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5日 星期一

關於「孚濟廟」賜額緣起時代的新發現——兼談「次牧馬侯廟」、「和善山院」、「石室歌贈享融觀察」等詩的問題(上)


關於「孚濟廟」賜額緣起時代的新發現——兼談「次牧馬侯廟」、「和善山院」、「石室歌贈享融觀察」等詩的問題()

16, May 2013 09:29
 
羅元信
   (本文最初於「金門大學」網站刊出。初自建此站時偶遺此文,今補之。)

  追溯金門開發歷史,據八十年增修版「金門縣志.卷一.大事志」第一篇「史略」開頭所言,是稱自晉代已有六姓義民逃往浯洲居住;至唐則因設牧馬區,受命為牧馬監之陳淵來到金門,與其所屬李俊、衛傑等協謀並力,率領十二姓移民化荒墟為樂土,自是金門耕稼漁鹽,生聚日蕃。陳淵被奉為「開浯恩主」,由來久遠,雖近年有李增德先生為文質疑唐時人取名應避高祖李淵之諱,故其真名應本不叫「淵」;但他本名如何,其實已超脫「考據」能事之範圍,因為「陳淵」早已不僅僅是一個人,他受萬民景仰而昇格為神、是金門人追懷過往拓殖英雄的象徵。除了在庵前已被列為古蹟的「牧馬侯祠」,在金門還有泰安宮、仰雙巖、聖侯廟、孚濟廟、保安廟、清秀山宮等多處崇祀陳淵的廟宇,甚至在新加坡的金門移民聚居處也有為「開浯恩主」建廟。一如漳州人信仰「開漳聖王」陳元光,在金門人緬懷先民的情感中,陳淵已獲致不移不朽的地位。      

  一位原為常人而臻於神聖、被賦予種種榮銜的過程中,在信仰初萌的時期往往缺乏詳細的記載,有賴後人追述;肇因於時間的隔閤,這些追述的內容常不能免於誤繫與疏略,有待修正增補。近期間,筆者便從史料中發現了現今金門庵前豐蓮山旁的「牧馬侯祠」,其獲「孚濟」廟額的年代尚可向上推移;另外,藉著對這項史料新發現的闡述,筆者也要兼及探討傳說中朱熹所作「次牧馬侯廟」詩、以及傳為陳淵所作「和善山院」詩等等問題。因為要談的問題多些,讀起來可能令人覺得拉雜,尚請見諒。  
  要追溯金門庵前豐蓮山旁的「牧馬侯祠」的歷史,以及關於陳淵受奉祀緣起的傳說,現今所能為據的最早的文獻,是明初官任金門所鎮撫之解智所作「孚濟廟誌」。解智此文,在明隆慶年間洪受所著「滄海紀遺」一書「詞翰之紀第九」有載,筆者茲據民國五十八年金門縣文獻委員會編印之「滄海紀遺」第七十一至七十三頁所見,將解智此文先行抄錄於下,以為後續討論依據。

