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3日 星期二

「邦伯」匾、「道南書院錄」與「大禮議」 --關於黃偉的文獻拾遺 . 之二


「邦伯」匾、「道南書院錄」與「大禮議」
--關於黃偉的文獻拾遺 . 之二

19, Aug 2010 09:13


羅元信



二、金賁亨「答黃孟偉書」與「道南書院錄序」

  在「滄海紀遺」中的黃偉傳記內,曾有言他在南京刑部任職時,「公暇求道南四先生書,溯潁昌授受微旨以自勵」。所謂「道南」一語,源自北宋理學家程顥的一句話;據說當楊時(字中立,學者稱「龜山先生」。)拜程顥為師後,自潁昌辭別南歸時,程顥目送其背影,曾說出:「吾道南矣。」之語。因程顥很器重楊時,認為他能將自己所授理學帶至南方。程顥歿後,楊時再拜程顥之弟程頤為師,承繼二程之學。後來楊時的弟子中有羅從彥(字仲素,世稱「豫章先生」。)、羅從彥的弟子中有李侗(字愿中,學者稱「延平先生」。),而李侗便是朱熹之業師。由楊時以迄朱熹,二程的理學在南方開花結果,造就了集理學大成的朱子,故後人將楊時、羅從彥、李侗、朱熹,合稱為「道南四先生」(因楊時、羅從彥、李侗三人,都是南劍州人,故又合稱為「南劍三先生」;宋代南劍州約當明清之福建延平府)。當年黃偉在公餘蒐羅四人的著作,最初是為了自己研讀以進德修業,不過到後來,卻也因逢際會,產出了一項成果--金門地區的文獻,關於黃偉的著作記載僅有「海眼存集」,然此書久佚不可見。但黃偉生時,曾與友人金賁亨合作編纂一書,即「道南書院錄」,而此書尚存於世。
  與黃偉合作編纂「道南書院錄」的友人金賁亨,在上節已稍提過,舊時金門相傳黃偉故居之「邦伯」匾係金所題獻;此點雖不確,但金賁亨與黃偉關係密切則不虛。日前筆者至金門時,承蒙多年國小黃奕展校長慨允,出示其多年前拓印之黃偉墓表碑文;此碑文字雖已大部磨蝕,但碑文之末尚可辨識出「金賁亨撰」這幾個字。由金賁亨受託為黃偉闡述生平,亦可見出兩人之交非是泛泛。
關於金賁亨,在上節已提過他的出身與科舉及第時間,於此再補充其生平資料:當金賁亨於正德九年成進士後,最初在揚州府擔任了三年教授,之後朝廷本欲任用他為御史,金賁亨因雙親年老不欲上任,經再三催促才去較近的南京擔任刑部主事;此時正值黃偉在南京刑部任職,二人熟識當於此時(也有可能在正德九年應試前後便碰過面)。惟據「臨海縣志」所載,金賁亨任南京主事後,「越歲,甯藩變起」,金賁亨便請假將父母送歸家鄉,並在臨海縣協助籌畫防務;所謂「甯藩變」,即正德十四年寧王朱宸濠叛亂,故金賁亨與黃偉首度成為同事,是在正德十三至十四年間事。「臨海縣志」以下載,金賁亨於寧王亂平後不久便乞告歸鄉事親,過兩年方再出仕,仍於南京刑部任舊職,不久便陞為員外郎、郎中。嘉靖三年七月,金賁亨改官江西按察司僉事(據「明世宗實錄」),三年後受命改任貴州提學副使,之後方於嘉靖八年來福建當督學。「臨海縣志」載,金賁亨來閩時,「慨然以興起斯文為己任」;為使福建士子明瞭理學淵源,金賁亨在福州府原「道山書院」的舊址建立「道南書院」,福州府原有「道南祠」中已祀楊時至朱熹等四人,金賁亨再增入程顥為主祀,並上疏請朝廷將羅從彥、李侗列入孔廟從祀(一方面,以崇祀之序闡明閩學自洛學而來、沒有程子便沒有朱熹;一方面,又倡議從祀孔廟以提昇福建往哲的地位。按:欲請朝廷將羅從彥、李侗送進孔廟,金賁亨不是頭一個,但一直到萬曆年間此事方成)。在這些尊崇理學源流的作為與修明禮教之外,金賁亨還將福建各地品行好、有志向學的生員們集中於「養正書院」,講授由洛學至閩學的傳承微旨;可看出金賁亨是充分運用其督學的身分、積極培養有志於理學的士子。可惜金賁亨在福建不過一年便改官江西,福建士子四度挽留,仍無法改變任命,末了也只能為他立祠紀念。之後據「臨海縣志」載,金賁亨在江西南康府考察當地士子學業時,某夜忽夢見孔子有疾、自己則捧藥進侍。