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3日 星期二

「邦伯」匾、「道南書院錄」與「大禮議」--關於黃偉的文獻拾遺 . 之一


「邦伯」匾、「道南書院錄」與「大禮議」--
關於黃偉的文獻拾遺 . 之一


19, Aug 2010 09:10


羅元信



       追溯金門出身之歷代賢良人物,以治事安民聞者有之、以武功勳烈流芳者有之;忠義節孝,宦績文藝,人才蔚然,值得傳頌者多矣。然其中又有佼佼者,如以文章揚世之許獬、以武勳封伯之洪旭,以及因品行道德而為表率之黃偉;此三人不僅生時有名,卒後且於鄉里獲立祠奉祀,所受景仰歷久不輟。而這三位比較起來,黃偉雖不若許獬以制藝名動天下、也不像洪旭曾是身繫邦國安危之重臣,但歷來論人品修養,堪稱完人者,在金門向推其為第一。士人立身處世,不論在朝在野,品行修養總為基本;黃偉以一生清白自勵而由人成神,久享馨香,可謂實至名歸,洵不虛矣。

  關於黃偉一生之事蹟與傳說,歷來為文傳述者已多,但追溯所據源頭,大抵不出數端而已。侷於其生時久遠,記載有限,今人於黃偉所知所識,難免受限。於此,筆者欲藉更多文獻來源,對於與黃偉有關之「邦伯」匾、「道南書院錄」一書,以及「大禮議」事件等作一考述;關於此三項物、事,或舊有說法不確不詳,或是前所未及,皆有待釐清與介紹。筆者不揣綿薄,但祈有裨於今人對黃偉這位「品德完人」之瞭解。

一、是誰題獻「邦伯」匾?

  關於現今黃偉在金門的遺蹟,除了年前修繕完成的「黃偉墓古蹟群」之外,尚有位於後水頭村內的黃偉故居、以及在後浦頭村虎嘯橋前的慈德宮。而在後面二者之間,卻有一項物事,存在著仍難以釐清的糾結;這件物事,便是現今後水頭村內黃偉故居門楣上的「邦伯」石匾。在筆者現今能寓目到的文獻中,最早也僅能追溯到民國六十一年六月出版之「金門先賢錄」第二、三輯,在此書「五、黃逸所品德完人」部份之「乙、遺蹟考證」中,關於黃偉故宅以及「邦伯」匾的當年情形,記載如下:

黃偉故宅:在後水頭村東南隅,原為三進巨宅,地基石階尚存,宅已坍毀,僅存最後一小間,俗稱慈德宮,祀黃偉神位,門額嵌一石匾,寬約四尺,高尺許,上鐫「邦伯」兩大字,旁鐫「永思」二小字,傳係黃偉在松江府任上所拔之門生金貴享,後任福建巡按,時黃偉家居,金特來鄉謁訪,題匾敬獻,又題「理學正宗」一匾,懸於偉家廳堂,今已失其所在。