   解智孚濟廟誌
  太武之陽,有鉅區曰馬坪,有山曰豐蓮。山之腹,為南鄶村,山之峽,舊有龍湖庵,其左麓為牧馬王祠,即今孚濟廟,歷古所修建以祀勅封福祐聖侯者。侯姓陳名淵,唐時人。貞元中,柳冕為閩觀察使,奏設萬安監,滋養馬匹,泉中置馬區五,而浯其一也。侯以牧馬蒞茲土,與將佐李俊、衛傑等,協謀併力,化荒墟為樂土,是後耕稼漁鹽者,生聚蓋日蕃焉。俗傳侯為天駟降精,故豢馬而馬息,且長於驅策,驪黃牝牡,千百其群,散食于島上,欲聚之則伐鼓豎旗焉;馬能自別旗色立旗下,凡來市馬者,每十輒加一以贈之,及渡江,止所買之數在,贈者陰返其群,人知其為神,稱曰馬祖。後坐化,鄉人泥其遺骸為像,結草為庵於侯始駐劄之處,歲時尸祝,目為護驥將軍。凡有款謁,昭答如響,如旱禱、則甘霖沾足,荒禱、則驅蝗赴海,疾禱、則靈泉湧出。(即藥井塘,乃神劍所指者)而飲者立痤。至元時,倭寇內侵,群艘周泊於江南東滸,登歷行劫,村村多受焚掠之毒。鄉人哀號,請捍於侯;侯輒大著靈異,怒風旋起,壁上畫馬皆嘶,如赴敵狀。次日颶風大作,簸海揚波,陰雨浹旬,倭船礁碎,飄屍流體。又作黑霧五日,咫尺不辨,賊無歸路,星散逃亡,有投古塚而死者,有潛伏林莽就擒者,一二餘孽,亦皆奪魂疾掉而去,終不敢內地窺伺,皆侯幽贊之功也。一日有樵童午憩馬林中,夢一頂天冠衣黃人,駐馬言曰:「我以陰兵靖爾疆土,力疲氣憊,向所塑像已折罅矣,爾可傳眾等重飾光彩,再新廟宇。又衛、李等督領錢、王二舍人,發兵協助,更宜塑像附廟配祀,斯慰神衷」。夢者覺,遂趨視其像,果開罅流血,以告眾,人駭其靈異。及輸賦大都者,以事僉聞,遂請旨勅命所在官司,大構堂宇於豐蓮山之麓,春秋血食,封為福祐聖侯,幽婚林氏,為靈助夫人,賜額曰「孚濟」。夫人未筓時,尤喜蠶績,採桑到馬坪林,入謁侯,見侯色相英爽,大類生人,戲以芳緣語,祈蠶於神。香未焚而先煙,燭不火而自燄,頃一白鸞昇空而去,夫人倏歸真矣。經旬餘,肉軀不仆,眾議殮而葬之,乃牢不可攀,咸錯愕驚怪,肅衣冠於夫人尸前曰:「爾靈果願幽配於侯,即移驅而步以為信。」語未畢,軀能飛升去地尺許,眾益異之。遂以其骸塑像,而耦於侯之坐左,信為仙緣風契,不可誣也。夫人又宰注生之柄,凡乞嗣者往往獲驗,故奉之者尤加虔焉。其佐李俊、勒封拱靈將軍,衛傑、勅封輔衛將軍,錢舍人封都統,王舍人封忠翊。至於飛靈傳命符使暨神前二先鋒大將,又捷報應,人莫不輸誠瞻禮以祈鴻庥。朱文公簿邑時,有次牧馬侯廟詩曰:「此日觀風海上馳,慇懃父老遠追隨。野饒稻黍輸王賦,地接扶桑擁帝基。雲樹葱蘢神女室,崗巒連抱聖侯祠。黃昏更上豐山望,四際天光蘸碧漪。」又丘釣磯先生謁坪庵有題云:「探奇窮海印,乘興陟高阡。護驥標芳烈,昇鸞證夙緣。祠幽深樹合,碑古碧苔沿。遺蹤猶可訪,落日馬坪煙。」初廟凡七座,繚以周垣,規式雄壯,丹青炳耀,中有蜘蛛結網樓,工構極巧。奈歲久老腐,雖重新者不一二數,然終不逮古制。環廟外野香芳林,蒼然森鬱,又且多產藥苗,珍禽異鵲,探幽勝者朝暮喧唱。兼之洗馬溪左旋,舟皐艘叢泊,右有龍湖庵,鐘鼓鏘鳴,浯之勝概,惟是專美。惜陵谷易變,殊可吁悒!雖然;天下之物,盛衰迭行,理數固然。矧尊神靈赫不磨,又安敢必夫完舊益新之無其人哉。僅考而備誌其實,俾崇信君子觀之,追縱慕烈,勃焉其有興哉。於是乎誌。永樂十五年金門所鎮撫解智重新立石。 