夢醒之後,金賁亨覺得十分奇異,不到幾天,便由朝廷傳來了重大消息:在當朝大學士張璁與桂蕚擬議、明世宗首肯下,朝廷下令:將本來元朝時所封孔子「大成至聖文宣王」的稱號,改為「至聖先師孔子」(把孔子與王者並肩的尊崇地位降格),天下各地文廟內戴冕著袞服的孔子聖像也被摒除,改成木主,連祭祀的籩豆與樂舞也縮水。而文廟中從祀配享之孔門弟子原有封公、侯、伯者,也都被革去,改稱「先賢」或「先儒」(直到滿清入關後的順治二年,才有國子監祭酒李若琳奏請更定孔子神牌,希望能給孔子恢復元朝時「大成至聖文宣王」的稱號。但經禮部議定的結果,是改稱「大成至聖文宣先師孔子」;被明世宗去掉的「王」字仍沒能復辟)--這項鉅變對力興先聖之道的金賁亨而言,不啻是椎心之痛;加以雙親年老,於是他毅然致仕回鄉。雖在嘉靖十一年十月間,朝廷有再徵其出仕,但金賁亨不為所動,於自家奉親力學、教育子弟,之後以高齡謝世(「臨海縣志」載金賁亨享年八十二歲,但「本朝分省人物考」與「明史」則稱係八十六歲)。除了與黃偉合纂之「道南書院錄」,金賁亨還著有「學易記」等論學諸作、以及「台學源流」(記述其家鄉台州所出學者之傳記)、「一所金先生文集(就迄今筆者查訪所得,此書僅大陸浙江省臨海市博物館藏有一清代手抄本)」。
  敘過金賁亨之生平,以下來介紹「道南書院錄」這本書。光看書名,易使人認為這是一本記載書院源起、規制等諸事的「書院志」,但其實此書重點在於人,是為介紹自程顥以迄朱熹等「道南五先生」而纂。是書正文共分五卷,自程至朱每人一卷:每卷首列各人行狀或墓誌,以及他人悼念之「哀詞」;接著是「遺事」(補行狀未及之軼事);最後是「論學要語」,收輯傳主闡述為學之道與心得諸語。以篇幅而言,這本書不算多;特別是在介紹程顥和朱熹的部分,一卷的篇幅是精簡已極,欲涵概其學說是絕不夠的。筆者揣度:此書可能是較近於「講義」之用,是金賁亨打算用以對諸生講述自洛至閩理學源流的講稿大綱;而由金賁亨培養出來的「講師」們,亦可以此書作為向更多有志於學者傳講的底本、也便於自己時時溫習。故而其簡短精要之目的,在初步引發士子希賢之志;至於精進深研,當然還得靠其個人再廣蒐博覽(從另一方面來說,明代自中葉後,士子漸染「束書不觀」之惡習,以遊學空談為尚;將此書編得精簡些,不僅能印得快印得多、也或許才能使日趨怠惰之士子,不至因看到書本厚便打退堂鼓吧)。
  「道南書院錄」此書,筆者所見係台北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所藏原書製作之微卷。關於此書編纂刊行經過,筆者據書中數篇序跋之敘述,略陳如下:當嘉靖八年金賁亨在福州建立「道南書院」與增程顥為主祀之後,因福建地區士子對閩學源頭之程顥所知不多、「愧無以道之」,於是使金賁亨有了纂書介紹的念頭;「乃與吾友黃君偉,節萃五先生言行心法為茲錄,將梓而人授之,俾自得師焉。」但書稿方成,金賁亨便被調往江西,刊行此書的打算因而暫停。後來金賁亨辭官里居時,又與友人趙淵、應大猷訂正過此書內容,並於嘉靖十四年完稿;惟成書後僅藏於金賁亨自家,猶未面世。一直到嘉靖廿六年,金賁亨的門人魏濠(福建福清人)來台州任官,才將「道南書院錄」付梓;但因是在浙江台州上市,於福建的流布反而並不多。嗣後到嘉靖三十八年,金賁亨之次子金立敬也來到福建當督學,此書方於閩地再度梓行。筆者於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所見微卷,便是這二度刊印之版本了。此書所載各篇序、跋,除了金賁亨自撰之「道南書院錄序」中,有言及最初他是與黃偉共纂此書,在正文後並附有「答黃孟偉書」這封信,係金賁亨當初為與黃偉商議書序內容而寫的。以前後時序觀之,當是嘉靖十四年時為將此書編纂工作告一段落,故金賁亨自撰序文,並將序文草稿連同書信由浙江送來福建黃偉處,請其指正。以金賁亨此信題為「答」書而言,他與黃偉為了此書該是不只一次魚雁往來;可惜黃偉致金賁亨之前後書信今已不存,於今也僅能由金賁亨的來信與書序,一睹當年兩人為將此書竣事所投諸之心力了。
