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31日 星期三

金門藝文拾零.伍--關於陳榮選


金門藝文拾零.伍
--關於陳榮選


羅元信


在明代的金門前賢中,出身陽翟之陳榮選雖未見載有個人詩文之輯集,但他卻是少見的兼通經、子二部者,在經學方面曾有關於四書、易經、禮記、尚書的詮解之作,在子學方面則有屬道家的「南華經註」與「道德經解」。上開陳榮選諸作中,筆者於十五年前撰寫「金門藝文訪佚」第一部份即已介紹過,陳榮選的「南華全經分章句解」尚有嚴靈峰先生所輯、民國六十三年台北藝文印書館出版的「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這套書中收入,係其「七世孫廷信藩伯、廷尹達伯重梓」,書首並有蔡復一為陳榮選所作「陳鰲海先生傳」等概貌;在當時筆者還推論過,雖然「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中收入的這個本子,正文前有云「藝文印書館據明刊本影印」,但以陳榮選生存年代後推七世,是書重梓當在清代前期或更晚些,不是「明刊本」。有關陳榮選的解莊之作,在民國一百年金門縣文化局出版之「金門古典文獻探索」中有進一步蒐羅:關於「南華全經分章句解」,除了亦列出「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中收的本子,並載有一清乾隆三年(1738)「饒青軒刻本」,題為「莊子南華全經句解」,現存南京市圖書館及中國社會科學院圖書館;此外尚有一部「南華經要刪詮釋評林」,明萬曆十四年(1586)刻本,現存上海市圖書館及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近期間筆者於大陸北京市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出版之「子藏.道家部,莊子卷」第78冊中,見到陳榮選「南華全經分章句解」與「南華經要刪詮釋評林」此二書在大陸藏本的影本,內中有數篇序文,亦包含陳榮選所自作者,對於其註解莊子的心路與心得提供了不少資料,茲於下介紹之。
首先,關於「南華全經分章句解」一書,在大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子藏.道家部,莊子卷」第78冊書首的目錄中,是題作「南華經句解四卷」;這是因此書書名頁題「輪山鰲海陳先生著/南華經句解/乾隆三年重鐫 饒青軒藏版」,但觀其正文第一葉,卷端係題「南華全經分章句解卷一/輪山鰲海陳榮選著 七世孫廷信藩伯、廷尹達伯重梓」,其他正文行格字數與註解內容等,其實與台北藝文印書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中所收的本子皆相同,原本應是用同一套書版印成的書。所不同處在於:「續編」本子的正文前僅有蔡復一所作「陳鰲海先生傳」(這篇傳記,當初筆者在「金門藝文訪佚」中並未迻錄,但郭哲銘先生在「遯庵蔡先生文集校釋」中已有做斷句標點,於此筆者就不多提了),而大陸「子藏」中所收這個饒青軒刻的本子,在蔡復一作傳之後的正文前還有陳榮選七世孫陳廷信、陳廷尹合撰之序文;再者,「子藏」中所收的本子印刷字跡較清晰,而「續編」本子字跡顯得比較模糊。比對之下,筆者認為:「子藏」中所收乾隆三年饒青軒藏版的本子是較早印成的,而「續編」中的本子印成年代較晚,故木刻書版因年久而筆劃清晰度變差;「續編」中沒有陳榮選後裔的序文,有可能因這一部份的書版後來遺失或損壞未補、也可能因書商見作序者並非名人,為了省紙張就將之略去不印了。要之,「南華經句解」與「南華全經分章句解」正文內容相同,這一點沒有問題。至於筆者原先的推斷:「續編」中的本子並非「明刊本」之事,由陳廷信、陳廷尹合撰序文文末亦記「乾隆三年」觀之,也可以得到確證。以下,筆者就將「子藏」所見這部「南華經句解」書首的陳廷信、陳廷尹合撰序文錄出,並加註釋(原書中此序並無文題,筆者亦不代庖):

儒者無書不可讀,經書之外,旁及諸子。而諸子之家傳戶誦者,莫如莊;蓋其為文洸洋奇肆,不可方物,自唐宋以來,諸大家無不奪胎於此。雖其理解時與吾儒出入,而龍門以為寓言其無所黏著,正其悠然超悟之機者也。 先世祖鰲海公湛深經術,精研儒先,易、書、禮三經解而外,旁及老、莊,字釋句詮,不落前人窠臼,盛行於世。鄉先正大司馬 蔡清憲公重其為人,特為立傳,謂其在家為孝子、出仕為廉吏、居鄉為正人君子;而其解經與老莊,謂其白鬯夷澹,有伭酒之餘味,而無儁傷巧累之譏。 清憲公學術經濟推宇內,少許可,獨折心 先祖之為人與所著書;則為子孫者,敢不因其手澤,尋其精神,欽為至寶,以庶幾繩武之萬一哉!顧自鼎革以來,兵燹頻仍,凡諸梨棗劫灰殆盡。所深幸者:三經解猶存「禮記」,莊則有「南華句解」及「三元品彙」,而序文失之;「老」則散佚而不可復得矣!邇家大人及叔父命信等曰:「吾 祖績學著書,歷今百有餘年,猶幸殘編之未泯。若不再為搜輯,數傳而後,世遠言湮,徒令先人手澤付之烏有先生,是亦子若孫之憾也!」爰即「南華」先細加參校,重付剞劂,仍將 蔡清憲先生所撰傳一并彙梓,俾讀者知 先祖經書之外,無不旁通得力。庶幾經濟學術,得與洸洋奇肆、不可方物之文竊附不朽,而小子亦庶藉是以慰先靈焉耳。「禮」曰:「先祖無美而稱之,是誣也。有善而不知,不明也。知而弗傳,不仁也。三者,君子之所恥也。」今茲之役,敢以質諸當世具眼之君子。至於「禮記」一書,卷帙浩繁,仍俟續刻云。
乾隆三年丁巳蒲夏望日,七世孫廷信/廷尹仝敬識