  (筆者按:民國八十年增修版「金門縣志」第四六八至四六九頁,亦有列出這篇「明解智孚濟廟記」;但不知何故,「金門縣志」所錄的內容,較之「滄海紀遺」所載者,竟少掉了「朱文公簿邑時,有次牧馬侯廟詩曰……落日馬坪煙。」,這一段提及朱熹與丘葵賦詩的記載,而且文末的「永樂十五年金門所鎮撫解智重新立石」這一句也沒了。除此之外,像「滄海紀遺」所錄「解智孚濟廟誌」中提到的朱熹「次牧馬侯廟」詩,其中的一句「黃昏更上豐山望」,在「金門縣志」第四六九頁與第一六一七頁卻都變成了「黃昏更上靈山望」;以該廟位於豐蓮山旁覈之,當是作「豐山」才對,不知「金門縣志」中為何改易。基於以上原因,故筆者取「滄海紀遺」而不用「金門縣志」中所見者。又:在以下筆者自己的行文中,專有名詞將一以「滄海紀遺」所錄解智「孚濟廟誌」中所見者為準,例如將相傳朱熹來金時所作之詩稱為「次牧馬侯廟」詩;筆者之如此做,是希望在討論時「回到原點」,以現今可考最早文獻中原本的名稱來進行。至於間或引述他人文章中提到這些專有名詞時,筆者則依樣照錄,不作更動以求統一。下面就不一一註出這些歧異之處了。)  
  按解智「孚濟廟誌」中所述,此廟獲賜「孚濟」廟額,是在元代「至元」年間倭寇犯金後之事;但筆者從「宋會要輯稿」的記載,卻發現此賜額之事至少可再向上追溯數十年,是南宋時即有之。解智或因能據之文獻不足,故其所撰廟誌中對此事略無所及。  
  為了方便進行下面的論述,在介紹「宋會要輯稿」中這條關於「孚濟廟」的記載之前,筆者應先略為談談這部大書的由來。筆者所據世界書局民國五十三年初版的此書,正文之前有「影印宋會要輯稿緣起」一文,文末題「民國二十五年十月國立北平圖書館識」。據此「緣起」所述,宋代前後共有十次纂修「會要」之舉,成書共計二千二百餘卷,纂修內容的來源,主要當是實錄與「日曆」(筆者按:這裡當然不是指一般概念中的「日曆」,而是史官所寫的日記),此外朝中六部與地方諸路監司所有檔案,無不在網羅搜集之列。原本這十次纂修的十種會要若都能流傳下來,對有宋一代的歷史研究必是無可比擬的寶典,但經過宋室南渡以迄鼎革,典籍散軼,至明初修「永樂大典」時,文淵閣所藏宋會要殘本只剩二百零三冊。繼之的災難是:文淵閣藏書在明宣宗宣德年間又有大半燬於火災,幸好因「永樂大典」在修纂時已採入了七種宋代所修會要,但也因「永樂大典」以韻編排,這七種會要的內容便被打散在整部「大典」中,想將其再度纂集,非得進行一番大工程不可。
  清嘉慶十四年,清廷為修纂「全唐文」而開館,大興人徐松擔任提調兼總纂官,當時「永樂大典」已佚去一千餘冊(筆者按:據「辭海」所載,明清人對「永樂大典」卷數冊數說法不一,清人繆荃孫的考訂認為共有一萬二千冊,「辭海」採之),幸好所存者仍有十之八九。當徐松為「大典」進行簽注工作以便蒐輯唐文時,發現其中竟包含了許多引用宋代「會要」的內容;他心知這是無價之寶,但他雖是總纂官,卻還夠不上面子說動官方另派給他人手好抄存,於是徐松只得「假公濟私」:當他見到「大典」中有引「宋會要」之處,便用另紙標以「全唐文」三字,授意「寫官」們將之抄錄(筆者按:能參與國家修書開館的工作者,自然不是普普通通的「書手」而已,這批「寫官」們必然清楚徐松要他們另幹的是什麼活兒;但他們也明白,自己在官方指派工作外所參與的,是一番偉大事業,故並無人出面點破。)。這樣日積月累下來,據徐氏之言,所得「宋會要」不下五、六百卷,但可惜徐松還來不及作進一步的整理工作就去世了。他所輯出的「宋會要」稿本在其卒後轉手多次,到了民國二十年,國立北平圖書館由劉翰怡先生手中購得徐松的原稿;然因劉翰怡早先曾請劉富曾、費有容兩人對徐松的原稿「痛加刪併」、又採他書增入新資料,變成共計四百六十卷的本子(被稱為「清本」),而劉富曾在將徐氏原稿整理為「清本」時,有部份的原稿竟在迻錄後被其無意中隨手丟棄了。如此一來,要得見徐氏原稿的全貌,就非得將尚存的原稿與「清本」一併刊行不可。可是當時國立北京圖書館資力有限,於是只先將尚存的徐松原稿委託上海大東書局印出--這也就是現今世界書局印行的臺版「宋會要輯稿」所據的底本。至於「清本」目前下落何在,筆者就不得而知了。
  敘過了今見「宋會要輯稿」的由來本末,現在回到正題上:關於「孚濟廟」得賜廟額的記載。在此部臺版「宋會要輯稿」書中,各種神靈得賜封號與廟額的記載,是列於原書「禮」類第十九至二十一卷。據筆者大致略讀這三卷的結果,發現有些部份是重出的,而這些重出的部份比對之下往往又有詳略不一的情形;原因在前面筆者所引「緣起」一文時已提到:「永樂大典」採入了七種於不同時間所纂修的「宋會要」,故較早的記載可能較簡短,而較後的記載可能因神靈得授的封號迭有加長而更豐富。可惜的是:筆者在這三卷輯稿中反覆翻閱,所能找到確實位在同安縣的「孚濟廟」記載只有一段,而且是比較簡短的;也不像有部份的記載,會對原為凡人而受封為神者說明其姓名甚且略述其生時經歷。雖然這段記載很簡略,不算是最佳的結果,但筆者覺得這已足夠:它確證了「孚濟廟」得獲朝廷賜廟額是早在宋代之事,並非遲至元代才有。這段記載見於世界書局版「宋會要輯稿」第八六五頁,如下:
  
  孚濟廟 廟在同安縣,護驥神。嘉定三年閏二月賜額。


  筆者按:嘉定三年,即南宋寧宗嘉定三年(西元一二一零年)。這段記載雖未言神名,但已明明白白指出是「護驥神」--依中國古代「南船北馬」的交通條件來說,在南方且是濱海縣份會出現對「護驥神」的崇祀,諒非輕易可見,當是供奉神靈的所在地曾為繁蓄馬匹的牧場,希望保祐馬匹健康強壯,且嗣後神靈又曾有顯現威靈的事蹟,當地人才有特為之建廟並向朝廷請賜廟額之舉。從這個觀點來說,現今金門的「牧馬侯祠」,於明初解智撰寫的廟誌中已提到陳淵被金門人「目為護驥將軍」,這樣的「神性」職掌,筆者在明代中葉所修「八閩通志」與萬曆四十年刊本「泉州府志」所記載的同安縣廟宇中,都不見有複沓者。以此觀之,筆者認為:「宋會要輯本」中出現的這個同安縣「孚濟廟」、「護驥神」,當可認定即是現在金門的「牧馬侯祠」、「開浯恩主」陳淵。
  另外一點筆者要說明的是,這段「孚濟廟」的記載之所以簡短,應當不是由於筆者前面提到的通例:較早的記載可能較簡短,而較後的記載可能因神靈得授的封號迭有加長而更豐富;相反地,是因為「孚濟廟」得賜廟額的時代較晚,所以不像其他一些宋代較早即得受封賜額的神祇,有嗣後屢次加封的多段記錄。先前筆者在引述「緣起」時已提到:「宋會要」之纂修一共有十次。依「緣起」一文中列出的時序簡表,最早的一次於北宋仁宗慶曆四年(西元一零四四年)修成。第九次的「嘉泰寧宗會要」,從南宋寧宗嘉泰三年(西元一二零三年)至理宗淳祐二年(西元一二四二年)分四次修完進呈。第十次「嘉定國朝會要」則由南宋孝宗淳熙七年(西元一一八零年)開始修纂,至南宋寧宗嘉定三年(西元一二一零年)奏上;但也有別的說法認為「嘉定國朝會要」是遲至南宋理宗端平三年(西元一二三六年)方成書。從歷次「宋會要」修成的年代來看,同安的「孚濟廟」不是第九次便是第十次修纂時才被收入;那時「孚濟廟」方獲賜廟額不久,而南宋也將近覆亡,嗣後宋室就再無纂修「會要」之舉,故即使在宋亡之前,「護驥神」還曾有再被加封爵號的榮耀,現今亦恐無另有載記可據而得知(假設筆者前面提到的宋會要輯稿之「清本」尚存於世,或許還有點希望)。但至少藉「宋會要輯稿」的這一條記錄,筆者認為可以確定:「孚濟」廟額在南宋已有,明初解智的記載稱元代「至元」年間倭寇來犯之後、鄉民將神靈助戰的事蹟報告京城(大都)才獲賜廟額,這是不正確的;至於「福祐聖侯」的封號是在元代何時才獲得的?筆者得說:解智在這一點上實在是語焉不詳:因為元世祖和元順帝都用過「至元」這個年號,一個是在元初(12641294)、一個在元末(13351340),到底是哪個「至元」?以筆者自己的推想,似是元世祖時代比較有可能;因其曾跨海進攻日本未遂,或許便是因此招來「倭寇」劫掠報復。但在有可據的史料佐證之前,這僅是筆者自己的推想而已。日後筆者當再留意,試試能否找出元室封予「福祐聖侯」之詳細年代與經過的記載。

