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2日 星期一

一首明代中葉的「浯州場」詩


一首明代中葉的「浯州場」詩

29, Oct 2008 17:25

羅元信


       在民國八十年增修之「金門縣志.經濟志.工業篇」中,第一章即是「製鹽工業」;據此章所載鹽業沿革,金門之建場徵鹽,始自元大德元年(筆者按:縣志中原註為西元一二九六年,但據「辭海」所附「中外歷代大事年表」、以及華世出版社印行之「中國歷史紀年表」所載,係一二九七年),在國軍進駐金門、政府設立酒廠與陶瓷廠等之前,製鹽可說是金門數百年來的唯一工業。直至數年前日據時代在西園所建的新式鹽田停產,金門的製鹽數百年來幾無間斷;對於鹽民們的勞動生活,豈無人曾為之感詠?日前筆者由明人姜恩所著「篆江存稿」中檢得一首「浯州場」詩,描寫了他當日目睹明代中葉的金門鹽業與鹽民生活情景,值得特為介紹。

     按:姜恩,明時四川省廣安州人。據學生書局影印之清光緒三十三年刊本「廣安縣志」卷二十四「人物志」的記載,「姜恩,崇義鄉悅來人,嘉靖進士,累官雲南布政使。」;該志卷二十三「選舉志」則載其係「嘉靖癸未(二年,西元一五二三年)科」進士。在現存的姜恩故里方志,對其行述官歷言之太簡,不足以考見他是在何時歷宦福建,以及擔任何種職務(當然,讓人最想知道的,還是他作此「浯州場」詩的時間)。在姜恩所著這本「篆江存稿」(據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微卷)書首,有萬曆丙子(四年,西元一五七六年)年時任吏科都給事中的沈淳所撰序文,提供了一些線索。沈淳序中有言:「……西蜀篆江先生姜公,在 世廟朝以藩長正位八閩。始余司理建寧,得從諸寮吏見于公。……今去二十年餘。」按沈淳的記述,姜恩是曾在嘉靖年間於福建擔任左布政使(明清時代,布政司又稱「藩司」,俗稱「藩臺」,故「藩長」即地位較高之左布政使);至於他任職的時間,沈淳序文中所言的「今去二十年餘」云云,筆者覺得太泛,故去查四庫全書本「福建通志」的明代職官記載,希望能找到確定一點的時段。可是,「福建通志」所列出的明代左布政使名單中雖有姜恩之名,但卻沒有記載任職的明確時段,只和其他人一同被列為「嘉靖間任」,而嘉靖年號共有四十五年,這樣的結果實在不盡人意。
至此,筆者本以為僅止想要考出姜恩作此「浯州場」詩的約略時間,都已不太可能;但隨後轉念一想,又覺得應該另有蹊徑可循--第一、左布政使是明代的一省之長,這樣的高官會特別蒞臨僻在海隅的「浯州場」,機會似乎不大;第二、姜恩位至左布政使之前,也可能在福建擔任其他官員,此詩之作未必是在其任左布政使期間;第三、「鹽場」是舊時國家「食貨」中的一項專門事業,會寫出與其相關的作品者,職務上應該是「鹽政」中的一員,故而就眼前所見而發之吟詠。筆者從這個新角度出發,去檢視記載明代福建鹽政的專書「福建運司志」,果然得到了較令人滿意的答案。
    「福建運司志」一書,目前有國立中央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據「玄覽堂叢書」本所出版者,由正中書局印行,原書是明萬曆四十一年(西元一六一三年)刻本。此書卷十二「名宦」有為姜恩立傳,內容如下:

    姜恩,廣安州人。嘉靖中以進士任轉運使,以廉謹著,加意增課通商之法。先是官鹽積滯,私販縱橫,至乘機摽掠為患。恩議開南港,報商行鹽,私販者息,至今遵之。累陞福建左布政使。商人立碑,祀遺愛祠,稱婁(婁志德,在姜恩之前的另一位轉運使)、姜二公云。