  --這段記載不長,內容似也無含混不清之處,但和現存的景物比對,其中便出現了問題。首先:當年撰寫編纂「金門先賢錄」的先進們,似是將在後水頭村內的黃偉故居、以及在後浦頭的慈德宮給視為同一,謂黃偉故居「俗稱慈德宮」;當年的撰稿者,要實地勘查有關黃偉的遺蹟應不致有何困難,會造成這樣的混淆,實令人感到不解。但問題還不僅於此:現今後水頭村黃偉故居舊址的門楣上,雖也嵌著一面鐫有「邦伯」兩大字的石匾,但寬度頂多二尺餘,不到四尺;即便當年「金門先賢錄」的撰寫者僅以目測,沒真正用尺度量,也不該誤差如許。再者,石匾上的鐫字也不同:「金門先賢錄」稱「邦伯」兩大字旁是鐫「永思」二小字,但如今後水頭村黃偉故居舊址的石匾,「邦伯」的右端是直刻小字「巡按福建御史立」,左端則刻「嘉靖辛丑冬」,並沒有「永思」字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謂滄海桑田,不僅是自然山川之變,人文景觀的變異程度亦不於下造化。面對舊時記載與現存物事的差異,中間又缺乏縷敘沿革的文獻,除非有使時光倒流之能,才可回到過去一窺究竟;否則也只能依靠現有的材料,去推敲出個誤差難以估算的揣測了。關於現存「邦伯」石匾與舊時的「原物」,到底為何會出現變異的問題,筆者打算放到稍後再論;先要作的是,追溯一切問題的開端:這「邦伯」二字,究竟當初是誰題獻給黃偉的?
  關於此事,過去「金門先賢錄」已記下了舊時說法:「傳係黃偉在松江府任上所拔之門生金貴享,後任福建巡按,時黃偉家居,金特來鄉謁訪,題匾敬獻」。但這段傳說中,其實訛誤不少。像民國九十一年出版的「金門縣縣定古蹟慈德宮調查研究暨修復計畫」一書中即已指出:「嘉靖辛丑係嘉靖二十年(西元一五四一年),時黃偉已過世三年多,故顯然上述說法有誤,另金賁亨誤作金貴享。」(見該書1-17頁)。過去的研究,已糾正傳說中石匾係黃偉生時即已獻上的說法,並把「金貴享」更正為「金賁亨」(考出這一點,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未悉是哪位先進首見此點?)。但在此之外,舊時傳說的誤差仍是不小--這位「金賁亨」,真的是黃偉的學生、且曾以巡按身分來到福建嗎?
  按:金賁亨,字汝白,號「一所」,浙江省台州府臨海縣人(金賁亨的高祖福德少年喪父,其母改嫁高姓,故金賁亨自應試到出仕後很久都還姓「高」,到後來上疏皇帝說明緣由,才准其回復「金」姓)。據清修「臨海縣志」卷十九「人物.名臣」部份所載,金賁亨於正德丁卯(二年,西元1507)成舉人,嗣後於正德甲戌(九年,西元1514)中進士;金賁亨與黃偉是同榜考上進士的「同年友」,他並非黃偉的門生,其仕途也無黃偉可予提拔之處。又:金賁亨確曾來福建為官,不過並不是以巡按御史身分,而是專管一省府州縣學校事務的「提學副使」(屬「按察使」下之提督學校官,又稱「提學憲臣」,簡稱「督學」、「提學官」)。在「臨海縣志」與其他明人為金賁亨撰寫的傳記中,雖未明確記載他到福建當督學的期間,但「明世宗實錄」嘉靖七年(戊子,西元1528)十月乙卯(十七)日有載:「僉事高賁亨(即金賁亨)為福建副使,提調學校。」而在金賁亨自撰的「道南書院錄序」一文中亦言:「嘉靖己丑(八年,西元1529),賁亨董閩學事」;可知他來福建當督學是自嘉靖八年起。至於其蒞任的期間,據「臨海縣志」敘述他當福建督學段落之末有言:「逾年,復以督學改江西」;故金賁亨實際只在福建任職年餘便調動了。在福建任職之後,「臨海縣志」只記金賁亨在江西提學副使任上辭官告歸,嗣後便不再出仕。在「本朝分省人物考」卷四十五、以及「兩浙名賢錄」卷四的金賁亨傳記中,亦皆言其「歷官江西提學副使」。