金門縣志」之張星徽傳,當是康熙六十年)會試榜出,名在第五;以第三場對策顛倒,磨勘被黜,自是絕意進取,時年甫二十餘。築塞翁亭,讀書其中,肆力於古文辭,不解衣臥者近十年,學乃大進。雍正庚戌(八年,西元1780),其尊人以明經貢入大學,老矣,命北拱隨侍;適遇會試,乃復試,揭曉,名復在第五。先是某科監試御史,是科主試,見北拱名,曰:「此前二十餘年以磨勘黜者,可使榜上有名乎?」遂易以他卷。北拱乃投牒吏部,就教職,歸。北拱為文,務開闔張弛,尤喜左(傳)、史(記)、戰國策。著述甚富,其行世者,有「天下要書(原書小字註:即國策)」、「四傳管窺」、「歷代名臣傳(筆者按:張星徽著有「歷代名吏錄」,書猶存世;此處當係孟超然誤記一字。)」諸書。其所為古文,風發泉湧。潘敏惠公甚愛之。北拱折輩行,與余交,亦頗喜余文。時余甫弱冠,喜讀廬陵文(筆者按:當指歐陽修之文章),北拱輒勸余讀「史記」、「國策」,每曰:「吾生平讀書作文,惟以『奇正互用,明暗相參』八字,為信陵君之袖裡兵符。」余時心喜其言,而不能用也。始敏惠公為刑部郎時,北拱會試,出其門下。越二十年,公以副都御史撫閩,而北拱教諭海澄。公甫下車,即檄至鼇峯書院為學掌;每有撰述,必命鈔胥,屬北拱點定。而北拱奏記及文,事輒盡言,如朋友。論者兩難之。北拱年六十餘,乞休,旋卒。家故饒,耗於購書置姬妾。聞諸子不能繩先業,生平著述散佚盡矣!悲夫!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七月某日,書於京師保安寺街寓齋。
--筆者按:在孟超然文中提到的,曾在張星徽參加會試時錄其卷之「潘敏惠公」,即潘思榘,字絜方,江蘇陽湖縣人。他是雍正二年進士,雍正三年時由庶吉士分發刑部學習,雍正六年補刑部主事,累遷至郎中,於雍正八年出知廣東南雄府,其後歷浙江布政使、安徽巡撫等職,於乾隆十二年九月被調為福建巡撫,其人「蒞政精勤」,雖積勞成疾仍不懈公務,最後在乾隆十七年三月卒於福建巡撫任上,獲祀京師賢良祠,並諡「敏惠」。據孟超然所記,張星徽是於雍正八年隨侍其父(張德溥)入京時參加會試,則潘思榘應是在那年會試時參與閱卷(也因此他能曉得張星徽二度會試落榜,是由於主試官記得張星徽曾因磨勘被黜之故;後來潘思榘當是曾將此中緣由告訴了張星徽。),之後才去廣東南雄當知府;而潘思榘來任福建巡撫時,便將張星徽由海澄縣教諭改為「鼇峯書院」學掌(不過,筆者查閱清乾隆廿七年刻本「海澄縣志」,該志卷之六「秩官.國朝教諭」部分載:「金星徽,晉江人,舉人,乾隆十一年閏三月任,著述甚富,有『名吏錄』、『四傳管窺』、『天下要書』行世。」「金門縣志」之張星徽傳中已提過他「榜姓金」,此「金星徽」便是張星徽。但該志在張星徽之後記載的繼任教諭,是遲至乾隆二十年方來任之興化人龔植三--張星徽是否能一面在海澄縣當教諭、又到福州「鼇峯書院」當學掌?抑或張星徽被「借調」後曾有「職代」,但其人因係代理者而未被載入教諭名單?不可知也),甚且把自己的手筆交給張星徽潤色,諒必其對張星徽是十分賞識。可惜筆者目前能查到的潘思榘著作僅有屬於經學方面的「周易淺釋」一種,尚不知其詩文集是否有傳世,故無法找出其中是否有更多與張星徽相關之作品。在孟超然的「瓶菴居士文鈔」中,僅有上面這篇「書張北拱遺文後」有涉張星徽;至於孟超然之詩集亦無與張星徽有關之作品。筆者另查「鼇峯書院志」,惟亦無與張星徽相關之記載、或其詩文。
