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續)
31, May 2012 10:49
羅元信
關於蕭復陽
在「金門藝文拾零」中,筆者曾介紹過出身沙美、後遷往漳州龍溪之蕭復陽任職太湖縣知縣時所作「正學書院碑記」,以及羅汝芳「重修儒學記」、盛汝謙「邑令蕭公去思碑記」等兩篇與蕭復陽有關之文章。於今筆者再檢得另一篇蕭復陽所為序文,以及明人池顯方為蕭氏子孫建家廟所作之序文,謹述於下。
筆者找到蕭復陽的這篇序文,係為萬曆甲辰(卅二年,1604)年金華人章一陽所輯「金華四先生四書正學淵源」一書而作。金華即浙江金華府,該書所收為四書作註疏之「四先生」,即當地由宋至元之四位前賢: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此四人學術接踵相承,而何基是師事朱熹之女婿兼學生黃榦,故蕭復陽謂彼等所述可視為朱熹之嫡傳(適傳)。在「元史」列傳第七十六「儒學」部分許謙傳記之末有言:「先是何基、王柏及金履祥歿,其學猶未大顯,至謙而其道益著,故學者推原統緒,以為朱熹之世適。江浙行中書省為請于朝,建『四賢書院』,以奉祠事,而列于學官。」至萬曆間雖去四人之時已遠,但由元代學者之論與朝廷崇祀觀之,何基等四人「羽翼朱註」之功已得公認,加上家學所承,故章一陽戮力蒐羅四人註疏四書之作,並取其佳者附於朱熹「四書集註章句」各段之後,以使朱註之義更為明晰易解。據蕭復陽序中有言,章一陽完成此書時正「司訓於漳(據南明永曆廿九年刻本「寧洋縣志.官師志」載,章一陽係歲貢生,於萬曆廿九年來任該縣縣學教諭,曾挹金倡建文昌閣,以陞杭州府教授而去,該縣於文昌閣中為其立主祀之。明時寧洋縣屬漳州。)」。此時蕭復陽諒已致仕回到龍溪,受章一陽之請而在讀完其纂著後為之作序。蕭復陽之序如下:
四書正學淵源序
道之在天下也,雖有明晦續絕之不一,而能使之常明不晦、常續不絕者,則必得人焉以翊其統也。惟得其人以翊其統,則晦為能使之明,絕為能使之續;而道統之傳得至於今不墜者,雖天主之,而聖賢之功端不可誣矣。孟氏序道統之傳,而深致意於見知聞知,蓋必前有啟而後有承;是前之資於後,猶後之賴於前,均之不可以無人也。孔子不云乎:「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夫其承在茲之文,而得統於群聖,以集其成也,是天以斯文之統畀之也。繼孔子之後者有孟子,嘗曰:「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夫謂私淑諸人,則聖學淵源固有所自,豈必親受業於門而後為得其統哉?自是之後,寂寂寥寥,聖學相傳之統,綿綿一脈,不絕如綫。至宋程氏兩夫子,始有接孟氏不傳之緒,而其門人龜山楊氏載道而南,一傳而得羅豫章、李延平先生,再傳而得朱晦菴先生,而諸儒之說始大集其成矣。勉齋黃氏親授業於朱子之門,金華何文定先生雖後朱子生,而口傳心受得之勉齋,自是而傳之王文憲、金文安、許文懿。僅二百年間,四先生傑然踵武相承,凡四子之書,悉為之註疏,闡其微詞奧義,以翊朱註,國朝曾採集大全書中。遡其淵源所自,謂非朱氏之適傳不可也。夫道非文不顯、文非人不彰;文之彰者,道之顯也。今四先生之註疏昭然在也,上以發明聖言,下以嘉惠後學,而皆生於一郡,相繼而興,意者文其在茲乎?文其在茲乎?然世代既遠,遺書散逸,元江章先生乃裒而輯之,章分句釋,以附於朱註,而傳註益以顯明,則先生之用心誠勤矣。先生司訓於漳,清脩恬澹,一惟以明道淑人為己責,而尤究心於理學;其殆紹乃祖楓山之家學乎?其殆聞四先生之風而興起乎?吾於是益信茲郡之多賢也。予受四先生之書,讀之卒業,乃敬為之序,以弁其端云。
賜進士戶部員外郎溫陵後學見心蕭復陽撰
(原書有序末有篆體印文三方:「溫陵」、「復陽」為陽文,「己丑進士」為陰文。)
關於此序中需說解處,略釋於下:
道之在天下也……而聖賢之功端不可誣矣:蕭復陽此序的開頭,可以看出是改易朱熹「江州重建濂溪先生書堂記」,朱熹之文曰:「道之在天下者未嘗亡,惟其託於人者,或絕或續,故其行於世者,有明有晦,是皆天命之所為,非人智力之所能及也。」然蕭復陽雖有襲用之跡,重點並不相同;朱熹認為道之絕續明晦賴天命,非人的智力所能及,但蕭復陽則認為聖賢之功不可泯,凸顯了人之重要性。
孟氏序道統之傳,而深致意於見知聞知:此指「孟子.盡心下」最末章:「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見「論語.子罕篇」,孔子在匡遭圍時對弟子所發之語。據朱熹註:「道之顯者謂之文,蓋禮樂制度之謂。」但此處之「文」不僅指禮樂制度,亦涵「道統」之意。
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此段孟子之語,見「孟子.離婁下」。
宋程氏兩夫子:即程顥、程頤。
龜山楊氏載道而南:宋代楊時(字中立,學者稱「龜山先生」。)拜程顥為師後,自潁昌辭別南歸時,程顥目送其背影,曾有:「吾道南矣」之語,謂楊時可將其道傳至南方。
羅豫章:即羅從彥,字仲素,世稱「豫章先生」。
李延平:即李侗,字愿中,學者稱「延平先生」。朱熹之師。
勉齋黃氏:即黃榦,字直卿,閩縣人,號勉齋,受業於朱熹。朱熹賞識其志堅思苦,將女兒嫁給他,後更在病篤時以自己所著深衣及所著書授于黃榦(類乎禪宗之傳衣缽),曰:「吾道之託在此,吾無憾矣。」黃榦由監台州酒務作起,曾歷臨川令、安豐軍通判、安慶知府等職;後因其屢次直言邊事可慮,遭朝中排擠,遂辭官歸里。黃榦家居講學,弟子日盛,四方請益而來者多到家裡容不下,只得向臨近佛寺借地。嗣後朝廷雖曾再徵黃榦出仕,惟不久仍乞致仕。卒後數年因門人所請,朝廷賜諡「文肅」,著有「勉齋集」、「朱子年譜」。
金華何文定先生:何基,字子恭,其父為臨川縣丞時,黃榦來任知縣,何基因而得以師事黃榦。「宋史.儒林傳」稱何基「淳固篤實,絕類漢儒。雖一本於熹,然就其言發明,則精義新意愈出不窮」。當代官員因慕何基學養,曾多次薦舉出仕,然何基屢辭不受,卒於八十一歲,諡「文定」,著有「正學編」、「大學發揮」、「中庸發揮」等。
王文憲:王柏,字會之,早年自號「長嘯」,後更為「魯齋」,婺州金華人,聞何基由黃榦而得朱熹之傳,遂投入何基門下,後於上蔡、麗澤二書院講學。卒後朝廷賜諡「文憲」。著有「書疑」、「詩疑」、「研幾圖」。
金文安:金履祥,字吉父,婺州蘭溪縣(明代屬金華府轄)人,生值宋末,先是師事王柏,進而成為何基之弟子。宋恭帝時曾欲召金履祥為史館編校,辭而不受,但提出以舟師直襲北方以牽制元人南下之策,惟朝廷不能用。入元後不仕,專意著書講學,居仁山下,學者稱「仁山先生」,元至正年間賜諡「文安」,著有「大學章句疏義」、「論孟集注考證」等。
許文懿:許謙,字益之,先世為京兆人,後遷金華。生逢宋元之交,年過三十方成為金履祥之弟子,數年間盡得其所傳之奧。後於元仁宗延祐(1314~1320)初居東陽八華山講學,四方學者翕然而至,有遠從千里外來者。其學養聲聞天下,諸多名臣前後數十次上章薦於朝,許謙皆辭不受,後卒於元順帝至元三年(1337),獲朝廷賜諡「文懿」。因許謙嘗自號「白雲山人」,故世稱「白雲先生」。著有「四書叢說」、「詩集傳名物抄」、「許白雲集」等。
四先生:即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
四子之書:即四書,「論語」(記孔子言行)、「孟子」(記孟子言行)、「大學」(曾子記孔子語並作傳)、「中庸」(子思筆授孟子),因出自儒家早期四位代表性人物,故合稱「四子書」。
國朝曾採集大全書中:所謂「大全」,當指「朱子大全」,亦即「朱文公文集」(全名「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
乃祖楓山:指明代章懋,字德懋,自號闇然居士,學者因其講學楓木山中,稱其為「楓山先生」。章懋自幼穎異,博綜群籍,於天順六年(1462)成舉人、成化二年(1466)會試第一,歷南京大理寺評事、福建按察僉事等職,至嘉靖元年以南京禮部尚書致仕,年八十八卒,贈太子少保,諡「文懿」。「兩浙名賢錄」卷四「理學」部分之章懋傳記中,稱其「談經義窮深入微」、「於書無所不讀、於理無所不會」,是當時一大儒。「明儒學案」卷四十五中亦稱章懋「其學確守宋儒」、「金華自何、王、金、許以後,先生承風而接之」;既是家學傳承,章一陽會纂輯「金華四先生四書正學淵源」一書,其來有自。蕭復陽謂章懋係章一陽之「乃祖」,但其間隔代幾何,筆者缺乏章氏家係資料,尚不能知。又:在章一陽所撰「鍥四書正學淵源後序」中,章一陽稱章懋為「宗先人楓山文懿公」;由此稱謂觀之,章一陽似非章懋之直系子孫。
--除了上述這篇蕭復陽所作序文,筆者還在2009年廈門大學出版、池顯方所著「晃岩集」一書中,檢得他為蕭復陽家族所建家廟而作之序文。池顯方為廈門人,生於萬曆十六年(1588),字直夫,號「玉屏子」,於天啟四年(1624)年中應天府試成舉人,一生並未為官,但他與同時代金門前賢關係匪淺:他與蔡復一兄弟是好友、是蔡獻臣之妻弟、又是楊期演的表哥,在「晃岩集」中有多篇詩文與這些位前賢相關。蕭復陽是池顯方的長輩,因蕭復陽曾與池顯方之父池浴德一同讀書、又同於嘉靖四十四年考上進士。據池顯方序中「余小子不及侍世父」之語,在他稍長時蕭復陽諒已謝世,但他與蕭復陽的兒子們還有交契(不過「晃岩集」中沒有其他特為蕭姓人士而作詩文。池顯方尚有「玉屏集」、「南參集」、「澹遠詩集」等作品集,惟均已佚。);當蕭復陽的孫輩建成家廟,便來求這位長輩為文誌盛。不過,現今金門東蕭雖有蕭氏家廟,但創建之時已是遲至民國十九年(據陸炳文先生「金門宗祠大觀」載),故這座蕭氏家廟當是位在漳州龍溪蕭復陽家族所居之處,只是目前尚存與否,筆者就不知道了。池顯方所作之序文如下:
蕭氏建家廟序
古者營宮室,宗廟為先,居室為後。漢承秦弊,僅建祠于墓所,唐貴臣皆有廟,宋因之,國朝尤盛。是家廟者,先王為萬世計深遠,或建自身,或貽之後,總不可廢也。
蕭氏先世居同安浯島,後徙丹霞,積功累仁而始生大夫見心公。公資質頗魯而攻苦異常,每一文出,為學士宗,晚年始成進士。自金溪令歷農部員外郎,澹薄自持,比家居,儉約度日,買有蒸田而未及廟。孫某告余曰:「祖非不為文潞公而為王禹玉,蓋留未竟之緒,以望後人也。」余曰:「此正大夫為子孫計深遠也。凡人出自故物則視為尋常,經己手澤則倍加愛惜。故聚精神于榱桷,更愴于四時之焄蒿也。何者?因鼎建之艱,則思昔創業之艱;因創業之艱,則思昔讀書之艱;因讀書之艱,則思昔積善之艱。因積善之艱,則好修不能如先世,不可咎報也;攻苦不能如大夫,不可咎學也;恢復不能如祖宗,不可咎貧也。是貽廟于後,大夫之遠計勝于親建也。說者謂:「倘大夫貽後而後人不建,或叔敖之孫饔飨未給,何遑積南澗之蘋以斷景山之柏,從而撓之奈何?」余曰:「大夫既遺有蒸畝,逆料後之有建無撓者。且先靈若妥,蔬水可甘;神保無依,膏粱愈罪。誰無源本之思,而忍以大夫之祖茍安于寢,夷于齊民耶?」
余因是有感焉:憶嘉靖癸亥、甲子(嘉靖四十二、四十三年,西元1563、1564)歲,先奉常與大夫公讀書漳寺,乙丑(嘉靖四十四年,西元1565)復同籍。余小子不及侍世父,猶獲交諸郎,惜今不可見,而廟興于孫之手。先奉常有廟,焄蒿而外,為孫者多視為故物,尋常鮮有愴然而思,勃然而竟奮者,則以襲故不如自新。故曰:大夫之遠計勝于親建也。賢哉!茲舉也,蕭氏從此奕奕矣,寧特廟哉?
