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藝文拾零.陸──
關於蔣孟育
11, Nov 2014 13:59
在金門出身的明代顯宦中,蔣孟育於卒後不久便有摯友張燮努力為之纂輯所作,編成多達三十八卷之「恬菴遺稿」,故其一生詩文大抵皆有保存下來。惟因其撰作甚多,故間或有遺佚於集外者。先前筆者在「金門藝文拾零」中,便已介紹過蔣孟育所撰「再刻蔡端明別紀序」與「送計部崔宏臺先生銄政告成還朝序」,係「恬菴遺稿」中未收者。日前筆者復由網路上查到「新浪博客」上有一位版主,暱稱為「xxy19600718」,在這位版主的網頁中大量刊出明人蕭近高自撰、以及時人為蕭近高所撰詩文,有些是打字帖、有些則是蕭近高詩文集之影像檔;在這些詩文中,有一篇於2010年5月20日 貼上網的文章,標為「都諫九翁(蕭近高)蕭老先生參政浙藩序侍郎蔣孟育撰」。筆者核對「恬菴遺稿」目錄後,發現此文亦為該書未收者;原本筆者有在版上留言,冀請版主提供其所據文獻原件之影像檔,但等候老久,始終未獲俞允回覆。由這位版主擁有的資料與用力之勤觀之,諒其當是蕭近高的家族後裔;蔣孟育這篇文集未收的文章,應就是被抄存在蕭氏族譜中而得以保存至今。因蔣孟育集外之佚文難見,雖原先版主有自行點斷以便閱讀,但未有註釋,仍是不足。為便利大眾,筆者不揣綿薄、越俎代庖,將蔣孟育的這篇贈序另行點斷,再盡可能詮釋其文意;若有專斷擅行、開罪之處,只好請原刊此文的版主多包涵了。
按,據「明史」列傳第一百三十:蕭近高,字抑之,廬陵人。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初授中書舍人,擢禮科給事中。蕭近高方出仕為官,即上疏建請神宗關於罷礦稅、釋繫囚、起廢棄三事;但神宗對此三事早有旨意,認為蕭近高故意唱反調,怒而奪其俸一年。不久蕭近高又為了江西稅使潘相擅刑宗人(明代宗室)而上疏論其罪,與潘相發生互劾,最後雖未能將潘治罪,仍是迫使其去職。其後蕭進高晉陞為刑科都給事中,又上疏請釋觸忤宦官之知縣滿朝薦、諸生王大義等人,還曾彈劾激發民變之遼東稅使高淮的罪行、論救遭高淮誣陷的同知王邦才與參將李獲陽,因而直聲遠播。但蕭近高彈劾的這些罪人幾乎都沒遭該當的嚴厲懲罰,使蕭近高不得不感到氣沮,曾上疏極陳言路不通,耳目壅蔽之患。嗣後蕭近高又彈劾大臣若王錫爵、朱賡、李廷機的非行,但結果仍是「不報」(神宗對其上疏不做反應)。到了萬曆三十五年(1607),蕭近高身任言官之資歷已滿,可以陞遷其他職務。依照慣例,「六科都給事中內外遞轉(關於內外之別,筆者於下文將另有說解),人情輕外,率規避」,但近高卻自請外補。吏部侍郎楊時喬因而上疏,請神宗亟許以成蕭近高恬退之美。於是蕭近高被派任為浙江右參政(據「明神宗實錄」,蕭近高的任命在萬曆三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發表),其後又進陞按察使(在萬曆四十年五月),因病告歸;病癒後再度出仕,被起用為浙江左布政使,「所至以清操聞」。明光宗泰昌元年(1620),蕭進高被召為太僕卿。因光宗登基甫一個月便因服用「紅丸」遽崩、前代神宗晚期又曾發生欲加害太子之「梃擊」案,蕭近高雖已非「言官」,仍力主將涉案人等從重量處、不可和稀泥縱放。蕭近高隨後又歷任工部左、右侍郎,至天啟二年(1622)冬,再度引疾歸鄉。然而正人立朝乃眾所仰望,御史黃尊素因而進言舉蕭近高、侍郎余懋衡、曹于汴、劉宗周等人,「並辭榮養志,清風襲人,亟宜褒崇,風勵有位」。獲熹宗下詔許召還。