綜上三處,金賁亨之宦歷是至江西督學為止。要之,金賁亨是在嘉靖八年至九年間至福建擔任提學副使,嗣後並未因其他公職而來閩,履歷中並無出任福建巡按這一項--自然,現今在後水頭村內黃偉故居門楣上那面鐫有「邦伯」兩大字,以及「巡按福建御史立」、「嘉靖辛丑冬」小字的石匾,便不可能是金賁亨所題獻的,因為時間和官銜都不符(雖舊時金門本地相傳黃偉與金賁亨之間關係的說法,並不正確,但黃偉與金賁亨確實是好友;這部份留待下節再述)。不消說,在嘉靖二十年題獻「邦伯」二字予黃偉的福建巡按,必是另有其人。
  關於明代之巡按御史,即便是歷朝皇帝之「實錄」,也不見得都有一一詳載其派遣時地。但靠了不同文獻間的排比,還是可找出特定時地的巡按為誰。嘉靖十九年是各省舉行鄉試之年,在明人田汝成所撰「福建鄉試錄序」一文中有言:「嘉靖十有九年,福建舉貢士之典……於是巡按御史王瑛奉詔展采……。」(見田汝成「田叔禾小集」卷一)。另明人歐大任為王瑛所撰「監察御史王公傳」中,亦言王瑛是於「庚子(嘉靖十九年,西元1540),出按八閩」(見歐大任「歐虞部集」文集卷十五)。嗣後,「明世宗實錄」嘉靖二十年三月丙申(十)日記載,在朝廷命撫治鄖陽右僉都御史戴時宗回都察院後,「未幾,巡按御史福建王瑛論劾時宗貪濫不法,宜罷。」,於是世宗下詔令戴時宗「回籍聽勘」。可知嘉靖二十年時的福建巡按確是王瑛。至於王瑛何時卸任,筆者找不到明確記載,僅知「明世宗實錄」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初一日的記錄中提到的福建巡按,已經是「徐宗魯」,王瑛當是在此之前便交卸差使。雖然在後水頭村黃偉故居門楣上的「邦伯」石匾,於「巡按福建御史立」這行小字中並無姓名,但從前引的文獻中可知,這位王瑛才是為黃偉題獻「邦伯」二字之人。
       關於王瑛的生平,除了前述歐大任所撰小傳,另明人馮時可曾為其撰寫「監察御史王公瑛墓道碑銘」,現綜合兩者略敘如下:王瑛,字汝玉,江蘇無錫縣人,別號「石沙」或「石沙山人」。他早年即聰穎出眾,曾從一位邊姓進士受學;但邊進士甚讚其文采,竟辭卻不敢自居其師。王瑛於嘉靖元年(1522)參加應天鄉試中舉,但接下來三次參加會試不第,便於山中結廬發憤讀書,終在嘉靖十一年(1532)高中進士。王瑛及第後,最初在吏部試用,之後獲授官太常博士。此時正值世宗「興禮樂,隆諸祀」,王瑛在制定諸般典禮中的意見頗受見重;其後世宗一度欲出京南巡,王瑛與其他同事聯名上疏勸阻,終使這項勞師動眾之舉中輟。嗣後王瑛獲擢為監察御史,奉敕督理河北、山東、河南等地馬政,成效卓然。至嘉靖十九年,王瑛出任福建巡按,在閩亦多所舉措,其治績有「懲官邪,重民命,獎恬退,禁汰侈,崇教化,旌孝烈,清寺田以補虛糧,復驛傳以蘇疲邑」,並曾力阻朝廷欲在福建採礦之議,貢獻良多。但王瑛的宦歷,也僅至福建巡按為止;因其在閩時觸忤貴人,導致對方在朝中的奧援詆譭排擠,當王瑛任滿回京繳旨時,將他外派到貴州黎平當知府的任官令已在等著了。王瑛心知是有人要將他踢到西南省得在京城礙眼,於是毅然辭官;回鄉後以逍遙山水、吟詩結社自娛;晚年逢倭寇侵擾,他還捐出家貲協助修繕城牆,自己也參與施工,為保障鄉里出力。其後王瑛於嘉靖三十六年去世,享年六十二歲。