  --在「宋會要輯稿」第八五二頁,有一段記載是關於太常博士王古對於「諸神祠」賜廟額與加封號應循次序所提出的建議。這一段記載的開頭所記時間為「六年」,未言年號,但這段文字的前一段是記北宋仁宗康定元年(西元一零四零年)之事,以下各段依次則記神宗元豐三年(西元一零八零年)、徽宗建中靖國元年(西元一一零一年)、欽宗靖康元年(西元一一二六年)、高宗建炎元年(西元一一二七年)等年份加封神號之事,可以看出確是依時序列出的記事。那麼太常博士王古的這段建議所上的「六年」,到底是在哪個年號時段之中?很抱歉,筆者無法得知:因為由前一條的「康定元年」到後一條的「元豐三年」之間,除了不足六年的皇祐、至和、治平三個年號之外,還有慶曆(共八年)、嘉祐(共八年)、熙寧(共十年),這三個年號都有「六年」;但其實只要能知道約略之數也就可以了--筆者只要讓讀者知道一個事實:太常博士王古的建議,應是在北宋仁宗慶曆六年(西元一零四六年)至神宗熙寧六年(西元一零七三年)之間奏上的。
  看了上面這一段,讀者一定捺不下狐疑:究竟筆者突然拉出這麼個「太常博士王古」,是所為何來?他的建議又是什麼?和「福祐聖侯」又有何關係?筆者之所以要小心翼翼地來推估其提出這段建議的時間背景,自然有用意在:因為這與流傳至今傳說中朱熹所作「次牧馬侯廟」詩一事的真偽有關。北宋時的這位「太常博士王古」,他向朝廷提出的建議和嗣後的反應,據「宋會要輯稿」的記載係如下:

  六年,太常博士王古請自今諸神祠加封,無爵號者賜廟額,已賜廟額者加封爵,初封侯,再封公,次封王;先有爵位者,從其本號。婦人之神封夫人,再封妃。其封號者,初二字,再加四字。神仙封號,初真人,次真君。如此,則錫命馭神,恩禮有序。從之。