天啟五年(1625)冬,朝廷召蕭近高出任南京兵部添注左侍郎,蕭近高力辭但未獲允。斯時正是魏忠賢氣燄薰天,朝中正人已被屏斥一空。故近高不欲此時出仕,拖延老久,卻也給閹黨之一的給事中薛國觀攻擊他的機會,「劾其玩命(將朝廷的徵召不當回事)」,於是蕭近高再仕的詔命被取消了。直到崇禎初,朝廷才再召蕭近高,但他已卒於家。蕭近高身歷鄙薄言官的神宗、短命的光宗與被宦官把持的熹宗三朝,始終堅持讜論立朝、不與濁流妥協;但這樣秉持直道的君子,其意見在當時卻往往遭冷淡默殺--對照蔣孟育此序中舉例的汲黯與蕭望之,蕭近高立朝時的歷次諫言,幾乎也是落了個「所轉移者蓋寡」、沒能發揮多大作用;無怪乎蕭近高寧可選擇外放,直接到地方上為百姓福祉努力,成果反倒還立竿見影。蔣孟育此序,也指出了歷代「言官」的鬱卒:人君不採納,「使漢之二帝欲納謇諤以正其失,世何遽無直人乎?」。當他寫此序時,正處於「宅皇」神宗的年代,面對這樣一位把諫言奏疏屢屢「留中」或「不報」、「冷凍處理」的聖上,蔣孟育或許已預見蕭近高的努力(不論屆於斯時或嗣後),恐難免將僅留下「殘念」以終,因而對其選擇外放的毅然決定感到由衷欽佩--但若人君能大度納言以改過,蕭近高又何嘗不願身處朝廷以竭其言責呢?
蕭近高放棄當個「京官」的機會、自願補外省參議之事,除了蔣孟育有序為贈,在當時也傳為美談。關於萬曆間都給事中陞遷的出路,吏部尚書楊時喬在萬曆三十五年十二月間曾上「申明科臣推轉資格仰祈裁定以便遵行疏」(見明人吳亮所輯「萬曆疏抄」卷十一「省規類」部分),其中提到當時已形成的慣例:「近始定一內一外,內則卿寺,外則參政」。另據明人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十一「科道俸滿外轉」條中所云:「正嘉(正德、嘉靖年間)以後,都給事之外轉,必陞參政固矣;又論序不論俸,即拜都科(都給事中)僅一日,亦得三品(參政為從三品)……至若邇年,都諫出為大參(即布政司參政)者,苦之如赴坑塹」--在萬曆間循序陞遷、輪到應外放當參政的都給事中,多把這條路看成「屎缺」,不樂為之(因外省參政得直接面對民間政事庶務,萬一倒楣碰到災荒兵亂時就更頭疼;相形之下當「京官」清閒多了,留在朝中又消息靈通、便於趨利避害);但若論到該陞轉時,大家都很認份照順序來,那也就不致有什麼爭議。惟據沈德符所記,在蕭近高之前,本有個戶科都給事中姚文蔚是輪到應去外省當參政,可是此人不欲外放,想盡辦法鑽營請託要當「京官」,結果就導致陞遷的次序出了問題;排在姚文蔚之後的蕭近高、梁有年被「堵住」,動彈不得。因為姚文蔚的打算眾人皆知,蕭近高、梁有年不屑和姚文蔚爭競,「遂先後俱自乞大參以去」。之後姚文蔚雖得了個南京太僕寺少卿之職、如願當了京官,但時人對他是十分不齒,「說者因謂文蔚避外營內,大不直之」;而姚文蔚雖然避開當外省參政,但他的少卿也沒能當多久,嗣後萬曆三十九年值京官考核之時,姚文蔚便因故被免官摘了紗帽。對照起來,不鑽營卿寺京職、毅然自請去出任參政的蕭近高,不僅在時人言論中得到謙退君子的美名、在地方也贏得「清操」之譽,後來一樣也當到「京官」、正三品的侍郎。雖然蕭近高的骨鯁言論多未得採納,但他至少一生清名無玷,可謂留下典範在人間;蔣孟育之為序推許,洵非諛辭。
