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31日 星期三

金門藝文拾零.拾──關於張對墀


金門藝文拾零.拾──關於張對墀


16, Nov 2017 15:15



羅元信



  在清代前期的金門文人中,祖籍青嶼的張對墀,原本是前程可期的一位俊彥:他在康熙六十年考得殿試三甲第二十七名進士的成績,嗣後在北京學習三年後的「御試」中也獲得一等第四名,出任河南省太康知縣時官聲亦甚嘉;但可惜的是,他因被牽扯入查嗣庭文字獄案而遭罷職且判刑,最後甚至是卒於流刑地(地點於今仍不明。請參見本站「雍正間太康知縣張對墀『卒於配所』案由考」)。其才華與抱負不得施展,令人扼腕。
  關於張對墀的著作,據八十年版「金門縣志」所載有「同江集十二卷」、「四書文全集」兩種,但「書未見」;數年前出版之「金門古典文獻探索」一書,對往昔前賢的著述進行了廣泛的資料蒐羅,但仍無法發現有關張對墀著作的下落。張對墀的滿腹文采,除了「金門志」傳記中的一句「生平博學多識,詩、古文奧衍宏深」之外,只剩如「鷺門觀海」、「鷺門山行記」等寥寥幾篇詩文可為見證。古代常有「以人廢文」的情形:作者有因罪獲譴或被認為「政治不正確」,其著作便可能遭查禁、或連藏書家也因懼無端罹禍而不敢收藏,導致從此亡佚。筆者這些年來雖時時留心,但也只能再找到張對墀的「募修二賢祠疏」、還有他自書呈給雍正皇帝御覽的履歷等幾篇文章而已。至於同時代的人寫給張對墀的詩文,更加罕見:諒因張對墀涉案被捕遭刑,曾與其有文字交流者因忌憚而不敢將之收入自著詩文集中;另一方面,張對墀除了早年在泉州地區出名外,由其在京學習以迄任官期間被捕也僅有幾年時間,交遊數量恐還有限,故而本就不多。不過,筆者近期還是由同時代的清人胡浚所著「綠蘿山莊詩文全集」中,檢得他為張對墀所作的一首詩與一篇文章,茲介紹於下。
  這位曾贈詩文予張對墀的胡浚,據四庫全書本「浙江通志」卷一百四十四載,他是康熙五十九年庚子科舉人,會稽人,官河南洧川知縣。另乾隆五十七年刊本「紹興府志」卷之七十八「經籍志二」中,列出胡浚著有「綠蘿山房文集二十四卷、詩集三十三卷」。但除了登科年份、籍貫、著作書名這些許基本資料,省、府志中並無為胡浚立專傳。在201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版之「清代詩文集彙編」第二四二、二四三冊,收入了胡浚的「綠蘿山莊詩文全集五十六卷」,書首有胡浚之簡傳,筆者將之迻錄於下:

  胡浚,一名通正,字希張,又字倚堂,號竹巖,又號白蜺外史、西村老隱、少微外史、西谷、耄學等,浙江會稽(今紹興)人。生於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卒年不詳。康熙五十九年(一七二○)舉人。乾隆初舉博學鴻詞,不遇。官河南洧川知縣,以事落職。學博才雄,工詩古文,尤擅長駢文。有「綠蘿山莊詩文全集」。(筆者按:以下原列參考文獻,略之。)