  據這段北宋年間的記載,當時朝廷對太常博士王古的建議是「從之」,也就是嗣後依其意見辦理,著為定例。按王古提出給諸神祠「加封」應按的次序,是尚無爵號者先賜廟額,有了廟額再予加封爵位時,則由侯、公、而至封王。而由筆者前面所引「宋會要輯稿」第八六五頁關於「孚濟廟」的記載來看,此廟是遲至南宋寧宗嘉定三年閏二月才獲賜廟額的;依照「無爵號者賜廟額」的次序,在嘉定三年以前,「護驥神」並無宋室朝廷所封「爵號」,只是最起碼的「神」。把這一點和傳說中朱熹所作「次牧馬侯廟」詩中的那句「崗巒連抱聖侯祠」併起來看,後者的不合之處就很明顯了:朱熹是在南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至二十六年(西元一一五三至一一五六年,此據陳榮捷博士「朱子新探索」第七九八頁的說法)間於同安縣任主簿,在那個時候,「護驥神」根本連「孚濟」廟額都尚未獲賜,更不消說封「侯」了;給神靈「加封」,是天子才有的權力,朱熹又何能僭越到將此廟稱為「聖侯祠」呢?
  說到質疑解智「孚濟廟誌」中所載這篇傳為朱熹所作「次牧馬侯廟」詩這件事,在筆者之前,便有李增德先生在民國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八日金門日報「浯江副刊」上發表「金門牧馬侯真名不叫『淵』」一文,內中便已對此詩提出了幾點質疑(至於在李先生之先是否更有前人,筆者就不知道了)。對於李先生所指出的,像「慇懃父老遠追隨」一句,顯得派頭過大又有自吹自擂之語氣,和當時僅是主簿兼學正的朱子身分及其謙沖自持的詩文語氣不合;而且宋時金門並不富饒,與詩中「野饒稻黍輸王賦」的描寫不侔(筆者則認為:即便到了明初解智撰廟誌時,金門的農作出產也還稱不上「野饒稻黍」,下文會另有申說。);以及陳淵至元代方獲封侯,宋代尚未有「聖侯祠」之謂等。對於李先生的見解,筆者是相當同意,關於最後一點,在前面筆者也另加了印證。另外筆者還要指出一個很惹眼之處:就是「地接扶桑擁帝基」中的「帝基」一詞;這個詞彙頗罕見,連一些大部頭工具書像「辭海」、「辭源」,以及文化大學所編「中文大辭典」,都未收入此詞,故筆者只能由古人詩句和史書中去找使用義例來瞭解此一詞彙。在詩句中的例子,筆者藉網路上有提供「全唐詩」全文檢索功能的網站,查出「全唐詩」內有兩首詩出現此詞彙:一首是唐末五代的詩人貫休所作「壽春節進」一詩,此詩是當其受五代前蜀開國君主王建款待時所作,故獻詩以賀,開頭兩句便是:「聖運關天紀,龍飛古帝基」;另一首是唐昭宗年間成進士之徐夤所作,詩題為「兩晉」,開頭第一句為「三世深謀啟帝基」,意指司馬懿至司馬炎祖孫三代漸掌曹魏大權、終於篡奪建晉的經過。至於史書中的例子,像「三國志.魯肅傳」中有「終搆帝基」一語;「晉書.樂志」中則有「造創帝基」、「用成帝基」、「肇創帝基」等郊廟樂章中出現的句子;「南齊書.列傳第五」有「功成帝基」、「魏書.卷五十八」有「寧復帝基乎?」等等。通觀這些「帝基」的義例,都是指人間帝王創建一家一姓的基業,而這個詞彙出現在「次牧馬侯廟」一詩中,著實顯得很不妥;按「地接扶桑擁帝基」全句觀之,詩句中所描寫的地點,應該是一朝開國之主龍飛發跡之地,不然也得是定都所在才稱得起,但在朱子之前,金門或者同安,從來就不曾是任一王朝的「帝基」所在。以朱子之學養,絕不可能濫用「帝基」一詞。故筆者認為:此詩絕然非出於朱子之手,甚至,可能原本也不是描寫金門此地的詩。
  --若說此詩不是出於朱子之手,也非描寫金門此地之詩,那究竟是何人所作?又是描寫何地呢?在李增德先生的文章之中,只懷疑此詩「如此自吹自擂」,並未明確指稱他心中何人有偽作之嫌,但在李先生發表此文兩個半月之後,楊樹清先生在八十九年十月十三日金門日報二版發表的「重塑朱子島 推動朱子文化節」一文內,倒是對李先生文章中的這部份作出了「解讀」。楊先生的文章提到:「……『此日觀風海上馳,慇懃父老遠追隨』詩文語氣也被地方質疑是明永樂金門所鎮撫解智的『自吹自擂』」,句下括號內便列出李增德先生的文章之名與發表日期;會有此一說,不知楊樹清先生是自行推衍李增德先生的文意而如此言?還是先曾向李先生問清其不曾明言之意後才下筆?這個筆者就不知道了,在此只說說自己的意見。筆者認為:出現在解智「孚濟廟誌」中的這首詩,應非出自解智自作。因解智當年作此廟誌,該是基於金門在地父老們所託,方為文記述此廟與神靈之來歷,他筆下所出者,應都是來自「在地人」提供的資料;如果說解智是自己一時逸興大發而在此文中夾入一首沒來由的詩,還偽稱其為朱子所作,豈能不為當時的金門父老們質疑甚且責難?況且:他又有何原因必要在受託作廟誌時偽作朱子之詩呢?筆者認為:解智所載這首「次牧馬侯廟」詩,應該是在他作廟誌之前就已在金門地區流傳有相當時間,且也早就被在地人視為是朱熹之作,他才會據以照錄。
  初步排除解智所作的可能性之後,筆者要說說自己心中的想法。筆者認為,與其要問:是何人偽作這首詩?不如該問:是何人有「動機」要偽作這首詩呢?套用推理小說和影劇常有的思路:究竟「哪個人」幹了「這件事」?謎底很簡單:看誰從「這件事」裡頭得到最大的「好處」,答案就呼之欲出了;當然,筆者在此說的「好處」不是保險金或遺產,而是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對於這種「心理需求」所由何來,在筆者前面提到的楊樹清先生「重塑朱子島 推動朱子文化節」一文中,其實就已作了很好的說明。楊先生的文章中有一段是如此言:

  南宋理學大師朱熹初仕同安主簿期間,是否到過金門,設燕南書院講學,由於缺乏足夠的歷史文獻,爭論極多,連僅有朱熹到過金門的「歷史質感」:豐蓮山唐牧馬侯祠的朱熹〈次牧馬王祠〉詩內的「此日觀風海上馳,慇懃父老遠追隨」詩文語氣也被地方質疑是明永樂金門所鎮撫解智的「自吹自擂」。