關於蔣孟育所撰這篇「都諫九翁蕭老先生參政浙藩序」,因筆者所能根據的僅是新浪博客上版主謄打的文章,沒能見到原始文獻的真貌,故到底是否有「失真」之處,筆者很是頭疼--有些地方,像文章開頭提到的「蕭長債」,筆者還可以肯定是「蕭長倩」之誤,但其他部分是否有衍字、誤字,抑或文字次序顛倒之處,導致文章讀起來不甚通順或文意難解,這個筆者就無法可想了。若將來有一天,大陸這位新浪博客的版主願意提供其祖上抄錄蔣孟育文章的原始文獻影像,屆時筆者或許可以作更好的詮釋,在此就先「強為之說」、勉力一試;如果日後有證實弄擰原意之處,沒得說,皆是筆者學力不足之過。蔣孟育為蕭近高所作序文如下:
都諫九翁蕭老先生參政浙藩序 侍郎蔣孟育撰
汲長孺原居中補闕,蕭長債雅意本朝,二君子忠愛亢直,足以此自信耳。若人臣之義,則惟主上所疏近。使漢之二帝欲納謇諤以正其失,世何遽無直人乎?今觀其立朝,亦獨自成其名,所轉移者蓋寡,又孰與東海、馮翊之治多哉?宋之諸賢,諫不納則請解言職,求補外去,其忠愛亢直,非在黯、望之後也。不忍所負而就其所安,內外何異之有?且若鮑子都出爲豫州牧、何君公出爲揚州刺史,田表聖、歐陽永叔皆出爲轉運使,不以挫名抑微,惟數臣也。我國家優崇言路,由諫垣而躋卿寺間,以其權重,歲一外遷,示均體,然得必以次,聞望素著者爲參政。參政,官第三品,所監臨連數十城,而法家拂士處之或不樂。夫言朝清朝、朝言國匡國,欲以寤主而矯世,誠莫若諫垣矣。若夫通邑大都,深阻離落,啼者幾人、愁苦者幾家,目系其所以而解除之,日未移晷。視郡縣吏賢不肖,若臨涇渭別清濁;經營於必,而績用播于路、臾言脫於口,而四境式歌以舞矣!大參所必得,諫垣所未必得也。至夫樞近要津,炫赫崇憮,則諫垣所掇取,亦大參所臻詣也。凡爲官者,欲以行其所學也。爲給諫而其道行,斯給諫可;爲大參而其道行,斯大參可。惟是諷儀之理大,而奔走之力狹,興世之士不樂,以此耳故。可內不可外者,才局也;能入不能出者,趨舍也。如大車然,惟將車者所投,而車無擇也。無不可、無不能,非賢者與?
廬陵蕭公,夙稱爲賢諫議,今方參政,人咸惜公外,而以爲賢參政也。公淡滋味,盛矩雉,鯁骨霜氣,發於符采,固廬陵君子之風,其學莫可爲涯矣。然遇事沈密簡要,而鑒裁宣朗,和衷篤論,不傲人以所長。其於世也危其安,可以廣明德、消弊端。自微及著,無不疾言之,而鰓鰓然以爲負也。何以外公意也?昔人若黯,以吏民不相得;若望之以選,若鮑宣、何武、田錫、歐陽修以遷。若其求出者,以說不用、諍不勝,公於斯何居?然顧微其迹,不擇其名,此其中乃有纖芥留滯於內外出入者哉?推轂公者疏言,今人情咸重內輕外,科臣某移疾乞外,宜從之,以勵風俗。公待旨十餘月,守不爲變,竟得浙藩,是其往必欲行其道矣!故知善參政也已!育當從公舉士於浙,習公而窺其大,於是王伯允、姚聚之諸君求餘言云。予育於世不敢有所薄,而自審無一宜,日營去未遂,胸長憒憒有望。公服膺而已,何以助公?然竊敢私焉。浙士方事進趨之業,聞公至,必踵門請益。公敦厲以學問,及是時,而端向厚蓄,俾無不可、無不能如先生也。以光始醮,育雖草澤間,與有寵也。二三君則曰:某輩拳拳,冀先生留針砭爲別。誦斯言,可藉手以請矣。
廬陵蕭公,夙稱爲賢諫議,今方參政,人咸惜公外,而以爲賢參政也。公淡滋味,盛矩雉,鯁骨霜氣,發於符采,固廬陵君子之風,其學莫可爲涯矣。然遇事沈密簡要,而鑒裁宣朗,和衷篤論,不傲人以所長。其於世也危其安,可以廣明德、消弊端。自微及著,無不疾言之,而鰓鰓然以爲負也。何以外公意也?昔人若黯,以吏民不相得;若望之以選,若鮑宣、何武、田錫、歐陽修以遷。若其求出者,以說不用、諍不勝,公於斯何居?然顧微其迹,不擇其名,此其中乃有纖芥留滯於內外出入者哉?推轂公者疏言,今人情咸重內輕外,科臣某移疾乞外,宜從之,以勵風俗。公待旨十餘月,守不爲變,竟得浙藩,是其往必欲行其道矣!故知善參政也已!育當從公舉士於浙,習公而窺其大,於是王伯允、姚聚之諸君求餘言云。予育於世不敢有所薄,而自審無一宜,日營去未遂,胸長憒憒有望。公服膺而已,何以助公?然竊敢私焉。浙士方事進趨之業,聞公至,必踵門請益。公敦厲以學問,及是時,而端向厚蓄,俾無不可、無不能如先生也。以光始醮,育雖草澤間,與有寵也。二三君則曰:某輩拳拳,冀先生留針砭爲別。誦斯言,可藉手以請矣。