  「清代詩文集彙編」編纂群所作的這篇簡傳,為胡浚的生平描繪了大概,不過其中敘事次序有顛倒之處:據四庫本「河南通志」卷三十七載,胡浚是在雍正三年至五年間擔任洧川縣知縣,「乾隆初舉博學鴻詞」是後來的事了。關於胡浚在擔任洧川縣知縣時去職的原因,方志中沒有記載。不過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明清史料中,有一份吏部尚書張廷玉於乾隆元年四月二十七日所上奏摺,在裡面有提到:雍正十三年底乾隆皇帝即位之初,即命「凡在內大臣及各直省督撫」要悉心延訪人材、把這些遺佚在民間的賢士或地方官員集中到京城,以便舉行「博學宏詞科」廷試,優者即可期任官進用。而在當時禮部右侍郎王紘保舉的五個人選之中,便有「原任河南洧川縣知縣胡浚」。但這些名單報上去之後經審議的結果,其中「原任河南洧川縣知縣胡浚,因違例不將前任參革知縣丁櫯收禁」,是因「照溺職例」而遭「革職解退回籍」,與保舉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者之例不符;但是否要把胡浚等革職官員也召來京城受試,仍是聽皇上裁奪。兩天後,乾隆皇帝在摺子上批了:胡浚等五人「俱不准考試」--胡浚所不肯將之收禁的那位「前任參革知縣丁櫯」,據四庫本「河南通志」卷三十七載,他是浙江湖州人,貢士出身,康熙五十四年至雍正二年間任洧川縣知縣。關於丁櫯是在任內出了什麼岔子要遭「收禁」,筆者一時還查不出端詳,其出身地的「長興縣志(同治修光緒增補本)」卷二十三下「人物」部份的丁櫯傳記中,也只含糊說他是「以罣悞(誤)解官」。現今雖不知丁櫯是有何過犯,但從胡浚寧可抗命也不肯以桎梏相加的情形觀之,他是認為「刑不上大夫」、對讀書人又成了治民者的官員該有起碼尊重,不當動輒以刑相加吧……。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想法,雖然張對墀是「部咨解任解京」、被收押遞解京城甚至遭流放,胡浚仍不忌諱與張對墀的交情,把自己為張所寫的詩文收入集內,幾可視為是「相挺」的表現。雖說胡浚的詩文集,是在張對墀被牽連的查嗣庭案已漸平息的乾隆年間才付梓(據「新校本清史稿」高宗本紀乾隆元年有載:「三月庚子,釋汪景祺、查嗣庭親族回籍」;雍正死後才半年多,連查嗣庭被流徙的親族都可回鄉了。「綠蘿山莊詩文全集」書前有序文兩篇,各作於乾隆四年與八年),比較沒顧忌了;但比之福建地區方志在案發百年後仍對張對墀受刑之由含糊諱言的情形來看,胡浚的膽氣也當真不小。幸而有其重情義,於今才能得見他為張對墀而寫的詩文--雖然乾隆元年時,胡浚被皇上批了個「不准考試」,但因其文名之故,嗣後仍被列入參與「博學鴻詞」考試的推薦名單。在其文集書首、清人魯曾煜於乾隆四年(西元1739)所作「綠蘿山莊文集序」中有言:「乾隆己未之役(指乾隆四年的博學鴻詞科考試),大府交辟竹岩(胡浚之號)……而竹巖卒不赴徵」。雖不知乾隆四年時,胡浚是自己不願出山、抑或是又被御批打了回票;但以他之前都被皇上給槓掉了,而三年後仍有高官交相薦舉的情形來看,胡浚在當時的名氣人望實是不小。能有如此具份量者為張對墀而作詩文,亦足堪珍視矣。清末張之洞所撰「書目答問」集部中,有列出清代「體格高而尤著者」之駢體文家名單,胡浚亦見於其中,可知其評價經久仍不減當年。