  --本文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洸洋奇肆,不可方物:洸洋,出「史記」卷六十三「老莊申韓列傳」中關於莊子之載:「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洸洋,謂言辭之誕漫。「莊子」書中多有寓言甚或近乎神話怪異之語,難以形容界定(不可方物),而當時之王公大人所好在富國強兵之道,自然無法肯定其價值。
奪胎:見宋代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一、「換骨奪胎法」條:「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
龍門以為寓言其無所黏著,正其悠然超悟之機者也:龍門,當指明初名臣宋濂,浦江人,字景濂,通曉五經,工於詩文,曾居於龍門山著書十餘年,後出仕累官至翰林學士,在明初制定禮樂的過程中多所裁定,卒諡「文憲」。宋濂曾居龍門山,故號「龍門子」,並以此為書名,著「龍門子」二卷。不過筆者檢索宋濂之著作,還找不到有類乎「寓言其無所黏著,正其悠然超悟之機者」這樣的語句。陳榮選於此所引,究竟是出於宋濂抑或是他人之語?筆者尚不能確定。
儒先:謂儒門先進之著作。
易、書、禮三經解:據民國十八年版「同安縣志」藝文目錄載,陳榮選有「四書旨」、「易旨」、「禮記集註」、「書經解」、「南華經註」、「道德經解」等著作;屬於經學的係前四種,但這篇序文只言「三經解」,中未提到有關四書之作。按自朱熹作「集註」後,「四書」亦成為儒家「十三經」之一,故陳廷信、陳廷尹應是不知陳榮選有詮釋「四書」要旨之作,才會沒算進去。
特為立傳:指蔡復一為陳榮選所作「陳鰲海先生傳」。
白鬯夷澹,有伭酒之餘味:鬯,祭祀用之酒。夷,平。夷澹,謂酒味平順不烈不激。伭酒,同「玄酒」,即「鬱鬯」,亦古時祭祀用之酒名,將搗過的鬱金草煮之,加入黑黍所製之酒(鬯)中而成。
儁傷巧累:見「世說新語.品藻」所載:「簡文云:『何平叔巧累於理,嵇叔夜儁傷其道。』」簡文,即東晉簡文帝司馬昱(西元371~372在位)。何平叔,即三國時魏人何晏,字平叔,好老莊言,喜清談,累官侍中尚書,以親附曹爽遭司馬懿殺害。嵇叔夜,即嵇康,三國時魏人,字叔夜,竹林七賢之一,因與鍾會有怨而遭讒言,為司馬昭所害。關於「巧累於理」與「儁傷其道」之義,劉孝標之注云:「理本真率,巧則乖其致;道唯虛澹,儁則違其宗。所以二子不免也。」理與道,需率真虛澹之性方能持守;何晏太過聰明機巧、嵇康則因才氣而過於突出顯眼,以致不能避禍免妒,卒致被害。無儁傷巧累之譏,見蔡復一為陳榮選所作「陳鰲海先生傳」:「讀公註經,解老、莊,皆白鬯夷澹,不為美言,而泊若玄酒之有餘味。儁傷巧累,吾知免矣。」謂陳榮選註解經、子書之作,不求辭藻之華美,不傷於儁巧而失真,卻能讓人吟而有味焉。
學術經濟:各方面之學問與經世濟國之才能。
少許可:謂蔡復一很少稱許讚美他人。
以庶幾繩武之萬一哉:繩武,出「詩經.大雅.下武」:「繩其祖武」。繩,繼續之意,如繩之不斷。武,步伐,行跡。句謂此番重刊陳榮選著作之舉,盼使後裔中產生有能追跡其學術成就的胤嗣。
鼎革:指明亡清興。
梨棗:古時刻書多以梨木棗木製版,此指陳榮選曾刊行之諸作。
莊則有「南華句解」及「三元品彙」,而序文失之:「南華句解」,即「南華全經分章句解」。「三元品彙」,即「刻三元品彙莊子南華全經句解」;關於此書,筆者稍後會再說明。據陳廷信、陳廷尹所言,在他們欲為陳榮選重刻其解莊之作時,「南華句解」及「三元品彙」二書猶在,但書首已無序文。
「老」則散佚而不可復得矣:謂陳榮選之「道德經解」已失傳。
數傳而後,世遠言湮:數傳,經過數代。句謂因時日遠隔,先祖之言行、著作都可能因而湮滅不傳。
徒令先人手澤付之烏有先生:烏有先生,係司馬相如「子虛賦」中假設之人名,與賦中之「子虛」、「亡(無)是公」,都是不存在之人。付之烏有先生,謂陳榮選的心血之作恐將因未再刊行而失傳。
剞劂:鑿刻之刀具,此指刻書。
竊附不朽:謂使陳榮選之思學所得,能併附於解莊之作中而保存得以不朽。
「禮」曰:「先祖無美而稱之,是誣也。有善而不知,不明也。知而弗傳,不仁也。三者,君子之所恥也。」:語見「禮記.祭統」,但字句有小異:「子孫之守宗廟社稷者,其先祖無美而稱之,是誣也。有善而弗知,不明也。知而弗傳,不仁也。此三者,君子之所恥也。」美,指值得稱道之舉措德行。誣,無中生有,或誇妄之意。
今茲之役:指為陳榮選刻書這件事。
蒲夏:蒲指陰曆五月,因端午節有懸菖蒲於門楣為劍以避邪之習俗故稱之。

--關於陳榮選的另一部解莊之作「南華經要刪詮釋評林」,現亦收入大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之「子藏.道家部,莊子卷」第78冊中。此書共十卷,正文卷端題「南華經要刪註釋評林卷一   後學鰲海陳榮選校輯」,書首還有序文三篇,一篇係郭傳芳所作「刻南華經評註敘」,另二篇則是陳榮選自作之「南華評註敘」以及「後序」(陳榮選的這第二篇序文開頭並無文題,但該文後半葉末行有「後序畢」三字,故筆者以「後序」稱之);前兩篇序文繫年皆作「萬曆丙戊」,故此書當刊行於萬曆十四年(1586)。按:陳榮選於萬曆丙子(四年,西元1576)順天鄉試成舉人,一般古代能中舉者通常少不得要再上一層、去參加進士會試,而自萬曆四年以後迄萬曆十四年間,尚有萬曆五年、八年、十一年為舉行會試之年,故這三次會試,陳榮選應是也都參加了。而「金門縣志」的陳榮選傳中有記,他在成舉人之後,「初選知劍州,未行,丁內艱」。明代有規定,舉人若三應會試不第,許赴吏部就職,由吏部另立班詮註(見「陔餘叢考」卷十八,「有明進士之重」條);故陳榮選應是三赴會試不第,去吏部登記後原是被分派了「劍州知州」的官職,但他還沒出發前就遭逢母喪,必需在家守制,故而延後出仕。「評林」一書之所成,雖據陳榮選序文自云係因他「中歲以積痰習靜,竊有意於坐忘緣督之說」,才開始去研讀莊子,但或許母喪使其思索生死之別,亦是此書產生的背景原因吧(筆者並無陳榮選母喪的確切年份,在此僅是推測)。「南華經要刪詮釋評林」與「南華全經分章句解」這兩本書,除註釋內容有所不同,在「目錄」部份亦有別:例如「南華全經分章句解」目錄中僅標出「逍遙遊」、「齊物論」等篇名,但在「南華經要刪詮釋評林」的目錄中,「逍遙遊第一」之下還分為「北冥有魚」、「堯讓天下與許由」、「肩吾問於連叔」、「惠子大瓠」與「惠子大樹」等五節。以下筆者就先將郭傳芳與陳榮選所作三篇序文錄出並加註釋,再略論「句解」與「評林」這兩本書中的問題。
為陳榮選作「刻南華經評註敘」一文之郭傳芳,據四庫本「福建通志」卷三十八載,係隆慶四年(西元1570)同安縣舉人,後改名「喬登」;同書卷二十五則載他曾於福建汀州府清流縣擔任過縣學教諭。另據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建甌縣志」卷八載,「郭喬登,同安舉人」亦曾在萬曆間擔任過建安縣縣學教諭(建安縣與甌寧縣在明清時都屬福建建寧府轄,民國後廢府,二縣併為建甌縣)。民國十八年鉛印本「同安縣志」卷之十五的明代舉人榜單中則載:「郭喬登,榜名傳芳,靖(此字疑衍)翔風十四都後倉人,南京國子監學錄、高州通判、靖江府長史。」另「南廱(南京國子監)志」第六「職官年表下.六堂.學正」部份亦有載:「郭喬登,必得,福建同安縣人,由舉人,萬曆三十五年二月任,陞高州府通判。」可惜筆者遍查不得郭傳芳有無詩文集傳世,無法找到更多和陳榮選有關的文獻。要之,這位「郭傳芳」(喬登)在受託為陳榮選撰敘時大概是仍在福建境內任職(或告假在家),故為同是浸淫莊學的同道撰此文。郭傳芳之敘文如下:

刻南華經評註敘
不佞寓目百家氏言,顧獨雅好「南華」,穿研絕韋,自以為久矣。覩旨之難窮也,間取河南、福清諸說證焉;疑而解、解而復疑,(車兌)乃菫得之。竊惟,讀莊子有二病:玄虗(虛)者流,忘循其本,曰「吾置吾心於無何有之鄉」,是為陶鑄蒙莊爾,此與耳食何異?脩詞之士,見為神奇,而獵其英華,大致摭拾字語,鑿樽掊瓠,謂嘗一臠而知大鼎之滋味也。故莊氏之旨晦,而莊氏之文益晦。夫漆園生當叔季,以此見濁世之不能用也,憫世之相軋以名、相爭以知也,網密而奸愈熾、械設而澆愈甚,誠有意乎言之矣。所謂「耆(嗜)欲深而天機淺」,是其根基;曰「水靜則明」,又曰「欝閉而不流,亦不能清」,是其實境;一死生、齊物我,是其妙悟。一言以蔽之,魚相忘於江湖矣。玩而味之,豈真不近人情者?而世徒溺其說之荒唐,而喜其詞之跌宕也。此之於莊氏也,其猶醢雞與(歟)。吾友鰲海君,完神毓粹,博極群書,其所縣解,毀譽得失,幾不入其舍矣。比復益潛心「南華」,時出而評註之。彼其胸中無全經,而何以評註是經也?曩不佞嘗與鰲海聚首時,輒譚說「南華」,則二人相顧而咲;迺是編成,不佞讀之,窅然喪其所自得焉。且自漆園去今二千餘歲,其書未嘗不傳,剽竊而心慕者,肩相比也;若亦知夫意之所存、而言之所自出乎哉?發其扃鍵而窮其旨趣,則未有若是編者也;起千載而為之子期,夫誰曰不然?若夫考證字義,點綴旁註,便於來學,昭然彂()矇矣!意見之不可磨滅,筆端之不可摸捉,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同志之士,轉借傳寫,屨滿戶外而日惟不給,於是相與謀登之梓,以嘉惠四方。而不佞謬序其端,使莊氏之學大行,是編其祈嚮也夫。
萬曆丙戊仲夏望日,邑人郭傳芳必得甫謹書

  --本文辭語,略釋於下:
穿研絕韋:「研」意同「硯」。穿研,謂為研讀書籍,十分賣力作筆記寫心得,把硯臺都磨穿了。絕韋,出「史記.孔子世家」:「讀易,韋編三絕」。古之竹簡以韋帶編串成冊,因用功久讀,韋帶磨損而斷裂。二者均係用力甚勤之意。
河南、福清:河南,指晉代郭象,河南人,字子玄,初好老莊之言,閒居不出仕,後來服事東海王越,任太傅主簿,權傾一時,卒於晉懷帝永嘉(西元307~312)末年,著有「莊子注」,係目前存世最早的完整注莊之作(不過關於郭象所注「莊子」,舊時已有謂係攘竊同時代人向秀著作的說法。在此姑置不論)。福清,指宋代林希逸(1193年-1271年),字肅翁,號鬳齋,又號竹溪,福清(今屬福建)人。南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年)進士。曾任祕書省正字,遷樞密院編修官,後出知饒州。官至中書舍人。著有「莊子口義」十卷
(車兌)乃菫得之:(車兌),同輓,在此意為「晚」,晚近、最近。
玄虗(虛)者流,忘循其本:玄虛者,喜好清談玄理之人。循其本,見「莊子.秋水」中莊子與惠子論魚之樂的對話,謂回到問題的開端。忘循其本,言好玄虛者不明莊子所言出世之語的來由根本,實為救世拯溺而發。
吾置吾心於無何有之鄉:無何有之鄉,出「莊子.逍遙遊」中莊子對惠子之語:「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謂清寂虛空之境地。將心置於無何有之鄉,忘心無我之意。
是為陶鑄蒙莊爾:陶鑄,出「莊子.逍遙遊」中連叔對肩吾形容藐姑射山所居神人至德之語:「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原意謂藐姑射山神人已達至高的修為,就算用其身上的塵垢細屑,也能當材料塑造出像堯舜那樣的人主聖君來。不過在此,「陶鑄」一語的用意與原本不盡相同,是有「捏造」的意味。因好談莊子的「玄虗者流」一派,不明白莊子之言出世實乃淑世之心,光曉得夸言空談「吾置吾心於無何有之鄉」,只是純憑自己所好解釋莊子、型塑出莊子的樣貌,其實僅有形似之軀殼皮毛而已。
耳食:謂道聽途說,不是由真正可信的來源而得之知識。
鑿樽掊瓠:鑿樽,可能指「莊子.天地」中的這一段話:「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尊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閒(間,差別)矣,其於失性一也。」句謂:百年佳木被砍下作成祭祀用的酒器,塗上文采,剩餘的斷木就被丟進溝裡;拿祭祀用的酒器和溝中斷木相比,雖有好壞美醜之差,但就喪失本性這點來說卻是一樣的。掊瓠,見「莊子.逍遙遊」中惠子對莊子之語:「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吾為其無用而掊之。」掊,擊破,打碎砸壞。「鑿樽」與「掊瓠」,皆謂因不明其存在之本質,將原本有大用之物貿然給破壞了,致使其喪失功能。將「鑿樽掊瓠」與上句「摭拾字語」合而觀之,應是指喜好莊子辭藻的「脩詞之士」,只曉得妄意切割、摭拾其中詞語而不明真義,類乎「章句小儒,破碎大道」之意。
嘗(嚐)一臠而知大鼎之滋味:此係用「淮南子.說山訓」之語:「嘗一臠肉,知一鑊之味。」一臠,一塊肉。鑊,無足之大鼎。
夫漆園生當叔季:漆園指莊子,「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中載莊子「嘗為蒙(國名)漆園吏」。叔季,國家衰弱謂叔世,將亡謂季世,合而言之即衰亂將亡之世、末世之意。史記中謂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正值東周戰國之亂世。
相軋以名、相爭以知:此係化用「莊子.外物」之語:「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謂凡人以虛名相標榜,因私利而相結合)」。相軋以名、相爭以知,謂凡庸者因浮名虛利而相傾軋、以智巧為爭鬥的武器。
網密而奸愈熾、械設而澆愈甚:此處「澆」字在原書中用的是異體字,左半為三點水,右半上部是「鳥」而無灬、下半則是「豕」字;因這個異體字要造字實在太麻煩,筆者就以正體字來呈現,不依原貌。所謂「網」、「械」,指為防弊絕偽而設之規矩法度。「澆」即薄,道德淪喪之意。句謂:為防杜罪惡而採的措施越多越密,奸宄為惡的手段與範圍反而益形猖獗。
誠有意乎言之矣:謂莊子之著書立說,是有感於「網密而奸愈熾、械設而澆愈甚」的亂象而作,為挽頹世之既倒也。
耆(嗜)欲深而天機淺:見「莊子.大宗師」:「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謂被世間物慾等束縛者,其天然本有的機敏悟性就會(被壓抑而)變得淺陋。
水靜則明……欝閉而不流,亦不能清,是其實境:「水靜則明」,見「莊子.天道」:「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欝閉而不流,亦不能清」,見「莊子.刻意」:「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實境,謂「莊子」中所闡釋人心修為的至高之境,能如靜水般明照萬物而無疑惑,卻也非死水般滯濁不動,而是蘊涵活潑生機的清水。
一死生、齊物我:將死生視為同一、泯絕物我之分別。
魚相忘於江湖:見「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謂人總有不能干預、無法改變之事;與其苦苦持守不願放棄之事物而苦惱,不如撒手看破看淡落個自在。
跌宕:宕同蕩。跌蕩,謂行止不講究禮貌儀節等正道,無拘無束,放浪自恣。
此之於莊氏也,其猶醢雞與(歟):見「莊子.田子方」中孔子見老子請益後對顏回的自道:「丘(孔子自稱)之於道也,其猶醢雞與!」醢雞,指裝醬類的甕常引來的蠛蠓小蟲,比喻渺小無知者。在此謂世間一般讀「莊子」之士,「徒溺其說之荒唐,而喜其詞之跌宕」,無法體悟其揭櫫的妙道;相對於莊子來說,這些人也就有如小蟲一樣無知啊。
縣解:見「莊子.養生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帝,指造物者、人世之主宰。縣,同懸。縣解,謂由有若倒懸之苦境中解脫。句謂人若能安於時局、隨勢處世,哀樂之種種情感自不會困擾其心;古時候把這種修為,稱為由「帝」(所操弄)的倒懸之苦中解脫。在此謂陳榮選已因潛修莊學而超脫世俗情狀束縛之苦。
毀譽得失,幾不入其舍矣:見「莊子.達生」中仲尼答顏淵之語:「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謂善於游泳潛水的人,縱使以往不曾駕船,但因已嫻熟水性,自不會把翻船時可能的種種凶險情狀放在心裡。舍,在此謂心思。句謂陳榮選因浸淫「莊子」,修養高深,世間之毀譽已不放在其心上。此處「胸中無全經」云云,係化用明代陳獻章所作「夕惕齋詩集後序」一文的開頭:「受朴(樸)於天,弗鑿以人,稟和於生,弗淫以習。故七情之發,發而為詩,雖匹夫匹婦,胸中自有全經(謂整部「詩經」),此風雅之淵源也。」
彼其胸中無全經,而何以評註是經也:句謂,陳榮選若非已將「莊子」全書貫通嫻熟於胸中,就不可能作出對此書之評註。
窅然喪其所自得焉:見「莊子.逍遙遊」:「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謂堯帝雖有治理天下百姓、使海內政治清平之功業,但若他前去遙遠的姑射山,拜見居於汾水北面的四位得道真人,也會被感化而不知不覺中忘記天下。窅,悵然若有所失之貌。在此郭傳芳謂本以為自己在「莊子」一書上下的功夫已夠深,但見到了陳榮選的「評註」之精到,才恍覺自己過去的心得尚屬粗淺。
剽竊而心慕者……而言之所自出乎哉:謂襲取「莊子」之文者多矣,但這些人可曾真正知道莊子的言中之意、其言又是為何而發的嗎?
發其扃鍵而窮其旨趣:扃鍵,指鉸鏈鎖頭等。謂陳榮選之「評註」,就像一把打開「莊子」的奇文奧義之秘的鑰匙,讀者可藉之盡窺「莊子」之精微裡蘊。
起千載而為之子期,夫誰曰不然:子期,指「呂氏春秋」第十四卷「孝行覽第二」中所載伯牙與鍾子期之故事,鍾子期能聽出伯牙鼓琴時志在高山抑或流水;其後鍾子期身故,伯牙破琴絕絃,終身不復鼓琴,因世間已無知音者。此句謂陳榮選此部解「莊子」之作,堪稱莊子歿後千年才出現的知音,能得正解。
()矇:同「發蒙」,即啟發蒙昧之意。謂陳榮選此書中「考證字義,點綴旁註」的工作,可俾益後來之學者理解「莊子」真義。
屨滿戶外而日惟不給:見「莊子.列禦寇」:「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屨,即履,鞋子。句謂有志鑽研「莊子」的同好上門來抄傳陳榮選的這部書,人數眾多,鞋滿屋外,天天應接不暇。
登之梓:刊刻印書。
使莊氏之學大行,是編其祈嚮也夫:祈嚮,出「莊子.天地」:「予雖有祈嚮,不可得也」、「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祈嚮,即祈求之意。句謂期盼陳榮選註釋「莊子」之作刊行,能使莊子的學術大行於世。