關於此文中需解說處,略釋如下:
古者營宮室,宗廟為先,居室為後:語出「禮記.曲禮下」:「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後。」
漢承秦弊,僅建祠于墓所,唐貴臣皆有廟:這一段敘述歷代家廟源流之話,諒是由司馬光為文彥博所撰「文潞公家廟碑」中的文句簡化而來。司馬光在此碑開頭云:「先王之制,自天子至於官師皆有廟。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居室為後(見前引「曲禮下」之語;司馬光不提「廄庫為次」,池顯方也就依樣葫蘆。)。及秦非笑聖人,蕩滅典禮……天子之外,無敢營宗廟者。漢世公卿貴人多建祠堂於墓所……唐侍中王珪不立私廟,為執法所糾,太宗命有司為之營構以耻之,是以唐世貴臣皆有廟。」又:司馬光之「先王之制,自天子至於官師皆有廟」云云,出自「禮記.王制」:「天子七廟……士一廟。庶人祭於寢。」
丹霞:即漳州別稱,因漳州有丹霞山之故。
蒸田:亦可作「烝田」,即為祭祖而置之田產,以其產出利得為祭祀之費。
祖非不為文潞公而為王禹玉:在這句話裡有點問題,前半對,後半有誤。「文潞公」即前面提到的宋代名臣文彥博,封潞國公。據司馬光所撰「文潞公家廟碑」所載,文彥博很重視建家廟之事,但宋代因繼五代戰亂流離之後,「禮頹教陊」,許多典制都軼失不詳;宋仁宗慶曆元年(1041)曾有令「聽文武官依舊式立家廟」,但當時士大夫「往往不知廟之可設於家也」、也不知家廟該照什麼型制去蓋,以致朝廷美意竟無人響應。到皇祐二年(1050)十二月又因重臣奏請、翰林學士附和,仁宗再度下詔允讓貴臣立家廟,但群臣還是「無肯唱眾為之者」;獨有文彥博上奏「乞立廟河南」,次年七月獲詔允可,惟因不知型制也無法動工。一直到至和(1054~1055)初年文彥博西鎮長安,訪得「通典」作者唐代杜佑之家廟遺跡,才算知道部分概貌,進而動工,到嘉祐四年(1059)秋季家廟完工;不過一直到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文彥博改留守西都,才總算能「釁廟而祀焉」,並請司馬光作碑文。從這好長一段歷程來看,文彥博對建家廟祭祖的大事真是念念不忘、好不容易才完成。至於「王禹玉」,依蕭復陽已買蒸田而未建家廟的情形來看,所指應該便是「文潞公家廟碑」文中提到的唐代王珪。唐代貴臣均立家廟,但王珪因出身貧寒節儉慣了,雖已位臻禮部尚書,卻「不營私廟,四時蒸嘗,猶祭於寢(與庶人同)」,以致為法司所劾;幸得唐太宗優容不譴,而是叫營建機關去為王珪蓋家廟,以媿其心。時人亦因王珪節儉到不合禮制而對其有貶詞(見「舊唐書」列傳第二十)。不過,問題便出在這裡:這位唐代的王珪「字叔玠」,並不是「禹玉」。那麼「王禹玉」到底是誰?原來:宋代也有一位「王珪」,其字「禹玉」,官至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封岐國公(見「宋史」列傳第七十一);但這位宋代「王珪」的傳記中,並無諸如不立家廟的記載。綜合起來看,池顯方「蕭氏建家廟序」中的這句話,正確應作「祖非不為文潞公而為王叔玠」;會出錯的原因,不消說是因唐宋兩「王珪」同名同姓,才會給搞混了。至於這錯誤的源頭何在?是蕭復陽在對後代說明自己不建家廟之因時用典引錯了人?還是其孫輩對池顯方敘述時弄錯人?抑或是蕭氏本無此語,是池顯方用典時誤記?這個筆者就難以揣摩了。
聚精神于榱桷,更愴于四時之焄蒿也:榱桷,皆指屋椽,圓者為榱,方者為桷,在此概稱營構家廟之工程。焄謂氣味,蒿謂烹食時冒氣之狀,在此謂四時致祭準備之祭物。愴,「禮記.祭義」中有「焄蒿悽愴」之語,朱熹註曰:「使人精神悚然是悽愴」,此「悽愴」非是悲傷,而是指神靈蒞臨時使人有感應而覺悚然;但在此重點並非人之感應,而是神靈因人之誠請而蒞臨。全句之意謂:要營建家廟告成得耗的心神,比分散在四時致祭所花的工夫,更能使神靈感動而下降。
叔敖之孫饔飨未給:饔飨未給,謂窮到連飯都沒得吃。叔敖,或指春秋時楚相孫叔敖,「史記.滑稽列傳」有記孫叔敖死後其子窮困,以背柴為生,幸有優孟巧扮孫叔敖打動楚王,方能獲封寢丘以維持後代長久生計。不過史記所載係孫叔敖之子,而非其孫之事。
積南澗之蘋以斷景山之柏:此用「詩經」之典。「召南.采蘋」中有「于以(去何處)采蘋?南澗之濱」,蘋為荇菜之類,用於祭祀。「商頌.殷武」中有「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斷是遷,方斲是虔」之句,謂為採集建築奉祀先祖寢廟之松柏而登上景山,將這些樹斫斷後搬運下來再加以裁鋸。全句謂準備祭祖供物與建築家廟事宜。
先靈若妥,蔬水可甘:此句「蔬水」恐誤,當作「菽水」。「禮記.檀弓」載孔子語:「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菽指豆,啜菽謂熬豆成粥而食,是菲薄之物。全句意謂:若先人之靈有家廟可安妥,即便致祭時供物不豐盛也能使先人覺得甘美。
夷于齊民:謂蕭復陽官至五品,當立家廟以奉先祖,不可若庶人僅祭於寢。
先奉常有廟,焄蒿而外,為孫者多視為故物,尋常鮮有愴然而思,勃然而竟奮者:先奉常,即指池顯方之父池浴德,字仕爵,號明洲,與蕭復陽同於嘉靖四十四年乙丑(四十四年,1565)成進士,以太常寺少卿致仕(據杜佑「通典」載,周代宗伯為春官,掌邦禮。秦時改稱奉常,漢初始改稱太常。故池顯方稱其父為「先奉常」)。全句謂:池家的家廟是池浴德時建好的。因為是先人早打理妥善,到池顯方的子姪輩一代,只是在祭祖時循例行禮如儀一番,沒有因進了家廟而興起奮發向上、追踵祖德之心的樣子。
奕奕:據「辭海」釋,此詞可作形容「美盛」或「紛綸布散」貌,謂蕭氏子孫可期賢才輩出且瓜瓞緜緜。
關於蔡守愚
在「金門藝文拾零」中,筆者曾錄出蔡守愚遊四川省卭州大邑縣鶴鳴山時所作「鶴鳴觀懷古」一詩,並揣度以其在川中歷宦多年,在當地曾作詩文應不在少數,只是有待蒐羅。於今筆者另由2008年大陸毛郎英先生點校並自費出版之「明清嘉定州誌」中檢得另一首蔡守愚詩作,茲於下介紹:
載有蔡守愚詩作的這部「嘉定州誌」,在明成化、嘉靖年間均有修纂,其後萬曆卅九年(1611)時曾由嘉定州知州李采(陜西咸寧人,萬歷卅五年進士、卅六至四十年間來任知州。)與當地出身之退職官員范醇敬(萬曆十一年進士,官至南京禮部右侍郎)主持重修,入清後於康熙六年(1667)又有再修之舉。2008年所出版此誌已重新排印,將明、清兩誌合而為一,故定名為「明清嘉定州誌」。蔡守愚之詩作,見於此誌卷之八,題為「嘉州署中望凌雲山」。所謂「嘉州署」,即嘉定州州治所在,地當今日之樂山市。按蔡守愚曾任分巡上川南道,此職據「大明會典」所載,駐在地為雅州,管轄包括嘉定州、眉州、卭州、雅州四州,以及雅州所、大渡河所,天全招討司、黎州安撫司等地,約當成都之南方至西南一帶。嘉定州為蔡守愚的管區之一,此詩諒為其前來視察政務時,由官署望見該州名景凌雲山而作。據該誌卷一所載,此山距州治所在東方二里,隔江相望,山有九峰,又名九頂山(九峰之名為:鳳集、棲鸞、靈寶、丹霞、祝融、擁翠、兌說、望雲、就日。),山下有陽江(大渡河)、青衣江匯流入岷江;此山臨江面石壁尚有鑿於唐代之大佛像,即著名之樂山大佛。據蔡獻臣撰蔡守愚之墓誌銘所載,萬曆辛亥(卅九年)時,蔡守愚已「擢雲南布政使,候代矣」。故「嘉定州誌」載此詩時於蔡守愚名下載其官職為「方伯(布政使之代稱)」。此詩如下:
嘉州署中望凌雲山 蔡守愚 方伯 同安人
嘉州城下三江水,逩流怒觸波濤起。何處飛來鸑鷟峯,片片芙蓉插江底。
白浪翻空鸛鶻驚,丹崖落景蛟龍喜。伊昔初從海外來,剛風吹我上高臺。
青衣錦帶不盈菊,天末雙峩翠黛開。女媧清歌馮夷舞,氣酣萬事何有哉?
歲月催人疾於鳥,轉盼山中蹟如掃。九峯杳靄入蒼冥,一水迢遙隔蓬島。
嵐光曇影日悠悠,名疆利鎖幾時休?會當攜爾拂衣去,歸向宗生臥裏游。
此詩中用典之處,略釋於下:
三江水:即陽江、青衣江、岷江。下文「青衣錦帶」謂青衣江。
鸑鷟:鳳之別名,亦可指鸀鳿(一種水鳥),在此當指前者。凌雲山有「鳳集」、「棲鸞(鸞為似鳳之鳥)」二峰,故有此謂。
白浪翻空鸛鶻驚:此句或受蘇軾「石鐘山記」之影響,蘇軾記乘小舟夜遊該山時「……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于水上,噌洪如鐘鼓不絕。」
剛風:極高處之風,亦作「罡風」。
馮夷:水神名,即河伯,亦稱冰夷、無夷、馮遲、馮循。
九峯杳靄入蒼冥,一水迢遙隔蓬島:因凌雲山下水氣氤氲,九峰又籠於雲中,由嘉州城中隔水望之,遂使人恍若望見蓬萊仙島。
拂衣去:出李白「俠客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謂當為之事已畢即隱遁而去,不戀名利。
宗生臥裏游:指南朝宋畫家宗炳,字少文,南陽人,善琴工畫,精於玄理,朝廷屢徵不仕。宗炳喜漫游山水,西至荊州、巫山,曾游衡山並結廬於是,晚年因病還居江陵時,曾嘆曰:「老病俱至,名山恐難徧覩;惟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將自己所歷山水皆圖之於居室,自謂「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在上述這首蔡守愚詩作之外,筆者另由清嘉慶間所修「樂山縣志」卷十二找到一首與他相關之詩,係前面提到曾與李采共同主持修纂「嘉定州誌」之范醇敬所作(按:明代之嘉定州,入清後升格為嘉定府,府治所在置樂山縣)。至於詩作內容,是為誌蔡守愚於凌雲山設宴邀飲的即席作品。按凌雲山上有凌雲寺,一名大佛寺,寺旁有洗墨池(相傳蘇軾曾於此洗硯)、近河亭、競秀亭等景點,惟由詩中無法看出確切讌飲之處。范醇敬之詩如下:
蔡發吾廉憲招飲凌雲,時積雨初晴,落照掛翠,峩上妙不可言,即席漫賦
使君選勝綺筵開,美酒珍羞海上來。老我清狂猶著屐,多君高興許登臺。
坦夷不作尊官氣,簡靜真為大吏才。最喜山靈偏解事,紅輪翠巘兩奇哉。
筆者按:「老我清狂猶著屐」,可能是用「佛祖歷代通載」卷第八所載南朝宋時神僧杯渡事(號「杯渡」,因此僧隨身帶著十隻木杯,要渡江河時便以杯為舟;據載他曾自孟津乘杯渡江至金陵,類乎達磨的傳說。)。此僧於宋文帝元嘉三年(西元426年)初出冀州,「如清狂者……時年四十許,狀寒窶(窮酸),喜怒不常。遇盛寒,輒穴冰而浴(在結冰的水面打洞然後下去泡澡),或著屐登山,或跣足(光腳)市中行。」(傳說八仙中的藍采和,也有夏天穿棉袍而不出汗、冬天穿單衣躺在雪地卻滿身大汗的異蹟)。
關於張廷拱
在過去,筆者曾由2004年大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何丙仲先生編著之「廈門碑志匯編」一書中,檢得楊期演之弟楊期漉夫婦之壙志(見筆者「『明驍騎將軍雪堂楊公暨孝慈桐夫人壙志』---關於楊期演家族」一文),同安人洪纖若為青嶼出身之庠生張志淳夫妻所撰墓志銘,以及蔡復一為同安人林湍夫婦所撰墓志銘(見「金門藝文拾零」)。2011年,廈門大學出版社又出版了何丙仲與吳鶴立先生編纂之「廈門墓志銘匯粹」;該書所收除已見於「廈門碑志匯編」的86方墓志銘,又增入近年出土與采集新得者,其數近於倍增。筆者因而能再從中檢出四篇與金門前賢相關之墓志銘,在此謹向何丙仲、吳鶴立兩位先生致謝。
以下筆者所要介紹見於「廈門墓志銘匯粹」中的這四篇墓志銘,第一篇是由大嶝人張廷拱所撰寫的。張廷拱雖官至巡撫、卒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但其詩文至為罕見,因此這篇墓志銘有可能是張燮「群玉樓集」附載的兩三封張廷拱書信之外、張廷拱傳世的唯一一篇完整文章也未可知。就筆者知見舊籍中並無張廷拱詩文曾梓行之記載,能藉墓志銘而見已是幸運了。
關於張廷拱為其夫婦撰志銘的這位墓主,因墓碑出土時字跡有缺損,而且偏就在記載名諱的關鍵之處,「公諱□」;不過藉由志石他處透露的資料,還是可以得知墓主之名。墓主是同安人,姓洪,墓志中所載他的三位公子之名,依次為:邦泰(庠生)、時揚(太學生)、仲基。查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明貢生」部份,萬曆年間有一位「洪時揚」,其名下註:「忱子,在坊人」。由其子的相關記載,可以得知墓主姓名為「洪忱」;同卷隆慶年間貢生則有載:「洪忱,朝葵子,住小西門」。而據墓志其他部分的資料湊攏來看,這位「洪忱」還是同安名人洪朝選的姪兒之一,且因其早慧而最受洪朝選重視(按:洪朝選,字汝尹,號芳洲,更號靜菴,嘉靖二十年進士,曾歷南京戶部主事,廣東、山西參政,太僕寺少卿,僉都御史等官,因得罪權相張居正而被劾免職歸里,後更被想討好張居正的福建巡撫勞堪害死於獄中。洪朝選之子洪競一再為父伸冤,反遭「賜杖削籍」,直到張居正勢敗後的萬曆十二年才申冤成功,朝廷詔復父子兩人名位官職,並將勞堪與造謗陷害洪朝選之人都遣戍懲處,討回了公道)。可惜洪忱雖天資聰穎,在考場上卻不甚得意,後又因養親而放棄參與科舉,寄情詩酒以終;雖其不曾聞達,然其事親盡孝、以己子為早卒之弟立嗣並撫嫁其孤女,對親戚朋友又慷慨濟助,洵為一未仕賢者。據張廷拱所記,他會與洪忱相識,是因自己早年與洪朝選的長孫「貞憲」是同事,洪忱因而知有張廷拱。在張廷拱考中舉人(萬曆廿五年辛丑科、1597)後,洪忱的三子洪仲基娶了張廷拱的女兒;而在張廷拱進京赴會試時,洪忱還曾予資助,兩家親和猶如一家。後張廷拱之女雖早卒、其婿洪仲基再娶,但張廷拱對這位頗有古風的親家翁已算素知,故在其子洪邦泰請託下為其撰寫這篇墓志銘。以下筆者茲依「廈門墓志銘匯粹」第73至75頁所載,將此篇墓志銘錄出:
明.洪印石夫妻合葬墓志銘
皇明(篆書銘額)
太學生印石洪公暨孺人王氏合葬墓志銘(楷書銘題)
印石洪公之知予廷拱在,予未有知日也,予初時與少司寇芳洲公塚孫貞憲相從事于邑之西偏,公雅以文相推重,若有夙契。予舉鄉薦,公忘予陋,以男聘予女;予舉禮闈,公忘予貧,百凡供應必以需,相與處無異一家。予女蚤沒,公及孺人相繼□,予亦浮沉仕□□□矣。公長男邦泰及予婿仲基數好有加。一日涕泫然,持所為狀屬予志,謂予素知公也。予即不文,安忍嘿嘿?