  關於胡浚的詩文集,有一特點值得一提:一般古人之詩集文集初次梓行,除非內容有忒艱澀罕有人知的典故用辭,大多不會自作註釋;除非特別知名的詩家文章家的集子,在去世後因時代遠隔,才有後進為之作註解,以便讀者瞭解內容。但胡浚非常勤於為自己的文字作註,不論詩或文,幾乎每句之下都為語辭出典以雙行小字加註,將引用的書籍名與內容(有時稍刪削)給列出來。對於這樣的義例,魯曾煜所作「綠蘿山莊文集序」中言:「自為注者,倣『韓非子』有經有傳例也。」不過對魯曾煜的解釋,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清代文臣則云:「然『韓非子』經、傳各自為條。其著書句下自註者,始班固『漢書藝文志』。作文句下自著者,始謝靈運『山居賦』。浚葢(蓋)用靈運例也。」不管胡浚是循何人之例,他自己花的這番工夫是為後來者省了不少事,也顯出他對自己詩文用典的負責態度。但為了便於閱讀,筆者於下迻錄胡浚的詩文時,不以原本編排樣貌呈現,而是先將詩文之正文列出,後面再依詞句順序將胡浚所作註釋臚列出來。而因為有些註釋所提到的書籍名稱仍是太簡略,其引文也可能較原書略有刪削、或是對今人而言仍太艱深(甚是有些小誤),筆者再以「*」號標出自己為胡浚的註釋所作疏解,希望有俾益於讀者。
  以下,筆者就將胡浚為張對墀所作一詩一文錄出。為張對墀所作之詩,見於「綠蘿山莊詩集」卷十五「懷人雜詠上」這部份中,這是胡浚為誌記與自己有交誼者,而為他們每個人都作了首詩。給張對墀的詩標為「張太康仰峯」(仰峯為張對墀之號),詩題下有註:「同安進士,同築河工,有『同江文集』贈予」。在這首詩中,胡浚追懷「昨歲」與張對墀因治河工程相識,甚而還有同舟共飲之興,張對墀還將自著文集相贈,兩人諒必十分投契。胡浚之詩如下:

   張太康仰峯
  洛汭花穠似藐姑,同舟昨歲載屠蘇。埽工伐樹求龍尾,酒賦濡煤禿鼠鬚。
  竈臼塵生虛范甑,樓臺錦擲勝隋珠。祇疑一覽玄池小,不及千盤鐵嶂孤。

  --胡浚原書中註釋與筆者另加之疏解,茲列於下:
  太康--「一統志」:「太康縣,夏太康封地。」
  *筆者按:胡浚在此所言「一統志」,似指「大清一統志」;但「大清一統志」雖是自康熙二十五年即開始編纂,惟其工程浩大耗時,至乾隆五年底才完成初稿、乾隆九年方刻印成書。胡浚「綠蘿山莊詩文全集」書前兩序,分別作於乾隆四年與八年;那麼有可能是文集的部份先成稿,嗣後才又完成詩集部份的編集與加註,這樣才有可能用得上「大清一統志」的內容。不過,即便「大清一統志」成書,已身不在公門的胡浚恐也難馬上得見。在清代之前,元代與明代也都有修過「一統志」,因此胡浚較有可能是用了前代「一統志」的內容,不必定是清代所修者。
  洛汭--「書.五子之歌」:「太康畋於有洛之表,十旬弗返。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從徯於有洛之汭。」
  *筆者按:「五子之歌」為「尚書」中的一篇,惟原文早已亡佚;現存者乃「偽古文尚書」之一,東晉時梅賾所偽造,其開頭即胡浚此處所引之文。太康,夏朝君主,大禹之孫、啟之子。裴駰「史記集解」中引漢代孔安國語,稱太康係因耽於田獵逸樂而遭羿驅逐,不得返國。其弟五人陪同其母於洛水之北等待太康,怨其不返,遂作此歌。汭,有水北之意,或謂河道彎曲處。又:洛水由河南省西部向東流,至中部鞏縣注入黃河,但胡浚治理之洧川縣與張對墀治理的太康縣都在鞏縣東南方,洛水並不流經此二縣;故胡浚詩云「洛汭」、「同舟」,可能僅是因洛水為河南境內著名河流而用之,兩人不見得有因築河工而同往百里之外的洛水。
  藐姑--「山海經」:「列姑射在海河洲中,莊子所謂藐姑射之山也。」