--關於孟超然此文所記,張星徽初次會試時,因「第三場對策顛倒,磨勘被黜」一事,按清代會試與鄉試同,第三場是考對策五道;所謂「對策顛倒」,應只是答卷時次序有錯的失誤(何況還是「會試榜出,名在第五」的好成績),張星徽竟會因而「自是絕意進取」,實令人不解。因此筆者認為:張星徽第一次會試遭「磨勘被黜」的真正原因,未必真是如其所云「對策顛倒」。可惜清代之「會試錄」雖尚有一些仍存世,但筆者查不到有康熙六十年與雍正八年這兩次;關於張星徽是否真曾兩度於會試中奪得第五名之事,筆者也僅能存疑,無從稽考了。
關於「荷蘭刀劍」與甌壠湖
在本文的最後,筆者還要介紹一首詩與一份奏摺:前者詩題雖與金門無關,但詩句開頭便出現了「金門島」一語,亦與金門曾發生之戰事有關;後者則是金門的地質異動現象,卻上達「天聽」、成了祥瑞之兆。雖有點瑣碎,不過仍可為文獻補遺,故仍錄之。
筆者先要介紹的這首詩,作者是王士禎(原名「士禛」,但在其卒後,為避清世宗「胤禛」之聖諱,被改為「士正」。到了乾隆三十九年,好作詩的乾隆皇又諭改為「士禎」,以免他被改過的名字和原名相差太大,會使後人搞不清是誰。),山東新城人,別號「漁洋山人」,清初之著名詩人。王士禎生於崇禎年間,自幼穎異,十五歲即作詩一卷,十八歲成舉人,順治十二年(二十二歲)時中會試但未參加殿試,直到順治十五年才參與殿試,中了二甲進士。初任江南揚州推官,治獄時全活甚多無辜,於康熙三年間因獲總督郎廷佐等長官賞識推薦,擢為禮部主事,累遷戶部郎中,嗣後因博學善詩受聖祖賞識,屢陞而位臻刑部尚書,但於康熙四十三年時因涉徇庇而遭奪官。然清聖祖念其為舊臣,於康熙四十九年詔王士禎官復原職,惟次年即卒。乾隆年間,追諡「文簡」。
在王士禎「漁洋山人精華錄」卷六,有一首五言絕句,題為「荷蘭刀劍」,詩題下有小字註:「大小共八枚」。全詩如下:
憶戰金門島,王師大合圍。寒芒生海外,真見著胷飛。
(筆者按:「著胷飛」,出「吳越春秋.闔閭內傳第四」:「闔閭命於國中作金鈎,令曰:能為善鈎者,賞之百金。吳作鈎者甚眾,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二鈎獻於闔閭,詣宮門而求賞。王曰:為鈎者眾,而子獨求賞,何以異於眾夫子之鈎乎?作鈎者曰:吾之作鈎也,貪而殺二子,舋成二鈎。王乃舉眾鈎以示之,何者是也?王鈎甚多,形體相類,不知其所在。於是鈎師向鈎而呼二子之名:吳鴻!扈稽!我在於此!王不知汝之神也!聲絕於口,兩鈎俱飛著父之胸。吳王大驚曰:嗟乎!寡人誠負於子!乃賞百金。遂服而不離身。」)
在王士禎的這首詩詩題或自註中,並未提到這一「戰」到底在發生在何時,乍看之下,要考出來由背景還有點傷腦筋。不過在這首「荷蘭刀劍」之後,王士禎還有一首題為「荷蘭四馬」之五言絕句,詩題下有註:「二青二赤,鳳膺鶴脛,日可千里。」看來這刀劍與馬匹,似是同一時間由荷蘭送來中國的東西。有這點線索,就可以從文獻中試著尋找蹤跡了。查「清史稿.聖祖本紀」有載,康熙二年三月,「荷蘭國遣使入貢,請助師討臺灣,優賚之。」;接下來當年冬十月,「耿繼茂、施琅會荷蘭船師勦海寇,克廈門、金門二島,鄭錦遁於臺灣。」而關於康熙二年荷蘭人送來的貢物,在「清史稿」志一百三十四「邦交七.和蘭」有載:「康熙二年夏六月,和人始由廣東入貢:刀劍八,皆可屈伸;馬四,鳳膺鶴脛,能迅走。」由刀劍、馬匹的數目,以及馬匹的特徵,應當可以斷定:王士禎的「荷蘭刀劍」與「荷蘭四馬」詩,就是為康熙二年時這批荷蘭貢品而作的。由「清史稿」中「皆可屈伸」的描述,筆者揣測:這八柄刀劍雖是荷蘭人所貢,但不見得是荷蘭貨,有可能是西班牙的「拖來多(Toledo)」刀劍;此種刀劍特徵是柔韌無比,可以把刀身大幅抝彎而不斷、一鬆手又彈回原狀。前面已提過:王士禎是在康熙三年被擢為禮部主事,而禮部正是主管接待使臣的部門,故他有幸得一見海外來的奇珍。而「荷蘭刀劍」中所言「憶戰金門島,王師大合圍」之役,自當就是康熙二年十月間荷蘭船參與攻打金廈的那一仗了。