關於文中典故語詞,略釋於下:
汲長孺原居中補闕:汲長孺,即西漢名臣汲黯,字長孺,漢武帝時為謁者,進為中大夫,但因其屢次亟諫,使武帝都憚其直言,於是將他外派為東海太守。汲黯治郡時以謹擇僚屬、管大方向而不細苛瑣事之無為治術,年餘間便使東海郡大治,稱道之聲聞於上方,於是又被召回京師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下文有云「東海」之治,即指汲黯擔任東海太守時的優良治蹟)。然汲黯因個性倨傲少禮常得罪人,連在天子面前也語無保留,以故常受排擠,甚至因進言而被免官。當漢武帝重鑄五銖錢時,民間多有盜鑄,楚地尤甚,武帝遂召汲黯為淮陽太守,要他去取締盜鑄問題。汲黯本就不高興被外派,武帝數次下詔他才接受任命。當汲黯出發前被召上殿,曾哭著對武帝曰:「臣自以為填溝壑,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之。臣常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臣願為中郎,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願也。」武帝見他哭得慘,安慰汲黯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顧淮陽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重,臥而治之。」汲黯到了淮陽,仍以過去在東海郡的治理經驗理事,使該郡政治清明。汲黯治理淮陽十年後去世,終不得再回中央;但後來武帝因追懷汲黯直諫忠愛之心,讓汲黯之弟、子與外甥都當上大官。居中補闕,即汲黯自言「願為中郎(皇帝身邊的侍衛),出入禁闥,補過拾遺」之意,希望留在中央能近侍皇帝、以便隨時進言彌補政道缺失。
汲長孺原居中補闕:汲長孺,即西漢名臣汲黯,字長孺,漢武帝時為謁者,進為中大夫,但因其屢次亟諫,使武帝都憚其直言,於是將他外派為東海太守。汲黯治郡時以謹擇僚屬、管大方向而不細苛瑣事之無為治術,年餘間便使東海郡大治,稱道之聲聞於上方,於是又被召回京師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下文有云「東海」之治,即指汲黯擔任東海太守時的優良治蹟)。然汲黯因個性倨傲少禮常得罪人,連在天子面前也語無保留,以故常受排擠,甚至因進言而被免官。當漢武帝重鑄五銖錢時,民間多有盜鑄,楚地尤甚,武帝遂召汲黯為淮陽太守,要他去取締盜鑄問題。汲黯本就不高興被外派,武帝數次下詔他才接受任命。當汲黯出發前被召上殿,曾哭著對武帝曰:「臣自以為填溝壑,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之。臣常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臣願為中郎,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願也。」