「道南書院錄序」與「答黃孟偉書」這兩篇文章,加總起來不過千把字出頭;不過因其中眾多典故引述,幾乎無一句無來歷,若要將全文一一詳細註解,耗上七八倍的字數都不見得夠充分。為省龐雜,筆者僅就關鍵之處加以說解,以揭櫫大旨為要。以下便先抄出金賁亨致黃偉的書信,再將「道南書院錄序」錄出,然後一併解說:

         答黃孟偉書

  「道南書院錄序」拙見如斯,未敢執為定論,承諭及感。感三變之說,嘗考諸晦菴自言,如所謂也「曾去學禪,而李先生(李侗)以為懸空理會」者;如所謂「予之始學,亦務為儱侗(籠統)宏闊之言,好同而惡異,喜大而耻於小」者。此類非一,非所謂「始失之禪」矣乎?如所謂「近日方實見得向日支離之病」者,如所謂「向來誠是太涉支離,蓋無本以自立,則事事皆病」者;如所謂「向來涵養工夫全少,而講說又多,強探必取,尋流逐末之弊」者。此類非一,非所謂「中失之支離」矣乎?至於悟明道(程顥)「不得以天下萬物撓己」之語,而知所以安頓身心。悟明道「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同「活潑潑地」之語,而於日用間觀流行之體。悟明道「存久自明,何待窮索」之語,而以為「未久已有此驗」,以為「不若默會諸心,以立其本,而其言之得失,自不能逃吾之鑒」。此類非一,非所謂「其終也合一明道」矣乎?舍己從人,改過不吝,此正聖賢宅心光明,不可企及處,而顧欲為之諱之,何耶?伊川(程頤)狀明道,未嘗諱其「泛濫諸家,出入釋老」也。晦菴(朱熹)贊橫渠(張載),未嘗諱其「悅孫吳(兵法)、逃佛老」也。不惟紀實傳信,且俾後之人知大賢非天成,其於道也,非一蹴而至,而凡有志者皆可為也。知君子勇於徙義而學日新,而凡差失者,皆可變而正也。知孫吳釋老諸家之術不足為,而凡始學者,必慎辨其所從入也。今之議晦菴者,執其初之失,而不究其終之純;從而尊之者,則又并與其失而諱之,俾聖賢之學不明於後世,吾恐非晦菴至公至大之心也。哲人既遠,指南無從;祇奉遺言,反求諸心,庶幾有得于將來爾。此所深望于執事,毋吝裁正終教之。幸甚!幸甚!

道南書院錄序

  昔明道自言,其學于濂溪周子(周敦頤)也,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比再見,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蓋先生志識超卓,自其蚤(早)歲已默受師傳,反身自得如此。至其學底于成,道幾于化,識者謂與顏子並。其徒環天下,而「道南」一語,獨發於龜山潁昌之別,其感深、其思遠矣!胡康侯(胡安國,楊時之友人)曰:「龜山所見在中庸,自明道所授。」謝顯道(謝良佐,二程弟子)曰:「伯淳(程顥字伯淳)最愛中立,觀其氣象亦相似。」大抵龜山之學,以體驗道心於喜怒哀樂未發為要,蓋深有得於敬而無失,即所以中之旨。其嗒然不語,飲人以和,遺佚厄窮,不改其樂,信乎無愧於吾道之托者。再傳而豫章,而延平,而晦菴,若所謂「靜觀未發氣象」,若所謂「澄心體認」,若所謂「默會諸心,以立其本」,皆是物也。而稱之者或曰:「如春風發物,並立而使人化。」或曰:「如冰壺秋月,瑩徹無瑕。」或曰:「心度澄朗,瑩無查滓。」孔門千五百年相傳之緒,賴以弗墜;閩之學,於斯盛矣!而或者猶疑于晦菴,蓋未知其三變也。觀其自言,始失之禪,中失之支離,而其終也合一明道;蓋其舍己從人,日新不已如此。其學焉者,乃或蹈其所未變,而未能得其所變,無或乎疑者之未解也。
嘉靖己丑(八年,西元1529),賁亨董閩學事,既作道南書院于會城以祀四先生,而復推四先生之心以祀明道。于時閩士相與觀歎,若嚮往焉,而愧無以道之也。乃與吾友黃君偉,節萃五先生言行心法為茲錄,將梓而人授之,俾自得師焉。稿成,賁亨調官江右,未幾,謝事歸,乃復與吾友趙君淵、應君大猷訂正,藏以私淑。嗟夫!篤信聖人,猶不能免於三罪;而言必識、行必學者,且有烏頭力去之憂。此學之所以貴自得也,獨茲錄之恃也哉!