講到這裡,有一點事實該說明:王士禎所詠的這八柄「荷蘭刀劍」,應該不可能參與攻打金廈之役;這只是詩人看到這些利器,在戰後想像與之同類的刀劍,在戰場上會有何等的殺傷力罷了。因為這八柄刀劍既是在戰役之前就進呈的貢物,成為皇室的珍藏,自然不可能隨即就從宮中拿出去參戰。雖然,這「荷蘭刀劍」不是真正親歷當年血戰的遺物,然此詩之作,也算間接記錄了南明抗清歷史中金門所罹兵燹。荷蘭人之所以向清廷請纓助陣,除了要向鄭氏討回兩年前被逐出臺灣所失顏面,一方面也是討好即將一統中國的清廷,以向其尋求開海禁通市的貿易利益……。雖然,王士禎所詠「荷蘭刀劍」,不是真正歷經陣仗的戰場實物,但想要找到像這樣的東西,其實應還有門路--自宋代真德秀於料羅灣擊退海寇、經略戰船以來,歷元、明、清乃至民國,金門周邊海域曾發生多次水上戰鬥,各種時代的船艦、遺物,以及罹難商船的殘骸,在近海的沉積物之下,或還有不少保存下來。如果能從「水下考古」這方面著手去探尋,金門的近海應該是個蘊藏未知寶藏的領域。過去由於軍事緊張,無可能去進行這種探勘,但於今或許時機已至;就看主事者能否在陸上的古厝日漸消失之際,把眼光投向海上了。
……在清代的歷朝帝王中,素以勵精圖治、要求臣下「實心辦事」而聞名的雍正皇帝,很令人意外的,他也是最喜歡有人呈報出現「祥瑞」的一位。這大概是因其即位過程是否正當始終招人物議,故而總希望出現一些「老天爺」也挺他的證據;無論他自己信不信,至少在過去的時代,這多少都有點宣傳作用。而也就因出了「祥瑞」之故,金門亦曾一度「上達天聽」。在八十年版「金門縣志」卷二「土地志」關於湖沼的部分,於「甌壠湖」的記載下有引「同安縣志」曰:「雍正十一年甌壠湖中,忽浮一小渚高四尺,闊丈餘,長十餘丈,形如鯉。四旁水深,洞不可測。相傳萬曆間,是湖鳴沸三日夜,里人林釬生,後釬登探花,拜閣學。」--過去的方志修纂者記載了雍正年間甌壠湖中浮渚的奇事,不過他們可能不曉得:這件事,竟連「皇上」也知道了。一九八九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之「雍正朝漢文硃批奏摺彙編」第廿五冊八零五、八零六頁,載有一份福州將軍阿爾賽於雍正十二年初上呈的奏摺,內中除了降雨、米價之例行報告,還提到了發生在金門島上的祥瑞。據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三十五所載武職官員名單,阿爾賽是奉天正黃旗人,雍正五年任「鎮守福州等處副都統」、雍正七年至九年署「鎮守福州等處將軍」職;當他上這份奏摺給雍正時,則是以「福州將軍署理陸路提督印務」,算得是福建省陸軍的「大帥」。至於將金門發生的事情上稟給阿爾賽的,據其奏摺中稱是「金門鎮」、亦即「金門鎮水師總兵官」;據「金門縣志.職官志」所列清代武職表,此可能指雍正十一年來任之莆田人呂瑞麟(也可能是在他之後、未載何年上任之晉江人朱文)。阿爾賽之奏摺如下:
福州將軍署理陸路提督印務臣阿爾賽謹
奏。為
奏
聞事:竊照福省雍正十一年十一月雨水、米價情形,經臣
奏明在案。茲十二月初二、初三及十三至十六,連日得雨;二十五、三十日淋雨;新年正月初五、十四二日,又得時雨。各處雨水調勻,二麥暢茂,米價均平。通省人民,實屬安靜。再附
奏:十一月二十六日,准據金門鎮咨呈:「所屬太武山邊甌壠地方原有一湖,今於本月十四早,彼地居民忽見湖中浮出土墩,初現之時,長僅八尺,闊止三尺餘;至二十四日,長至九丈,闊有二丈七尺,週圍二十餘丈。」等因到臣。此實海島盛事,相應繕摺,一并
奏
聞。謹
奏
雍正拾貳年正月貳拾陸日