  --陳榮選為「南華經要刪詮釋評林」所作「南華評註敘」,全文如下:

南華評註敘
陳生榮選曰:譚孔氏者左老莊,舊矣。大都以崇玄虗、畧經濟,侮聖學王功為糟魄塵垢,以此別域吾儒。誠謬哉!若以文論,則自司馬氏以及韓、蘇氏諸大方者,靡不漁獵,願執鞭焉。宋真儒邃于性命,亦頗撮其論著。嘻,難言哉!余中歲以積痰習靜,竊有意於坐忘緣督之說,因停閱經史,敝跬是書。見其抱一守和、逍遙物外,若於大易「樂天安土」之旨,獨得其深。(氵亟)濡之熟,不無心譽天游、六鑿遙蕩,包裹宇宙而無所攘鬲(隔)哉!說者謂其中庸未道,而高明已極,其然乎?不然乎?夫尸居龍見,淵默雷聲,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是非徒體而盡無用也。故嘗試言之:聖經主乎理,故其言渾厚大雅,文以不文。南華兼尚詞氣,故其言跌蕩戲劇,欲讀者心醉而不能釋;且也生于叔世,憤權謀毀譽之汨吾真,則其寓言或傲倪而爽實,要其存心定性,與吾儒原非逕庭也。儒者以其假萬物、寓六骸,若與「大藏」四大、五蘊相出入,遂闢為邪說,擯不齒于明經制舉之彀。其究也,竄句搦詞,皆有剽列,若不得脫焉者,則何以故?愚謂:六經,學者之正印也;南華,亦文章之指南也。孔氏,萬世共宗之師也;漆園之豪氣逸詞,亦養生者、操觚者一時藝業之師也。至所詆仁義禮樂,則以末俗敝神于蹇淺,而緣聲名度數,以竊其似者,非孔氏之仁義禮樂也。別具隻眼觀之,奚待闢哉?惜也其詞諔詭,而難於懸解。世所傳,若晉有註釋,則重意旨而字義不詳;宋有口義,則詳字義而大漫難讀,且分章未明、音韻不叶。遂使後世欵啟輇才之士,僅掇膚淺一二,以為佔(亻畢)之資;卒之首末不相坐,無以聆宗旨而步筆鋒,何取南華哉?余心嚮往之,而悲全書之難究也,乃詳閱互註諸書,以証其訛謬;又妄節口義,以明其意旨,間亦參以膚見,為之評釋。精神所會,(木翁木翁)然旦暮遇之也。蓋歷一寒暑,始得就緒,并覈之直音正韻,以授兒曹小子,俾得便觀讀。而因自敘其顛末梗槩如此。峕
大明萬曆丙戌正月拾壹日