    嘉靖乙未(十四年,西元1535)秋八月既望,後學臨海金賁亨序

——「道南書院錄序」一文的前面大半,主在簡介自程顥以至朱熹等數人的理學傳承精要。金賁亨講述的意思大致如下:關於程顥自述周敦頤教他要思考的「仲尼顏子樂處」,簡單說即是一種克己去私、不為外物羈絆而達自適安樂的境界。而當程顥再度見周敦頤後的歸途,已能體會孔子贊同曾皙志向之語(見「論語.先進篇」第廿五章,孔子問子路等四名弟子各言其志,曾皙僅言想在暮春和一群人去玩玩水、吹吹風,再唱著歌回家,卻得到孔子「吾與點也」的贊同。),表示程顥已領悟周敦頤所啟示者,乃內心悅樂之泉源。而學術有成後之程顥,門徒滿天下,卻只在楊時南歸時說出「吾道南矣」一語,是有極深遠之感思,因程顥知楊時能傳其思想精微。據同時代之胡安國所言,楊時學術的中心思想在於「中庸」、是得之程顥所授。而據謝良佐所言,楊時是程顥最鍾愛的門徒,兩人的心性氣度亦相似(對所秉氣性相同者傳授其學,自然事半功倍)。楊時的學術重心,所謂「體驗道心於喜怒哀樂未發」,即來自「中庸」第一章「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一語。以敬持心,勿有因私念致偏失,便是楊時的中庸之道;而其表現在外的,便是「嗒然不語,飲人以和(不假言教而以身教默示),遺佚(未被起用見重)厄窮,不改其樂」這樣的修養,不愧為程顥之道的託付者。自楊時以下的羅從彥、李侗與朱熹,他們教人「靜觀未發氣象」、「澄心體認」、「默會諸心,以立其本」等等,其實也就是楊時所授的中庸之道。而傳承楊時之學術者,若羅從彥「如春風發物,並立而使人化(李侗所撰「見羅先生書」中之語)」、若李侗「如冰壺秋月,瑩徹無瑕(見朱熹為李侗所撰「延平先生李公行狀」)」、若朱熹「心度澄朗,瑩無查滓(見朱熹門人陳淳所撰「初見晦庵先生書」)」;由彼等修為,可知皆是得「中庸」真傳。「中庸」這篇「孔門傳授心法」(見朱熹「中庸章句」書首),自孔子卒後相傳一千五百餘年,由楊時以迄朱熹等人將之發揚光大;「閩學」也在朱熹之時,達到極盛。但是,(在金賁亨的時代),有人質疑朱熹的學術(認其所傳已非程顥之純正理學),這是因為質疑者不知朱熹在治學上曾經歷「三變」的階段(「三變」的意義,將於下文說解),而最終仍是回歸到程顥所授的理學;這是因朱熹能不執於己見、不斷力求自省日新以致。但後世學朱熹的人,有的是重蹈朱熹回歸程顥理學之前的舊轍,卻沒達到朱熹最終的變化階段,無怪乎這些人未能真正理解朱熹而產生質疑了。
以下序文末段,大抵敘述「道南書院錄」的成書經過,筆者前面已有解說,於此不贅。需要說明的是兩個典故:「篤信聖人」,指孔子之徒子夏。朱熹作「孟子集注」,於「公孫丑上」篇之中「北宮黝似子夏」這一句的注釋中有言:「子夏篤信聖人」。聖人,即指孔子。「三罪」之說,見「禮記.檀弓上」篇所載:子夏晚年喪子,因哭哀過度而致盲目。當曾子來慰問他時,子夏哭道:「天啊!我沒有罪過啊(不當遭此禍殃)!」這時曾子卻怒道:「商(子夏姓卜名商)!你怎能說自己無罪呢!我和你曾在洙、泗(二水名,在魯國)之間師事過夫子(孔子)。你老了退居到西河這裡,卻讓本地百姓認為你的修為和夫子不相上下(不尊師,無自謙之心),這是你的第一樁罪。你之前雙親亡故,也沒人聽說你有多傷心(反是為喪子而哭瞎了眼),這是你的第二樁罪。你因喪子而把眼睛哭瞎(毀傷自身,是為不孝),這是你的第三樁罪。你怎能說你沒有罪呢!」子夏聽了,便很慚愧地承認自己確實有罪,因為自己離群索居太久,缺乏友人規正才會犯這些過錯。「烏頭力去」之憂:事見「河南程氏外書」卷第十二所載:「謝子(謝良佐)見河南夫子(程氏兄弟),辭而歸,尹子(尹焞)送焉,問曰:『何以教我?』謝子曰:『吾徒朝夕從先生,見行則學,聞言則識。譬如有人服烏頭者,方其服也,顏色悅懌,筋力強盛,一旦烏頭力去,將如之何?』」謝良佐之意,將學生與老師相處,學其行事、記其教誨而有所長進,比作是人服「烏頭」,藉其藥力而獲致好氣色與體魄(按:「辭海」釋「烏頭」,係有二物同名:其一即人所熟知之「附子」,另外芡實亦別名「烏頭」。附子有劇毒,服之能殺人;謝良佐之語所謂「烏頭」,當指芡實)。有藥可服時,不成問題,一旦「斷藥」,則學生受老師薰陶而有的好表現,恐亦將日漸亡失,又退步到未經教化的狀態--金賁亨用這兩個典故,在闡明學者無論曾由良師益友受到何等正面影響,都有因日久而怠忽消散的可能;因此能有自得於心者,才是可貴的真學問。「道南書院錄」一書,只能幫助後學認識往哲;欲真正達到理學真蘊,還是得靠讀者自省自勵,方能望希聖希賢。