  *筆者按:句見「山海經.海內北經第十二」。又「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
  花穠--「杜詩」:「花穠春寺靜。」
  *筆者按:出杜甫「杜工部集」卷十二「上牛頭寺」詩:「花濃春寺靜,竹細野池幽」。
  同舟--「東觀漢記」:「李膺東歸,惟與郭泰同舟。」
  *筆者按:「東觀漢記」,東漢劉珍等所撰紀傳體史書,其中有李膺及郭泰傳,但並未言及二人同舟之事,胡浚應係誤記。按「後漢書」卷六十八「郭泰傳」載,郭泰治學有成後游於洛陽,河南尹李膺為其才學折服,郭泰因而名震京師。其後郭泰將返鄉,諸儒士來河畔相送,數千輛車把河岸邊擠滿;將離之時,「林宗(郭泰之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眾賓望之,以為神仙焉。」
  屠蘇--「丹鉛錄」:「屠蘇,酒名。」
  *筆者按:明代楊慎撰有「丹鉛總錄」,當係胡浚此處所指,該書卷六「宮室類.屠蘇」條有云:「唐孫思邈有『屠蘇酒方』,蓋取庵名以名酒,後人遂以屠蘇為酒名矣。」
  龍尾--「賈魯河記」:「龍尾大埽,言龍尾者,大樹連枝,繫之隄防,以破囓岸浪者也。」
  *筆者按:賈魯河,河南境內河流,因元代賈魯曾治水患而得名。「賈魯河記」,元代翰林學士歐陽玄於賈魯治河完工後所作,詳述前工程經過。龍尾大埽,將整株大樹連枝帶葉繫於隄防,可隨水勢上下浮動,以削減大水對隄岸之沖擊力。
  酒賦--「古逸」:「梁孝王遊於忘憂之館,集諸遊士,使各為賦。枚乘『柳賦』、鄒陽『酒賦』、公孫乘『月賦』。」
  *筆者按:胡浚此云引自「古逸」,未知究係何書。查「西京雜記」卷四有云:「梁孝王遊於忘憂之館,集諸遊士,使各為賦。枚乘『柳賦』,其辭曰……鄒陽為『酒賦』……。」
  鼠鬚--「類要」:「王羲之作『蘭亭序』,用鼠鬚筆繭紙書之。」
  *筆者按:胡浚此云引自「類要」,未知究係何書。查唐代張彥遠所撰「法書要錄」卷三有唐人何延之所作「蘭亭記」一文,其中提到王羲之書寫「蘭亭集序」時係用「蠶繭紙、鼠鬚筆,遒媚勁健,絕代更無。」
  竈臼塵生虛范甑--「後漢書」:「范丹字子雲,為萊蕪長,有時絕粒。閭里歌曰:『甑中生塵范子雲,釜中游魚范萊蕪。』」
  *筆者按:此出「後漢書」卷八十一「獨行傳.范丹傳」。甑、釜皆為炊具,因范丹窮到斷炊,故有「甑塵釜魚」之成語。
  樓臺錦擲--「譚苑醍醐」:「裝潢有樓臺錦□。」
  *筆者按:「譚苑醍醐」,明人楊慎所著雜考之書,但其中似無胡浚所引文字。查明人鄒迪光「始青閣稿」卷十有詩題為「上元觀燈十二首」,其七云:「繡棚深處打燈毬,無數妖童挾瑟遊。一曲落梅人道好,高樓擲下錦纏頭。」(纏頭,指對舞者歌妓賞賜之財物)胡浚所用典或出於此。
  隋珠--「白帖」:「隋侯見蛇傷,以藥封之。蛇銜徑寸純白,有光燭室,以報隋侯。」
  *筆者按:「白帖」,當指唐代白居易為寫作用典而編之「白氏六帖」。隋侯珠故事,始見於「淮南子.覽冥訓」曾言及「隋侯之珠」,許慎註解云:「隋侯見大蛇傷斲,以藥傅之,後蛇於江中銜大珠以報之。」胡浚之註,「徑寸純白」下諒闕一「珠」字。
  玄池--「廣輿記」:「晉邱在開封府境,一名玄池。簡狄浴而玄鳥遺卵即此。」