按狀:公諱□,字誠甫,別號印石。始祖十九郎從光州固始仕宋為南安令,因南渡卜居于同之柏埔。十一傳為贈右副都御史公蕤賓,蕤賓生封刑部左侍郎公□,□生莆郎司訓公□夔,即公父也。公生而峋嶙,學操觚,輒作驚人語,少司寇芳洲公深奇之,謂兒駒而汗血,是其致千里者,故于猶子中最鍾愛。十五歲,同司訓公避倭寓郡城,與今大參陳公章閣同肄業,郡有兩奇童之稱。十八補弟子員,再試棘闈,竟以短視,楷書塗鴉,不得志于主者。芳洲公因以順天用朱卷,命公北遊太學。時大司成林公士章閱試卷,大加賞識,以避同鄉,窴第二,然意專屬公云。秋闈(當謂順天鄉試)為泗水鄒公所拔,執卷白主司,必欲得解(中舉),以此重違主司意,爭之不得。然而名已隆隆起,一時都名士咸欲得公而締交焉。丙子(萬曆四年,1576)就試,復備中式,而竟厄于數奇。蓋公之天資英穎,摑摭諸子百家,文如洪川巨浸,而胸懷灑廓出之。是以無不人人刮目,至所以厄,非文之故也。後因弟象晉蚤沒,念二親垂白,不忍遠離,遂捨舉子業而舞彩。凡所以事司訓公及太孺人者,無不曲至。司訓公謝世,歲入羨餘必歸太孺人,聽其分于諸姊妹及中表,蓋養志云。以次子時揚為弟繼,而撫弟二孤女,有加妝送之腆,雖親女不得齒,蓋其天性孝友類如此。晚年杜門不與戶外事,惟與大參玉吾林公及宿友靜宇王君相過從。或時吟絕句中聖人以自適,勸之仕則不應。常對予言曰:「吾于詩得其情,于酒得其趣。世人白首窮經,浮沉功名,到底有何著落?」相率以為偉語。性猶慷慨,嗜義輕財,凡朋戚黨族婚姻喪葬有不足,必以公為外府。公亦視親疏為厚薄,未嘗不愜其意以往。臧獲有欺匿者亦令自省改,未嘗疾言遽色,故終公世無不人人樂為用焉。配孺人為高浦所王公夙知女,年十七歸公,輒去彩練,執巾□以樸素相將。公外游,事舅姑必以孝;處妯娌、戚屬必以和;捏督子若孫朝夕課藝必以嚴。凡公所以不問家計,而得以餘貲厚所知,兒孫崢嶸,俱有矩復,皆孺人內助力也。
公生嘉靖甲辰年(廿三年,西元1544)九月初九 日,卒于萬曆丙午年(卅四年,西元1606)八月三日 ,享年六十有三;孺人生嘉靖己酉年(廿八年,西元1549)六月六日 ,卒于萬曆戊申年(卅六年,西元1608)六月十七日 ,享年六十。蓋皆壽不滿其德云。丈夫子三:邦泰,庠生,娶參政葉明元女;時揚,太學生,娶薌生陳士麟女;仲基,聘余女,卒,娶庠生郭嘉會女,繼娶王從周女。女子三:一適庠生池顯兌,一適庠生鄭復雅,一適太學生李蒔明。孫男八:敷志,娶庠生陳子曾女,繼娶葉煒女;敷忠,娶李夢玉女;敷恩,聘太學生葉濂女;敷惠,聘余弟太學生廷極女;敷懋,未聘,邦泰出。敷謙,時揚出。敷□、敷鍔,仲基出,俱未聘。孫女九:一適主政陳士蘭子黼箴,一適州守楊橋椿子兆鶚,一許孝廉吳必達子一麟,一未許,邦泰出;一適州守趙仕隆子鞏,一許黃有典子祚基,一許庠生池顯謨子□□,一未許,時揚出;一未許,仲基出。曾孫男一,敷志出。今于萬曆丁巳年(四十五年,西元1617)正月二十四日 酉時,合葬于翔風里之古澤。余依狀而志之,蓋不敢負所知也。銘曰:
食報者軒其車,食德者充其閭。公識其大,先含而□。
藝不求售,好德無休。諧以眉案,藍玉是儔。
交相濟之謂克,無攸遂之謂柔。
藏諸名山,可以長發後裔而萌千秋。
後之人觀古之澤,鬱鬱佳氣,知公與孺人之優游。
賜進士文林郎、行取擬禮部精膳司事、制眷生張廷拱稽顙拜撰
(據「廈門墓志銘匯粹」於文末載:「該墓志銘2005年7月出土于廈門市翔安區新店鎮下店村。黑色頁岩質,弧首,高80厘米 ,寬40厘米 ,厚3厘米 ,楷書陰刻。現狀完好。現收藏于廈門市博物館。」)
有關此志銘需說解處,略釋如下:
予初時與……貞憲相從事于邑之西偏:張廷拱曾任安徽懷寧知縣,據康熙二十五年刊本「懷寧縣志」所載張廷拱小傳,謂其「少貧,鉛槧外間涉獵治生事,至九九會亦經肆習,以故民間疾痛、公家利病無不洞悉」。由這段文字觀之,張廷拱早年在未得功名前除了努力讀書習文,還得作些工作討生活(「九九會」是舊時策劃營造工程者必習之數學,張廷拱可能幹過「監工」之類的職業);由其對「公家利病」之嫻知,他可能還當過衙門書吏。但他與洪朝選之孫到底在哪一行成為同事,因此處所言太簡,無法得知。
安忍嘿嘿:嘿嘿,即「默默」。「史記.刺客列傳」中載荊軻與魯句踐發生爭執,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不願與之衝突,「嘿而逃去」,不出聲就跑了。
始祖十九郎從光州固始仕宋為南安令:依據洪朝選家族後裔、也是著名法學家洪福增先生編著之「洪芳洲公年譜」(一九九三年「洪朝選研究會」發行出版)第一頁所載:「柏埔一世祖十九郎公,諱植,字宣明,官號承事郎,宰福建泉州武榮,即今之南安縣。宋孝宗隆興年間(筆者按:西元1163~1164)徙居同安縣翔風里十三都柏埔庄。」
十一傳為贈右副都御史公蕤賓: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明封贈」載:「洪蕤賓,朝選祖,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刑部左侍郎。」又據前引「洪芳洲公年譜」第一頁載,洪朝選家族遷至柏埔之第十世祖、也就是洪朝選之祖父「建中公,諱蕤賓,號簡軒,家資富有,納粟奏名欽賜義民。以公(筆者按:指洪朝選)貴,誥贈通議大夫刑部左侍郎。生於明正統甲寅年,卒於弘治癸亥年(筆者按:十六年,1503),享年七十。」筆者按:明英宗正統年間並無「甲寅年」,只有「甲子年(九年,西元1444)」,距離正統間最近的一個「甲寅年」為明宣宗九年(西元1434);此處不知是洪氏舊譜即有誤,或是洪福增先生編年譜時出了小岔。依照「享年七十」來計算,洪蕤賓應是「生於明宣德甲寅年」。
蕤賓生封刑部左侍郎公□: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明封贈」載:「洪臻,朝選父,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刑部左侍郎。」光看此處,缺字處似當作「臻」;但同一部「同安縣志」卷之八「名勝.塚墓」中卻是載:「封侍郎洪溱墓,在仁德五礁」。據洪福增先生「洪芳洲公年譜」第一頁所載,洪蕤賓之繼室黃氏生二子,長名「溱」,是柏埔洪氏之第十一世祖,「字體清,號鄭川,公(洪朝選)父也。」。另萬曆與乾隆本「泉州府志」在關於「封贈」的部分所載亦為「洪溱」。由「洪芳洲公年譜」與方志記載的一致性,「同安縣志」卷之十五應是錯了個字,「臻」應作「溱」。
□生莆郎司訓公□夔,即公父也:由前引「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明貢生」部分之載,洪忱之父即洪朝夔。據「洪芳洲公年譜」第二頁載,洪溱有三個兒子,依次為:朝選、朝夔、朝冕。關於洪朝夔,「洪芳洲公年譜」僅載其「字汝一,號拱山,邑廩生。」但墓志中既稱其「司訓公」,可知洪朝夔曾擔任過教職;查「馬巷廳志」卷十四有載:「洪朝夔,柏埔人,興化府化導(原書字誤,應作「訓導」)。」又:「廈門墓志銘匯粹」書中此處「莆郎」似誤,當作「莆郡」,為興化府代稱(興化府府治在莆田縣)。
生而峋嶙:峋嶙,謂人有深度,非淺陋易測者。
學操觚:觚為木製書字之具,操觚即謂習字。
兒駒而汗血,是其致千里者:謂洪忱年少已顯現千里馬的資質。
十五歲,同司訓公避倭寓郡城:洪忱生於嘉靖甲辰年(廿三年,西元1544),以古人出生即可算一歲計之,洪忱十五歲時值嘉靖三十七年、西元1559。兩年後金門即慘遭倭寇屠掠。
與今大參陳公章閣同肄業:陳公章閣,即晉江人陳鳴華,字誠甫,萬曆十四年進士,歷官戶部主事、廣東提學副使、湖廣參政等職,卒祀鄉賢。
竟以短視,楷書塗鴉,不得志于主者:「短視」在此自非指目光短淺,而是「近視」之謂。洪忱因視力問題導致答卷不甚美觀,這在考試時自是一大不利。明人沈守正所撰「許子遜先生全稿序」中,也有許獬因字跡不美觀而未能列入殿試一甲 之說:「近制冠南宮,必列鼎甲(「制冠南宮」即成會元之意,「鼎甲」指進士之一甲 三名),先生以不經意,字畫潦草,抑居其下。」
芳洲公因以順天用朱卷,命公北遊太學:按明代科舉制度,舉子所答之卷為墨卷,考畢後交出送謄錄所,由謄錄官以硃筆謄錄後稱為紅卷或硃卷;送給評分的內簾官看的卷子是紅卷而非墨卷,以防內簾官辨識字跡錄取私人。這種另行謄卷的辦法該是自順天應天二府以迄各省鄉試都通行,但張廷拱此處卻稱洪朝選基於「順天用朱卷」這點對洪忱有利,要他北上入太學以應順天鄉試,此點令筆者疑惑:難道明代中期以後試場制度已墮、福建省鄉試已無另行謄錄之舉?待考。
大司成林公士章:據四庫本「福建通志」卷四十六載,林士章,字德斐,漳浦人,嘉靖己未(卅八年,1559)殿試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歷南北國子監祭酒、禮部右侍郎兼侍讀學士,晉至禮部尚書致仕。
丙子(萬曆四年,1576)就試,復備中式:此當謂洪忱於萬曆四年順天鄉試曾名列副榜。
公之天資英穎,摑摭諸子百家,文如洪川巨浸……非文之故也:明代後期,士子所為制藝漸雜佛道百家之言,不再純奉儒家思想為尊;此雖可視為思想解放之徵,但看在試官眼中則有離經畔道的意味。這樣的為文風格,在日常中諒可為人激賞,但洪忱在試場上之不利,恐也是基於此故。
舞彩:指老萊子彩衣娛親事,喻奉養父母能娛其心。
大參玉吾林公及宿友靜宇王君:前者即同安人林一材,字以誠,號玉吾。隆慶丁卯(元年,西元1567)舉人,辛未(五年,西元1571)進士,官至山西參政。靜宇王君,不詳。
以公為外府:外府,謂在自家外之庫房;即洪忱之朋戚黨族每遇紅白事手頭緊,便會向他周轉借貸。
臧獲有欺匿者亦令自省改,未嘗疾言遽色:臧謂奴,獲謂婢,僕人之謂。洪忱待人寬大,即便奴僕有欺瞞貪小便宜的行為也不會動氣呵責,只要其自省改過便罷。
輒去彩練,執巾□以樸素相將:此處闕字可能係「幗」,謂婦人所用頭巾之類。按洪忱妻王氏之父係「高浦所王公夙知(應是高浦所的軍官之類)」,出身諒不差;但王氏嫁過來以後就收起做小姐時的裝扮,髮上只罩巾幗(就像東漢孟光嫁給梁鴻後,由盛妝改為椎髻布衣)。
參政葉明元:字可明,同安人,隆慶二年(1568)進士,官至廣西參政,以勞瘁卒於官。
仲基: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明舉人」部分載,洪忱之三子洪仲基於萬曆四十六年(1618)中順天鄉試。因張廷拱此作墓志是在萬曆四十五年,故未言及洪仲基得功名之事。
庠生池顯兌:洪忱的女兒所嫁這位庠生,與下文提到之「庠生池顯謨」,按姓氏與地域觀之,諒係廈門池顯方之同輩兄弟。
主政陳士蘭:據道光本「廈門志」卷十一載科舉資料:陳士蘭於萬曆十九年(1591)中舉人第二名,廿九年(1601)成進士,「店前人,刑部主事,差恤刑廣東,未任,卒於家。」
州守楊橋椿:據乾隆五年刻本「萊州府志」卷之六載職名,該府所轄平度州於萬曆後期有一知州「楊橋椿,福建人,舉人。」萊州府在山東。
孝廉吳必達:據「閩書」卷之九十一載,吳必達為萬曆三十一年(1603)舉人。
州守趙仕隆:據民國十八年「同安縣志」卷之十五舉人名單載,趙仕隆於萬曆十九年(1591)成舉人,係「西南隅溪頭人,國子監助教、彬州知州,除定州。」筆者按:「彬州」查無此地,當係「同安縣志」字誤。據乾隆本「泉州府志」卷之三十五舉人名單所載趙仕隆職官,係「郴州知州」。郴州在湖南。
交相濟之謂克,無攸遂之謂柔:按「周易」中「既濟」卦之卦象為水上火下、陰陽相濟以成其用;克,即能、勝之義,是為吉兆。無攸遂:語出「周易」中「家人」卦之經文,此卦卦辭曰:「家人,利女貞。」,其中「家人」係指婦人、即已婚之主婦,全卦多言婦人當守「正位乎內」的本分。該卦第二爻為陰爻,爻辭曰:「无攸遂,在中饋,貞吉。」,謂女子除居家主治酒食等本分,除外事事必稟於夫而後行,不自作主張,如是方可謂「柔順中正,得位乎內」。句謂洪忱之妻王氏能恪盡婦職而不逾份、夫婦相處和諧。
……筆者寫完以上部分後,再度上網查詢有關「洪忱」此墓資料,方知台灣「中央社」於2005年7月13日 曾報導過洪忱之墓被發現以及挖掘、開棺整理經過、墓中殉葬品等;特別的是,洪忱屍身的頭部還未完全腐化,臉部還有肉,眼、鼻、口等尚清晰。在南方濕熱沿海地帶、四百年前之古屍還能保持如此狀態,亦足稱一異。
關於蔡復一
在「金門藝文拾零」中,筆者基於舊時「泉州府志」、「同安縣志」等方志所載數篇人物傳記之末,稱纂傳資料來源為「節『遯菴全集』」或「遯菴集」,曾推測若日後金廈同安地區發現了以上數人的墳塋,則蔡復一之佚文亦有隨之出土的可能。今檢2011年廈門大學出版社出版、何丙仲與吳鶴立先生編纂之「廈門墓志銘匯粹」,果真又找到了一篇蔡復一所撰墓志銘,係為同安人洪俊夫婦所作;而且為此志石「篆額」者陳基虞,也是金門前賢(陽翟人,萬曆十七年進士)。至於為洪俊墓志石「書丹」者林應翔,據道光十九年刊本「廈門志」卷十二載:字源澠,號負蒼,萬曆廿三年進士,曾任永嘉知縣、南京戶部郎等職,官至湖廣副使,卒祀鄉賢。按乾隆間「泉州府志」及「馬巷廳志」、道光間「廈門志」、民國「同安縣志」均有為洪俊立傳,差別僅在文字詳略不一(「馬巷廳志」傳末雖未註明資料來源,但出自蔡復一手筆無疑。)至於現今「廈門墓志銘匯粹」第79至81頁所載這篇墓志銘,文末有記:「此墓志銘出土于翔安區。具體出土時間、地點不詳。現據民間收藏家提供的拓片照片過錄。」雖就墓志銘內容所見,洪俊僅是一有德有守之平民百姓、後因其子出仕方得霑恩獲贈官,不算十分出名的人物;但既是由蔡復一為之作墓志銘,此文也就是金門古典文獻中不可闕之一篇。以下筆者先依「廈門墓志銘匯粹」中所見將此文錄出,稍後再略釋內容:
明‧洪見泉夫妻合葬墓志銘
皇明洪見泉公鄭太孺人合葬墓志銘(篆書銘額)
明贈文林郎浙江金華府推官見泉洪公暨配贈孺人鄭氏合葬墓志銘(楷書銘題)
賜進士出身、中奉大夫、湖廣布政使司右布政使、奉敕撫苗督餉、分守湖北道、通家眷晚生蔡復一頓首拜撰文
賜進士出身、中憲大夫、廣東按察司副使、奉敕整飭山防、分守嶺東道、會家眷晚生陳基虞頓首拜篆額
賜進士第、中奉大夫、汝寧廣州二郡知府、前南京戶部廣西清吏司郎中、湖廣同考試官、通家晚眷生林應翔頓首拜書丹
仁可委命,義可委財,夫人而能為是言與立乎利害之交,而其必復者,抑何寡也。金鍮色,疑也,而信在火,取仁義之端于無欲害人、無穿窬之心,鄉人必不自疑。至利害火之,而色動于欲炙、指染于嘗羹者有矣;大獄大兵,慱功名而輕用人,死斂哭為笑者有矣。是其與胠篋推刃有以辯乎?是學問君子之為仁義,而乃有不如鄉之人也。故將信仁義之君子,必觀以鄉人之節。則吾今之為見泉洪公銘也,吾其有以信之矣。
海寇之棘也,居民鳥獸竄,而公父友彭姓者篋金百二十兩來寄。以亂辭,彭曰:「得失有命,子不吾負也,吾未嘗告吾子。」公懷篋俱臥起。寇退,而返之曰:「幸不辱命。」里中團結社兵,捍賊鷺門,攻石者八人從南安來,眾曰:「諜也。」攫其囊金去,且沈之水。公挺身,持不可佣也,而賊之無鬼神乎?吾白諸官矣。卒還金,而以八人免。當林回棄璧之時,孰能保人所托于羿之矢,而挈瓶自完者?八人非歸死于公,公無獄與兵之責也。人鬼交爭,而勇以身為之盾,何暇辨學問哉!直以達其所不為不忍者而已。使口舉二端而接于耳目,亦鄉人之節耳。精求之而充其類,則雖學問君子,或未必如公之自信。然後知公于仁義,蓋性根有之也。
公少讀書,晰大旨而不喜帖括,棄去治耕。年二十四,鄭孺人始來歸。未幾,析箸自力,父母兄嫂相繼歿,季弟髫未立,伯氏遺藐孤在抱,公矢孺人曰:「吾任父,若任母,卵翼之以克有家。捋塗拮据,事無可憾。」所居無大小左右,若同室,有無相通,雞犬桑麻相守望。歲時伏臘,酒食相勞,雖室罄必勉具。公好客,孺人謹宿觴豆待供。客至,醪蔌佐談,咄嗟必辦。晚益貧,耕□借人力。孺人忍饑讓口,餐以飫之。諸猶子幼稚,列前食啜哺,寢分襟,不知其誰伯叔也。舉華伯晚,又獨子,而課範之莊,晝夜以耕紡視讀,如□而鞭其後。多方舉貸,以□師友修脯之費必中禮。時與孺人更慰借曰:「有子在,何憂貧也?」故華伯學立有名。公坦衷無猜于物,記善忘過,恂恂如可狎,至義所必遂,千夫不撓。或談笑立辦,令人不睹疑端。族有惑形家言者,收父母骸襲祖塋穴,而事甚陰,不可御。公盟香質山靈以計,秘護之,卒如遠公言,彼此俱安穩無恙。公非獨心地慈潔也,乃其局慮亦過人矣。及晚困,少年追其還金事,尤姍之,受癡不悔也。然公之避寇也,孺人渡海依外家,獨公守舍,晨登山伺賊,暮歸宿,以糠緼火,雞鳴炊而後出為常。忽夜半,賊將見掩,家人子元佑之婦呼于閭,起諸宿者,而公夢方甘,亟入撼之,公猶欲具炊,怪灶灰冷甚,從眾出門,賊火已尾公後。甲子(嘉靖四十三年,西元1564)正月,賊猝至,公挈妻子避入后山土堡。堡湫窄,失地形。賊平陷沈井諸寨,且踵攻堡。堡中凡石皆震,而賊自相驚呼散去,知為感將軍兵至也,緩須臾碎矣。每以二幸語華伯,自賀天全。公見華伯鄉舉十餘年而後卒,卒後,華伯滿金華理考。天語揚公、孺人之德,嘉其善教,貴之如子官。嗚呼,孰謂仁義不可為哉!