武帝見他哭得慘,安慰汲黯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顧淮陽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重,臥而治之。」汲黯到了淮陽,仍以過去在東海郡的治理經驗理事,使該郡政治清明。汲黯治理淮陽十年後去世,終不得再回中央;但後來武帝因追懷汲黯直諫忠愛之心,讓汲黯之弟、子與外甥都當上大官。居中補闕,即汲黯自言「願為中郎(皇帝身邊的侍衛),出入禁闥,補過拾遺」之意,希望留在中央能近侍皇帝、以便隨時進言彌補政道缺失。
蕭長債雅意本朝:此處字誤,應作「長倩」;蕭長倩,即西漢名臣蕭望之,字長倩。據「漢書.蕭望之傳」載,蕭望之於漢宣帝時因京師雨雹之災異,上疏請宣帝留意權臣柄政之害而獲進為謁者,又累遷諫大夫、丞相司直,一年之中三度擢陞,官至二千石。其後朝廷揀選朝中諫官通政事者外放出任郡國守相,欲派蕭望之出任平原(郡名,在山東)太守,但「望之雅意在本朝,遠為郡守,內不自得」,於是上疏謂出諫官以補郡吏,是「所謂憂其末而忘其本者也」,甚而還稱「外郡不治,豈足憂哉?」因蕭望之不欲被外派,朝廷遂「徵入守少府(官名,九卿之一,掌山海地澤之稅,以奉養天子)」,讓他仍在京師為官。但後來宣帝認為蕭望之「論議有餘,材任宰相」,不過還是得試試他處理政事的本領,於是又欲改派蕭為左馮翊(掌治京師「三輔」之一,三輔為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左馮翊相當於首都副市長)。蕭望之聽聞又要將他外派,遂稱病欲辭官。宣帝知道他是推辭,便遣使面諭蕭望之派他治民是為考察其能力,並非聽到什麼不利他的言語。蕭望之這才接受任命,「為左馮翊三年,京師稱之,遷大鴻臚。」下文有云「馮翊之治」,即指蕭望之擔任左馮翊時的優良治蹟。
使漢之二帝欲納謇諤以正其失,世何遽無直人乎:二帝,指汲黯時之武帝與蕭望之時的宣帝。謇諤:謂正直、直言無諱之人,與下文「直人」同。句謂:若武帝與宣帝能真心進納諫言以正其缺失,世上豈會缺少(像汲黯、蕭望之)這樣的直言正人呢?
亦獨自成其名,所轉移者蓋寡:指蕭望之、汲黯在朝為臣,雖以諍諫聞世,但在移轉政治風氣上的作用很少,大抵只是成就了自己的名聲。
宋之諸賢,諫不納則請解言職,求補外去:謂宋代諸賢臣,彼等進諫若不被採納就會請辭「言官」職務,另求外放。例如「宋史」列傳第二十五「王化基傳」所載王化基之子王舉正,因反對出身行伍之狄青出任樞密使,「力爭不能奪,因請解言職」。但宋仁宗仍是嘉許其盡忠職守,給予「賜白金三百兩 ,除觀文殿學士、禮部尚書、知河南府,入兼翰林侍讀學士」的賞賚與職務。另外同是在宋仁宗時為官之韓絳(見「宋史」列傳第七十四),曾彈劾宰相龐籍暗中指使開封府尹殺害一名曾送賄賂的道士,使得龐籍與開封府尹都遭謫去,可是不久後龐籍竟又被進用,韓絳也是力爭不得,「遂解言職」。次年韓絳改官知制誥,但他自請「乞守河陽」,後被任命為河北安撫使。
鮑子都出爲豫州牧:鮑子都,即西漢時鮑宣,字子都,初為鄉縣嗇夫,漢哀帝時獲大司空何武薦舉而出任諫大夫,之後改官豫州牧,但僅年餘便遭丞相司直郭欽奏論其「舉錯煩苛」、「為眾所非」,因而被免官。但鮑宣歸家僅數個月,便又再被徵為諫大夫。嗣後鮑宣還曾藉地震、日蝕等災異進言,使哀帝斥退孫寵等奸人、復徵何武等良臣還朝為三公,鮑宣自己也獲擢為司隸。後來鮑宣因阻止丞相孔光車馬擅行馳道(皇帝專用之中道),致與孔光發生衝突,鮑宣因拒捕,被以「大不敬,不道」罪名逮下廷尉獄。當時朝廷的博士弟子們為救鮑宣,還聚集上千人在孔光上朝途中圍堵抗議。哀帝遂將鮑宣的罪名減等,但仍受髡鉗(剃髮、戴鐵項圈)之辱。鮑宣被刑後,遷家上黨長子縣,希望就此能安居無事。可是沒幾年後平帝即位,意欲篡國之王莽秉政,便開始構陷忠於漢室的直臣。鮑宣因往昔名聲不小,也被人因事牽連入獄,最後自殺。