在阿爾賽此摺最後一個「奏」字與日期之間,雍正僅以硃筆批了一個「覽」字,乍看之下,好似不怎麼感興趣。不過阿爾賽的奏摺應該是發生了效果,因為接下來福建總督郝玉麟於當年七月入覲,阿爾賽便成了「署理福建總督」;之後同年十月郝玉麟轉任閩浙總督,阿爾賽的署職還因此延長到次年,然後仍舊「署理陸路提督」。雖只是過過代理的乾癮,也可見出「老闆」的信任。像阿爾賽這樣稟報「祥瑞」而獲程度不等好處的事例,於雍正在位期間可說層出不窮:康熙六十一年年底,侍郎李紱奏報雍正登基的第三天,天空出現祥雲。雍正元年四月,馬蘭峪總兵范時繹呈獻在順治皇帝孝陵長出的蓍草(傳說僅生長於伏羲陵墓,可用於占卜);同年八月江南、山東出現許多一莖雙穗之「嘉禾」,次年「嘉禾」更有一莖四穗、甚且穗長一尺者。雍正三年二月初,出現「日月合璧,五星連珠」之天象。雍正四年,自甘肅以迄山東之督撫紛紛奏報黃河水變清……。這種種「祥瑞」雖有天文地理之不同,但詮釋結論不消說:皆因「聖上」仁德感天、故天以瑞應示之賜福。諸多臣工稟報其發現來助興,雍正自也不小氣,常賜予奏報者晉陞以資獎勵、甚且普賞群臣。而這種「祥瑞」到了後來,簡直可與近代人民公社的吹牛比賽相較:在雍正五年河南巡撫田文鏡奏報該省有一莖十五穗之嘉禾之後,接著順天府上奏的嘉禾竟有達一莖二十四穗、每穗穀粒有四百、五百甚至七百多粒。其他有奏報天降甘露的、有報鳳凰出現,簡直把古來歷朝的瑞應都發生過一遍甚至好些遍--雖然臨朝蒞政久了,總有倒運的時候:雍正八年八月十九日北京發生了強烈地震,不僅民房受損、百姓死傷,連紫禁城也遭到嚴重破壞,雍正甚至得逃到船上避難,之後還住過帳蓬。但即便出了這種可視為「天譴」的掃興事,呈報「祥瑞」還是挺對雍正的胃口;之後雍正十年到十二年間,山東、四川兩地就三度上奏有牛生下了「麒麟」。阿爾賽能抓住甌壠湖浮出土墩的異聞奏報「海島盛事」,可謂識機;日後他在乾隆年間當上湖廣總督,後又成為戶部尚書,諒與其「善體上意」也不無關係吧。
其實,天象地理之變異與人事無涉,荀子早已言之:「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如果上天會因聖德之君在位而賜福,那商湯之時就不該會鬧旱災、堯帝時就不該會有洪水,其理甚明。在雍正之前的康熙就不吃「祥瑞」這一套,之後的乾隆雖好奉承,亦不於這方面受愚。而把範圍由國家君主的上位縮限到福建、泉州或金門,道理也是一樣的:如果萬曆間甌壠湖「鳴沸三日夜」,真是昭示了探花閣老林釬的降生,那麼雍正間浮出土墩的異象,不也至少該再出個大臣等級的人物?但這應驗在哪兒了?附會之辭,可以休矣。
如果由地質學的觀點視之,那麼甌壠湖的變異就無甚可怪了:由雍正間浮起土墩,到近年已不見湖蹤的歷程,可知該處的地層確有緩漸隆起的趨勢,只是在萬曆、雍正之時曾一度速度加快,從而造成短期內觀察得到的現象,也就因此被信這一套的古人拿來作文章。所謂「鳴沸三日夜」,應該是地層活動隆起造成的小規模地震,使湖面無風興波罷了。就這麼回事。
……在濫竽關於金門舊時文獻蒐羅與闡述前賢事蹟的這些年來,有一點是筆者不吐不快、也是常為之感到氣餒的事:那就是「傳說」的縈繞難解。當然,在教育尚不普及、出版品不發達的年代,「傳說」在承載舊時記憶上的功能不可抹滅(這點功能,在不重視過去的今日甚且更顯其重要性)。但「傳說」承載的往往並不是「史實」,許多時候它雖與有名有姓確曾存在過的真實人物牽扯上關係,卻禁不起稽考(譬如蔡復一曾「劾殺石星」云云);有時它是「先開槍後畫靶」,是源於某人的靈機一動、「事後有先見之明」而產生的(就像甌壠湖「鳴沸三日夜」與林釬出生的關係);有時它又像高明的謊話,在鑿空虛造之間攙雜些事實讓人難分真假;更有些時候它又與他鄉他處的「傳說」有著不知孰是拷貝孰是正版的糾結,那就更難以執言其確實是和本鄉人物有關。