蔡子復一曰:言仁義者之色于金而質于鍮也,君子耻之。夫繩淄則人嚴而己寬,覺痛則己楚而人緩。甚者,以詩書計,數益其巧,而擁利推患,恬謂當然。雖唾穿窬害人之名而不覺,實微就之,彼未有以火之也。如見泉公性根仁義,著於臨財活命,而他行皆顯白相稱,此寧可聲貌襲也?孺人與公同德,有齊眉和淡之風,宜偕銘。銘曰:
上善若水,濯之霜清,灑則雲委。故其潔可以嚴取予,而其慈可以衛生死,偕修之陰而遺陽于子,化為玄玉,而不可朽者以此。
公諱俊,字子才,見泉別號也。生嘉靖乙酉(四年,西元1525)三月初五 日,卒萬曆丁未(卅五年,西元1607)正月十一日 ,享年八十有三。鄭孺人生嘉靖甲午(十三年,西元1534)三月二十日 ,卒萬曆丁亥(十五年,西元1587)十一月初二 日,享年五十有四。子男日觀,志字之曰華伯,辛卯(萬曆十九年,西元1591)鄉進士,浙江金華府推官,陞廣西思恩府同知,娶陳中言女,封孺人。女一,適郭邦參。孫男三:長貽度,聘廣東副使劉存德子、己未進士夢湖女;次貽庇,聘光祿寺監事張可傳子、太學生世耀女;三貽庥,聘庠生蘇君智子、庠生國琨女。孫女三:長適劉存佑子夢鯉,次適庠生周家棟子、庠生士耀,三許己未進士葉成章子喬慶。卜以萬曆己未(四十七年,西元1619)四月初八 日午時合葬公孺人于八都蘇坑鼇角侖之陽,坐乾向巽。殤長孫希億祔于隧左。
萬曆己未年孟夏吉日,不孝男日觀泣血勒石。
……在蔡復一的生涯中,與竟陵派鍾惺、譚元春的交遊,使其詩文風格受到影響,前人若錢謙益、朱彝尊等已有論之。按「明史.袁宏道傳」有言:「自宏道矯王、李詩之弊(王世貞、李攀龍,明代「後七子」之代表人物,為詩好擬古。),倡以清真;惺(鍾惺)復矯其弊,變而為幽深孤峭。」竟陵派之特徵,在於「幽深孤峭」,甚且「造怪句,押險韻」,以挽公安派清新輕俊而有時不免流於膚淺輕脫之弊。就筆者觀之,蔡復一為洪俊夫婦所撰這篇墓志,也已有些「乃染竟陵」的味道,文句間或有詰聱難解之處,難以通讀(當然筆者自身欠學亦不可諱言),尚有待高明者作解。於下筆者只能先盡力將墓志中部分出典略加詮釋,以便讀者理解:
金鍮色,疑也,而信在火:鍮即黃銅,色似金,但不若真金能耐火煉。有為有守的真君子與嘴上仁義的偽君子,也只有在患難(火)的考驗中才能分辨。
穿窬:出「論語.陽貨篇」:「其猶穿窬之盜也與(歟)」。穿,謂打洞。窬,翻牆。指偷盜行為。
色動于欲炙:典出「世說新語.德行篇」所載晉代顧榮故事。顧榮在洛陽有次受邀赴宴時,察覺身旁為自己準備烤肉的侍者面露欲食之色,便把自己的那一份烤肉讓給侍者吃。同座賓客嗤笑他,顧榮卻言:「豈有終日執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後來顧榮因國亂逃難渡江,每逢危急之時,常有個陌生人出現相助。顧榮怪而問之,原來此人便是當時曾受讓食的侍者,為此小惠而不忘還報。「晉書.顧榮傳」中亦有類似的記載。
指染于嘗羹:典出「左傳」宣公四年所載,楚國人獻黿(大鼈)給鄭靈公,大夫公子宋與子家正好將入宮謁見。公子宋的食指忽然顫動,便對子家說,以往出現這種情形,便是將吃到異味美食的徵兆。當兩人入宮,正好見到廚子要殺黿,於是相視而笑。靈公問兩人笑什麼?子家便把公子宋剛才對話說出來。結果等黿羹煮好了,靈公便召諸大夫都來嚐嚐滋味,卻偏不分給公子宋吃。公子宋因而惱火,把指頭伸進鼎內沾了羹湯嚐嚐味道,然後掉頭就走。這個無禮舉動使鄭靈公欲殺公子宋,但卻遭公子宋與子家先下手為強,靈公遇害。後遂以「染指」謂沾取非法非分之利。
胠篋推刃:胠篋,謂竊開箱篋。推刃,典出「公羊傳」定公四年:「父受誅,子復讎,推刃之道也。」,謂以牙還牙之報復心態。
公懷篋俱臥起:洪俊受彭姓父執輩之託保管篋金後,便隨身不離帶著,生怕失落有負所託。
攻石者八人從南安來……卒還金,而以八人免:當廈門人為禦海寇而組民兵時,正好有八個石匠由南安來到,而且還帶了不少錢。或許是因其隨身財物致疑、也可能是當地人覬覦財貨,竟強搶這些石匠的錢,還要誣以賊寇同黨的罪名將他們私刑溺死。這時洪俊看不下去,即便得罪鄰里也在所不顧,以要去報告官方為嚇止,才救了這些石匠的性命,連其錢財也一併獲還。
林回棄璧:典出「莊子.山木」所載,孔子曾向一位隱士子桑雽請教:為何自己在魯宋陳蔡等國經歷多次困厄後,不但情況沒得好轉,還落到親戚朋友弟子越來越少?子桑雽便舉一位假國(國名)人林回逃難的故事以喻之。林回拋棄價值千金的玉璧,背著嬰兒避難。有人問林回:這嬰既不比玉璧值錢,又比玉璧累贅,何以丟了玉璧背著嬰兒逃命?林回答曰:「彼(自己和玉璧)以利合,此(自己與嬰兒)以天屬也。」以利相合之人事物,大難當頭時就會拆夥;因天性而發生關聯者,碰上禍患時反倒會更緊密結合。洪俊具有蔡復一所謂之「性根仁義」,因此臨難不負他人所託,雖免難後亦不貪他人財貨。
孰能保人所托于羿之矢,而挈瓶自完者:羿之矢,典出「韓非子.守道」:「寄千金於羿之矢,則伯夷不得亡,而盜跖不敢取……羿巧於不失發,故千金不亡。」句謂若有善射者如羿來當保鏢,那麼即便是像伯夷那樣善良不爭的人持有千金,像盜跖那樣的大壞蛋也不敢來動歪腦筋。挈瓶,典出「左傳.昭公七年」所載謝息之語「人有言曰:『雖有挈缾之知,守不假器,禮也。』」挈,拿。缾,同瓶。知,謂智能。謝息所引人言之意為:雖是僅有拿瓶子汲水這等智力的愚人,也曉得代人保管的東西是不可以再拿去借人的。
晰大旨而不喜帖括:帖括,謂科舉應試之文。此句謂洪俊讀書僅求能解大要,對於通過科舉所需記誦能力與作舉業文章則不感興趣。
析箸自力:析箸,意同「分爨」,分居各自為炊,即分家。
季弟髫未立,伯氏遺藐孤在抱:當洪俊父母兄嫂都過世後,最小的弟弟及哥哥的孩子都還是無法自立的孩童,一大家子生活重擔全落在洪俊夫妻身上。
醪蔌佐談,咄嗟必辦:醪謂掺滓未篩之酒,蔌謂菜蔬。咄嗟,倉卒之意。當有客人上門聊天,洪俊想招待點小酒菜,縱是倉卒要求,其妻也能備妥以饗。
及晚困,少年追其還金事,尤姍之,受癡不悔也:當洪俊年老困頓時,有晚輩追問其過去奉還人家所託百金的義舉,他還會謙遜害羞,被人笑是傻瓜也不後悔。
家人子元佑之婦:此所謂「家人」當指僕人。
知為感將軍兵至也:此處「廈門墓志銘匯粹」原書有誤,據「泉州府志」等書所載洪俊傳,應作「戚將軍」,即戚繼光。
天語揚公:謂洪日觀在金華府推官一職考核期滿,可以榮及父母,洪俊夫婦因而獲封贈敕書,褒揚其教子之功。據「馬巷廳志」卷十四「選舉」載,洪俊因洪日觀而獲贈金華府推官。
言仁義者之色于金而質于鍮也,君子耻之:口談仁義者,外表像金子,肚裡卻質同鍮石,是真君子所不齒。
夫繩淄則人嚴而己寬,覺痛則己楚而人緩:繩,有糾正之意。淄,黑,謂不正不法。全句即嚴以待人、寬以律己;對別人的痛楚無動於衷而誇大自己的痛處。
以詩書計,數益其巧,而擁利推患,恬謂當然:偽君子攫利諉過,還會恬然得意、引經據典證明自己的正當性。
彼未有以火之也:謂偽君子就像鍮石,尚未受火煉考驗前,外表可與真金混淆,但一遇考驗就露餡了。
子男日觀,志字之曰華伯,辛卯(萬曆十九年,西元1591)鄉進士,浙江金華府推官,陞廣西思恩府同知:據萬曆本「金華府志」卷之十載職名資料,洪日觀於萬曆三十七年至四十一年(1609~1613)間任該府推官,以陞思恩府同知而去。
孫男三:長貽度,聘廣東副使劉存德子、己未進士夢湖女:筆者按,此處「廈門墓志銘匯粹」原書當有誤,查乾隆本「泉州府志」卷之三十四所載萬曆四十七年己未科進士榜單,其中僅有「劉夢潮」,並無「劉夢湖」。據前志卷之五十「明循績」所立傳記:劉夢潮,字國壯,號海若,同安人,劉存德(萬曆十七年進士,官至廣東副使)之子。劉夢潮登第後曾任南昌令、北京武學教授等職,官至粵西副使兼署提學,卒於任上。
次貽庇,聘光祿寺監事張可傳子、太學生世耀女: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選舉.明貢生」載:「張可傳,東埔人,光祿寺監事、湖廣臨武縣丞。」
孫女三:長適劉存佑子夢鯉:由其名觀之,「劉存佑」可能係上文提到之廣東副使劉存德之兄弟;其子「夢鯉」,與劉存德之子「夢潮」,名字看起來也正是同輩人。
三許己未進士葉成章子喬慶: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二十八「人物錄.鄉賢」載,葉成章,字國文,號慕同,萬曆壬子(四十年,西元1612)舉人、己未(四十七年,西元1619)進士,初任長洲令時,即以「革陋政、節官費、絕包攬」等作為,使政道為之一清,因廉能而被召為試御史,巡按宣府大同並兼督學政,後轉應天府督學,陞至大理寺卿,因執法不徇而觸忤權璫(不知是崇禎朝的哪個太監)遭削籍,家居二年之後,朝議擬再起用,但葉成章已去世了。
—-除了以上這篇為洪俊夫婦所作墓志銘,筆者還在方志中找到了兩首蔡復一之詩,是「遯菴詩集」中所未收入者。此二詩見於清同治九年刊本「醴陵縣志」卷十三「藝文志」,都是七言律詩,第一首標為「蔡復一文昌閣留別」;第二首則列於「彭起宗曉發醴陵謝明府晏君觴餞文昌閣」與「萬建章前題」之後,標為「蔡復一前題」(即萬建章、蔡復一兩人在彭起宗之後,也以「曉發醴陵謝明府晏君觴餞文昌閣」為題各作一首詩;係同一時地場合而作)。在介紹這兩首詩的內容之前,筆者得先探討一下寫詩的背景,以及宴請蔡復一的主人。蔡復一的第一首詩是在醴陵縣「文昌閣」的留別之作、第二首詩是為「明府晏君」盛情餞行的酬謝之作。以這兩個條件去覈對醴陵縣志的記載,可查得「明府晏君」係該縣知縣晏朝寅,字鴻埜,四川省名山縣人,萬曆十九年來任,其人「居心和易,蒞治清嚴」,是位受百姓肯定的好官,在任八年間多有建樹,政教兼舉,後擢戶部主事而去,士民立專祠祀之(見「醴陵縣志」卷七「秩官.知縣」部份。另據清乾隆四年刊本「雅州府志」卷之九所載該府名宦資料,晏朝寅係萬曆十七年進士,官至分巡廣西桂林道兼攝永寧兵備道,卒祀鄉賢)。晏朝寅在醴陵知縣任內,除了「新學宮」、「置學田,立社倉」之外,他還在萬曆廿三年於縣治之北二里的姜嶺上建了奉祀文昌之神的「文昌閣」;次年他又主持修纂該縣縣志,相當勤於任事。由晏朝寅在醴陵縣的官歷來看,蔡復一的這兩首詩,應是在萬曆廿三年醴陵縣文昌閣落成到廿七年晏朝寅離職之間寫下的。不過,這裡就有個疑問會冒出來:蔡復一是因何事何故會在這段期間去了位在湖南的醴陵縣?據張燮為蔡復一所撰行狀,蔡復一於萬曆廿三年成進士,登第後請假歸鄉娶了李夫人,次年「拜比部(刑部)郎」,數年後於「辛丑(廿九年)疏養南還」;而廿九年那時晏朝寅都已離開醴陵了。光看「行狀」的記載,並未及於蔡復一登第後幾年間曾有湖南之行。想來想去,有一個可能:蔡復一是「出差」到湖南去的。因明代有「恤刑」制度,會派遣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官員前往直隸及各省對各類人犯案件進行複審(例如前面提過洪忱孫女的公公「主政陳士蘭」,曾以刑部主事的身分受命恤刑廣東。)。據張燮所撰行狀載,蔡復一任刑部郎官時雖還很年輕,「然曹務有疑滯,公從末坐遙判之,同舍服為老吏,即老吏不如也」;諒因蔡復一在部內很早就展現了他對律法的高明見地,故被長官派任「恤刑」差使,為地方解決疑案、替百姓洗雪冤屈。諒蔡復一至湖廣一帶出差時,曾暫住醴陵,故有此二詩之作;因是早年作品,以故其後纂集時未能採入,幸有「醴陵縣志」錄之,得以傳世。蔡復一這兩首詩如下:
文昌閣留別
當年湖海氣何如?邂逅真人此校書。即看高樓容徙倚,未應短褐嘆蕭疏。
光分太乙吹藜杖,劍拂星文伴使車。最是相逢還惜別,離心秋色滿庭除。
曉發醴陵謝明府晏君觴餞文昌閣
露下天清苜蓿肥,登臨對酒挹秋暉。高朋讌集堪乘興,宦節追隨亦倦歸。
綠樹千山銜雨出,白雲一鴈度關微。新交不啻平生雅,意氣如君世所稀。
……由蔡復一的第二首詩詩題,可知當晏朝寅在文昌閣設宴餞行時,臨行的客人至少還有另兩位:彭起宗與萬建章。關於「彭起宗」,筆者查不到其是否有詩文集傳世或方志中的立傳記載,只有公安派三袁兄弟中年紀最小之袁中道,在其所著「珂雪齋集」外集(萬曆四十六年刻本)卷十三有載一位「彭山人,名起宗,號丹景,蜀之長壽人,流落荊州,老不能歸」,這位彭起宗最後與其子長鳴流浪到南京,相繼而卒。雖然姓名相符,但資料太少,筆者不敢確定即是此人。不過由蔡復一第一首詩中「邂逅真人此校書」之句來看,「真人」當係修道有成之士,和袁中道所記彭起宗以長壽知名的形象若合;或許彭起宗遊至醴陵時正逢晏朝寅修縣志,曾受邀參與校書工作,事畢將辭,故與蔡復一同受宴朝寅讌飲招待。至於「萬建章」,查清同治十二年刻本「南昌府志」卷四十四「明文苑」部分載有一位「萬建章」,字達甫,七歲能詩,隨其父萬廷言宦居京邸,於萬曆十九年成舉人,但之後「三赴春闈不第」,未能成進士或作官;其人自少時便留意邊事,著有「九邊圖說」(書已佚)。雖由方志中找到這麼一位姓名與時代相合者,但到底是不是「同一人」,筆者也沒絕對的把握;因為「醴陵縣志」未載詩文作者里籍,而這位原籍江西南昌、後遷北京之萬建章,是在什麼緣由之下去了湖南醴陵?筆者無載記可據以成說。而且這位南昌人「萬建章」亦無詩文集流傳,無法更探究其與蔡復一是否曾晤面。這兩位曾與蔡復一同座客人的身分究竟如何,筆者只能姑止於此。
關於張春霖
在「金門藝文拾零」中,筆者曾介紹過兩位青嶼出身明代張氏人物之墓志銘:一位是「金門縣志」等方志中有立傳之張應星,另一位是方志等各種舊籍中未有其傳之張志淳。於今筆者復由2011年廈門大學出版、何丙仲與吳鶴立先生編纂之「廈門墓志銘匯粹」中,檢得一位明代青嶼出身人士張春霖夫妻之墓志銘,茲於下介紹之。
在「廈門墓志銘匯粹」,張春霖夫妻之墓志銘被標為:「明.張及我夫妻合葬墓志銘」,撰寫者是張春霖好友兼親家之陳文瑞。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二十八「人物錄.鄉賢」載:陳文瑞,字應萃,號同凡,萬曆戊午(四十六年,西元1618)舉人、天啟乙丑(五年,西元1625)進士,出任蘇州府吳縣知縣,在任上潔身撫民、治績斐然,還曾兩度參與應天鄉試試務,解元沈幾、楊廷樞皆其所取,吳縣縣民有「金剛手,菩提心」之謠頌其治績,亦曾因卓異多次獲上官褒美疏薦,惟其不樂逢迎,最後致仕歸家,卒年八十四歲。另一位為張春霖墓志石「篆蓋」者葉成章,在上文蔡復一撰洪俊墓志所載孫女婚嫁對象的註釋中已介紹過。至於為此志石「書丹」者張朝綖,亦即「金門縣志.人物志.鄉賢」部分有傳之張朝綖,他也是青嶼人,崇禎十二年(1639)舉人、次年成進士,由兵部職方司主事陞至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後歸以病卒。在「書丹」者自署處,張朝綖自謂係「弟」;為便說明張朝綖與張春霖間的關係,筆者茲以青嶼張氏族譜的記載略敘於下:
據已故張榮強老先生民國八十年時所纂「金門青嶼社張氏重恩堂集及族系譜圖等專輯」(以下簡稱「專輯」)一書所載「均正公脈開五房譜圖」,青嶼張氏的開基祖為張均正,有五子;其長子張朝輔生二子,大兒子為張能哲;張能哲有三子:張友政、張友安與張友義。張友義徙居同安東園,有一子張乾育。張乾育的三個兒子中,長子為張濬。張濬有五子,長子為張欽華。張欽華有一子張腆。張腆有二子,長子為張仲立。張仲立又有五子,第三子張從儉。張從儉有三個兒子,長子便是張春霖。算起來,張春霖是自「均正公」以來的第十一代人。至於張朝綖,他是張能哲次子張友安這一支的後裔。張友安有二子,長子為張復養(字益初)。張復養有三子,長子為張庸夫。張庸夫五子之中,長子即曾任南京通政使之張苗。張苗有四子,第四子名張憲。張憲的三個兒子中,次子為張文佶;張文佶生一子張志瑞;而張志瑞便是張朝綖之父。排比之下,張朝綖也是自「均正公」以來的第十一代人,輩份與張春霖相當;諒因張朝綖歲數較小,故自謂「弟」。