何君公出爲揚州刺史:何君公,即何武,字君公,也就是前面提到曾提拔鮑宣的那一位。何武早年曾出任鄠縣縣令,因坐法免歸,後來是獲太僕王音舉薦,被拜為諫大夫,再遷揚州刺史。其後何武屢經遷轉,曾任大司空、前將軍等職,但在王莽當國時遭劾奏免官,最後亦因被構陷株連而自殺。
田表聖、歐陽永叔皆出爲轉運使:田表聖,即北宋時人田錫,字表聖,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西元978)進士高等,出仕後早年的履歷為「將作監丞、通判宣州。遷著作郎、京西北路轉運判官。改左拾遺、直史館」。田錫因好言時務,又身居「拾遺」的諫官之位,遂上疏陳言軍國機要與朝廷大體,獲太宗優詔褒答,還賜錢五十萬。當時宰相趙普見田錫受皇帝器重,還曾「令有司受羣臣章奏,必先白錫(要先讓田錫知道)」;但田錫不因此自矜自喜,反認為這種作法「失至公之體」,寫信給趙普辭卻這種特權。太平興國六年(981),田錫出任河北轉運副使,又以邊事進言,再度獲太宗嘉勉,次年田錫便「徙知相州,改右補闕」。其後到了真宗朝,田錫仍時時對朝中缺失提出諫言,當他於咸平六年(1003)病卒,被真宗譽為不可再得之諫官,特贈工部侍郎。歐陽永叔:即宋代名臣歐陽修,字永叔,成進士後初任西京推官等職,後於仁宗慶曆三年(1043)官至「知諫院」,以論事切直而受見重。仁宗為褒獎其敢言,曾面賜其五品官服,還對侍臣們說:「如歐陽修者,何處得來?」不久仁宗又免試特擢歐陽修為知制誥。當歐陽修奉使河東還朝,值保德軍(山西河曲縣一帶)兵亂,宋仁宗遂命歐陽修為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前往坐鎮。當歐陽修出發前陛辭,仁宗還特別交代他不必作久滯當地的打算、有什麼要建言的就直說。歐陽修答曰:「臣在諫職得論事,今越職而言,罪也。」但仁宗告訴他有話就說無妨、不要因出任外省職務就緘默不言。
我國家優崇言路:言路,謂「言官」之陞遷出路,此處專指「六科都給事中」。據萬曆十五年申時行重修「大明會典」卷之十所載,六科都給事中原為正八品官,在重修會典時已調為正七品;在「六科都給事中」之下,尚有從七品之「六科左右給事中」(舊為從八品官)以及「給事中」(舊為正九品官)。優崇,特別優待。
由諫垣而躋卿寺間:諫垣,即六科(給事中)。卿,朝廷中某些機關主官或副手之名稱為「卿」,如太常寺之主官為太常寺卿(正三品)、副手為太常寺少卿(正四品)。按:大陸華中師範大學政法學院副教授唐克軍在「明代官員升遷路徑述論」一文中,曾據「明實錄」的記載統計過各類官員升遷之種類與次數,其中「都給事中遷為布政司參政的總計79例,遷為太常少卿的55例、太僕少卿的36例、順天府與應天府府丞的18例、都給事中的14例、布政司參議的12例、通政司參議的7例、右通政的6例、大理寺丞的6例、按察副使的5例、按察僉事的2例,遷為他官的24例。」(見「史學月刊」2004年第1期)。從唐克軍副教授的統計來看,都給事中之升遷,確乎大多是循「外則參政、內則少卿」這兩條路。
參政:謂各省布政司左、右參政,官秩為從三品。
法家拂士處之或不樂:法家拂士,見「孟子.告子下」:「入則無法家拂士」。法家,謂能守法度之世家大臣。拂,同弼。拂士,指能輔弼政道的賢能之士。因出任外省參政就將遠離朝廷,其言論意見難以迅疾於廟堂上反映,故有企圖心者不樂為之。