  楊樹清先生的文章中已闡明了,這首傳為朱熹所作之詩,在缺乏足夠歷史文獻的情形下,是「僅有」的證明朱熹到過金門的證據,為此事提供了「歷史質感」。換句話說:若此詩確證為朱熹所作,便等於證明了朱熹到過金門;但若此詩係朱熹所作的說法被推翻,那麼這個「僅有」的「歷史質感」就要泡湯了--一位在思想上影響中國數百年的大儒是否到過某地,對當地人而言自然是一件要極力「爭取」的事(類似的例子,就像希臘有七個城市都宣稱自己才是詩人荷馬的家鄉一樣)。朱熹在趙宋高孝光寧四朝時代,仕途上雖屢不得意,逝世後其提倡的道學還一度被當時政府斥為「偽學」,但到了崇拜朱熹著作的理宗登基之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理宗不但在寶慶年間給朱熹追贈太師、追封信國公(後改徽國公)、在淳祐年間又讓朱熹從祀孔廟。朱熹所註解的四書,也成為嗣後歷代開科取士的標準,其思想影響甚至及於日、韓等鄰國。到了清代康熙年間,朱熹又被提昇為儒門「十哲」之次……。筆者認為:就是這種「與名人發生關係」的心理驅力所致,使得在明初解智撰廟誌之前便有人偽造這首「次牧馬侯廟」詩,宣稱此詩係朱熹所作,以為朱熹曾蒞金之證。而時至今日,欲極力迴護辯稱此詩出於朱熹之手者仍不乏其人,連「硬拗」都在所不惜;楊樹清先生的文章就是一個例子。這一點,筆者打算放到本文最後再說,先談談別的。
  前面筆者曾言,這首「次牧馬侯廟」詩,可能原本也不是描寫金門此地的作品。筆者的看法是如此的:例如「野饒稻黍輸王賦」這一句,所描寫的農作出產富庶景象,不僅是不符宋代的金門,連明初解智撰廟誌時也不可能以如此之句形容金門--因為在明代嘉靖年間來任福建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之姜恩,在其所作「浯州場」詩中,尚稱金門之百姓為「鮮食編氓」(請參見筆者所撰「一首明代中葉的『浯州場』詩」一文)。所謂「鮮食」,典出「尚書.皐陶謨」中大禹之言:「暨益奏庶鮮食」,大禹這句話是說:他和益兩人在洪水大作之時,將魚鼈鳥獸等食物分給受災百姓。「鮮食」即魚鼈鳥獸等,因舜帝之時的水災淹沒農地,無法生產穀物,故只能以分送「鮮食」來賑災濟民。古人詩文中用上「鮮食」一詞,並不是那麼單純地指山產或海鮮,而是意謂因糧食穀物出產不足才會以「鮮食」來佐餐的。據姜恩之詩句,金門至明代中期穀物農作尚不足食用,在更早以前的時代,自然更稱不上能「野饒稻黍輸王賦」。而「帝基」一詞不符金門或同安的歷史,前面已經說過了。由這兩點來看,關於這首「次牧馬侯廟」詩之原始來源,筆者覺得有一種可能性:偽作者是取其更早以前某位官員「觀風」時吟詠其他「地接扶桑」的山東或江蘇、浙江一帶某座濱海地區廟宇的詩作,稍加改易,像換用「豐山」一詞,使之符合其造作此詩時金門牧馬侯廟週邊的地名,並稱此係朱熹之作;但還是因為其「乾坤大挪移」的功夫不到家,故留下了「野饒稻黍輸王賦,地接扶桑擁帝基」、以及「聖侯祠」這樣的破綻。若筆者的想法不錯,則要找到「次牧馬侯廟」詩的「原版」,可試從福建以北的鄰海省份著手;特別是曾有王朝定都所在的浙江和江蘇兩省,在這兩省的鄰海縣份去追查當地古人題詠的文獻記載,或許就能水落石出了。  
  --對於「次牧馬侯廟」詩原係朱熹之外某人所作、甚至也非描寫金門此地景物這種想法,諒必是很難為堅持此詩乃朱熹所作者接受;但筆者馬上就可以舉出實際的例子,證明這種事是有可能的。說起來很遺憾:這個例子其實也不假外求,在金門本地就有。在決定要說出這個實例之前,筆者是猶豫了很久的,因為說出來後一定會讓不少人感到沮喪,甚且對筆者有所不滿。但筆者認為:真相總有一天是會顯現出來,筆者不言也會有別人揭穿,晚知道不如早知道;再者,這個不知已沿襲有多久的「誤會」,也該到了有人為之說分明的時候了。  
  談到與金門有關的前人詩文作品(不論是否是金門本地人所作),在現今文獻中舉得出來的最早的例子,就筆者所知見,是以被記為係唐代牧馬侯陳淵所作的「和善山院」一詩冠首。在八十年增修的「金門縣志」第一六一七頁「唐宋元詩選」列出的第一首便是此詩,洪春柳女士的「浯江詩話」一書也以此詩昉始,王先正先生等幾位老師們所合著「金門詩文歌謠選析」一書卷一「唐宋詩文選」,開頭也是此詩;其他見諸歷年來在報刊、書籍中被撰寫文章者引用,以迄於被列入現今金門本地學校鄉土教材的次數,多到不可勝數。此「和善山院」詩係唐代牧馬侯陳淵所作一事,從來就不曾被人質疑過,但筆者要說:這是個大誤會--到底是誰造成這個誤會,筆者是不打算追溯,況且追出來也沒多大意義,且讓有興趣的人去對此發掘吧(假設在筆者說穿了之後還有人有興趣研究此詩的話)。據八十年增修版「金門縣志」第一六一七頁所載,這首詩內容如下:
   