在陳文瑞所作墓志銘中,對於張春霖的父、祖或更前代的先祖,並沒有特別敘述;這諒是因自張友義這一支傳下到張從儉,中間並沒出過官員或名人,故僅溯其源自青嶼、後遷東園便罷。至於張春霖這一代,據陳文瑞所述,他有兩個弟弟:「次為廷沃君,邑庠生;三廷端,即邑庠生國瑚之父也。」這與「專輯」中「均正公長房長之三族系譜圖(1)」所載張春霖兩個弟弟的資料符合(「均正公長房長之三族系譜圖(1)」記張從儉另二子為「次春膏,庠生,字廷沃,生二子。」、「三春拱,字廷端,生一子名國瑚,庠生。」)。而在張春霖自身及其子孫這部分,筆者覺得還有排比說明的必要:在「專輯」中「均正公長房長之三族系譜圖(1)」的記載,張春霖「字廷商,庠生加國學生,北闈三副進士,生一子名于燕,庠生,二子」,至於這二子為「長游省,庠生」、「次圖省」。在張春霖夫妻墓志銘之篆書銘額部分,確乎是稱其為「皇明國子生」,但陳文瑞所作墓志銘中僅有提到張春霖「游南國子太學」;張春霖若入南京國子監,則其應是在南京參加應天府鄉試才對,怎會是跑去考「北闈」--順天府鄉試?除非他是「冒籍」、又或者由南京國子監轉入北京國子監,才會去參加順天府鄉試;但「由南轉北」這一點,在墓志中完全看不出來。假設:張春霖真的曾去參加「北闈」而陳文瑞漏載好了,但稱他曾是「北闈三副進士」,這一點筆者就覺得需存疑:所謂「副」也者,應指「副榜」,也就是明代鄉、會試在「正取」之外另錄取若干名績優者。但張春霖到死都還只是「國子生」,連「舉人」都還沒考上;故這「副榜」自不可能是會試的「副榜」,若說有,也只可能是鄉試的「副榜」。「專輯」中稱張春霖「副進士」,像是在會試中了「副榜」,會有致人誤以為他已有舉人頭銜之虞(若能去參加會試,那就是已具「舉人」資格了)。但另一個問題:張春霖真曾有名列順天府鄉試的「副榜」嗎?從陳文瑞的行文中可以看到,他和張春霖都是自青年時代便孳孳於中式出仕,陳文瑞自身是「偃蹇二十餘載」才中了個舉人、又過七年才中進士,總算登上仕途;但張春霖至死都還僅是「國子生」、相形下真是夠淒涼的。古人作墓志文字,特別是為多年以來的好友兼親家而作,能多一點光榮記載,絕不會輕忽遺漏:若張春霖曾在順天鄉試中出頭、就算僅是「副榜」,陳文瑞豈會一字不提?(順天鄉試是在天子腳下的考試,較其他外省鄉試更受矚目)故「專輯」中的這句「北闈三副進士」云云,筆者認為這應只是誤傳誤繫。類似這樣的問題,早先筆者在「金門藝文拾零」中介紹張志淳墓志銘也已提過:墓志中言及張志淳的祖父張鴻,只稱其「序班東海公」(張鴻任鴻臚寺序班)、是從九品官;但「專輯」系譜圖中卻在張鴻名字旁加了括號稱:(欽賜光祿寺少卿)、變成正五品了--古來族譜家乘,雖言必稱修纂考詳錄實,但其基調既是在光耀宗族,會溢美添花就不足為奇了--至於張春霖的子孫之名,「專輯」中的記載也有需要增益之處:按「專輯」中的系譜圖所示,張春霖「生一子名于燕」,其所出二子為「長游省」、「次圖省」。但陳文瑞為張春霖所撰墓志中則稱,張春霖「生男一,為余嫡婿,名正麗」,早卒,有「遺孤二:長名震儒」、「次名仲儒」。張春霖之子是陳文瑞的女婿,岳父大人總不可能把自己女婿和外孫的名諱記錯,因此「專輯」中所記「于燕」、「游省」、「圖省」,應是此三人之字(或號?),而非其名。
談過這些細節問題,以下筆者就先依「廈門墓志銘匯粹」所載,將張春霖夫妻的墓志銘錄出,再稍作註釋:
明.張及我夫妻合葬墓志銘
皇明國子生及我張公暨配孺人林氏墓志銘(篆書銘額)
賜進士出身、文林郎、直隸蘇州府吳縣知縣、丁卯應天同考試官、會姻弟陳文瑞頓首拜撰文
賜進士出身、大理寺丞、前江西道監察御史、奉敕提督應天等府學政、巡按江西宣大兼攝學政、甲子應天同考試官、會眷弟葉成章頓首拜篆蓋
賜進士出身、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弟朝綖頓首拜書丹。
張公及我者,余之盟社友也,居縣治之東隅,名東園。其家代有名人,祖在浯洲青嶼後,子孫徙今居焉,與余家東西相距近百里,從前未有名字相來往。余蚤歲雅好請益賢豪,壬辰年(萬曆廿年,西元1592)有友為余言□□張及我賢者,余始識其名,雖未獲睹面而余臆間有□及我,及我臆間亦有余也。癸巳(萬曆廿一年,西元1593),學使者試泉郡,余以儒士試,及我以弟子員試,俱入郡。適市肆,相晤歡然道愫,果不負夙知。此年余幸入學,與張輔吾同案,而輔吾之交及我,則又先余二年者也。嗣是,余三人議論相投合,意氣相期許,促膝交臂,無歲時離。雖間有分授館,而歲暮抵邑,必各攜歲所構義若干首相質證,有未相當意者輒塗抹數行,不少忌諱。視近時會義圈圈點點,朱青黑綠相間雜者,大不同。乙未(萬曆廿三年,西元1595)冬,余三人復持義入邑如舊約,各謬自滿意,並互相推榜,妄謂是科上將頭決當授之我輩,遂不樂為館地羈束,猛欲相與債貸,聚首以苦作焚□計,約以先登者還此債。奈三人均食貧無可為質,獨張輔吾有大嶝地數斗,欲捐而債家嫌海隔,莫有應者,事乃寢。但是歲三人館亦相聯絡,相去僅數里許,皆得朝夕相從事。時為丙申年也。
越一年丁酉(萬曆廿五年,西元1597),而輔吾竟登賢書去矣。當時余與及我私沾沾相喜,語謂輔吾既作先聲,我輩自當橫行中原。不料屢試屢蹶,及我數困場屋,余則偃蹇二十餘載,視棘圍如在天上,至戊午(萬曆四十六年,西元1618)始得以大收觀□舉于鄉,及我亦從此游南國子太學焉。當及我與余三人之同處隆中也,人人自為得大將,誰肯避君三舍?迨輔吾穎脫而後,余兩人幾成沙礫,時事稍異,情景亦殊。及我每以家計為余憂,而余則不封殽屍誓不濟河,此中有未易明言者,始信賣胡餅之不暇唱渭城,而有志事成,果不誣也。溯余三人之本末前後,其于窮達死生貧富之交情,亦略可睹矣。
大抵及我天資明敏,見識超越,蚤歲即有大過人者,余與輔吾兩人皆遜不及。最喜交游知名士,無貴賤顯晦大小親疏,見有能文章者,輒折節結納,以故吾邑郡每鄉會所舉辟,多為及我所物色者,如許子遜、葉國文(即為張春霖墓志銘「篆蓋」之葉成章),其最知也。余獨惜其用心于外,使及我肯以其才其識顓精舉子業,自當無鋒不摧、無幟不拔,將天下事惟所欲為者,而竟大抱未售,賫志以歿,惜夫!公性慷慨,重然諾,自奉甚菲,而壹于接客,能赴士之厄,遇事見大義,又極其孝友。不忍以家計遺其尊人尊堂憂,時時念若昆弟之不足,不啻手足傷也。辛亥年(萬曆卅九年,西元1611)丁外艱,為先大父武園公;己未年(萬曆四十七年,西元1619)丁內艱,為先太孺人康氏名勤淑。先有正湣孺人林氏、懿湣孺人彭氏,俱為公之前母,無所出。公安葬、祭祀俱克進禮,自通邑至鄰邑士君子鮮有不耳及我名者。
公諱春霖,字廷商,及我其別號也,行一,同胞三,次為廷沃君,邑庠生;三廷端,即邑庠生國瑚之父也。公生于戊辰年(隆慶二年,西元1568)二月初六 日亥時,化于崇禎庚午年(三年,西元1630)四月廿八日 未時,享年六十有三,娶孺人林氏,為林厝鄉人,其岳父可大公亦吾邑右族也,勤儉宜家,能佐及我以內外無失,蓋唐女大夫云,生于丁卯年(隆慶元年,西元1567)九月十八日 卯時,化于崇禎庚午年(三年,西元1630)九月初二 日辰時,享年六十有四。生男一,為余嫡婿,名正麗,癸巳(萬曆廿一年,西元1593)生,邑庠生,辛酉年(天啟元年,西元1621)先及我卒,僅二十九歲,葬在香山岩之右側。余嫡女寡守,遺孤二:長名震儒,邑庠生,生壬子(萬曆四十年,西元1612),娶原任太倉州知州陳白南先生(陳如松)之季弟、太學生諱如柷次女,為西浦人。生孫男未育,孫女一,甲戌(崇禎七年,西元1634)生;次名仲儒,丙辰(萬曆四十四年,西元1616)生,娶癸丑進士陳弼埜先生之婿□松次女,為石潯人。生孫女一,戊寅(崇禎十一年,西元1638)生,孫男一,名銳,庚辰(崇禎十三年,西元1640)生。公與林氏生女二,適南安下吳邑庠生吳時寀第三男名維祹,生孫男三,長名朱綏,次朱絡,三朱繪,孫女一,許配孺人之外侄孫養觀。計及我死之年距今凡十一歲,震儒以承重與余女計,欲為其大父母營宅兆于鄰鄉之犀逢,負坤朝艮,以今年十一月初七 日辰時吉將入葬,余念稚子未能知其先世事蹟,故呼震儒、仲儒使前而語以若祖實狀。蓋余從甲午年與及我結兒女婚,凡有行事都在耳目,故能志其大略如此。因為之銘曰:
矯矯張公,修表軒容。有懸鑑珠,有映日文。孰為發型,而實南雍。孰為留良,而空北群。爰配淑德,刑于克遵。□上書授,赤松從雲。百年一立,曰有山麓存。子孫依之,元會世運。
崇禎拾三年(1640)拾壹月日承重孫震儒泣血仝次孫仲儒勒石
(「廈門墓志銘匯粹」原書於文末有記:該墓志出土于廈門市翔安區之東園村。黑色頁岩質,弧首,高74厘米 ,寬36厘米 ,厚2.5厘米 ,楷書陰刻。現狀完好,現存于東園村張氏宗祠內。)
關於此文中所用典故,略釋於下:
有未相當意者輒塗抹數行,不少忌諱。視近時會義圈圈點點,朱青黑綠相間雜者,大不同:陳文瑞與張春霖、張廷拱三人交互評鑑彼此所作制藝文章,覺得不妥不佳就毫不客氣逕予塗抹、甚至一槓數行;古云「文人相輕」,若不是投契知心的好朋友,這種行為夠記恨一輩子。下文所謂「圈圈點點,朱青黑綠」,指明代後期因套版印刷發達,文人出版制藝文章,書上常以各種墨色標出圈點和褒評之語,乍看下給人以文章好得不得了的印象。
遂不樂為館地羈束……事乃寢:古代已成生員者,在考上舉人之前常以開館授徒為生活之資。萬曆廿三年時,張春霖等三人因舉業文章有長進,認為中舉將是指顧間事,便想把教書的工作給結束,借錢渡日以便在家專心讀書習文。但三人都是苦哈哈,沒東西可以質押典當,只好先照舊當教書先生。
不封殽屍誓不濟河:據「左傳」魯僖公三十三年(西元前627年)載,該年秦穆公欲趁晉文公之喪襲晉,結果偷雞不成,不僅在殽地被打得大敗,連百里孟明視等三員將領亦被俘,其後因晉襄公之母文嬴(秦國人)求情,方放三人逃歸。秦穆公誓雪此恥(據說尚書中「秦誓」便是穆公自誓之詞),發憤圖強,於魯文公三年(西元前624年)再用孟明為將渡黃河伐晉,過河後便焚舟以示必死之心,攻下晉國的王官與郊兩地;晉人見其鋒不可擋,避而不出。秦軍便埋葬了先前在殽之戰敗亡的士卒屍體而後班師,秦穆公亦成為西戎之霸主。此句乃陳文瑞自謂不管家計再窮苦,也要拼得功名才甘願。
賣胡餅之不暇唱渭城:據「類說」卷四十六載,唐代劉伯芻(字素芝,官至刑部侍郎)居處巷口有個賣胡餅的,每早劉伯芻過其門前,都會聽到其人當爐謳歌。劉伯芻覺其生活辛苦,於是把這賣餅者找來,予其萬錢作本,只要以餅為償。但自此賣餅者卻再也不唱歌,劉伯芻訝之,把此人找來一問;原來他本錢大了,便整天想著要如何以錢滾錢,更無雅興心思唱歌。觀陳文瑞言「迨輔吾穎脫而後,余兩人幾成沙礫,時事稍異,情景亦殊……溯余三人之本末前後,其于窮達死生貧富之交情,亦略可睹矣」云云,似乎張廷拱發達之後,與未得功名的兩人間便越行越遠;與先前聚首時討論制義優劣、商量打拼出路的熱絡勁兒,已不可同日而語。
能赴士之厄:語出「史記.游俠列傳」:「今游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張春霖是個文人,諒不至如游俠般「以武犯禁」,但其重然諾、愛朋友,急人之難的熱心熱腸,亦足為儒俠之稱。
蓋唐女大夫云:筆者疑心此處或係「廈門墓志銘匯粹」原書打印有誤、或原物字跡不清以致誤認;似應作「女丈夫」。
癸丑進士陳弼埜:癸丑當為萬曆四十一年(西元1613),是年泉州府登第成進士者有兩人:一為陳保泰,據乾隆間「泉州府志」卷之五十載,陳保泰「字子儆,號自公,晉江人」,曾任安福令、粵東巡撫、應天府督學等職;另一陳姓進士為陳沃心,資料不多,清道光本「廈門志」卷十一之科舉名單中載其係「店前人,廣西副使」,其字、號不詳,亦無立傳。由於古人所用「號」不見得只有一個,因此「弼埜」所指到底是陳保泰或陳沃心、張春霖的次孫張仲儒到底是娶了哪一位的外孫女?筆者仍無法確定。
余從甲午年與及我結兒女婚:在墓志中的這一句話,筆者覺得有點疑心:也許是干支有誤。所謂「結兒女婚」,不消說是指張春霖之子張正麗娶了陳文瑞的女兒。但依墓志中所述,張正麗是生於「癸巳(萬曆廿一年,西元1593)」,卒於「辛酉年(天啟元年,西元1621)」,僅廿九歲;其生命中唯一一個「甲午年」,只能是萬曆廿二年,也就是其剛落地的次年--難道這婚事是張正麗還在襁褓中就訂了的嗎?按,古人有指腹為婚之俗,那給嬰幼兒訂婚倒也不奇怪;但陳文瑞於墓志中未言自己的女兒何時出生(如果甲午年時還沒這女兒的影兒,婚事從何訂起?),是以筆者也不敢遽認此事為可能。況且依墓志其他部分所述,陳文瑞是於癸巳(萬曆廿一年)「學使者試泉郡」時,才因考試而和張春霖有晤面進而成為知交,先前僅是互聞其名而已;才算認識不久的朋友,即便投契,要結親家好似也快了些--若陳文瑞與張春霖「結兒女婚」不是在「甲午年」,那依張正麗的生存年代,在萬曆「甲寅年(西元1614)」他廿一歲時是最可能的。然筆者所能知墓志內容是靠「廈門墓志銘匯粹」之迻錄,其書首雖有墓志石彩色照片圖版,但「張及我夫妻合葬墓志銘」這一張尺寸太小,難以細察其字跡。故此處究竟是否是「匯粹」一書在錄下墓志內容時辨識有誤、抑或確乎就是「甲午年」沒錯?筆者尚屬存疑,於此姑先誌之以待後考。
有映日文:據「雲仙雜記」卷二引「常朝錄」之載:唐代元稹為翰林承旨,一日退朝時行經鐘廊,初昇日光透過樹葉隙間照映其身,使元稹彷彿身上冒氣。諸多官員在旁見到不禁私語:「豈腸胃文章,映日可見乎?」
孰為發型:型,當謂「硎」,磨刀石。「莊子.養生主」載解牛庖丁有「新發於硎」之語,謂其刀若剛磨好般地鋒利。
孰為留良,而空北群:典出韓愈「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首段:「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耶?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上書授,赤松從雲:此處闕文應係「圯」,亦指張良事,據「史記.留侯世家」載,張良於博浪沙謀刺秦始皇失敗後匿於下邳,閒步圯上時遇一老人命其取履,幾次折辱後授予張良一編書,謂讀之可為王者師。赤松從雲,指張良封侯後曾對高祖言「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仙人)游耳。」
……關於張春霖的文獻,除了前述陳文瑞為其所撰這篇墓志銘之外,就筆者所知,僅許獬「許鍾斗文集」卷四中有一封書信,題為「答張及我」,當作於許獬成進士之後(因許獬於萬曆廿九年辛丑高中,而信中有「甲辰歲,敬當掃室以待前驅」云云,自是期勵張春霖在甲辰--卅二年也能榮登金榜)。另一處算有稍提到的,是在蔡獻臣「清白堂稿」所收「四書破愚錄序」;此文中蔡獻臣敘述來署同安知縣之「上虞唐龍光先生」撰成該書後,「邑士謀梓是書以傳。於是學博楊君立(同安縣儒學教諭)、車君任重、吳君秉浩(以上二人為同安縣儒學訓導),率諸生張廷商、蔡紹英輩而問敘于予」,蔡獻臣遂於諸人所請之下於萬曆四十一年癸丑(西元1613)作了該篇序文。由張春霖陪同縣級教員謁見蔡獻臣請序一事觀之,他在當時同安縣的生員之中應是拔尖者,只是後來因未能「顓精舉子業」以博得功名,是以聲名不顯。
在陳文瑞為所張春霖所撰墓志中,他們二人與張廷拱間的交情厚薄,是張春霖前半生相當重要的部分。筆者於此也就順便來談談:張春霖與張廷拱之間,是否有另一層「關係」的問題。