  *筆者按:「廣輿記」,明代陸應陽撰,是書卷六有關開封府古蹟部份有載:「晉丘,府境,又名玄池。昔簡狄浴於晉丘之水,有玄鳥遺卵,吞之,遂生契。」契,商朝始祖。又:原書中的「玄」字,係上「ㄠ」下「亅」;「康熙字典」引「玉篇」,謂此即「玄」字之古文,因電腦中找不到此字,故筆者以「玄」字代之。清聖祖名「玄燁」,胡浚諒為避上諱而用古字;另在下文將錄出之「謝張仰峰寄閩中鮮荔枝啟」註文中言及「唐玄宗」時,胡浚也用了同樣的古字。
  鐵嶂--「武夷山志」:「慢亭峰,一名鐵佛嶂。」、「福建通志」:「峰在崇安。」
  *筆者按:「武夷山志」,清代董天工撰。
  
  有關胡浚在此詩詩題下所言,他與張對墀曾「同築河工」一事,筆者在此作點補充。黃河自古便洪澇不斷,河南境內尤為水患多發地帶,胡浚與張對墀來為官時也遇上了。雍正元年六月時,河南中牟縣十里店處黃河決堤,由於災情嚴重,世宗特命兵部左侍郎嵇曾筠(無錫人,康熙四十五年進士)前往河南協助河道總督齊蘇勒(滿洲正白旗人)治水,次年四月嵇曾筠被命為副河道總督。接下來十多年間,嵇曾筠在河南、山東忙於督工修堤。其後嵇曾筠曾將自己在這段時間所上奏疏等輯為「防河奏議」十卷,前二卷係收雍正元年至五年間在河南督工時所上者,內中多處臚列河南境內各縣修堤長度與耗用經費,但並未包含洧川縣與太康縣二地、也沒提及胡浚與張對墀的名字。在「綠蘿山莊文集」卷三,收有「上嵇制臺詳議河工書」一文,這是胡浚上呈給嵇曾筠其對河工的意見;不過這整篇上書都是以駢體寫成,雖瑰麗似漢賦,但忙得焦頭爛額的「嵇制臺」恐怕沒閒工夫欣賞文章。要之,由「防河奏議」中所見來看,胡浚與張對墀的管轄內還未遭水患;但因河工動員人物力耗大,必定要災區鄰近府州縣(甚至全省、鄰省)協力投入,才能阻扼洪流擴大。胡、張二人當是因此參與「同築河工」,進而結識投契。
  ……在上述一詩之外,「綠蘿山莊文集」卷七還收有「謝張仰峰寄閩中鮮荔枝啟」一文,這是胡浚為向張對墀餽贈來自福建的新鮮荔枝所致謝辭。「啟」原指官信,但後來一般私信函札亦可稱之。惟胡浚此信並非平鋪直敘道謝問安而已,通篇句句用典,宛如作賦。因在古代運輸時鮮甚為不易,張對墀將家鄉送來的新鮮荔枝特別分惠遣人送達,胡浚自是十分感激;除了也以家鄉所產名茶交來使作為回贈,胡浚還寫了這封啟表答謝意。胡浚之全文如下:

   謝張仰峰寄閩中鮮荔枝啟
  莆學士三十二品,特譜眞珠。唐宮人一十五夜,剗傳紅錦。
  龍牙數寸,紫奪游家。鶴頂千年,甘逾巴峽。
  法石之摹脂正白豐,疑姑射冰肌。福州之肖柿全朱赫,睨炎官火傘。
  從來珍果側生,首重炎方。自昔洪塘異品,尤推福種。
  苐斑誇玳瑁,向惟蛋女嘗新。色賞胭脂,舊止蠻邨開宴。
  若夫遠道,便乏時鮮。脯白曝而膜乾,漬紅鹽而味敗。
  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孰追貢使之紅塵。
  一日變色,二日變香,稔悉詩人之畵序。
  液從齒生,僅抵望梅。霜總先包,難同餉橘。
  何意七閩之溽暑,乃承雙髻之飛頒。壓焦核於涪州,陋丁香於南海。
  深籠計顆,石背無侵。小印緘方,蜜脾許割。
  釘攢紅皺,驚赤蚌之初遺。玉裹丹繒,恍頳虬之乍吐。
  素甆滿甓,雪肉仍香。翠蓋纔離,酪漿未減。
  小牕竈北,清簟棋旁。沁久渴之詩脾,潤欲枯之病肺。
  蜀薑頃刻,較捷何奇。仙酒逡巡,密猜奚讓。
  詎待種隨昌歜,虛煩金戺之頻移。丹引硫黃,始博玉環之一笑。
  飽食不愁內熱,君其肯惜傾筐。官銜俱是曹郎,僕且微吟洗琖。
  懷人寄遠,倍勝瓜投。對使還書,敢忘芹答?