「道南書院錄序」的文意,大致如上。至於金賁亨先前給黃偉的書信,也可分為前後兩部分。前面的大半,在闡述朱熹求學問道過程中,曾經歷「始失之禪」、「中失之支離」與「其終也合一明道」這三階段,金賁亨將之謂為「三變」。「始失之禪」,謂朱熹早年曾好禪學:這是因朱熹最初奉父親遺命,受學於胡憲、劉勉之和劉子翬,而這三位先生除了儒學之外也喜好佛學禪理,因而使朱熹受到影響。當朱熹剛開始向李侗學習理學時,常會向李侗賣弄禪佛之道、又將禪理佛學與理學混一,因而遭李侗糾正。「中失之支離」,謂朱熹中年時主張為學應「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要「留情傳註」、「著意精微」,並以「格物致知」之法、遍求事物之理而後求融會貫通;但這樣的過程耗心費時甚鉅、且有歧路亡羊之虞,故被同時代主張應「先明本心」的學者陸九淵指為「支離」(朱熹晚年也曾悔悟,自己過去在無益於求真知真學問的雜事上花了太多功夫)。而「其終也合一明道」,便是指朱熹最終因體悟程子之語,摒除雜學分心,回歸二程理學正統而成為理學之集大成者。在金賁亨闡述這「三變」中所引之語,如「曾去學禪,而李先生以為懸空理會」等等,都是出自朱熹的語錄或與友人書信中,以朱熹自己的言論文字,來證明朱熹的變化歷程。金賁亨之所以要闡明此點,是源於同時代者對朱熹有褒有貶:貶抑朱熹者,偏執於朱熹學問成熟前的偏失而不顧其後來的蛻變;尊崇朱熹的人,卻是想把他曾經歷的早中年階段諱而不言。金賁亨認為這兩者對朱熹的認識都失之偏頗,故要以臚列其言論的方式,展現朱熹學術生命的完整過程(金賁亨信中所引「曾去學禪,而李先生以為懸空理會」等語,皆見於「道南書院錄」卷五關於朱熹的「論學要語」部份)。
--關於金賁亨「道南書院錄序」與「答黃孟偉書」的大意,筆者盡可能詮釋如前;但在此二文的字面之外,還有著金賁亨沒有明白道出的寓寄之意。而這就是筆者要特別說明的,關於金賁亨所稱朱熹有「三變」的由來、以及其隱含的背景因素。金賁亨與黃偉間為討論出版「道南書院錄」的問題,往來書信本不只一次;而這些目前尚無法看到的討論過程,或許就是和出版此書的時空背景有關的。
關於朱熹學術中的「三變」,金賁亨對自己會作出這三段區分的來由,箇中尚有不曾明言處。筆者在朱熹的自著或門人弟子編纂的語錄中,找不到有與金賁亨所述這「三變」相同的段落;至於現代學者論述朱熹生平思想的著作中,雖有道及朱熹在思想學術上的變化,但就筆者所知見,也沒有人提到像金賁亨所述的這「三變」階段。截至目前,稱朱熹曾有「三變」者,筆者僅見於金賁亨給黃偉的這封信,以及「道南書院錄序」之中(「道南書院錄」中所收他人序文亦有道及「三變」,但這當然是承金賁亨之序文而來,故茲不論);而對朱熹學術邅變作這樣的三段區分法,嗣後似乎也不曾流行,以至近於凐而不聞。反覆閱讀給黃偉的這封信後,筆者認為:金賁亨的「三變」之說,是受到「同時代者」的影響--在明代中期,確曾有一位知名學者,常被人提到其「學凡三變」,甚至在教學的方式上,也歷經「為教也亦三變」的過程;此人便是明代「心學」的大宗師王守仁。王守仁卒於明世宗嘉靖七年底(西元1529),在其卒後,弟子賡續為其刊行文集。而王守仁之高足錢德洪,在為老師出書時所附「刻文敘錄說」一文中,便有這麼一段話:

「先生(王守仁)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於詞章;已而出入二氏(筆者按:釋、道二家);繼乃居夷處困(按:王守仁被貶至貴州龍場驛),豁然有得于聖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關於王守仁歷經的「變」,除了前引的錢德洪,另一位王守仁的得意門生王畿在嘉靖卅二年的「滁陽會語」這篇語錄、以及明清之交的學者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一書中,也曾有類同的說法,於此不縷敘。)

現在回頭來看金賁亨此信,由其言「感三變之說,嘗考諸晦菴自言」云云來看,在金賁亨之前,應該是不曾有人以「三變」的階段來分析朱熹的思與學之邅變--如果早就有這樣的論述存在,金賁亨就無需求諸朱熹的「自言」,來證明他提出的這三段分法不謬了。而由「感」字來看,這種三段分法是源於「有感而發」:金賁亨由他人論述其他學者的學術思想演變過程,看到了一個也適用在朱熹身上的模式,「三變」;因此他才會「考諸晦菴自言」,從朱熹的自道中找依據,來向黃偉證明這「三變」也曾在朱熹身上發生過。那麼,金賁亨稱朱熹曾歷「三變」之說,真是受到王守仁弟子錢德洪的影響嗎?關於這一點,在「道南書院錄序」文末,金賁亨自記寫成的時間是「嘉靖乙未(十四年,西元1535)秋八月既望」。至於錢德洪寫「刻文敘錄說」時間,在其文末有記係「乙未年正月」;而錢德洪與其他王守仁弟子在江蘇姑蘇城為老師出版「文錄」,也是在同年二月便鳩工成刻了--此二文作於同一年,但錢德洪的「刻文敘錄說」隨書面世,比金賁亨寫定書序(尚未行世)的時間早了足有半年;因此,金賁亨是受錢德洪影響的可能性極大。固然古代交通運輸不若今日之便,金賁亨在見到王守仁著作出版後,還要起草書序、與黃偉書信往來討論,時間上有點緊,但並非辦不到之事。