夫言朝清朝、朝言國匡國:筆者按,此處疑似有一衍字,當作「夫言朝清朝、言國匡國」。意謂:若欲澄清朝綱、匡正國家政道。
欲以寤主而矯世,誠莫若諫垣矣:寤,由睡眠中覺醒,亦通「悟」。寤主,使人君醒悟之意。矯,正。矯世,改革政道使向正途。諫垣,指給事中體系之言官。欲輔弼人主、端正政道,自是以身處京師之給事中最為便利,可以時時提出建言。
若夫通邑大都,深阻離落,啼者幾人、愁苦者幾家,目系其所以而解除之,日未移晷:通邑大都,謂四通八達之大都會。離落,離散零落,喻民瘼疾苦。日未移晷,謂很短的時間內。此句中亦似有脫字訛字,但其意大致可知,是指身為一省參政,便於貼近民間,能得悉百姓隱痛之所在且迅速除去根源。
視郡縣吏賢不肖,若臨涇渭別清濁:「詩經.國風.谷風」有「涇以渭濁,湜湜其沚」之句;謂涇水流入渭河時,雖會使渭水一時渾濁,但要不了多久渭水仍會清澄如往。涇水濁,渭水清,其清濁之別常被引喻為人品與官箴的正邪之分。一省參政可以監臨郡縣官吏行事,對於彼等賢劣之別能洞悉之。
經營於必,而績用播于路;臾言脫於口,而四境式歌以舞矣!大參所必得,諫垣所未必得也:必,同果。經營於必,謂立竿見影之效。關於「臾言」一詞,筆者查不到出典;但若將「臾」連於上文變成「臾路」,一樣也找不到適當解釋。此一「臾」字可能是衍字或誤字,此姑且不論。要之,整句的大意謂:參政治事行政能夠迅速收到效果,一句(有俾民生、為民謀福或去除民隱)話一說出口,所管轄四境內的百姓聞之便會歡欣鼓舞。當個參政能作得到的事與取得的成果,身為給事中體系的言官未必能有同等成績。
爲給諫而其道行,斯給諫可;爲大參而其道行,斯大參可:身為給事中而能施展其治道,那當個給事中是正好;身為參政情形也一樣。
可內不可外者,才局也;能入不能出者,趨舍也:當個京官可以,而當外省官員就感到能力不足者,是侷限於其才能格局。願待在京城朝廷而不願出去外省當治民官的,是因個人心之所向取捨。
無不可、無不能,非賢者與:(不論當京官或去外省當治民官)作什麼工作都可以,也沒有什麼工作是不能作的,(像蕭近高)這樣的人可不是個賢能者嗎?
廬陵:古郡名,為江西吉安府代稱。蕭近高之家鄉。
今方參政,人咸惜公外,而以爲賢參政也:時人為蕭近高外派當參政覺得委曲,但也認為他將會是一位賢能的參政。
公淡滋味,盛矩雉,鯁骨霜氣,發於符采:「矩雉」一詞,筆者找不到出典,未知是有誤字,抑或蔣孟育之自鑄新詞。鯁骨霜氣,謂人正直剛硬,有凜然不可侵犯之正氣。符采,原指美玉之紋理,此指人之外表儀容。整句謂:蕭近高是個寡嗜慾、有節有守的剛直之人,從其外表就可明顯看出來。
其於世也危其安:謂蕭近高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遠慮,身處他人眼中的太平盛世時已能見出隱含的禍端。
自微及著,無不疾言之,而鰓鰓然以爲負也:鰓鰓,恐懼之貌。句謂:蕭近高見到朝中有不妥之事,無論大小都會卯足了勁提出諫言;但他的態度並不自以為是,而是戒慎恐懼,像是唯恐自己的意見錯誤一般。
昔人若黯,以吏民不相得;若望之以選,若鮑宣、何武、田錫、歐陽修以遷。若其求出者,以說不用、諍不勝,公於斯何居:整句大意為,往昔像汲黯被派去當淮陽太守,是因當地官民矛盾衝突多,需要他的才幹去坐鎮。像蕭望之被派任平原太守,是因能力被肯定而選上的。像鮑宣以迄歐陽修等人,是因陞遷而被外派。像宋代那些自請外派的言官,是因言論不被採納、諍諫鬥不過對方才求去的。在以上種種情形中,蕭近高是屬於其中哪一種呢?