  箬船曾訂,擬窺火齊於三山。茶碾遙分,先報月團以百片。

  --胡浚原書中註釋與筆者另加之疏解,茲列於下:
  莆學士三十二品,特譜眞珠--君謨「荔枝譜」:「荔枝,閩中惟四郡有之,福州最多,興化軍最奇特,泉、漳時亦知名。予家莆陽,再臨泉、福二郡,每得其尤者,命工寫生,品目總三十有二……第二十五種曰『雙髻』、第二十六種曰『眞珠』。」、「尚友錄」:「宋蔡襄,字君謨,能文工書,天聖中進士,累官端明殿學士。」
  *筆者按:蔡襄,宋代名臣,卒諡「忠惠」,著有「蔡忠惠集」、「茶錄」、「荔枝譜」。「尚友錄」,明人廖用賢編,記周秦至南宋名人。
  唐宮人一十五夜,剗傳紅錦--「開元遺事」:「唐玄宗正月十五夜於殿中撒出閩中紅錦荔枝,命宮人拾之。」
  *筆者按:胡浚此處所云「開元遺事」,相近之書名有五代王仁裕所著四卷「開元天寶遺事」,但今存王著之中並無撒荔枝故事。不過,宋代陳景沂所撰「全芳備祖後集」卷一關於荔枝之「紀要」中,確乎有如同胡浚所引唐玄宗事,並注明出自「開元遺事」。或許今存之「開元天寶遺事」已有部分佚文,被諸如「全芳備祖」等書抄入而保存下來,胡浚諒是據此而用典。
  龍牙數寸,紫奪游家--「荔枝譜」:「閩荔枝三十二品……四曰『游家紫』、十九曰『蚶殼』、二十曰『龍牙』。言姓氏,尤其著者。言州郡,從所出也。不言姓氏州郡,閩四郡或皆有之。」、張九齡「荔枝賦」:「珠苞剖,明璫出,冏然數寸,猶不可匹。」
  *筆者按:張九齡,唐代名臣,曾撰「荔枝賦并序」,見其著「曲江集」卷一。
  鶴頂千年,甘逾巴峽--韓偓「福州進荔枝詩」:「封開玉籠雞冠澁,葉襯金盤鶴頂鮮。」、「本草綱目」:「荔枝,南方之果,有經數千年猶結實者。」、白樂天「荔枝圖序」:「荔枝生巴峽間,葉如冬青,花如橘而春榮,實如丹而夏熟。」、張九齡「荔枝賦序」:「荔枝至季夏其實乃熟,味甚甘滋。」
  *筆者按:韓偓,晚唐詩人,所著「翰林集」卷一有「荔枝三首」,詩題下註云:「丙寅年(筆者按:唐哀帝三年、西元906年)到福州,自此後並福州作。」第二首詩前半即胡浚所引之句。「本草綱目」關於荔枝的記載,見該書卷三十一「果之三」。「荔枝圖序」,見白居易「白氏長慶集.文集卷第二十八」。