--本文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陳生榮選:陳榮選自謂。
譚孔氏者左老莊,舊矣:左,有邪道或忌諱言之、鄙視之意。譚孔氏者,謂誦法儒家經典的學者。舊矣,謂儒家之徒鄙視老莊道家之言,乃由來已久。
崇玄虗(虛)、畧經濟,侮聖學王功為糟魄塵垢:謂道家崇尚玄虛清談、不言經世濟國之道,且提倡小國寡民、無為而治,鄙視治理天下的聖王功業等等言論表現。
自司馬氏以及韓、蘇氏諸大方者:指司馬遷以迄韓愈、蘇軾(或三蘇)等文章大家。
靡不漁獵,願執鞭焉:漁獵,比喻泛覽博涉。執鞭,為人駕車,喻傾慕對方而甘願屈身為其執役之奴僕,五體投地之意。句謂,前面所提到的大文章家們,個個其實都對老莊道家之言嫻熟於胸,且傾慕不已。
宋真儒邃于性命,亦頗撮其論著:謂宋代之醇儒真儒雖是深究儒家性命之學的理學家,也常有藉道家言以成己說之處。
余中歲以積痰習靜,竊有意於坐忘緣督之說:坐忘,見「莊子.大宗師」:「墮枝(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道),此謂坐忘」。緣督,見「莊子.養生主」:「緣督以為經」。緣,順;督,中央之意,謂中道。要之,陳榮選因中年得了痰疾,為養生療癒,而開始接觸道家打坐調息、冥想內視之要領。
敝跬是書:見「莊子.駢拇」:「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敝跬,分外用力之貌。陳榮選自謂停閱經史,改讀道家言後,對「莊子」一書特別用心鑽研。
抱一守和:抱一,見「莊子.庚桑楚」所載老子之語:「衛生之經,能抱一乎?」;即守真不二之意。又「莊子.在宥」所載廣成子教導黃帝長生至道之語云:「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嘗衰」。抱一守和,要之即專注處於恬淡中和之境地,不為外物動搖心志、勞損精神甚或自戕其身,便能得安樂長生。
大易「樂天安土」之旨:大易,指「周易」。「樂天安土」,出「周易.繫辭上」:「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安土,謂安守本分、無奢望嗜慾。敦乎仁,篤行仁道之意。
(氵亟)濡之熟:陳榮選謂自己浸淫「莊子」之學,已熟稔其大旨要義。
心譽天游、六鑿遙蕩,包裹宇宙而無所攘鬲()哉:見「莊子.外物」:「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關於「天遊」,有謂指自然之道遊(運行)於心中之意;亦有謂「遊」係「不係(繫)」、無羈絆之意。心譽天游,當解作嚮慕莊子自由無羈絆之心。六鑿,指喜、怒、哀、樂、愛、惡等情感。「遙蕩」在此當非指「動蕩」、搖擺不定,而是謂心無羈絆,胸懷開闊,故好惡諸般情感不會彼此牴忤而造成困擾。胸懷開闊,故可包裹宇宙,從而臻至物我合一、無所隔閡之心境。
說者謂其中庸未道,而高明已極,其然乎?不然乎:見「中庸」第二十七章:「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句謂:有人論莊子之思想雖非遵循中庸之道,但也極為高明;這話是對的、還是不對的呢?
夫尸居龍見,淵默雷聲,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語見「莊子.在宥」:「故君子茍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尸居,謂其居如尸,無妄動妄意(有如「莊子.達生」中之「木雞」,其德全矣,天下莫之敢敵)。龍見,龍指神采;至德之之雖尸居無為,威儀文采自現,故謂「尸居而龍見」。淵默,靜默不語。雷聲,如雷鳴般警世撼動人心。至德之人雖不言語,其德行修養自然能感化他人(正如「莊子.寓言」中所云:「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炊,動也。累,細微而繁多之意。至德之人無為處世,世間諸物森羅萬象,在其眼中也不過如空氣中浮動的塵埃一般。
聖經主乎理,故其言渾厚大雅,文以不文:聖經,指儒家經典。因以載道說理為主旨,不以辭藻為尚,故淳樸無文。
憤權謀毀譽之汨吾真:汨,汩沒、沉淪之意。謂莊子憤於世間之權謀毀譽斲傷泯滅了人性中的純真。
傲倪而爽實:傲倪,當作「傲睨」,出郭璞「江賦」:「冰夷倚浪以傲睨」,倨傲睨視之意。爽,差、忒之意;爽實,偏離、不符實際。
要其存心定性,與吾儒原非逕庭也:謂「莊子」書中所傳存心定性的修養工夫,與儒家的路數本來也非悖而不同,實是相近似的。
假萬物、寓六骸:出「莊子.德充符」:「勇士一人,雄於入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原文中之「府萬物」,「府」係包藏之意;但陳榮選於此作「假萬物」,應是將「假」字解為借用之意。寓,寄寓;寓六骸,謂人之軀殼只係精神寄寓之皮囊。
若與「大藏」四大、五蘊相出入:關於此句,陳榮選原書序文上端有自作註解曰:「大藏,(亻天)(佛)經也。經曰四大合而成身,又曰照見五蘊皆空。解者云:四大,地、水、火、風也。五蘊,色、受、想、行、識也。」大藏,泛指一切佛經。四大,地水火風,「圓覺經」謂人之身乃四大和合而成(意亦皮囊僅係暫寓之所)。五蘊,佛家謂色、受、想、行、識,眾生皆由色等五法積集而成身;然「五蘊皆空」,故眾生亦空。句謂莊子「假萬物、寓六骸」之說,與佛家四大、五蘊有相合處。
擯不齒于明經制舉之彀:明經制舉之彀,謂科舉考試的涵蓋範圍。擯,摒除、排拒。齒,列。不齒,謂不將「莊子」與科舉所試諸經書比肩同列。
其究也,竄句搦詞,皆有剽列,若不得脫焉者,則何以故:謂崇儒者雖鄙言「莊子」,但自己作文章時卻又常襲取該書語詞,像是擺脫不了它的影響似的,這又是何緣故?
六經,學者之正印也;南華,亦文章之指南也:謂儒家之六經係學者應秉持的正統思想,但「莊子」卻也是學者文章寫作的指引。
至所詆仁義禮樂,則以末俗敝神于蹇淺,而緣聲名度數,以竊其似者,非孔氏之仁義禮樂也:句謂「莊子」中所非難之仁義禮樂,並非孔子所提倡之仁義禮樂,而是世俗末流掛在口頭上的小仁小義。敝神于蹇淺,出「莊子.列禦寇」:「敝精神乎蹇淺」,謂小智俗人將精神消耗於淺陋的事物上。度數,出「周禮.春官.墓大夫」:「正其位,掌其度數。」位謂昭穆次序,度數指爵等之大小(因身分高低,墓地大小有別)。在此應指世俗僅知刻板依循定制差等便認為是守「禮」。
別具隻眼觀之,奚待闢哉:謂只要換個角度去看,就不會認為「莊子」中詆仁義禮樂之語是在反抗孔教,也就不需為之分說解釋了。
惜也其詞諔詭,而難於懸解:諔詭,出「莊子.德充符」:「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奇異、詭譎之意。懸,同縣。縣解,見「莊子.養生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謂由有若倒懸之苦境中解脫,在此係清楚解讀、理解之意。
晉有註釋……宋有口義:指晉代郭象之「莊子注」,與宋代林希逸之「莊子口義」十卷
遂使後世欵啟輇才之士,僅掇膚淺一二,以為佔(亻畢)之資:欵,款之俗字。欵啟,出「莊子.達生」:「款啟寡聞之民也」,謂見識寡少。輇才,出「莊子.達生」:「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輇才,在此謂才能淺小之人。佔(亻畢),本作「佔畢」,出「禮記.學記」:「今之教者,呻其佔畢」。佔,通覘,視、看之意。畢,簡冊,指書。「學記」之原文謂,當時的教書人,只曉得看著簡牘照唸而並不通曉文句奧蘊(就像過去上課光憑一本老講義教一輩子的老教授)。佔(亻畢)之資,謂淺陋的教書人只會拿「莊子」中的零星語句來充作教學補充之用,亦不解其堂奧。
卒之首末不相坐……何取南華哉:謂因對「莊子」文句詞語並無正確理解,導致解說會出現前後意義不一、不連貫之情形。不能正確理解,也就無從窺出「莊子」之奧義、進而汲取其中的智慧,再發而化為自己的文章。(以上這些都作不到),又怎談得上活用「莊子」呢?
(木翁木翁)然旦暮遇之也:(木翁木翁)然,關於這個(木翁)字,實是使筆者傷透了腦筋;此字左半為木字旁,右半為「亼」與「羽」,顯然是某字的俗體。但筆者在「康熙字典」及教育部建置的「異體字字典」中查了半天,也查不到有這麼個俗體字的寫法。推敲老久,最後認為最可能的是「潝」字,潝潝,出於「詩經.小雅.小旻」:「潝潝訿訿,亦孔之哀」。潝,音吸,相附和之意,在此應是近乎「粘上了」的意思:陳榮選一頭栽進詮解「莊子」這項工作中,像是和這部書粘在一起。旦暮遇之,出「莊子.齊物論」:「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在此陳榮選自謂專注於詮解「莊子」的工作中,把從早到晚的時間都花在這上面。
一寒暑:一整年。陳榮選於此文末記日為「大明萬曆丙戌正月拾壹日」,那他開始這項工作應是在萬曆乙酉(十三年,西元1585)年初。

--陳榮選為「南華經要刪詮釋評林」所作「後序」,全文如下:

       余輓好莊生書,而考古郭子玄、林希逸諸家註釋,大率瀚漫難尋。邇見蔡汝立有批評十卷,分節標音,獨冠諸家。於都哉!莊氏有傳矣!惜其字義太畧,因更為纂輯,俾讀者一覽而音義瞭然。中有不盡解者,則汪弋陽所謂有不必解者、有不可解者、有難以言解者;但學者於此反覆潛玩,當有忘荃蹄、入妙悟者矣。夫性不可聞、命不可知,乃茲葆真之學,尤超塵垢之外以遊。未有形性之初,而竊竊然欲知以言也,不已鑿乎?善乎莊生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我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由此觀之,余之贅斯言也,終不近哉!
        陳榮選謹跋

--本文詞語典故,略釋於下:
       余輓好莊生書:輓,同晚,晚近、最近之意。
      大率瀚漫難尋:瀚漫,當作「汗漫」,出「淮南子.道應訓」:「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外。」,不可知之意。句謂郭象、林希逸等諸家註釋莊子之作,大致來說都不夠周詳細密,難以藉之瞭解「莊子」的真義。
  邇見蔡汝立有批評十卷,分節標音,獨冠諸家:據陳榮選此處所言,在他寫此書前不久曾見有一位「蔡汝立」所著註解莊子之作,其點斷、標音等的詳盡程度,在諸家註解之上。但陳榮選所指到底是誰的著作,筆者迄今還摸不著頭腦--能使陳榮選如此讚譽,是書與作者在當時應是有些名氣,且這部「批評」應該也有刊行過,陳榮選才比較有可能見到。但現今尚存世或僅存目的解莊著作之中,筆者找不到書名中有包含「批評」二字者。而關於「蔡汝立」此人,筆者僅在清同治六年刊本「汀州府志」卷之十六查到該府清流縣曾有一位主簿(正九品)「蔡汝立,餘姚人」,隆慶間任。另康熙三十四年刻本「武進陽湖縣志(清代江蘇省常州府府治所在)」卷十八載該縣有一位縣丞(正八品)「蔡汝立,浙江餘姚人,歲貢,(隆慶)五年任,萬曆二年升益府工正(正八品)」。從時間與籍貫上看,曾在清流縣與武進縣任職的「蔡汝立」應是同一人;但這人是不是曾有「批評」莊子之作?筆者查不到這樣的記載。而在「餘姚縣志」中,也並無對這位僅當過小官的「蔡汝立」有所著墨。另外,明代「後七子」之一的王世貞,在其著「弇州山人四部續稿」卷二十二中有一首詩,題為「贈蔡汝立乞誌銘歸」。查王世貞文集中為蔡姓人士所作墓誌銘,在「弇州山人四部續稿」卷一百二十四是有一篇「蔡孝廉琳泉墓誌銘」,為這位「蔡琳泉」向王世貞乞誌銘者,其子應就是「蔡汝立」;但在這篇墓誌銘中,王世貞僅言此人名「祖芬」、「能讀孝廉書,其博過之,而不善治生」,也沒提到他有註解莊子的「批評」之作。據王世貞於墓誌中言,他是在「遊太湖之西洞庭」時認識蔡孝廉一家,而洞庭湖在杭州灣之北、餘姚縣則在灣南,故王世貞詩題中的這位「蔡汝立」,和曾在武進等地任職過的那位餘姚人也不是同一個--甚至,陳榮選筆下這「汝立」二字,到底是「名」、抑或是字?號?筆者也無從確定。究竟陳榮選當時見到的是誰的著作、使他稱譽有加?這恐怕將永是個不可解之謎了。
  於都哉!莊氏有傳矣:謂蔡汝立之批評十卷出世,莊周之學可說是有人能承繼了。在此「於」、「都」都是嘆詞,讚嘆、稱美,「真棒啊、好極了」之意;出「尚書.堯典」中堯帝問何人能治水時眾臣咸答之語:「於!鯀哉!」,以及堯帝問何人能繼其位時驩兜之答語:「都!共工方鳩僝功(徧攬事務而有功績)。」
  汪弋陽所謂有不必解者、有不可解者、有難以言解者:汪弋陽,應指汪俊,江西省廣信府弋陽縣人,弘治間鄉試、會試第一,由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歷官南京工部員外郎、侍讀學士等職,嘉靖初官至禮部尚書兼國史副總裁,因「大禮議」時力持世宗應繼孝宗之嗣,遭罷免回鄉,卒於家;隆慶初獲贈太子少保,諡「文莊」。關於汪俊,筆者查不到其著作,因此無法確定他是否曾有「有不必解者、有不可解者、有難以言解者」這樣的言論文字。類似的話,在明代「後七子」之一的謝榛(字茂秦,山東臨清人。明孝宗弘治八年生,明神宗萬曆三年卒,西元1495~1575)所著「四溟詩話」卷一之中,倒是有這麼一句:「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可也。」關於陳榮選引此前人之語的來源,筆者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要引用的本是謝榛「四溟詩話」的文句,但把作者誤記成了汪俊;另一個可能是陳榮選確曾於汪俊的著作中見過這段話(因陳榮選時代較近,可能讀過汪俊的著作,只是其著後來失傳),而謝榛是把汪俊之語抄到自己的「詩話」中但沒有說明「出處」。到底真相為何?尚待進一步考究。
  忘荃蹄、入妙悟:荃蹄,見「莊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於此陳榮選謂自己解莊之作雖亦有未盡周全之處,但讀者若能潛心吟味,亦可望通悟其中之妙理。文字詞語僅是說理載道之工具,其本身並非「道」;若能悟道,則詞語音義的正解便不是要點了。
  夫性不可聞、命不可知:襲用「論語.公治長第五」中子貢之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在此之「性」,朱熹解為「人所受之天理」,不過在「莊子」中應另有其解。按「莊子.天地」中有這麼一段話:「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閒(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此處之「命」,謂萬物尚未賦形之前已有陰陽之分、運轉周行無所不達;此法則掌握萬物的生死、秉性等,無所逃之,只能承之順之、隨遇而安,故謂之「命」。萬物有了形體、秉受天賦的各種視聽言動的自然法則,便是其「性」。但若要問:為何萬物(或某物)會被賦與某種之「性」與「命」?這是誰也解釋不出來,也無從探究的大奧秘。
  葆真之學:葆,有內斂、蘊藏之意。葆真,類乎「韜光養晦」、養全真性而不為外物扭曲玷染之意。
  未有形性之初,而竊竊然欲知以言也,不已鑿乎:句謂「莊子」一書中所言之「真」,乃人類有形体之前即已存在之本真,是一般人難以思辯能力去理解接觸的;這樣的奧妙道理,想要形諸於文字將之解說清楚,豈不是近於鑿求嗎?
  善乎莊生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我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這段話出於「莊子.知北游」中黃帝之語。在「知北游」開頭的故事中,「知」是一個擬人化的角色,向「無為謂」問道、問了三次而後者不答,因「無為謂」不知要如何回答。接下來「知」又向「狂屈」問了相同的問題,但後者雖知道答案,卻在開口之前把要說的話給忘記了。「知」連問兩人不得要領,只得向黃帝請教。黃帝告訴「知」說:「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聽了對黃帝說,這道理你我都懂,但「無為謂」與「狂屈」不是不知就是說不出來;那麼知道與不知道兩方是誰對呢?黃帝解釋了一大段,最後告訴「知」:「無為謂」是真正懂得道,因為他不知道;「狂屈」近似道,因為他忘了道;至於黃帝自己與「知」終究無法近於道,因為「知道」了。既有「知」,便是有本體與客體、認知者與被認知者之別;因此「知道」者既不能近道、亦不能入道,終不能合一。
  余之贅斯言也,終不近哉:僅觀字面,陳榮選似謂在全書之末還加了這麼段跋文說解,正是自己尚不能「近道」的證明,然其言亦可謂別有深意--「莊子」之機鋒與道術實非言詮可傳,膠滯於詮解而欲由中求通曉者「終不近哉」,無法得道。