「『六進士』或『九進士』?--青嶼村進士人數考實」一文中,曾基於「金門縣志」所記張廷拱出身係大嶝而非青嶼人、以及連多年前筆者在張榮強老先生所編「鄉先賢張敏重恩堂集等史料及被誣『吞金公案』特輯」第二六四頁提到張廷拱時,亦稱對其「家世不詳」,故認為張廷拱並非「青嶼出身的進士」(如果真是「自家人」,住得又這麼近,怎可能對其「家世不詳」?)。前幾年金門縣文化局出版之「先賢行跡采風」一書中,由顏立水老先生所撰「大同巡撫張廷拱」一文,開頭就提到:張廷拱是「大嶝張氏八世」,至於過去張廷拱的里籍會被人錯認之故,顏老先生於下有言:「根據東園張氏族譜記,東園十一世張春拱(1585~1655年)字廷端,號舜執,『童子試時,童生名號廷拱,將此名付大嶝洋塘輔吾公,入道聯捷,故改作廷端』。因此有人誤以為大嶝張廷拱是東園人。」--據顏立水老先生引述,「東園張氏族譜」、也就是張春霖這一支的族譜中載,張春霖的小弟張春拱之字本為「廷拱」,後來將此「字」讓給張廷拱當「名」;張廷拱由是「入道聯捷」、張春拱也因而將其字改為「廷端」。看起來,像是張廷拱從張春拱那兒得了這個「佳名」、佔了便宜,因而試場順遂,由白身而取冠帶。不過,筆者對這個說法是有些存疑:首先,若張春拱原本之「字」為「廷拱」,那他的「名」和「字」中竟然都有「拱」字,這和一般人「名」與「字」通常不會犯複的情形不合。再者,張春拱生於1585年,而張廷拱是在1597(萬曆廿五年丁酉)就考上舉人了;古人早慧者是有十幾歲就應試入泮,但張春拱當真能在實歲十二歲之前就去參加「童子試」嗎?筆者雖不能言必無此可能,但總覺得很難置信;和第一個理由配合起來,這懷疑程度更是加了一倍。不過,藉由陳文瑞為張春霖所撰墓志,提到他與張廷拱早年的交好,那麼就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來說明「穎脫而後」,張春霖和陳文瑞都像成了「沙礫」;陳文瑞末了總算還掙到出頭天,而張春霖卻蹇於試場、以「國子生」終身。原本像根基相當的兩人,末了差距這麼大,令人不免為未達者抱憾;於是,基於張春霖之弟名字裡也有個「拱」字,才產生了張廷拱是因獲得「讓名」才得登仕途的說法(類似的心理,反映在民間傳說中,就成了譬如像同一地區兩個家族的消長差異,是因發達者佔了人家的好風水之故這類故事)--關於張廷拱的「名字」是否是人家「讓給他的」,其中來由筆者只能揣測;但關於張廷拱是否是「青嶼出身的進士」這一點,筆者認為,由陳文瑞為張春霖所撰墓志中透露的跡象,可以確言為非:因為陳文瑞在敘述張春霖家世來由時,很清楚溯及其「祖在浯洲青嶼後,子孫徙今居焉」;而後來兩人與張廷拱結為好友,如果張廷拱和張春霖除了彼此砥礪,還有「同出一脈」的關係,陳文瑞斷不致忽略此點,甚至還會更加強調才是。但陳文瑞僅言張春霖比他早兩年認識張廷拱,此外一無所及,足證二人間並無上代淵源。況且,連張春拱將其字『廷拱』讓給張廷拱當『名』」這個說法的來由。第一種可能是:張春拱之字原本確是「廷拱」沒錯(雖然難以讓人相信),但後來哥哥張春霖和張廷拱交上朋友,為了不和兄輩先進「犯複」,才將其字改為「廷端」。第二種可能是:張廷拱與張春霖、陳文瑞原是意氣相投的友人,但張廷拱「張榮強老先生民國八十年時所纂「金門青嶼社張氏重恩堂集及族系譜圖等專輯」中的譜圖中,根本也沒出現過「張廷拱」這個名字。再回頭瞧瞧顏立水老先生引述的「讓名」之說本末,張廷拱是「大嶝人」而非「青嶼人」之事,已至明矣。
關於蔡謙光
關於蔡獻臣之長子蔡謙光,在八十年版「金門縣志.人物志.文苑」部份有其傳,但文辭甚為簡約,兼有其弟甘光附記,因此對其生平之敘述不免太略。至於蔡謙光所著詩集,池顯方與陳如松均曾為之序;在去年出版之「金門古典文獻探索」一書中,已由池顯方「晃岩集」與陳如松「蓮山堂文集」中將這兩篇序文錄出,算是補上了一部分資料。不過,池顯方「晃岩集」雖有傳世印行,但他為蔡謙光所作墓志銘卻未收入其中。筆者茲藉2011年廈門大學出版社出版、何丙仲與吳鶴立先生編纂之「廈門墓志銘匯粹」一書第108至110頁所載,將池顯方為蔡謙光所作墓志銘(「匯粹」中題為「明.蔡君裒卿墓志銘」)介紹於下。關於此志石現況,「匯粹」於墓志銘文末有載:「該墓志銘現藏于同安區大同鎮東山村蔡氏祠堂。黑色頁岩質,弧首,高90厘米 ,寬40厘米 ,厚3厘米 ,楷書陰刻。現狀完好。」此志銘內容,諒瓊林蔡氏或金門本地文史工作者早已知悉,於此筆者就為此墓志內容作點簡要註釋工作。據「廈門墓志銘匯粹」所載,蔡謙光之墓志銘內容如下:
明.蔡君裒卿墓志銘
明太學生蔡君裒卿墓志銘(篆書銘額)
明故太學生蔡裒卿墓志銘(楷書銘題)
士有褆躬則敦古處,居闈則敦古倫,締友則宗古誼,揮毫則尚古詞,此豈可于今人中求之?矧世祿之家乎?王武子稱其甥為珠玉,李青蓮稱其甥為明月。若余甥蔡裒卿之賢,鄉評無間,不假渭陽之稱也。
甥諱謙光,字裒卿,別號六吉。先世中州人,宋十有七郎者(筆者按:此處當係原書排印有誤,應作「宋有十七郎者」)贅浯洲平林,因家焉。十三傳至安所公諱宜勳,贈左參政。安所公生梧州府通判兼峰公,諱宗德。兼峰公生浙江按察使肖兼公諱貴易。肖兼公生光祿寺少卿虛臺公,諱獻臣,二十三歲舉裒卿為塚子。時光祿公尚為諸生,戊子、己丑(萬曆十六、十七年,西元1588、1589)聯登第,裒卿已五歲,甚穎異,善屬對,觀察公鍾愛之,攜入浙署。庚子(萬曆廿年,西元1600)光祿公轉禮部郎,攜入都門,裒卿已十六歲,所為文示諸同寅,莫不擊節。偶得酒,劇病,諸醫束手謝去,有浙醫曾受觀察公厚恩,去而復來云:「爾祖有德于小人,吾當報,雖不可,聊試為之。」以大黃下虛嬴之症,果癒。醫云:「此非小人之能,爾祖陰德之庇也。」歸就試,以府選首名入類,屢列高等。閩闈不利,改南雍,復不利,改入北雍。交皆名士,與1600)聯登第,裒卿已五歲,甚穎異,善屬對,觀察公鍾愛之,攜入浙署。庚子(萬曆廿年,西元1589、1588甥諱謙光,字裒卿,別號六吉。先世中州人,宋十有七郎者(筆者按:此處當係原書排印有誤,應作「宋有十七郎者」)贅浯洲平林,因家焉。十三傳至安所公諱宜勳,贈左參政。安所公生梧州府通判兼峰公,諱宗德。兼峰公生浙江按察使肖兼公諱貴易。肖兼公生光祿寺少卿虛臺公,諱獻臣,二十三歲舉裒卿為塚子。時光祿公尚為諸生,戊子、己丑(萬曆十六、十七年,西元陳君諱瑞同筆硯八載,丙夜青燈,陳君亦遜弗及。後陳成進士,裒卿構園于南郊,名「干雲齋」,益攻苦勵學。癸酉科(崇禎六年,西元1633)主者擊節,欲收以溢額置之,遂弗屑經生業,日放情山水,邀朋延衲,談禪賦詩。其詩清靈冲秀,每敲隻字,至忘寢餐。所刻集,觀察曹能始先生選之,大學士黃太穉先生序之。又時寫蘭石,如蕭賁之畫,矜慎不傳,自娛而已。書則學米南宮,好石亦如之,案頭瓊笈琅函,法書古畫,龍賓墨、馬肝硯、大宗琴、小宗香羅列左右,不容人點污。值雨則手蒔花竹,接客則躬煎茗泉,或析義音如洪鐘。又篤天倫,事光祿公與余姊池淑人極孝。淑人督子尤嚴,裒卿聞厲聲必長跽請辠,淑人為之霽容。戊辰(崇禎元年,西元1628)秋,光祿公發背瘡,王母黃太淑人病亟,裒卿率諸弟兩侍湯藥,衣不解帶者匝月;對諸弟和怡之外,時寓規切,皆師憚之。先娶林,繼娶傅,俱賢而艱嗣。父母為置媵,亦希近之,不甚系念。
崇禎丙子(九年,西元1636)六月初旬,余將游粵,裒卿攜尊為餞,飲至夜分。月杪,仲弟甘,季弟和,將省試,告別裒卿,談笑如平日,第言四肢疲1636崇禎丙子(九年,西元七月七日 尚作書與友,次早臥化,惟三弟學光視其含殮,所嗜玩器悉以殉之。余粵回不及面,哀哉。以裒卿英敏之才宜青紫,而名限之;其曠達之襟宜享期頤,而年限之;且積厚之光宜昌厥後,而子又限之。然蘭玉之摧,勝蕭艾之榮矣。
裒卿生于萬曆乙酉年(十三年,西元1585)正月二十四日 ,卒于崇禎丙子年七月初八 日,年僅五十二。先娶參政林公汝詔女林氏,生于萬曆丙戌年(十四年,西元1586)正月十九日 ,卒于萬曆甲辰年(三十二年,西元1604)九月初三 日,先葬白鶴山佛迹岩之左;繼娶中丞傅公鎮孫庠生兆榜女,乃以甘子庠生齡為嗣,娶貢生陳世忠女,丁丑年(崇禎十年,西元1637)八月卒。今以甘孫嗣齡。崇禎甲申年(十七年,西元1644)九月二十二日 ,裒卿與林合葬茲山,而虛其右壙以待傅。敬抆淚而為之銘,銘曰:
有德弗顯,有才弗展,有嗣弗衍,胡天以此報善耶?
行令人則,詩令人式,品令人憶,若人豈受天抑耶?
噫!有盡者身,無涯者真。
干雲齋花石,何如白鶴山松筠?異日有過君墓者,咸曰:
此光祿之令子,而詞壇之儁人歟?
崇禎十七年歲次甲申年仲春望日,
舉人、辱舅池顯方頓首拜撰。
賜進士第、階授文林郎、知泰興湘鄉二縣事、湖廣同考試官、通家眷社弟陳瑞頓首拜撰額。
賜進士第、文林郎、知泰高安鉅鹿二縣事、江西同考官行取考選、愚弟國光頓首拜書丹。
關於此文中典故辭句,略釋於下:
此豈可于今人中求之?矧世祿之家乎:謂如蔡謙光般有古人風者,平常人中都找不到了,何況是在有累世官祿庇蔭的膏梁子弟中,更難一見。
王武子稱其甥為珠玉:典出「晉書.衛玠傳」:「玠風神秀異,驃騎將軍王濟,玠之舅也,每見玠輒曰:『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李青蓮稱其甥為明月:李白號「青蓮居士」,其「贈別從甥高五」詩中有「賢甥即明月,聲價動天門」之句。
渭陽:舅舅之代稱。典出「詩經.國風.秦風」之「渭陽」篇:「我送舅氏,曰至渭陽」。
安所公諱宜勳,贈左參政:蔡宜勳,即蔡貴易之祖父,贈貴州左參政。
梧州府通判兼峰公,諱宗德:蔡宗德,蔡貴易之父,因蔡貴易而獲贈貴州左參政,再因蔡獻臣而加贈湖廣右參政。
閩闈不利,改南雍,復不利,改入北雍:民國八十年版「金門縣志.人物志.封蔭表」中,僅記蔡謙光曾「蔭南京國子監」。但據此墓志所記,蔡謙光在參加福建鄉試不第後,以蔭入南京國子監;但在應天府鄉試又未錄取後,才轉入北京國子監就讀。
與陳君諱瑞同筆硯八載……後陳成進士:陳瑞,同安人,崇禎四年成進士,官至刑部員外郎。陳瑞亦是為蔡謙光之墓志「撰額」者,自署「賜進士第、階授文林郎、知泰興湘鄉二縣事、湖廣同考試官、通家眷社弟陳瑞頓首拜撰額」。
構園于南郊,名「干雲齋」:在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以及八十年版「金門縣志」之人物傳記或藝文書目中,提到蔡謙光之集名皆作「千雲齋集」;但較早之「馬巷廳志」提到此集則稱「干雲齋詩」。近年出版之「金門古典文獻探索」已提到池顯方為此集所作序題為「干雲齋詩初集序」。依照此墓志所見,確作「干雲齋」方是。
癸酉科(崇禎六年,西元1633)主者擊節,欲收以溢額置之:此謂蔡謙光於癸酉科順天鄉試中表現優良,主試者曾欲將之列入副榜;但最後應還是未能錄取,蔡謙光至去世時仍是「太學生」而已。
所刻集,觀察曹能始先生選之,大學士黃太穉先生序之:曹學佺,字能始,福建侯官人,萬曆二十三年進士,天啟二年至六年間任廣西參議,著有「石倉歷代詩選」、「易經通論」、「書傳會衷」、「石倉集」等多種。黃太穉,即晉江人黃景昉,字太穉,號東崖,天啟五年進士,官至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著作有「館閣舊事」、「明史唯疑」等。惟筆者今檢曹學佺之詩文,未能發現有與蔡謙光有關者。至於黃景昉所著詩文,筆者僅能找到「甌安館詩」,其中亦無與蔡謙光有關者;其文集則似已佚,無法找到他為蔡謙光詩集所作序文。
如蕭賁之畫,矜慎不傳,自娛而已:據「歷代名畫記」卷七載,蕭賁字文奐,南朝蘭陵人,工於書畫,「曾於扇上畫山水,咫尺內萬里可知」,但其作畫「不為人,自娛而已,人間罕見其迹」。
書則學米南宮,好石亦如之:米南宮即宋人米芾,以書畫精妙與愛石成癡著名。
龍賓墨:據「雲仙雜記」引「陶家缾餘事」一書所載,唐玄宗御案所用之墨稱「龍香劑」。有一天,玄宗看見此墨上竟出現一群細小如蠅的道士在行走,玄宗怪而叱之,這群小道士便高呼萬歲,自稱係「墨之精,黑松使者也」,並告訴玄宗,「凡世人有文者,其墨上皆有龍賓十二。」玄宗以為神異,便將其墨分賜掌文諸官員。
馬肝硯:據明代慎懋官撰「華夷花木鳥獸珍玩考.珎玩考卷八」載:「漢武時,郅支進馬肝石,以和丹砂食之,則彌年不饑;以拭白髮,盡黑。此石亦可作硯,有光起。」
大宗琴、小宗香:「大宗」,即筆者前面介紹蔡守愚「嘉州署中望凌雲山」詩時提過的南朝宋畫家宗炳,亦以琴藝聞名。「小宗」,指宗炳之孫宗測,字敬微,一字茂深,亦長於丹青,有乃祖之風,不樂與權貴接觸,惟喜閉戶焚香。有貴人欲謁之不得,遂特製名香饋贈之,被稱為「小宗香」。
長跽請辠:跽,即「長跪」之意。古人未有椅之前係席地而坐,姿勢同日本人在榻榻米上的正坐;若以此姿勢將膝蓋以上大腿及身軀直立,則整個人像加長一截,故謂「長跪」。這樣的姿勢只要持續一會兒膝蓋便疼痛難耐,故以表達請罪之誠。辠,即罪。當蔡謙光犯了過失引起其母池淑人斥罵,便會長跪請罪。
艱嗣:生不出孩子。
疲苶:疲累狀。
青紫:漢初之「三公」,丞相、太尉皆金印紫綬,御史大夫則銀印青綬,故後世以「青紫」喻高官。
然蘭玉之摧,勝蕭艾之榮矣:典出元代李孝光(字季和,溫州樂清人)詩「衡門有一士」末句:「寧為蘭玉摧,不為蕭艾滋」。
參政林公汝詔女林氏:林汝詔,漳浦人,萬曆十四年進士,歷官永州府推官、徽寧兵備道、兩浙鹽法道右參議等職。
中丞傅公鎮孫庠生兆榜女:傅鎮,同安人,嘉靖十一年進士,官至右都御史提督操江。
--池顯方為蔡謙光作這篇墓志銘,文末繫年雖是「崇禎十七年歲次甲申年仲春(二月)望日」,不過眼尖的讀者應該已發現:就在志文最末,出現了「崇禎甲申年九月二十二日 ,裒卿與林合葬茲山」這樣的文句。換言之:「甲申年仲春望日」,應該不是池顯方「寫完」此墓志銘的真正日期;真正的日期,應該還更接近於當年九月二十二日 才對。會出現這樣文末繫年竟早於文章所及之事的怪情形,筆者揣測,當出於時勢之故:池顯方第一次「完稿」,應該是在「仲春望日」沒錯,但之後才過了一個月,崇禎皇帝便在煤山上吊了;由於國勢丕變,導致要為蔡謙光夫婦安葬的事宜被推遲,加上還有給其「立嗣」的問題,於是一延挨就過了半年。末了在決定安葬日期之後,池顯方在文末改補幾句,交代了繼嗣人選與葬地;但或許是池顯方當時因國變心亂神傷,便沒把最後的「仲春望日」也改掉,就這樣刻之於石了。蔡謙光卒於崇禎九年,但池顯方直到過了七年多才為外甥撰寫墓志銘,可見蔡家原本還不急於要將其下葬;而池顯方最初在崇禎十七年二月撰此文時,或許是因北方傳來的消息不樂觀,方才加緊處理安葬事宜,孰知鼎革之變仍是遽至--要之,蔡謙光的一生,大體而言是順遂居多。比較起來,為他的墓志銘「書丹」的同族兄弟蔡國光雖考上進士、且由知縣擢至禮科給事中,但也就因為當上了「京官」,在甲申之變時落入流寇之手、慘遭拷打;若不是清兵來攻、流寇退去,蔡國光恐怕性命難保。其後蔡國光雖逃回家鄉,然隨即又是經年的戰亂流離,為了免招是非,只好幽居自囚直至高壽而卒,後半輩子多是在憂懼中渡日。當池顯方於「崇禎十七年歲次甲申年仲春望日」第一次為蔡謙光墓志銘「完稿」之際,蔡國光還身陷北京危城之中,其後經歷千驚萬險,好不容易才能從北方的戰亂中逃回家鄉;當他為蔡謙光的墓志銘「書丹」之時,身心創傷諒才癒可,而局勢卻是一天不如一天……。而蔡謙光雖沒得中進士或出仕,卒時也沒子嗣,但看來這些事並沒怎麼困擾他。少年時代偶因中酒劇病,便有受過其祖恩惠的貴人來救命。其後雖考場不利,最好的成績僅是差一點上了順天鄉試副榜,但畢竟父祖都是高官、有累世家底,不必硬拼出頭也不憂衣食,可以過著自適講究的審美生活,當一個「詞壇之儁人」。卒於崇禎九年,在大明朝頹亡的當兒避去了國變動亂,後事也有人處理妥當。能在精緻風雅的生活中平靜「臥化」,豈非令亂世中人豔羨之大幸?