  法石之摹脂正白豐,疑姑射冰肌--曾子固「荔枝狀」:「法石白,出泉州法石院,色白。」、「廣雅」:「荔枝肉白如脂玉,甘而多汁。」、白樂天「荔枝圖序」:「荔枝瓤肉潔白如冰雪。」、「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
  *筆者按:曾子固,即宋人曾鞏,字子固,其所著「元豐類稿」卷三十五有「福州擬貢荔枝狀」,後附「荔枝錄」一文;在「荔枝錄」中有云:「法石白,出泉州法石院,色青白。」
  福州之肖柿全朱赫,睨炎官火傘--曾子固「荔枝狀譜」:「朱柿,色朱如柿,出福州。」、韓「青龍寺詩」:「赫赫炎官張火傘」,注:「寺有鄭虔書柿葉故事故云。」、楊廷秀「荔枝歌」:「火傘燒林不成水」。
  *筆者按:「荔枝狀譜」,即指曾鞏「荔枝錄」。韓「青龍寺詩」,指韓愈「昌黎文集」卷四之「游青龍寺贈崔群補闕」詩,「赫赫炎官張火傘」為其中一句。鄭虔,唐代書法家,蘇軾所撰「東坡志林」卷一記:「韓退之(韓愈)青龍寺詩,終篇言赤色,莫曉其故。嘗見小說,鄭虔寓青龍寺,貧無紙,取柿葉書。九月柿葉赤而實紅,則退之詩乃謂此也。」楊廷秀,即宋人楊萬里,字廷秀,「荔枝歌」見其所著「誠齋集」卷第十八。
  從來珍果側生,首重炎方--「魏史」:「文帝詔曰:南方有龍眼、荔枝,果之珍異者,令歲貢焉。」、左思「蜀都賦」:「旁挺龍目,側生荔支。」
  *筆者按:胡浚此處云魏文帝詔出自「魏史」,但筆者於「三國志.魏書」中查無此詔,或許胡浚是引用某家所著曹魏史書;又「南方草木狀」卷下及「事文類聚後集」卷二十五「菓實部」中,都載有與胡浚引文類同的文字,惟此二書並無註明引用來源。左思,晉代著名賦家。炎方,謂南方炎熱之地。
  自昔洪塘異品,尤推福種--君謨「荔枝論」:「福州種植最多,延亙原野,洪塘、水西尤其盛處。」、「本草圖經」:「荔枝生嶺南及巴中,其品以閩中為第一。」,餘見上注。
  *筆者按:「本草圖經」係北宋蘇頌主持編撰,但該書今本「木部中品卷第十一」中僅有「龍眼」條,內容雖兼及荔枝,卻並無如胡浚所引文句。不過,稍晚於蘇頌、由唐慎微所纂「證類本草」一書關於荔枝的記載中,確乎有引「圖經曰:荔枝子生嶺南及巴中……其品閩中第一」這樣的文字。不知胡浚是看到「證類本草」中的引文而輾轉用之、抑或胡浚曾得見比現存「本草圖經」內容更完整的古本?