而在探討歷史人物的生平面貌時,對於「傳說」更得小心地將之與事實分開來才行;否則這些「後加成分」將可能會扭曲對事主「原貌」的認識(有時候,「傳說」是具有哈哈鏡的功能,所映出的是令人發噱的臉孔),最無害的情形下也是添附一些可有可無的齊東野語,或是夸飾之辭,反使應當要肅然以對的工作攙入了些「不純」的成分。而這類「傳說」縈繞難解的情況,即便到了今日都還仍在一些本該是文史論述的作品中可見,說真的,是有些不思進取。時至今日,在「金門古典文獻」與「金門民間傳說」之間,是該好好築一道「防火牆」了;別再讓「傳說」滲入應當純以事實為根據的人物史事論述當中……。至於:「傳說」自是該何去何從?難道還只是繼續「傳來傳去、說來說去」?在經過前此的蒐集整理之後,是該更進一步躺上解剖檯作為研究的對象,而非在應該是進行人物史實論述時拿來充當「揀到籃子裡的菜」。「傳說」中自有樂地,可以著手的課題應該不少。譬如:明初在福建沿海建立衛所的江夏侯周德興與金門風水傳說之間的關係與事實、他之所以成為傳說中主角與其役使百姓之事間的關係;金門風沙災害來自圍頭反映出島地與內地居民間的對抗意識……等等之類的,當然還有這些傳說和閩省他處甚至他省類似傳說間的比較,以及傳說的源頭、流佈情形的研究;這些都可以讓「傳說」不再只是傳說、進而浮現出其表面之下的深層意義。在今天,「金門古典文獻」之再發現與整理已起了個頭,較之過去縣志中的「藝文志」已有長足進步的現況下,努力去鑽研這些前賢自書自道的文獻、以及同時代人筆下反映出的這些前賢的面貌,還有這些人物與當時的社會政經民風背景間的關係,將會是下一階段或下一世代的金門文史工作者必得致力之處。如果還只是自囿於「金門先賢錄」或幾本方志中所能找得到的、或早已經他人專著中所載入的「傳說」來綴字成篇,這樣的捧出來的東西是無法饜足新世代的好學者所需,勉強只能像報紙副刊字數不夠時拈出來湊版面的「小方塊」、充當「補白」罷了。在今天,金門前賢自作、或與這些前賢相關之各類文獻,「出土」的速度正加快中。雖然,去「啃」這些硬梆梆的古文古詩,比起運用隨手可拈來的「傳說」,其辛苦差異的程度不可以道里計;但就像鍛練身體一樣,想要長肉生肌,就得吃「營養食品」、再加「重量訓練」。只有在對於這些古典文獻有充分的蒐羅整理之後,關於民前之「金門學」研究才能續燃薪火、持之不輟。而除了維持文化學術的研究,還有一個重大課題,是需要文史工作者與縣府主事者合力參詳的,就是:要如何將這些藉由古典文獻而增添之前賢與歷史的知識更有效率地推廣出去,使之能與現在的縣民及下一代的金門子弟、以及縣籍之外的人士貼近,而不僅只是少數學者的案頭物和學術討論會的材料?由這些古典文獻中揀選部份程度適合者,納入金門本地國、高中以迄大學的國文課程中,似乎是一個可試行的途徑;但筆者也不禁顧慮:若是沒有適當的師資教法,會不會反使學子們倒了胃口,在脫離學校後便對這些「骨董」掉頭不顧……?如何去作到「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忘,勿助長也。」,其間分際頗難拿捏。這是需要幾十年經營的大工程,非是立竿見影像「種石頭」那麼顯而易見;只有具有長遠眼光的主事者才能用心於此--蒐羅整理出版古籍,只能算作了「半套」而已;需得讓這些再現人寰的文史寶藏真正「活過來」,讓今人能更全面性地認識這些往哲、「如在目前」,才可謂大功告成。
(下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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