   和善山院                  唐 陳淵
  拄頤長劍上凌煙,自古功名亦偶然。鐘鼎山林俱不惡,一瓢吾欲盡吾年。   

  筆者最初會想要研究這首詩,是由其詩題所引起的:照其題首曰「和」,則應該是有人先「唱」,也就是說,有某人先以「善山院」為題賦詩,之後才又有人依韻和詩--原本筆者是想:如果能找到牧馬侯陳淵為之賦詩唱和的那一位前人是誰,或許可藉而考出更多有關陳淵的資料(兩人既有唱和之舉,則有可能是同時代且相熟識的朋友),但筆者用前面提到過的「全唐詩」全文檢索方式,找不到全唐詩詩題或文句中有「善山院」一詞出現,這第一個目的無法達成。筆者只得退而求其次,查唐代以後是否有人以「善山院」為題賦詩,這樣或許還可考出牧馬侯陳淵作此詩的「善山院」地點何在,以便進行進一步的追溯。這一查,問題就出來了,筆者發現:在清人厲鶚所輯「宋詩紀事」卷四十五所載宋代詩人中也有一位「陳淵」,而該卷中所列出他的詩作裡就有這麼一首詩:「題善山院」,內容和現今在金門流傳係牧馬侯陳淵所作的「和善山院」幾乎一模一樣。「宋詩紀事」中所載宋代「陳淵」的詩作如下:

   題善山院
  拄頤長劍上凌煙,自古功名亦偶然。鍾鼎山林俱不惡,一瓢可飲盡吾年。(原書詩末有小字註明出處係「延平府志」)   

  據「宋詩紀事」卷四十五對這位「陳淵」的介紹:「淵,字知默,初名漸,字幾叟。南劍州沙縣人。瓘之從孫。紹興五年賜進士出身,累遷右正言,終宗正少卿。有『默堂集』」。筆者另查「宋史」,列傳第一百三十五有陳淵傳記,略如下:他是宋代福建南劍州(明代改為延平府)沙縣人,紹興五年被舉薦充樞密院編修官,紹興七年又以直言極諫之士獲推舉,高宗召對後予以改官,並賜進士出身。紹興九年,陳淵除監察御史,不久昇為右正言,歷官期間曾對當時恩賞太濫情形進言,並在高宗召對時曾對程頤與王安石的學術異同發表他的見解。後來有一個鄭億年,是時任右僕射的秦檜之親黨,將要官復資政殿學士,奉朝請召見于內殿。陳淵對此表示反對,因此人有「從賊之醜」,希望高宗不要給他復官。秦檜因此對陳淵看不順眼,將他改除秘書少監兼崇政殿說書,陳淵因官銜犯了祖上的名諱而不受;將改官宗正少卿,又因另一個臣子何鑄反對而作罷。最後陳淵被改任為「主管台州崇道觀」,卒於紹興十五年。  
  瞭解這位宋代的「陳淵」生平之後,筆者去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中所收「嘉靖延平府志」,此志卷之二十所載該府順昌縣所遺宋代人吟詠作品中,果然載有陳淵的這首詩,是列在一位「許安仁」所作「題善山院」詩之後。這兩首詩在「嘉靖延平府志」內收錄的情形如下:   

   順昌縣  
   宋   
    題善山院                許安仁
  瓦爐栢子裊殘煙,午夢醒時一暢然。不悟功名負終老,荒山饑走又三年。   
    次韻                  陳淵
  拄頤長劍上凌煙,自古功名亦偶然。鍾鼎山林俱不惡,一瓢吾飲盡吾年。   

  從兩詩用韻的相同與方志將之並列迻錄的情形來看,陳淵的詩作是對早先許安仁所作者的和詩。這位「許安仁」的生平資料,據「宋詩紀事」卷四十一提供的小傳如下:「許安仁,字仲山,襄邑人。晚以特奏名得官,調南劍州順昌尉。」至於「善山院」,據「嘉靖延平府志」卷之四對順昌縣「寺觀」的記載,在明時修志時即被列入已荒廢者,現今諒必是無從再探訪其遺跡了。  
  為了進一步瞭解這位宋代「陳淵」所作的這首詩,筆者尋訪他是否有個人的詩文集流傳(這個步驟是必要的,因為方志內著錄古人詩文有時考證不盡精詳,沒弄清楚前也不能排除把唐人作品誤繫為宋人所作的可能性;如果這位宋代「陳淵」的詩文集中不見有此詩,那它也還是有可能係唐代牧馬侯陳淵所作的)。這一查,筆者發現:宋人「陳淵」的著作倒也不難找,台版「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一三九冊便有其所著「默堂集」,在此集卷六之末果真載有一詩,與「金門縣志」所載牧馬侯陳淵所作「和善山院」內容幾近全同,但詩題不同。「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默堂集」中的這首詩如下:
  