  --以上,是陳榮選「南華經要刪詮釋評林」書首所載三篇序文;其中有大量運用「莊子」一書的詞語典故,找到出處雖不算難,但要作出最佳詮釋洵非易事,筆者只能盡力而為,但望有裨於今人理解。關於「南華全經分章句解」與「南華經要刪註釋評林」,這兩部同為陳榮選研究「莊子」心得之著作,於今既然都能找到,那麼,兩者之間必然會有一個待探究的問題:哪個在先?哪個在後?按照一般學術發展的通理,應該是「後出轉精」:「評林」一書中的註解之處,乍看下比「句解」要來得多;這使人易於認為「評林」似應為後出之書。不過,筆者認為仍有值商榷之處。首先,今之所見有萬曆十四年序文之「評林」書中,由郭傳芳之序文或陳榮選的序文、後序裡,都瞧不出陳榮選在先前已有「句解」之作的跡象。再者:「評林」一書中的註解之處雖多於「句解」,但在天頭部份的批語卻也有少於後者之處。比如在「至樂」篇中莊子於妻死後箕踞鼓盆而歌的這一段,「句解」在該葉天頭有批語云:「莊子鼓盆,似不近人情。不知此種無情學問、究竟性命者,緊要得力,正在於此。」對於陳榮選的這段批語,當代有多年研究老莊之陸永品先生(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曾讚道:「陳榮選別具慧眼,識破了南華老人的天機,真正體會到『莊子妻死』寓言的旨趣所在」(見陸永品「論莊子散文的浪漫主義特色」一文,河北師範學院學報1990年第4期)。這一段有關莊子「鼓盆而歌」的批語,應該也是陳榮選所頗為得意之見解,但在「評林」一書中同段便沒有這段精到之批語。由這兩點來看,「句解」也有可能是產生在「評林」之後,刪去較不重要之註解、而加上些陳榮選在前一本書付梓後又悟出的心得。由於現今所能找到的「句解」已是入清後的刊本、又無陳榮選或同時代他人序文可證其成書時間,因此沒法篤定斷言其產生時段。筆者在此之意見,僅供參考。
藉由陳榮選為「評林」一書自作的序文,可知他對註解「莊子」一書投入了相當心力;其友人郭傳芳的序文中亦盛讚此書「發其扃鍵而窮其旨趣,則未有若是編者也;起千載而為之子期,夫誰曰不然?」。但有些話,筆者還是得在此說明:「南華全經分章句解」與「南華經要刪註釋評林」這兩部書,不論是標為陳榮選之「著」或「校輯」,其中都不免有許多部份是承襲「前人」的成果。譬如,「句解」與「評林」的正文第一葉,在篇名「逍遙遊」之下都有同樣的註文:「逍遙遊者,此篇所立之名也。內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遊者,心有天遊也。逍遙,言優遊自在也。」;這一段的文字,便是直錄宋人林希逸所著「南華真經口義(亦稱「莊子口義」)」中的內容。「評林」內的註釋文字較「句解」為多,因而在前引文字下還有一段:「論語之門人,形容夫子,只一樂字。三百篇之形容人物,如南有樛木,如南山有臺曰『樂只君子』,亦只一樂字。此之所謂逍遙,即詩、論語所謂樂也。一部之書,以一樂字為首。」;這一段的文字,也是從「南華真經口義」照錄來的。另外,「句解」與「評林」的正文第一葉上端天頭中都有這麼一段批語:「此段形容胸中廣大之樂,設此譬喻,見宇宙無限世界,不可以俗見窺測。」;這段話前半亦是取「南華真經口義」之文字、後半則循其文義約略言之。又如「逍遙遊」開頭云「齊諧者,志怪者也。」,「句解」在該葉上端天頭批曰:「引齊諧以自證,是其戲劇處。」,而「評林」則是在此數字正文右側以小字註曰:「引此書以自證,是其戲劇處。」;這同樣也都是用了「南華真經口義」中的句子:「又引此書以自證,此又是其戲劇處。」除了宋人林希逸之「南華真經口義」,陳榮選也襲用了明人陸西星(字長庚,號潛虛,又號方壺外史,明代道教人物,道教內丹派東派之創始人。)所著「南華真經副墨」中的一些註解,譬如「句解」在「南冥者,天池也」之下有雙行小字註:「天池即南海。不曰南海而曰天池,文字變化之妙處。」,這顯然是取自「南華真經副墨」註解中「南冥者,天池也。不曰南海而曰天池,看他文字變化之妙。」這一句。又如「句解」在「去以六月息者也」這句下面的雙行小字註云:「去,謂徙而南也。息謂氣息也。去以六月息者,周之六月,夏正之四月也;於後天為巽,正氣動風起之時,故大鵬乘此徙去。」而在「南華真經副墨」的註解中也有這樣的句子:「去以六月息者也,與下『以息相吹』之息,同謂氣息也。……去,謂徙而南也。周之六月,夏正之四月也;於後天為巽,正氣動風起之時,故大鵬乘此徙去。」還有,「句解」在「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這句下面的雙行小字註云:「野馬,田間游氣也。塵埃,日光中游塵也。皆氣至而後動者,比之大鵬去以六月其理則同,故曰生物之以息相吹。」,這也是取自「南華真經副墨」中的註解……光是開頭這一兩葉,「句解」與「評林」就攙入了這麼多他人的評註之語而未註明出處,那麼整本書合計下來總共會有多少?這是件龐大的對勘工作,足令筆者望之卻步,故僅舉數端,就此打住。
說起來,註解古籍的工作,不論經史子集,往往都非僅憑一人之力從零開始而能畢其全功;多半都是彙集經歷長年多人的努力,才使一部古籍中的音義文意有了大體令人滿意的詮解。何況是如「莊子」這般蘊含妙道玄理的哲學著作,要對其進行評註工作,能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墊腳石」可為立足之地,總是省力多了。但是,引用前人著作之處而未註明,即便無攘竊之意,至少也是「欠詳」。在歷代註莊解莊的作品中,林希逸的「南華真經口義」算是早期的扛鼎之作,嗣後有志投入詮解「莊子」的文人,對此書諒必都先已嫻熟於胸,故引用其文而未加說明,問題還比較小些:因為古人之記誦能力,多半超邁現今有諸多輔助記憶方式的今人;林希逸的「口義」,算得是「不用說也知道」的經典名著,故而引其文句而未在開端註云「口義曰」,這諒還不致令人大驚小怪。但陸西星(1520~1606,明武宗正德十五年生,萬曆卅四年卒)與陳榮選生存年代有重疊,襲用其著作文句而未加說明,這就不能說無可疵議了。要之,若有人欲完整地、全面性地研究陳榮選在「莊子」一書上註釋詮解的成績如何,有一樁工作必得首先進行:將「句解」與「評林」中來自他人之著作的部份都給挑將出來,不論陳榮選是直錄他人之文、抑或以「奪胎換骨」之法將他人文句意見化納入己書,通通都給排除掉;只剩下「無跡可尋」、真正純出於陳榮選思悟而得的部份。這樣,才能給予其適當的評價而不至「犯古人」。雖然,筆者現今也不能揣測到底此二書中有多少真正是純出於陳榮選的成績,但即便為數不多,只要確乎有其見地、能發人所未見者,就是值得珍視的。千年以來,註莊者多矣,其間泯滅不傳者恐亦難數;陳榮選之「句解」與「評林」尚有留存於今日,豈可忽而無睹?