然顧微其迹,不擇其名,此其中乃有纖芥留滯於內外出入者哉:微其迹,謂行事低調,不求出名。句謂,像蕭近高求外派之意係出於誠摯,其心中並沒有絲毫因內外出路之別而產生的疙瘩。
推轂公者疏言,今人情咸重內輕外,科臣某移疾乞外,宜從之,以勵風俗:推轂,原意為推車前進,引申為舉薦賢才之意。蔣孟育在這裡所指推舉蕭近高的人,應是指當時的吏部尚書楊時喬。據明人吳亮所輯「萬曆疏抄」卷十一「省規類」部分之載,楊時喬在萬曆三十五年十二月間,便曾為了都給事中內外陞遷的問題而連上兩疏;在前一篇「申明科臣推轉資格仰祈裁定以便遵行疏」中,楊時喬便有言「今時人情重內輕外(希望當京官,不想被外派)」,在第二篇「科臣內外陞轉未定乞允恬讓以全舊制以息競端疏」中,楊時喬則有言「……又素聞刑科都給事中蕭近高平日恬讓,自去冬告病,未奉俞旨。臣(楊時喬自謂)屢劄催之,今年六月方至,則轉言銓司,力求外補。臣查蕭近高年月資序雖不宜補外,但今時仕路俱重內輕外,有智盡能索而不遺餘力者(筆者按: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十一「科道俸滿外轉」條中所云,楊時喬在這裡提到這個想盡辦法要當京官不肯去外省的人,便是戶科都給事中姚文蔚)。得一恬退之士以風(諷)之,競端(奔競,鑽營之風)猶可挽回,舊例猶可存復……因今銓司將蕭近高擬註福建建寧道參政,具疏恭請,一以成其克讓之美,一以全此內外並轉之局……。」楊時喬為了姚文蔚的「卡位」行為阻礙了都給事中慣例的陞遷道路而頭痛,蕭近高卻願自請外放、解除當下困境,故楊時喬自是力言以成其恬讓之美。
育當從公舉士於浙:這裡的「當」字諒是有誤,應作「嘗」、曾經之意。據「明神宗實錄」萬曆三十四年(丙午)八月初一 發布被派至各省主持鄉試的主考人員名單有載:「翰林院簡(檢)討蔣孟育、戶科左給事中蕭近高俱浙江」。另外在蔣孟育所著「恬菴遺稿」卷七所收「浙江鄉試錄序」,開頭便言:「今歲丙午,浙江復當比士。 上命檢討臣孟育、偕左給事臣近高往典厥試」。至少在蔣孟育寫「都諫九翁蕭老先生參政浙藩序」的兩年多前,兩人便已因同往浙江主持鄉試而相處過一段時間,早有交誼,不是那等素不相識臨時被拉來也寫篇「贈序」湊熱鬧的。而當蕭近高在浙江擔任參政、按察使乃至布政使期間,兩人也仍有書信往來,在「恬菴遺稿」卷二十六、二十七有「答蕭九星參知(當作「九生」。不知是蔣孟育文集編纂者有誤,抑或蕭近高卻曾用「九星」為號?)」、「與蕭九星參知」,卷二十八、二十九則有「答蕭九生憲長」、「寄蕭九星憲長」,卷三十三則有「答蕭九生方伯」,共有五篇給蕭近高的書信。可知自蕭近高至浙江擔任參政以迄按察使、左布政使期間,兩人都還有書信往來。
習公而窺其大:習,謂熟識、有交情。大,指長處。
王伯允、姚聚之諸君求餘言云:王、姚二人身分不詳。按:蔣孟育於萬曆卅四年時官翰林院檢討,此二人可能係較新進之進士在翰林院學習者,風聞蕭近高求補外官之事,慕其人品,故求蔣孟育作序以為贈。「餘言」一詞,筆者查不到出典,似應作「余言」,「我的話(文章)」之意。這可能是新浪版主在謄打此文時,見到看似「簡體字」便將之改為繁體以致。
予育於世不敢有所薄,而自審無一宜,日營去未遂,胸長憒憒有望。公服膺而已,何以助公:憒憒,心亂、糊塗,無才能之意。此段文字筆者讀之不甚通順,或有訛字漏字抑次序錯亂處;勉強揣測,其意大抵為:我(蔣孟育)對世人不敢有菲薄之語,自我省視又沒什麼長處,不能摒除為自己營求打算的念頭,心頭亂糟糟。對於蕭(公)我只能佩服而已,哪有資格(以文章褒美)來提高蕭公的地位呢?
某輩拳拳,冀先生留針砭爲別:「中庸」第八章孔子論顏回之語:「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拳拳,奉持之貌,形容以雙手謹慎捧著生怕失落,比喻將善言謹記於心不敢忘。來請蔣孟育為蕭近高作此序的王伯允、姚聚之等「二三君」,都是景仰蕭近高恬退與敢於任事的風範,希冀能從蕭那裡得到堪為座右銘之金玉良言,作為他告別往浙江前留下的教誨。
誦斯言,可藉手以請矣:蔣孟育謂,自己這篇贈序中描述的蕭近高人格,該也可以充當(王伯允等所欲求)蕭近高的教誨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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