   交溪靜安院見許尉題壁次韻
  柱頤脩劍上凌煙,自古功名亦偶然。鐘鼎山林俱不惡,一瓢吾欲盡餘年。   

  為了怕四庫全書修纂者抄寫有誤,筆者又在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借得這位宋人陳淵的「默堂先生文集」微卷(原書據序前小字註,係影寫清人徐乾學傳是樓所藏宋槧本,書前則有紹興十七年陳淵門人沈度所作序文、以及淳熙五年楊萬里序),結果此集卷六之末所載與「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默堂集」中所見者相同:

   交溪靜安院見許尉題壁次韻
  柱頤脩劍上凌煙,自古功名亦偶然。鐘鼎山林俱不惡,一瓢吾欲盡餘年。   

  從宋時所刻的陳淵「默堂集」影寫本來看,他所題詠之處原是名為「靜安院」,後來才改稱「善山院」,「嘉靖延平府志」的修纂者可能是不明或不想叨敘該院更名的過程,故就依更改過的院名來記載許安仁的詩題、進而導致陳淵此詩詩題也被後人更改了;至於「交溪」當是順昌縣下的地名,為靜安院所在地;而「許尉」,不消說是指官任順昌縣尉的許安仁了。但,「嘉靖延平府志」中在許安仁「題善山院」詩之後,僅是以「次韻」來稱陳淵的詩題,那又是從何時開始,陳淵的這首詩被改題為「和善山院」的?迻錄宋人陳淵此詩時稱其為「和善山院」者,目前筆者找到有四庫全書本「福建通志」卷七十八是如此;但有沒有更早的例子還需再研究。至於此詩在各書間出現時的用字差異,諒係因輾轉傳抄而生,無需多論(不過若有人想探究當初這首詩是被哪本書收錄,以致後來被人誤認係牧馬侯所作的話,這種用字差異倒可作為追溯的線索)。   
  總之,這首長久以來被傳為係唐時牧馬侯陳淵所作的「和善山院」一詩,現今可以斷定作者是另有其人:生值南北宋之交的福建沙縣人陳淵,在南宋時刊刻他的文集即中載有此詩,乃是對早先順昌縣尉許安仁於靜安院壁上所題詩作的唱和,所吟詠之地點亦與金門一點都不相關。這首詩之所以會被誤當作是「開浯恩主」陳淵所作,可想而知,「同名同姓」是最大的原因;但到底是在怎麼樣的情況下造成這種誤會的?筆者不是「始作俑者」,只能這樣揣測:可能是過去某位蒐集與金門地區有關之古人詩文的工作者,在某一本舊時刊印福建地區的詩文選集中發現了竟有題為「陳淵」所作的「和善山院」詩,而其所據之書內又沒有對作品的作者提供生平資料;這位苦心蒐集文獻的前輩乍見此詩,在一時大喜過望之下,沒有進一步去想想「同名同姓」的可能,就把這首詩當成是牧馬侯陳淵所作的,並將之介紹、以迄流傳至今……。對於這位前輩者造成的「誤會」,筆者沒有一點責難之意;但由這個例子可以見出:在進行爬梳蒐羅古人文獻的工作時,多一分小心總是好的。  
  既說到了「和善山院」這首詩,雖然已知它並非出於牧馬侯之手,也不妨略作解析,而要理解這首詩,關鍵全在第一句開頭四個字「柱頤脩劍」。古人作詩常有用典,「柱頤脩劍」典出「戰國策.齊策」中的「田單將攻狄」這一段:田單在擊破燕國率領的多國聯軍,收復齊國全境之後,被封為「安平君」。有一次,田單將率兵攻打狄人之前,去會見魯仲子,不料魯仲子劈頭就對田單說,他這一戰將無法取勝。田單認為自己過去僅憑即墨與莒城的單薄兵力尚且能復國,現在豈有收拾不了狄人的道理?於是他也沒請教人家為何這麼說,上車就走了。當田單與狄人開仗後,果然戰事不利,拖了三個月都還不能取勝。齊國國內開始有人質疑田單的能力,齊國的兒童們甚且傳唱一首歌謠,譏刺田單的軍隊呆坐陣地內的景況:「大冠若箕,修劍拄頤,攻狄不能,下壘枯丘。」這時田單也著急了,因為戰事久久不能解決,徒耗糧草人力,即便「安平君」也有受譴的可能,他這才又去請教魯仲子當初斷言其不能取勝的道理何在……故事就說到這裡。戰國策所載「修劍拄頤」四字:修,即脩,長也。拄,有支撐之意,與柱可互通。頤,可解為臉頰,但在此當指下頷下巴之意。四個字合起來,是形容士兵握劍坐著,把下巴擱在劍柄頭上,打個比方,就像個帶手杖的老頭子坐在公園裡發呆時會擺出的姿勢,一副無所作為的模樣。陳淵詩作的第一句「柱頤脩劍上凌煙」,意謂實際上庸碌無能之人也有可能獲取功名,得以名列像唐太宗陳列功臣圖像贊語的「凌煙閣」中;因為世上就是有這樣沒道理的事,所以有「自古功名亦偶然」之句(相對地,打拼個半死的人,也可能默默無聞得不到讚賞與酬庸)。而陳淵自己對功名的看法,是「鐘鼎山林俱不惡」,無論是身居廟堂或退處山林都能自適自在;要之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一瓢吾欲盡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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