--由金賁亨套用錢德洪關於王守仁的說法、稱朱熹亦曾有「三變」的情形來看,金賁亨對於王守仁的學說、以及王學弟子的動向,是十分注意的。金賁亨之所以高度關注王學的原因在於:在他的時代,王守仁所提倡之「心學」出現,已成為對程朱理學造成挑戰的一項威脅;甚至可說,「道南書院錄」之成書,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為反擊王守仁及其後學而發的。
關於王守仁,其事蹟人多能道之,筆者只需稍作簡介。早年的王守仁,一如明代的士子們,是處於程朱理學的籠罩下;不過當時的王守仁並未專注於學問之道,除了「馳騁於詞章」,也喜歡研讀兵法、練習騎射工夫,還曾為了向道士學打坐養生把婚事給忘了,可說是處於興趣很雜的時期。後來他遍讀朱熹著作,對其「格物」之學發生興趣,曾對竹子欲格其理而無所得,反而因疲累生了一場病;廿七歲時自覺過去求學問是欲速則不達,又循序去重讀朱熹之書,然到頭仍覺得「物理吾心,終判為二」,朱熹之學說無法與己心契合。這兩度失敗使他對朱熹的學術產生懷疑,但又未尋得自己的成聖之道,因而沉鬱甚久。三十七歲那年,王守仁因觸忤宦官劉瑾而遭廷杖、被貶謫至貴州龍場驛。但身處困頓中,反使王守仁恍然大悟,明白到「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進而發明了「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心學」體系。為明代後期的學術發展,注入了一股新流。
然而,「心學」(也可說是「新學」)的興起,便免不了與舊有之理學產生牴忤,也因而招來尊崇程朱的官宦士人之敵視。王守仁還在世時,嘉靖元年十月間便有一位禮科給事中章僑上疏言:「三代以下,論正學莫如朱熹。近有倡為異學者,樂陸九淵為簡捷,而以朱子為支離,宜嚴禁以端士習。」另一位御史梁世鏢也附合章僑之疏。世宗因此下詔:「禮部、國子監及各提學官申其禁。」--章僑沒有直言這位「倡為異學者」是誰,但明眼人都知道,王守仁之「心學」,是承繼宋代陸九淵的學術而來;章僑諒是因兩年前王守仁剛立下平定寧王宸濠叛亂的大功,人望正高,故不敢直攖其鋒。由章僑之疏,可見出程朱一派已在盯著「心學」的發展,欲將這新生之苗抑之除之。其後王守仁在嘉靖七年底因病重、上疏辭去總制兩廣軍務之職,在未獲朝廷允許前即啟程欲還鄉,但半路上便病逝。原本便不喜王守仁之大學士桂萼,在王守仁乞歸疏抵京時就故意壓著不往上送;當王守仁的死訊傳至京師,桂萼便上疏彈劾王守仁擅離職守,以及在貴州軍務處置不當等等罪名,引起明世宗的惡感,下詔要廷臣評議王守仁之功罪。嘉靖八年二月間,吏部將廷臣會議的結果(實是出於桂萼主導)奏上:「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欲立異以為名,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知眾論之不與,則著『朱熹晚年定論』之書。號召門徒,互相倡和。才美者樂其任意,或流於清談。庸鄙者借其虛聲,遂敢於放肆。傳習轉訛,悖謬日甚(桂萼雖不是程朱理學的支持者,但他列出的王守仁「罪名」,諒都是尊崇程朱者所最不可忍之處)。」結論是王守仁雖有軍功,但罪過也不小,故而「今宜免奪封爵(王守仁所獲封「新建伯」),以彰國家之大信。申禁邪說,以正天下之人心。」廷議奏上後,世宗也認為:「卿等議是。守仁放言自肆,詆毀先儒,號召門徒,虛聲附和,用詐任情,壞人心術。近年士子傳習邪說,皆其倡導。」最後世宗裁定:不追奪王守仁的「新建伯」爵位,但取消世襲;王守仁歿後朝廷本該給予的恤典,通通不給。至於對「心學」,世宗命:「都察院仍榜諭天下,敢有踵襲邪說、果於非聖者,重治不饒!」(見「明世宗實錄」卷九十八)。