       由王瑛的里籍、仕進歷宦時間等來看,他的一生中,與黃偉並無交集之處,當是素不相識。但除了王瑛擔任福建巡按的時間,與「嘉靖辛丑冬」符合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亦使筆者相信他是為黃偉題匾之人:因為王瑛在福建時,不止一次送出這「邦伯」二字;不僅舊屬同安的金門有之,在同安旁邊的南安縣也有--據1993年大陸福建省南安縣志編纂委員會編纂之「南安縣志」第753754頁載,該縣於今尚存有一「邦伯坊:在石井鎮郭前村頂鄉小路,為明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戶部郎中轉授雲南知府鄭普立。嘉靖四十四年(1565)重修,坊高5.2,寬6.2,石構歇山頂,四柱三間,橫眉一面刻“邦伯”二字,另一面刻“地卿”二字,兩邊刻“巡按福建監察使王瑛立”及“泉州知府萬慶、南安縣知縣甘宮重修”。保存較好。」(筆者按:此志中記王瑛自署「巡按福建監察使」,恐係有誤,當作「監察御史」;但不知是現代修志者繕打錯誤,亦或後世修坊者重鐫時出錯)。
據民國四年南安人戴希朱所總纂之「南安縣志」卷之二十九「人物志之五」所載,鄭普,字汝德,號海亭,嘉靖十年中舉、十一年成進士。初授無錫知縣,因治績良好而獲得長官交相薦譽。在無錫縣任滿之後,鄭普改官南京戶部主事,再遷員外郎、郎中,之後被擢為雲南府知府。但鄭普尚未赴任之前,便因父喪回鄉守制,服滿後又因侍母不忍離家就官,一直到其母亦病卒、服喪完畢,鄭普才起程赴京準備再入仕途,但半路便身故,得年僅五十六。由鄭普的生平來看,王瑛之所以會為他立坊表彰,是有些緣故:鄭普與王瑛是同榜進士,可能在剛登第後便已結識;而鄭普仕途的第一站,又是在王瑛的家鄉無錫當知縣,其治績獲好評(據清光緒七年刊本「無錫金匱縣志」卷十八「名宦」部份所載,稱鄭普在無錫「為治清明,民不敢欺。」)。基於這些淵源,王瑛在以巡按身分來到這位同榜的家鄉時,便以立坊的方式為之旌表,也算代無錫百姓向這位昔日的父母官致敬,其來有自。
       敘過「邦伯」的題獻者,現在回到黃偉故居現存石匾,與民國六十一年版「金門先賢錄」所描述有所不同的問題。以南安縣有王瑛為鄭普所立「邦伯坊」的情形來看,當年王瑛為黃偉題獻「邦伯」二字,原意該是欲為黃偉也立個「邦伯坊」,只是這個好意後來沒能依樣實現(在離黃偉時代較近的文獻,如「滄海紀遺」與萬曆四十年版「泉州府志」,均未提到有王瑛為黃偉所立「邦伯坊」的存在)。因明代官俸微薄,王瑛的好意應只是「秀才人情」,至於實踐得靠黃偉家族去發落。然黃偉生前居官清廉,家族亦非富饒;而建坊之石材、刻工等等,可不是一筆小錢。在黃偉卒後數年王瑛題獻「邦伯」之時,其家族諒是囿於力有未逮,才決定以簡化的方式來用上這「邦伯」二字。
黃偉的故居,傳說原為三進宅第。據「金門縣縣定古蹟慈德宮調查研究暨修復計畫」一書所載黃金墻先生的說法:「邦伯」匾原嵌於黃偉故宅第一進門額,惟宅第年久失修而坍毀,原在前落的邦伯匾才被移置於第三落門額上。筆者推測:當年王瑛題獻「邦伯」二字之後,黃偉家族可能因財力不足造坊,於是仿牌坊的形式,在宅第的第一進門額上嵌上四尺石匾,鐫以「邦伯」及「永思」;並在門前兩側鐫上「巡按福建御史立」與「嘉靖辛丑冬」等字樣(就像獻牌坊者的署名與日期所在)。當年撰寫「金門先賢錄」之先進所聞所記者,應便是這般狀態(但沒記下大門兩側的題獻者官銜與日期)。惟後來三進宅第的前面大部坍毀,原先的四尺石匾也損壞,因此才會在第三落的門額上另嵌一尺寸較小的「邦伯」石匾,略去「永思」,而將原先大門兩側的「巡按福建御史立」與「嘉靖辛丑冬」等字樣一併刻上--這是筆者推測的源流經過;因為石匾是不可能自己縮水的,會變小的原因,就只有「重鐫」了。
要之,王瑛會在黃偉卒後為之立「邦伯」匾,當是因由福建地方人士口中風聞同安曾有這麼一位德行君子、足為表率,便以巡按之尊為其旌揚;以其與黃偉並無關聯來看,是純出於對黃偉人品的仰慕而為,亦可見出黃偉當年的聲名之盛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