     在這段「名宦」與歷任職官記載中,「福建運司志」一樣不曾詳言姜恩擔任「轉運使」的年份,但藉此書其他部份的資料,倒還能輾轉得出概略。此書卷十五「記敘」中有副使倪緝所撰「都運姜公去思碑記」,內中有言:「篆江姜公為鹺司長三年,而政洽於閩,既述職,而有參藩之擢,公擢之楚矣……。」在同卷中還有姜恩自己撰寫的一篇「題名警語」,於作者名下的小字註其職務為「運使」,可知姜恩作此文時是在其擔任「福建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期間(「題名」係指「題名碑錄」,也就是將歷任職官的姓名簡略資料刻石以紀之,舊時公署常有此舉。),此篇「警語」文末則記時間為「嘉靖己酉春正月望日立石」。依副使倪緝所記,姜恩任職轉運使之期間為三年,而「嘉靖己酉(二十八年,西元一五四九年)」這個年份,可能是姜恩任轉運使的第一年,也可能是第三年;概括言之,由嘉靖二十六年至三十年間都有可能。姜恩任福建轉運使的期間,應該就是他作此「浯州場」詩的時候。在沒有更多新發現之前,這首詩,或許便是今存以金門鹽場風貌為題的詩、文之中,年代最早的一篇吧。
     姜恩的這首「浯州場」詩,載於「篆江存稿」卷五,原詩題下有小字註「在泉州」。遺憾的是:原書小有破損,以致製成微卷的此頁詩中有一字難以辨識,筆者又沒法找到「篆江存稿」有另外現仍存世的本子,或其他有迻錄此詩的文獻用以對勘,故只能闕而不論了;尚望日後有兼長於吟詠的高人,能據平仄和詩意推得答案,完成這道「填空題」。姜恩之詩如下:

        浯州場
    泉海滇滇光接天,中央突兀浯州田。
    煙波廠上魚龍觸,風雨潮邊島嶼連。
    鮮食編氓解官語,隨埕千總送長船。
    盡民盡地通租賦,□戴洪恩賜一蠲。

    筆者按:這首詩第一句中的「滇滇」兩字,原書的寫法右半邊是寶蓋頭下加具,但這個寫法的字,筆者在「康熙字典」和「說文解字」中都找不到,故認為這是俗寫字體,應作「滇滇」;據「康熙字典」的註解,是形容水闊無涯之狀。鮮食:「辭海」謂食用鳥獸魚虌類之鮮肉。編氓:謂編列戶籍之平民。至於「蠲」,指的便是免除賦稅或徵收實物--舊時被編入「鹽籍」的老百姓們最希望的,就是盼到皇恩浩蕩,能下旨來個免繳,省卻多少勞瘁;然而這樣的期盼,一生中也不見得能遇到一次啊。
    在「浯州場」這首詩之前,「篆江存稿」書中還有一首以鹽場為題的作品,同樣形容當時閩省鹽民生活的勞辛,故筆者於下一併錄出:

        曬鹽場
    溶溶鹵水含晶珀,沿海家家有曬場。
    對日揚波即耕鑿,乘風掃石是農桑。
    負鹽糴穀悲窮竈,打鼓發傳快遠商。
    足國阜民心切念,終朝蚤起倒衣裳。

       筆者按:此詩原書詩題下有小字註:「在沿海邊」。依「浯州場」詩題的註解例子,這個「沿海」似乎也該是有專指意義的地名,而非泛稱「海邊」而已;但到底是指的何處,筆者尚無法考出。蚤,與早字通。「倒衣裳」則謂天未明即起且匆促,以致顛倒衣裳。這首詩描繪了舊時小老百姓終年辛勞卻不得富足的悲情,雖然簡短,但吟之令人感傷。「浯州場」的鹽民們,生活的景況諒亦略同此詩。
      「篆江存稿」卷五中另一首以鹽場為題的詩,題為「上里場」,詩題有下小字註:「在興化」,即福建興化府。詩中第一句的「莆陽里」,當即指興化府府治所在的莆田縣。但這首詩,和前面兩首描寫的角度卻有所不同,是為當地本不需擔負的產鹽供賦抱不平。姜恩此詩如下:

上里場
場臨海際莆陽里,汲水成鹽第一埕。
本為公家開曬廠,卻因私室得耕騂。
門迎豪賈填虛艦,犬吠官奴掩夜閛。
內帑遠輸惟萬計,南閩何必更勞卿?

       照姜恩詩中所述,「上里場」之外的福建省南部他處鹽田所出,加起來是該夠國家徵收的定額產量了,但此處老百姓卻仍不得豁免。依「公門」和「私室」對言之意,似是有勢家大族向官方包攬了此地的鹽產並專擅其利--鹽是家家戶戶一日不能缺的「七件事」之一,其產銷、徵稅素來是舊時國家的重要財源,在當日不知是何等「私室」、「豪賈」的共同結構,竟能「包海」?姜恩的詩中僅能約略透露這種情形,也沒有另作詩序以詳言之,或許這是以其轉運使身分都還惹不起的人,故他只能於賦詩時為「上里場」的鹽民們一吐壘塊吧。
  以上姜恩的三首詩,描繪了明代中期的閩南鹽民生活與鹽場的情景,「浯州場」詩更是過去金門地方文獻中闕而未載者。筆者謹將姜恩之詩介紹如上,作為金門製鹽產業歷史之文獻補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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