  乍看之下,在王守仁卒後,他所倡導的「心學」受到嚴重打壓、被朝廷定為「邪說」;連他自己都遭到剝奪世襲與恤典等處置。不過,這些挫敗只是表面現象。雖有朝廷嚴辭榜示,但王守仁的弟子無懼於此,依然聚會講學,為王守仁纂輯著作並出書,甚至在各地建書院、立祠以紀念王守仁。「心學」持續開枝散葉,日漸茁壯。(後來到了穆宗朝初年,「心學」勢力已盛,許多廷臣頌揚王守仁的功績,於是穆宗下詔追贈王守仁「新建侯」、諡「文成」;隆慶二年又恢復其子孫世襲伯爵的恩典。原本還有人奏請讓王守仁從祀文廟,但穆宗未允。一直到萬曆十二年,在大學士申時行等人支持下,王守仁終獲從祀文廟的光榮--歷史上有許多巧合之事,這裡就有一樁:王守仁是因質疑朱熹而遭排擠,但他的經歷和朱熹便有不少相似處。朱熹還在世時的南宋淳熙年間,就有監察御史陳賈在宋孝宗面前攻訐當時有一些打著「道學」幌子、「假名以濟偽」的官員,請孝宗要注意彼等行止,最好讓他們回家吃自己;這個指控就是衝著朱熹來的。朱熹到晚年時,先是遭誣罪而被削職,接著其學術又遭人攻擊是「偽學」,甚至還有人上書「乞斬熹」。朱熹卒後,學禁稍弛,朝廷才回復給他致仕官員應予恩澤。到了崇拜朱熹的宋理宗登基後,先是給朱熹「贈太師,追封信國公」,後改「徽國公」;淳祐元年時又下詔,讓朱熹與二程等理學先進一齊從祀孔廟。)--另一方面,或許是沒人向世宗點破:在世宗即位之初因「大禮議」和廷臣相持不下時,曾上疏支持世宗的少數人中,雖有一個桂萼是敵視王守仁,但其他像張璁、霍韜、方獻夫、席書等人,大多是王守仁之私淑弟子、或是認同其思想者;而這些因「議禮」有功諸人,嗣後都獲得不次拔擢(關於「大禮議」經過,將於下節述之)。因此實質上而言,「心學」的崇奉者已高踞廟堂、進入政府中央。猶有進者,張璁等人主張禮制該順應時代人情之變而修改、無需拘泥古法的論調,也是與王守仁思想相符。世宗在張璁等人的支持下堅定己見,最後在「大禮議」中力排眾議而獲勝,卻懵不知自己其實是「心學」的受惠者。但縱使世宗不明究裡,程朱一派的官員與學者可不會看不出來:「心學」不僅沒絕跡,還日益壯大、廣為流布。面臨「心學」在朝在野的勝利,相形下程朱理學便顯出頹勢;因此,該如何復興理學、重燃士子對理學的熱情,就成了崇奉程朱的官學人士不能不用心的課題--金賁亨與黃偉共纂「道南書院錄」,以及增祀程顥,講述洛、閩學傳承等等,實是有其重大寓寄的。
筆者前面曾言,「道南書院錄」之成書,與「心學」之發展有關,這可從兩方面見出:其一是金賁亨寫書序的時間。在「道南書院錄序」中,金賁亨記書稿初成是在嘉靖八年時;嘉靖九年底金賁亨辭官里居後,雖找了兩名友人協助訂正內容,但以這五卷的篇幅來說,該花不了幾個月時間。然而,一直到嘉靖十四年,金賁亨才把書序寫定。由此觀之:「道南書院錄」的成書過程,中間曾停擺了至少三年多。金賁亨之所以沒有積極將此書竣事,一方面可能是因他在進行自己的其他著作,另一方面可能是由於嘉靖八年初朝廷榜示「心學」是邪說之舉,使金賁亨認為其流布已被扼止,因此鬆懈了些。直到嘉靖十四年二月,錢德洪等王門弟子為王守仁纂輯著作出書,方使金賁亨頓覺「心學」依然健在,因此才趕著寫序並去信與黃偉討論序文內容,要將「道南書院錄」一書完工。
「道南書院錄」之成書,與「心學」關係的另一面,在於其內容的詮釋,也就是筆者前面提過的「三變」由來--對於朱熹的學說,王守仁提出不少質疑與批評,例如對「大學」中「格物」一詞,朱熹認為「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但王守仁晚年所述「四句教」中的最末一句則曰:「為善去惡是格物」;依王守仁的看法,「格物」是修心修行,和朱熹所謂的探究「事物之理」全然不同。而這樣的歧異,便造成了王守仁被桂萼等指控「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的罪名。至於桂萼給王守仁加的另一條「著『朱熹晚年定論』」云云,係指王守仁曾纂「朱子晚年定論」一書;此書係王守仁於明武宗正德十年輯成、正德十三年時付梓。之所以名為「晚年定論」云云,據王守仁自序中言,他認為當時世間所傳朱熹「四書集注」、「或問」之類的著作,所載僅是朱熹「中年未定之說」;而朱門弟子所纂「朱子語類」,又有其門人摻附己見,故其中與朱熹平日之說有大相悖謬處。王守仁認為,朱熹在晚年時「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但與王守仁同時代的學者,卻仍「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為了證明朱熹晚年自悔過去「格物致知」之舊說錯誤,王守仁選輯了朱熹給不同友人的卅五封書信,以朱熹自己的話,欲證明朱熹晚年思想,已傾向陸九淵一派主張之「先立其大」、「先明本心」的路線。當「朱子晚年定論」行世後,隨即招來不少批評。例如明人羅欽順指出:王守仁未明確定義朱熹的「晚年」是由幾時開始,又考證出王守仁所採書信中,有四封是朱熹早於四十六歲之前所寫,怎麼說也不能算「晚年」。另外明代學者陳建也批評王守仁「專取朱子議論與象山(陸九淵)合者」來纂成此書,故意抑朱揚陸等等。但雖然「朱子晚年定論」遭到一些負面評價,此書還是在王門弟子的傳抄印行下迅速流布,造成對朱熹學說的質疑,也壯大了「心學」的聲勢--針對此點,崇奉朱熹的官學人士,自然也得思考應對之道不可。