關於盧若騰
在明清之交曾赴國難的金門前賢盧若騰,其詩文在數十年前即有「島噫詩」、「留庵詩文集」二書印行;近年間前者已有校釋本,後者之註釋本亦正進行中。在大陸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之目錄中載該館藏有「留庵文集」十八卷之微捲,與縣志所載卷數相合,應是於今所存蒐輯最完整之盧若騰文集;惟何時能得睹是書再度印行流布,尚屬未知。日前筆者由明末刊行之古籍「鎸古今兵家籌略」一書中,檢得盧若騰的一篇佚文,茲於下介紹:
「鎸古今兵家籌略」一書,為明末福建建陽人余應虬所輯,今收錄於北京商務印書館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出版之「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彙刊」第十八冊。據書前「提要」介紹:余應虬,字陟瞻,其家族係建陽最重要、最大之刻書世家。在「籌略」此書正文前除有鄭芝龍弁言及新安余懋衡序,余應虬也撰有「仁將紀略」、「平虜侯(即鄭芝龍)紀略」以及自序,另書前扉頁有「南安伯鄭鑒定」等字,諒此書於當時印刷發行不止一次(故記鄭芝龍的爵號不一致)。以書前有特載鄭芝龍之「紀略」來看,余應虬或是有投身鄭芝龍幕下的打算、也可能基於鄭芝龍是當時的國之干城,故於請其「鑒定」以增是書受見重之可能。在鄭芝龍序文中提到余應虬時,稱其為「余猶龍(當為余應虬之號)太學」,可知除了承繼家業書肆,余應虬還是位國子監生。余應虬雖是文人,但鄭芝龍稱其「博極群書」,除文事之外,「凡涉於武者,慮無不精覈叅攷」。在明末國勢日蹇、軍事上節節敗退的當口,余應虬基於用世之忱,纂輯諸多由古至今多人(上至漢代趙充國、鼂錯,下至余應虬自己)所撰與兵事有關之策、論文章,希望當朝主事者由中揀擇良略謀畫,以圖振衰起弊、再造中興。雖然余應虬的指望很快就落了空,但其書生報國之志,仍值得感佩。
大致說明一下「籌略」這本書之來由,以下筆者就回到盧若騰身上,介紹該書中所收他的這篇文章。按「籌略」一書分為二卷,卷一為「論部」(但除了收有像王守仁「勦捕漳寇方略論」、戚繼光「守論」等,也有文題並無「論」字者,像朱元璋之「諭中原檄」、陸贄「請自取機便狀」)、卷二為「策部」(收有蘇軾「二寇策」、黃道周「籌邊策」等;也有文題並無「策」字者,像袁黃之「徭役」、余應虬自作「城守本計」)。盧若騰之文章收在卷二,其文體是屬於「策」;但他的這篇文章的「題目」到底該怎麼稱呼,卻令人有點傷腦筋--連「鎸古今兵家籌略」此書,在這點上也前後不一:目錄中列盧若騰此文為「戰勦策」,但卷二卻題為「○○○戰勦」,似乎這篇文章的題目尚屬「未定」--要探討這個情形的緣由,就得由文章本身的「文體」和寫作場合說起。
所謂「策」也者,很早以前就是試士文體之一種,據「辭海」引「文獻通考」所釋:「漢制取士,作簡策問難,試者投射答之,謂之射策;若錄政化得失顯問,謂之對策。」到了明代,鄉試與會試之第三場要試「經、史、時務策五道」,而到了最重要的殿試之時,題目只有一個:只考「時務策」一道。對於士人而言,殿試所作這篇「策」,是決定進士名次的最後一關、也是漫長「科舉」之役的最後一戰。不過:不論通過廷試者的等第名次如何,嗣後這些人若是將自己在應廷試時所作文章收入文集時,大概也很難會有人依照原本在御前受試時所見的「題目」將之逕作為文題,原因在於:題目實在太長了。盧若騰是崇禎十三年(1640)成進士,筆者姑舉在他高中之前兩次殿試的題目為例好了:據明代焦竑原輯、清代胡任興增輯之「歷科廷試狀元策」所載,崇禎七年時的殿試策題目,由「皇帝制曰:朕聞帝王之治,莫隆于唐虞,乃皐陶陳謨,不出知人安民兩端……」到「爾多士留心世務久矣,其逐欵對答無諱,朕將親覽焉」,長達五百六十四字。崇禎十年的殿試策題目更長些,由「皇帝制曰」到「朕將有採焉」,足有六百四十三字。題目會這麼長,因殿試考的是「時務策」;皇上把當前國家政道形勢的難局拿來當題目、要問已通過會試的貢士們如何解決之道,故在設問時不憚緜長,儘可能具體敘述,希望天下菁英盡吐才識,以利社稷--當余應虬在刊行現今傳世的這一版「鎸古今兵家籌略」時,應是在唐王隆武二年(西元1646)盧若騰剛加銜兵部尚書(筆者下文會有說明)後不久、而鄭芝龍還沒投清以前的事(在鄭芝龍跑了之後,余應虬諒必會把這個「叛徒」的痕跡由該書中抹去)。而盧若騰在殿試後幾乎立授兵部主事,連喘息的空檔都沒有就得「上線」,之後數年間埋首公牘,諒不可能有餘暇去為自己纂輯文集。故余應虬收入盧若騰此文,當是藉考試結束後傳抄流布的佳卷文字輯入;因不是由盧若騰之文集中取來、沒經過作者自己將殿試原本題目「縮略」的過程,故余應虬也只能按文章內容要點姑為擬題,稱之為「戰勦策」或「○○○戰勦」(「歷科廷試狀元策」書中所收明代殿試題目只到崇禎十年,筆者又無法由其他文獻中找到有載崇禎十三年殿試題目的全貌)。究竟盧若騰的這篇「策」文題該叫什麼,恐怕只有到哪天「留庵文集」十八卷再度印行面世時才曉得了(不過,十八卷本之「留庵文集」有沒收入此文,筆者也無從確認)
關於盧若騰寫作此文的背景,還有一點應該說明。筆者認為:此文是盧若騰在崇禎十三年時應殿試所作「時務策」。但,古人在真正應試之前,自然會反覆自行擬題寫作,以磨練筆端工夫。那又要怎麼斷定這篇文章確是應殿試而作?不能是在更早之前寫的嗎?關於此點,筆者推斷的理由,其一見於以上:由盧若騰成進士後到余應虬印書之前,盧若騰應該沒空纂印自己的文集、余應虬能取得其文的管道有限。其二是:在「鎸古今兵家籌略」所收盧若騰此文之後,是明人陸培的文章,陸培之文在目錄中標為「戰勦虜寇策」、在正文開頭則標為「○○○戰勦虜寇策」;這位陸培,應即是與盧若騰同榜登第的進士(錢塘人,三甲 第一百五十二名進士。筆者在下文還會再介紹他)。以兩位同榜進士所作時務策,其重點都在「戰虜勦寇」來看,這個題目該當便是兩人在應殿試時曾一同面對過的。第三個理由是盧若騰之文章中有可以明確看出是指崇禎十二年時之事(以下也會說明),故在次年應試時提到,正符當時現狀。
要之,盧若騰寫作此文時,正值艱困年代:雖然國家考試還能舉行,但在外有來去自如、以劫掠當便飯的滿清,在內則有四處蜂起、勦之不盡的流寇;這兩大憂患使大明朝等同眉毛屁股一起著火,若不能在軍事上徹底解決,那麼國祚將岌岌可危。要如何在軍政寙劣、將懦兵弱的局勢下扭轉局勢?以下筆者便依「鎸古今兵家籌略」一書所載,將盧若騰的方略迻錄於下:
○○○戰勦 明盧若騰
夫策虜者而以守也,愚不知所守者何也;策寇者而以撫也,愚不知所撫者何也。凡言守者:閉關而拒之、據城而捍之耳。乃城外之老稚子女、廬舍穀畜,寧得指之曰:「此與吾城中之人,漠然無預」乎?虜至而任其斬艾焚燬以去、繫縶輦載以去。而城中之人猶得侈為雉蝶(原書字誤,當作「堞」)無恙、庫藏依然,繄惟守者之功乎?嗟!嗟!血膏平野,燐滿空山,既恣其掉臂而去、復惧(懼)其張吻以來;守之瑕,則誠瑕矣! 執事謂膚(原書字誤,當作「虜」)狡窺,一闖即入而守瑕;愚謂虜即翱翔容與以入,而我之守亦未必能堅也。且虜即從他道入,誰復慨然矢彼此相援者?夫自為守而不肯互為守,此其難堅者一也。虜獨畏吾戰耳。戰,則無論大創乎彼而彼畏,即殺傷畧相當而彼亦畏。今我兵未遇敵,而已股栗膽寒;虜至,即飄忽背馳,彼東則我西、彼左則我右。幸民間尚有牛羊積聚可以飽虜,以為虜不飽則不颺也;甚至有賂虜而祈其遠徙者。夫諱戰而言守,此其難堅者二也。 皇上神謨廟算,洞悉宿弊,既以必戰之意,明示沿邊將士,而愚臆測其振勵之術,則無過信賞必罰二者。請著為令曰:「行卒斬首虜若干,即拜參遊(參將、游擊);參遊斬首虜若干,即拜大將;有能追奔逐北、恢復境土者,即裂其地以封之。」雖 國朝未有此例,然棄之腥穢而成吾不雪之耻,孰若錫之臣子以作其忠孝之圖?夫挫衂莫甚於今日,則賞格亦宜大溢於往時,非過論也。至于視危不援,必與覆眾同科;狥私掩敗,必與本犯俱戮。罰之所加,亦宜視昔更厲。重賞以誘之于前,嚴罰以驅之於後;戰與守,愚知其必有當矣。
乃若流寇之撫,固撫之使為吾民也。使為吾民,則必給以炤(照)身、還其故土,或量擇曠沃可耕之地以安插之;不然,此泛泛而流者,將安歸也?然還之而未必如縱壑之魚,插之而旋復類走險之獸,則未有以大懾其心故耳。夫無以大懾其心,無論戰者叛,即愚者當更叛也。故議撫當先議剿。茲特遣撫臣、極隆其權以往矣;然茍非諸撫諸將相通如左右手,即十撫臣未易以成功也。夫夾擊是也,期于某處夾擊則非也。賊往來閃忽,非可以意計預定,且必期眾力俱集而後發,則彼此互相觀望,擊賊之精神愈懈矣。無已,則有以分擊為夾擊之法焉:賊分數股,我即以一股責一將,或邀其前,或躡其後(正面挑戰或背後追擊),務盡此一股而後止;其有縱之蔓延者,罪無赦;其有他股旁來欲合此股,而以為非吾所當之賊,不蚤(早)堵截,致令勢合者,亦罪無赦。如是,則分擊之力專,而夾擊之法亦寓焉。賊不得復流矣,技窮氣奪;然後沛好生之德,許其投戈歸命。彼知為民則有更生之樂,為賊則有必死之勢,而不改音易腸、賣刀劍而買牛犢,豈情也哉?夫策守在戰、策撫在勦,分圖之則各有其效。設圖之不力,效焉不蚤(早),坐令寇志大而北以通夫虜,虜謀深而南以誘夫寇;天下之患,愚不知其所底也已。
--在「鐫古今兵家籌略」此書所收盧若騰此策之末,附有三段評語,但未標明係何人所寫。按「鐫古今兵家籌略」正文前有題:「會稽等軒商老師鑒定」,故此三段話可能係「商老師」所寫、但也可能是余應虬自作。這位「商老師」即商周祚,字明兼,號等軒,浙江紹興府會稽人,萬曆廿九年進士,天啟六年官至兵部尚書,以母老求歸養,鄉居十年。崇禎十年復被召出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但不久便因屢拂崇禎之意而被革職,再度回鄉。福王立於南京時,商周祚曾一度出任吏部尚書。但當清兵於唐王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西元1646)七月攻略紹興等地時,商周祚並未殉國,而是與數名原任朝廷官員一塊兒薙髮降清--余應虬纂輯「鐫古今兵家籌略」此書,原是希望值當風雨飄搖之際,朝廷主事者能由各家議論中擇取良策行之,以轉危為安;孰料情勢如雪崩驟落,連曾「鑒定」此書的鄭芝龍與商周祚都屈身事敵了。面臨國之危亡,曾食君之祿、身膺重寄者卻紛紛變節;縱有良策,無人行之,又能奈局勢何?