--介紹過「南華全經分章句解」與「南華經要刪註釋評林」這兩部書的序跋、與一些相關問題之後,筆者在要此對另一本掛有陳榮選之名的解莊之作、也就是其七世孫陳廷信與陳廷尹序文中提到之「刻三元品彙莊子南華全經句解」一書,稍作些介紹。關於此書,就筆者所知見,目前似乎僅有臺灣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藏有一部,係嚴靈峰先生「無求備齋諸子文庫」中所收入(嚴先生蒐輯的歷代註解諸子之作,原本是寄存在國家圖書館,民國八十五年方正式捐獻予該館)。關於此書入手的由來,嚴靈峰先生在寫於民國七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之「無求備齋新收老列莊三子書目」一文的附記中有云:「尤可喜者……又無求備齋從東京購得,新三元品彙莊子南華全經句解,為明李廷機、李光縉、陳榮選三人所合著,乃種德堂熊偉山梓行者(筆者按:「種德堂」係明代福建建陽縣書賈熊氏的店名)。此書為從來書志所不載,誠天壤間孤乘;而二李、一陳,俱係閩人,足以表揚吾師卿先達之潛德,其快意又何如之!」(見「書目季刊」第十八卷第三期、民國七十三年十二月出版)從嚴靈峰先生的附記,可想見當他購得此孤本時的興奮之情。數月前筆者查得國家圖書館的線上目錄查得該館藏有此書,原也是十分驚喜;但實際向國圖申請獲允閱覽後,卻不禁有些失望:以筆者之見,此書恐不能算得是一個「好的本子」、大抵是書商的噱頭--何以筆者會有此觀感?先從書名說起好了(按:此書在嚴靈峰先生的文章以及國家圖書館的線上目錄中,題名均載為「新三元品彙莊子南華全經句解」,但筆者借閱時見原書內文每卷卷首均標作「刻三元品彙莊子南華全經句解」;誤「刻」為「新」,不知是嚴靈峰先生撰文當時有字誤、或當年「書目季刊」有手民之誤?而國圖館員在建檔時諒是依循嚴先生文章所見,才跟著也易「刻」為「新」,而未按照書中所載。以下為省文起見,姑以「三元品彙」稱之)。這部「三元品彙」,光從「三元」來看就很夠誘人;乍見「三元」,人人都會想到「狀元」、「會元」與「解元」,各階段科舉考試中的拔尖者。一部書若能集合冠有這三種頭銜的人士來通力著成,會有何等吸引力自不待言;但實際瞧過此書所列三人的頭銜,便會發現其中有誤導人之處。在「三元品彙」內文每卷開頭標出的作者,包括「會元 九我 李廷機 爾張父品註」(筆者按:李廷機,字爾張,號九我,晉江人,順天鄉試解元與萬曆十一年會元,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卒諡「文節」,著有「李文節集」)、「解元 衷一 李光縉 宗謙父彙正」(李光縉,字宗謙,號衷一,晉江人,萬曆十三年鄉試解元,著有「景璧集」等,曾為許獬「叢青軒集」作序),以及「經元 鰲海 陳榮選 克舉父參註」。三人之中,李廷機是會元(也是解元)、李光縉是解元,這沒有問題;但稱陳榮選為「經元」,絕對是錯的。所謂「經元」,乃指鄉試時的前五名(一說乃二至五名。筆者於此姑不詳論)。陳榮選係於萬曆丙子(四年,西元1576)順天鄉試成舉人,但筆者查過「萬曆四年順天鄉試錄」,裡面很清楚記載著:「第二十七名陳榮選 福建同安縣人監生 易」。雖然順天鄉試二十七名的成績也不差,但陳榮選距離「經元」的名次可還差了有一截;無其實卻冠以「經元」之謂,很顯然是書商的吹噓手法,諒陳鰲海公若有知,也絕不會同意這樣亂搞矇人。再者,「三元品彙」這部書,到底有沒有李廷機與李光縉的參與,筆者也還掛問號。首先,此書書首僅有序文一篇,標曰「南華全經敘」,作者則題「晉江九我李廷機撰」(陳廷信與陳廷尹序文中稱「序文失之」,應是指此書開頭並無標為陳榮選所作序文)。筆者去查李廷機所著「李文節集」,其中並沒有題為「南華全經敘」、或其他像是為解莊之作而寫的序文;雖說文集中未收,不能作為該作者必定不曾寫過某篇文章的鐵證,但筆者吟味良久,還是不認為這篇序文是李廷機寫的:此序十分簡短,僅八十八字,雖然「李文節集」中所收書序也有文辭簡短者,但這篇「南華全經敘」讀起來有一股「酸丁」味、甚似湊字敷衍成篇,說實在不像是出於「會元」兼大學士之手。再者,筆者也查不到李廷機曾有「品註」或以其他角色詮解「莊子」的記載。雖說在嚴靈峰先生之「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第十五冊收有明刊本「莊子玄言評苑」一書,標為陸可教(蘭溪人,萬曆五年會元,官至禮部右侍郎)、李廷機所著,但大陸的劉海濤副教授(博士,著有「明代莊子學研究」等書)在「陸可教、李廷機『莊子玄言評苑』考論」一文中已指出,是書乃雜抄眾書而成,而且刻印粗糙,錯誤甚多,應是書坊托名刊印之書(見大陸「蘭臺世界」期刊2013年第30期)--如果李廷機真曾有「品註」莊子之作,書商就直接盜拷得了,也用不著雜抄眾書;故筆者不認為李廷機真曾有註莊之作。再來,關於「三元品彙」標出的另一位作者李光縉,雖在其所著「景璧集」卷五中確實收有「南華膚解序」一文,而在「千頃堂書目」及「傳是樓書目」中,亦載有李光縉著「南華膚解」二卷;但這「膚解」似亦失傳,筆者未能寓目,也無從比對「三元品彙」中到底是否有雜入李光縉所作「南華膚解」一書的片斷。而在檢視「三元品彙」的內容後,筆者認為:此書大抵是以陳榮選之「南華全經分章句解」為底本而刊刻,稍省略一些註解文句,再加上「會元李廷機」、「解元李光縉」,以及給陳榮選冠上「經元」的頭銜,就這樣產生出來的一部書。筆者會如此判斷,首先因為這「三元品彙」的開頭兩部分是「南華全經敘」與「南華全經句解述(共五條凡例)」、而兩者版心皆標作「南華全經句解」(以下目錄與正文部分之版心方標作「莊子品彙」);從這開頭部分版心的書名省稱來看,顯然和陳榮選之「南華全經分章句解」關係最密切。再者,由正文第一葉來看,「三元品彙」在「逍遙遊」篇名下的註文,以及對「北冥」、「垂天之雲」、「海運」、「天池」等辭語的註文,還有正文上方天頭部分中的評語,都是照抄「南華全經分章句解」已有的內容,僅少了天頭中「通篇大小二字乃其眼目」這十個字。從這些跡象來看,「三元品彙」其實就是盜拷「南華全經分章句解」而刪卻部分文字。換言之,這部書內容中出於陳榮選之手的部份,不會多過「南華全經分章句解」或「南華經要刪註釋評林」,而且還有誇大眩人之處,故筆者覺得它不能算是一個「好的本子」。當年刊印「三元品彙」此書的商賈,在書末有標明為「種德堂熊偉山梓行」。這位「熊偉山」諒是有見於當時解莊之作市場不錯,自己也想來出一本;於是他拿陳榮選所著「南華全經分章句解」來作為翻刻的根底,但又想增加「賣點」,便給陳榮選冠上「經元」頭銜,再拉來生存年代重合的「會元」李廷機與「解元」李光縉混充合作者--明代書賈會搞拿已刊行世的書籍來改頭換面、或變易書名,甚至是「托名刊印」的方式誤導讀者,讓讀者以為又出版了以前沒讀過的新著作,一時不察便會掏腰包購買--嚴靈峰先生諒亦因乍見「孤本」而大喜過望,才會如此重視「三元品彙」這部「糟糕本」。筆者建議:日後如有人欲研究陳榮選的解莊之作,在「三元品彙」一書上是可以毋庸特拋心力,僅列參考即可。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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