在前面,筆者曾介紹「道南書院錄」之體例,每卷最後是「論學要語」,收錄傳主闡述為學之道與心得諸語。在卷之五關於朱熹的部分,其「論學要語」,大抵也是由朱熹之語類、書信等纂輯而來。值得注意的是:金賁亨在「道南書院錄序」中曾引朱熹「近日方實見得向日支離之病」、「向來誠是太涉支離,蓋無本以自立,則事事皆病」者、「向來涵養工夫全少,而講說又多,強探必取,尋流逐末之弊」等語,不僅出現在「道南書院錄」卷之五朱熹的「論學要語」部分;在王守仁所纂「朱子晚年定論」中,同樣也收錄了這些材料--雙方取材有重覆處,但導出的結論並不相同。
當嘉靖八年,金賁亨與黃偉共纂「道南書院錄」時,最初的原因是為介紹洛、閩理學傳承源流。但,早在正德年間便已流布的「朱子晚年定論」一書所造成的衝擊,必定也是金賁亨久縈心頭的問題。不過,要如何「還擊」,卻是件頗費思量的事:因為王守仁所引朱熹書信皆是真實不虛,即便有年代早晚的問題,也無法否認朱熹確曾寫過那些自悔「支離之病」的話。筆者揣測:當嘉靖十四年初,金賁亨因王守仁文集出版而重拾「道南書院錄」未完的工作時,緣於讀到錢德洪所撰「刻文敘錄說」,陡然得到靈感:既然王守仁的路數,是「借朱子之言以攻朱子(明末清初人孫承澤語)」,那麼,欲反擊王守仁的說法,又何嘗不可用其弟子對王守仁思想變化的區分方式?由朱熹的書信,可看出其思想學術有轉向,但只要其最終仍是歸向程門理學,便不是偏向陸九淵一派了。於是金賁亨將「道南書院錄」卷之五朱熹的「論學要語」部分,區分出「始失之禪」、「中失之支離」與「其終也合一明道」這三階段,並寫信與黃偉討論此事。當黃偉初見金賁亨仿效錢德洪的三段論來詮釋朱熹的思想變化時,恐是無法茍同,並回信明確表示意見,因此金賁亨才會再寫了「答黃孟偉書」(大半用以證明朱熹之「三變」確實存在)與「道南書院錄序」草稿,以求黃偉首肯。雖黃偉之回信內容未詳,但應是同意了,金賁亨方將序文寫定,並在書稿中附上給黃偉的信,以俾讀者明瞭「三變」的意義--雖然,襲用「對手」的故智並不光采,但在「不得已而用之」的情形下,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關於「道南書院錄」的成書經過,其中或顯或隱的部分,筆者所能見出者大致如前。但談到此書的實際「效益」,筆者不得不說:與黃偉、金賁亨原本的冀望,還差得很遠。首先,「道南書院錄」有其先天的侷限:此書原是為向後進士子介紹理學傳承而纂,大體而言是資料的臚列,篇幅又精簡,故缺少深度與廣度;對於真正鑽研理學的學者而言,此書利用價值有限,也因此無法長銷廣佈(就筆者知見,其刊行就僅有在嘉靖年間的這兩次)。而在「心學」以燎原之勢擴散時,一般士子樂於接受易入人心的思想,一本小書也起不了阻扼的效果,遑論其面世實在是拖得太久(該是金賁亨限於貲力不逮之故)。以「三變」的區分法詮釋朱熹思想變化,是個解套的方式;但畢竟明眼人可以見出「原版」其來有自,故此說也未能被廣採以因應「朱子晚年定論」帶來的衝擊,原因前已說明。當時的尊朱學者,恐怕也是侷於金賁亨所謂「并與其失而諱之」,不願承認朱熹曾有思想學術的轉向(那樣顯得不像是「醇儒」),因而不取「三變」之說。再者,由大環境來說,程朱理學的衰落亦非無因;明代中期,朝廷與社會之產生了許多變化:諸如經濟的發展,使士子亦漸染趨利而忘好學。自明英宗時代漸烈的宦官與佞倖掌權攫利,使朝臣都不得不低頭、膽敢對抗者則往往無好下場,或至少是不生作用;既然耿直讜論都無法「格君心之非」,那麼理學的價值又何在?這使人不能不產生懷疑。雖然明代自立國之初,在科舉考試中所採經典傳註,皆是出於朱熹等理學家所著,看似已使理學思想與欲仕進之士人的必備學養結合;然而,被列為「教科書」,就有淪為「敲門磚」的危機:一般士人僅專注於「文章需中試官眼」,「理學」變成了科舉制藝中的附註解釋,而與學術的精進深究、品行修養實踐等無涉,一旦登第更是將之拋在腦後--凡此種種,都使理學自明代中期出現了「空洞化」的危機,社會亟需重建道德與心性的指導標竿;這也就怪不得「心學」的崛起會席捲天下,直到明亡了。
雖然,「道南書院錄」一書的完成,並未起得振興理學或對抗「心學」流布的作用,但它畢竟是黃偉曾投注心力、為啟迪後進所纂輯之作;在黃偉以品行聞世,而自著詩文卻罕見流傳的情形下,欲探索黃偉之思想要旨,亦可由是書中反推歸納出他修心治學的注重之點。正如金賁亨所言:「哲人既遠,指南無從;祇奉遺言,反求諸心」。在景仰黃偉的高潔之餘,其自勉勵行所奉之圭臬所來,亦是一尚待今人探討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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