在這三段評論中的第一段有言:「今海韻已為樞部」。按「海韻」即盧若騰之另字(盧若騰字閑之,一字海韻。明末張朱佐著「醉綠齋外課」書首盧若騰序文末,鈐有「海韻」印文一方可證。但自清代周凱「金門志」將盧若騰之字誤作「海運」之後,造成許多文章書籍都跟著出錯,連九十六年最新版的「金門縣志」也沒改正。),「樞部」則為兵部尚書之代稱。據「留庵詩文集」所載盧若騰「上永曆皇帝疏」中有言,「自隆武二年夏,已加兵部尚書」。此策末的第一段評論,諒作於盧若騰剛加銜兵部尚書之後;因其中稱盧若騰而直呼其字,故當是身分堪與其相埒甚至在其上、或熟識之人所作,以出於商周祚之手最可能(鄭芝龍雖也在「鐫古今兵家籌略」書首掛名「鑒定」,但那是在早先他還是「南安伯」之時;到隆武二年夏季那時候鄭芝龍諒是無此餘裕,因為他已經準備要「落跑」了。至於余應虬僅是一無職銜的太學生,直呼盧若騰之字似過於僭越,不太可能;除非他與盧若騰有相當程度的熟識。)。這三段評語如下:
策寇虜諸人,從未有如此痛徹者。他人填寔古事,適對此形穢耳。今海韻已為樞部,尤望以此力行之。
歷歷責實可行,不為畫餅塗羹誣人。籌之平素者得力也,豈率辨一時者可能哉。(謂盧若騰對如何禦虜勦寇籌思已久,不是臨時見了題目才搜索枯腸填塞空言)
賊而曰流,茫茫無所之,臨局亦計無復之。此云無令蔓延,無令勢合,請觀著落。
……關於盧若騰此策中所涉時事,筆者在此補充說明。講到明方面對清軍時的畏葸,盧若騰有言:「今我兵未遇敵,而已股栗膽寒;虜至,即飄忽背馳,彼東則我西、彼左則我右」要給這段話舉個例,只要瞧瞧兵部尚書張鳳翼等人的表現。據談遷「國榷」中載,崇禎八年八月底,身為督師的兵部尚書張鳳翼迴避不與入侵京畿的清兵交鋒,連率兵由南來援的宣府大同總督梁廷棟也相同,「俱踵之不敢擊」、當清兵的跟屁蟲。張鳳翼還找了安全地點「固壘自守」、生怕清軍回頭撲來。到九月初清兵由冷口出長城時,諒是對躲躲藏藏的明軍感到可笑,便砍了顆樹削皮,寫上「各官免送」四個字;還故意慢慢離開,花了四天才全部由冷口出關。張鳳翼隨後卒於行營,可能出於「懼罪飲藥」;不久梁廷棟亦卒,死後還遭刑部「論辟」、認為他該當砍頭。至於在勦寇方面,盧若騰有言:「茲特遣撫臣、極隆其權以往矣」,這一句,諒指大學士楊嗣昌受命督師事。據「國榷」崇禎十二年八月壬子日載:「命大學士楊嗣昌以原官兼兵部尚書,督師討流盜,賜尚方劍」,次月初更加「給楊嗣昌四萬金,賞功牌千五百,蟒紵緋絹各五百」;不但能先斬後奏、還準備大量財貨以待賞賜將士,真乃「極隆其權」矣。針對清軍入侵,盧若騰在文中指出怯戰自保是明方兵將最大弱點,要一洗積弱之恥,「無過信賞必罰」,使兵將畏誅戮更甚於對敵、加上不惜裂土封疆的厚賜,使軍伍樂戰趨前,才能逆轉頹勢。至於勦寇之策,盧若騰提出「責任制」,「以一股責一將」、「務盡此一股而後止」,徹底堵絕賊寇流竄並妥善安堵從良者,使彼等明白造反只有死路一條,自然曉得該安份守己過日子。要之:「策守在戰、策撫在勦」,沒有以絕對攻勢征討不論是外敵或內亂的決心,就不能指望勝利和平。然盧若騰後來雖加銜兵部尚書,但局勢已土崩魚爛不可收拾,難以施為,其一腔熱血銳意,最終仍是齎志以歿,惜哉。
有關崇禎十三年的殿試經過,筆者還有些相關的資料要補充;因為這一年的殿試是個特例,實際上是有兩次。按明代之考選制度,自成化八年起,廷試是在會試之年的三月十五日 舉行。但崇禎十三年的廷試舉行過後,崇禎指示再辦了一次受試者僅數十人的口試,「傳臚」亦因此推遲;諒是當時需才孔急,故崇禎把廷試成績優良者再集中當面考覈一次,以便迅即挑出他認為能堪大用的良才。而這次特殊的複試,盧若騰也被點名參加了--由於崇禎朝已臻覆國,後世追記的許多紀事在不同載記來源難免會有出入、日期與細節人名等不一。據明末清初李遜之所撰「三朝野紀」,當年由廷試至其後複試的經過如下:
庚辰三月十五日 ,上御皇極殿,策諸進士。上乘步輦降殿階,從容周視,距諸士凡案咫尺。上親閱試策,諭禮部傳臚展期。十九日傳旨,召進士楊瓊芳等至會極門。中使執名冊傳呼某人等四十人至文華門外序立,上御殿,諸進士行一拜三叩頭,禮畢。上諭曰:「爾等前日所對的策,切實的固有,浮縱者亦多,特召爾等四十人來問報仇雪恥一事。爾等學問之功既久,時勢之感又深,各將胸中所見,明白奏來。如切實,可不拘常格用。」諸士承旨起,過東遍立,中使奉一黃綾函,傳御題十幅,即面諭每四人共閱。閱畢,以次跪報姓名對。上注聽甚殷,執御筆書錄數語,或有名註圈點者,分十班。對畢,行禮出。二十日,傳臚,賜魏藻德、葛世振、高爾儼及第。又傳聖諭:「昨召諸士奏對明爽者趙玉森、姚宗衡、劉瑄、孫一脈、嚴似祖著授翰林;黃雲師、周正儒、宣國柱、周鼒、李如璧授科員;馮垣登、陳純德、陳羽白、魏景琦、吳邦臣授御史;稍明者董國祥、顏渾、張朝綖、葛奇祚、錢志騶、張經、呂陽、盧若騰、蔡肱明、田有年授吏、兵二部司務;即行察缺填補。」初,閣中照例進十二卷,上命取餘卷再三,皆以十二卷進,共至四十餘卷,皆一一召對,親拔數人。藻德,北通州人,自言三次守城功。上心識之,遂拔第一。壬午冬,復以面對稱旨,超拜詹事入閣,旋正首揆。甲申之變,不能盡節,為賊夾辱而死,負恩甚矣。
而在談遷所著「國榷」,崇禎十三年三月的廷試以迄複試的經過如下:
--丙申(筆者按:十五日),策貢士楊瓊芳等三百人于建極殿。
--丁酉(十六日),召貢士三十六人于文華殿。初,閣臣呈十二卷。上再加三加,各十二卷,遂至三十餘人。上問:內外交訌,何以報仇雪恥?諸人以次對。獨通州魏藻德對曰:以臣所見,不離明問。極言內外諸臣皆知所恥,則才能自生,功業自建,娓娓數百言。因敘戊寅(崇禎十一年)守城功。上心識之。時欲精閱,改十九日讀卷,二十日傳臚。
--辛丑(二十日),賜魏藻德、葛世振、高爾儼等進士及第有差。
--辛亥(三十日),進士魏藻德為翰林院修撰;葛世振、高爾儼、趙玉春為編修;姚宗衡、劉瑄、孫一脉、嚴似祖為檢討。黃雲師、周正儒、宣國柱、周鼒、李如璧為給事中:雲師戶科、正儒禮科、國柱兵科、鼒刑科、如璧工科。馮垣登、陳純德、陳羽白、魏景琦、吳邦臣為試監察御史。顏渾、黃國祥為吏部稽勳驗封主事。張朝綖、葛奇祚、錢志騶、張經、呂陽、陳纁、盧若騰為兵部主事。俱前召對稱旨,即欽授。
……在李遜之和談遷兩人的記述之間,筆者就不再去細析有所出入或與其他載記不符的地方。要之,這次複試是盧若騰出仕前經歷的一段過程,也是其迅即任官的原因。而從這次複試的結果來看,可以發現:崇禎真的是很沒看人的眼光。那位胸中一無長策、只會說順口話(「以臣所見,不離明問」)的魏藻德,居然被取為狀元;嗣後崇禎對之更是寵渥有加,不數年間陞至禮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在李自成北上京畿之前,魏藻德更成了內閣首輔,但當流寇合圍之際,面對崇禎徵詢對策,魏藻德總低頭無一語可對。在北京陷落、崇禎自縊之後,諸多臣工中媚寇求自保的雖不少,但自殺盡節的也很多。而身受厚恩、一人之下的魏藻德卻是苦苦求命,醜態百出,還對寇首之一的劉宗敏詆譭崇禎「無道」,連劉宗敏都聽不下去、叫人打賞他幾十個耳光。最後魏藻德因交不出流寇勒掯的贖金,遭酷刑嚴打、腦裂而死(大概是用上了「腦箍」這類刑具)--在崇禎眼中的一流貨色,原來是這等膿包;而「策寇虜諸人,從未有如此痛徹者」之盧若騰,在御眼中只不過是「稍明」而已。識人一無眼力又委以高位,崇禎之自縊覆國,非無因也。
……關於盧若騰,筆者尚檢得明清之交時人高承埏所作的一首悼詩,不過非此詩僅是為盧若騰一人,而是高承埏為了十位與他同在崇禎十三年通過會試、又成進士的「同年」,在國變前後十餘年間相繼殞落而作。按:高承埏,字寓公,一字澤外,浙江嘉興人,崇禎十三年三甲 第六十八名進士,初任遷安知縣,後調為寶坻(在北京東方偏南約八十公里 )知縣。當其初到之時,寶坻方經戰禍,瘡痍未復,高承埏極力安楫百姓、加強防務,還平定當地大盜,治績斐然。崇禎十五年皇太極攻入長城、將犯寶坻之際,高承埏聚集百姓於關侯祠自誓死守,感動眾人願與之共護鄉里。清軍至寶坻圍城九天,竟無隙可乘,只得放棄攻城離去。當百姓歡樂於圍解,高承埏卻不認為危機已過,仍持續營繕城壕、增築礮臺、練兵不輟。次年四月清兵再度來圍,高承埏雖無外援,仍率眾堅守二十四日,間出奇兵襲敵,最後清軍在討不到便宜的情形下再度空手而去。當時清軍入關後由北往南曾一路打到山東,破城九十餘,所過披靡,卻奈何不了寶坻這彈丸之地。高承埏兩度守城成功的消息奏聞京師,崇禎本要從優敘獎予以擢陞,但朝中主事者欲偏袒私人,反以「才力不及」為由,將高承埏調任安徽寧國府涇縣知縣--如此功績才幹,卻因有人作弊而不得重用,崇禎朝政道之寙劣可知。其後福王立於南京時,高承埏曾一度出任工部主事,但敵不過大勢已去,最後是在家閉門讀書以終,卒年不詳。所著有「稽古堂集」,以及多達卅二卷之「崇禎忠節錄」,記載崇禎朝因抗清禦寇而殺身遇害的貴冑乃至官紳軍民,並由其子高佑釲加以訂補。這首高承埏為盧若騰等十人所作悼詩,見於「明詩紀事.辛籤」卷廿一。筆者先將此詩錄出:
同年盧牧洲、陸鯤庭、吳歲青、陳澹玄、方懷怙、劉漪若、楊杏園、張雷溪、張翊明、姚有僕先後殉難,詩以哀之
數載同憂患,一朝分死生。殺身不再計,全節有餘榮。
挂劍輕千里,悲笳動五更。可憐李黼榜,偃蹇老維楨。
(筆者按:詩末「可憐李黼榜,偃蹇老維楨」之句,所指皆為元代時人。李黼,「元史」卷一百九十四有其傳,字子威,安徽潁州人,於泰定帝四年考中殿試第一名,由翰林國史院修撰歷任禮部侍郎,江州路總管等職。元末義軍蜂起,元順帝至正十二年時,李黼在徐壽輝大軍合圍下死守江州城,被刺墜馬,最後大罵而死。至於「維楨」當指楊維禎,會稽人,字廉夫,號鐵崖,善書法,其詩有「鐵崖體」之稱,亦於泰定四年成進士,曾任天台縣尹、錢清鹽場司令等職,因不善逢迎而久滯不陞,後調任江西儒學提舉,又因交通受阻不果行,嗣後再逢兵亂,遂浪跡浙西,屢拒張士誠之召。後明太祖召其修書,楊維禎雖不得不抵京,但也只把修纂工作大抵告成便請歸還家,最終卒於鄉里。)
關於此詩中盧若騰之外的九人,其生平與辭世經過大致如下:
陸鯤庭:即陸培,字鯤庭,號部婁,浙江錢塘人,自幼即崇尚氣節,聞前人忠孝故事,常感動形之於色。陸培於崇禎十二年成舉人、次年中三甲 第一百五十二名進士,得功名後益自勤學攻書,博覽天文、河渠、農政諸書,旁及開方勾股之學。當崇禎十七年甲申之變發生,陸培時正南遊泉州,聽聞北京陷落、崇禎殉國消息,慟哭而返。福王立於南京時,陸培曾獲授行人,南京陷落後,陸培還曾謀結壯士以保鄉里。但當清兵南下入浙江、潞王出降後,陸培見大勢已去,遂入橫山桐塢嶺,作絕命詩二章後自縊而卒,年僅二十八歲。唐王立後知陸培殉國,贈尚寶司少卿,諡「忠毅」。至清乾隆四十一年,改諡「忠節」。
吳歲青:即吳從義,號歲青,浙江紹興府山陰人,三甲 第七十九名進士,時年四十,成進士後任長安令。當時陜西境內因連年兵荒糧價騰踴,吳從義到任便亟請上司設法賑貸,拯救數十萬饑民。當李自成來攻長安,吳從義忙於練兵固守,家人為其安排娶了一位繼室胡夫人送至官署,請其舉行婚禮,但吳從義以城池危殆推遲婚事,新夫人到官署後二十多天都沒見上一面。當長安城破,僚屬促吳從義逃走,但吳從義執意與城偕亡,投井自殺前還交代一個看門人:新夫人尚未成禮,可以回娘家另嫁。當流寇入城知吳從義已死,諒因聞其曾極力賑濟百姓,是位愛民好官,於是嚴令禁止侵犯官署不得為難,還供應糧食給吳從義的家屬。吳從義殉城消息奏聞京師後,獲贈山西按察司僉事,並廕一子入監讀書。
陳澹玄:即陳純德,號澹玄,湖南永州零陵人,二甲 第二十三名進士,他也是在崇禎十三年殿試後再獲召複試的其中一人,因奏對詳明,獲授福建道監察御史。崇禎十六年時,陳純德本被派為督順天府督學,但他才剛到任,便因長城東境遵化告警而不得前行,只能退回北京。當李自成攻陷北京時,陳純德不願陷賊之手,自縊而死。據「石匱書後集」卷二十載,當年與他同時蒙崇禎召對的二甲 進士中,因稱旨而獲授翰林、給事中、御史者共十五人,但其中僅有陳純德一人殉國。福王立於南京時,曾命於南京建「旌忠祠」、祭祀北京陷落時死難諸臣廿四人,陳純德亦獲入祀,贈太僕寺卿、諡「恭節」。
方懷怙:即方文耀,字懷怙,福建漳州府龍溪人,二甲 第八名進士,授戶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後陞任河間府知府。當府城遭流寇攻破,方文耀遭生擒但不降,遭杖打仍罵不絕口,最後被活活打死。
劉漪若:即劉有瀾,字漪若,河北南宮縣人,三甲 第七十四名進士,授東平府推官,崇禎十六年陞順天府推官。據「罪惟錄」載,劉有瀾是於甲申國變發生後,與順天府知事陳貞達一同罹難。「明季北略」則言劉有瀾是在順天府城遭攻破時自縊而死,但也有記載稱其是被流寇打夾勒逼交出錢財、不堪苦楚而以銀簪刺喉自殺。
楊杏園:即楊瑄(一作暄),字杏園,山西高平人,三甲 第六十六名進士,任陜西渭南知縣,崇禎十六年時本被擢陞,將至兵部職方司任職,但他還沒離開渭南,西安便陷落了。楊瑄因道阻無法前往京師,又不願落入賊手受辱,遂自縊身亡。
張雷溪:即張經,字六羽,號雷溪,四川緜州人,二甲 第十五名進士,亦於崇禎十三年殿試後再獲召複試,因對策稱旨,傳臚後不撥九卿衙門觀政,而是立授兵部職方司主事。據「崇禎忠節錄」卷七載,張經嗣後官至「整飭直定兵備道、分管東北十六州縣、駐劄定州山東右參議」,於崇禎十五年冬殉難。關於張經殉國的經過,筆者找不到更詳細的記述,民國二十三年刊本「定縣志」亦僅載張經是崇禎十四年出任「定州分巡道」、十六年(與「崇禎忠節錄」所記時間有差)「城陷殉難」。但其殉難應是相當壯烈,「崇禎忠節錄」中有記,崇禎曾下「張經殉難甚慘,義烈可嘉,從優諡卹」之旨褒揚;十七年三月初五 ,張經獲特贈光祿寺卿,並廕一子入監讀書。
張翊明:即張可選,字伯昇,號登我,又號翊明,河南閿鄉(一說靈寶)縣人,三甲 第一百二十三名進士。十四年任山東濟南府章丘縣知縣,守城有方,因勞瘁而卒於官,獲贈山東按察司僉事,亦廕一子入監讀書。
姚有僕:即姚奇允,字有僕,與陸培同為錢塘人,清康熙刊本「錢塘縣志」卷之二十「人物.忠節」為姚奇允所立之傳,即列於陸培之後。姚奇允係崇禎三年成舉人、十三年通過會試,但直至崇禎十六年方參加廷試。當李自成進逼京師時,姚奇允為不虞計,曾向都御史李邦華提出要由太子擔任監國守禦南京之策,李邦華亦同意此議並向崇禎上疏,但最後這項建議仍不果行。之後姚奇允受命出任廣東南海知縣,不久便逢靖江王作亂,以官職欲招姚奇允附之,但被姚奇允忿拒。當甲申之變發生、唐王興於福建又被擒之後,繼起之桂王立於廣東肇慶。桂王原欲授姚奇允監察御史,使其巡按廣東,但姚奇允聽聞贛州遭圍情勢緊急,自願挑起北防重責,被授以御史監江西贛州,抵禦清兵南下。當清兵攻破贛州城時,姚奇允正分守北門,見大勢已去,遂整肅衣冠再拜曰:「臣力竭矣!」,於城樓上自縊,得年四十有三,卒後獲贈兵部尚書,諡「忠敏」。姚奇允之子姚端亦獲授御史,後於廣西柳州殉難。
……在高承埏的「同年」之中,於國變前後殉難或病卒的自不止其詩中所列十人;雖然這十人在殿試放榜的名次分布相距不小,但當時應是有互相認識結契(或許這一批人及高承埏,在會試時是由同一位「座師」錄取其卷,因而結識),故在最晚去世的盧若騰卒後(永曆十七年,1663),高承埏方有此詩之作。可惜以上高詩所及諸人諒因殉於國變前後,兵荒馬亂之際無人拾輯其文章,筆者無法查得彼等是否有遺集存世,亦無法再進一步覓得與盧若騰有關詩文。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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