  苐斑誇玳瑁,向惟蛋女嘗新--「丹鉛錄」:「閩荔枝曰玳瑁,色紅而又有黑點,類玳瑁,出福州。」、「廣雅」:「蛋有二種,入山伐木者曰木蛋,入海者曰漁蛋。」、「左傳」:「桑田巫曰:不食新矣。」
  *筆者按:此處所云「蛋」,本作「蜑」,香港一帶著名的水上人家,即「漁蛋」之後代。道光間「肇慶府志」卷二有載:「蛋人以舟楫為家,或編蓬水滸,謂之水欄。有三種:入海取漁者為漁蛋、取蠔者名蠔蛋、取材者名木蛋」。桑田巫之事,見「左傳」成公十年,晉侯夢見大鬼而致病,問桑田地方的巫人吉凶如何?桑田巫回答:「您將吃不到新長的麥子。」後來六月間晉侯得到新獻的麥子,便把桑田巫召來並殺了他。然而晉侯卻在未食麥飯前上茅廁時跌死,果真應了桑田巫之言。
  色賞胭脂,舊止蠻邨開宴--白樂天「荔枝詩」:「胭脂掌中顆,甘露舌頭漿。」、「本草圖經」:「荔枝大樹下子至百斛,五六月盛熟時,彼方皆宴會其下以賞之。」
  *筆者按:此處白居易句,見「白氏長慶集.白氏文集」卷第十八「題郡中荔枝詩十八韻兼寄萬州楊八使君」詩。
  若夫遠道,便乏時鮮--「古詩十九首」:「綿綿思遠道。」、「河防一覽」:「楊梅鰣魚,時鮮入貢。」
  *筆者按:胡浚所引「河防一覽」文字,係將該書卷十二載明人潘季馴所上「申飭鮮船疏」中的語句節縮而來,並非直引。
  脯白曝而膜乾--「開寶本草」:「福唐歲貢白曝荔枝、蜜煎荔枝,俱為上方珍果。白曝須嘉實乃堪。」
  *筆者按:「開寶本草」,係宋太祖開寶六年命尚藥奉御劉翰、道士馬志等九人纂成,書已佚,但「本草綱目」卷三十一「果之三.荔枝」的標題下有注「宋開寶」,下文的集解中,也確乎有「福建歲貢白曝荔枝、蜜煎荔枝肉,俱為上方珍果。白曝須嘉實乃堪」等句。
  漬紅鹽而味敗--君謨「荔枝論」:「初花時,商人計林斷之立券。及熟,不論美惡,悉為紅鹽,水浮陸轉,入於京師。」
  *筆者按:胡浚此處所引,出於蔡襄「荔枝譜‧第三」,原文為:「福州種殖最多……初著花時,商人計林斷之以立券,若後豐寡,商人知之,不計美惡,悉為紅鹽(原註:去聲),水浮陸轉,以入京師。」至於醃漬荔枝的方法,在「荔枝譜‧第六」有云:「紅鹽(原註:去聲)之法,民間以鹽梅滷浸佛桑花(筆者按:扶桑花)為紅漿,投荔汁漬之,曝乾,色紅而甘酸,可三四年不蟲(原註:去聲),脩貢與商人皆便之,然絕無正味。」一經醃漬,原味不存,故胡浚云「漬紅鹽而味敗」。
  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孰追貢使之紅塵--「後漢本紀」:「永元間,嶺南七郡獻生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晝夜奔騰傳送,有毒蟲猛獸之害。臨武長唐羌上書言狀,詔大官勿復受獻。」、唐杜牧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筆者按:此處所指「後漢本紀」,係范瞱「後漢書」卷四和帝元興元年部份的記載,但這是在和帝卒後追述其接受進諫免此貢物的德政,故不知確實發生是在何年;同時胡浚所引不只是范瞱的文字,亦有少部份納入謝承所著「後漢書」的敘述。又:此引杜牧詩,見「樊川集.樊川文集第二」中「過華清宮絕句三首」之第一首後半。
  一日變色,二日變香,稔悉詩人之畵序--「舊唐書.白居易傳」:「南賀花木多奇,居易在郡,為荔枝圖寄朝中親友。惜其遐僻,因以三絕賦之,咸傳於都下,好事者喧然摹寫。」、「杜陽編」:「白樂天在忠州,為荔枝圖寄朝士。」、「新唐(書).白居易傳贊」:「居易在元和、長慶時,最長於詩,多至數千篇,唐以來所未有。」、白樂天「荔枝圖序」:「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筆者按:此處胡浚引「舊唐書.白居易傳」文字有刪減與誤字,「舊唐書.白居易傳」原文如下:「南賓郡當峽路之深險處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為木蓮、荔枝圖,寄朝中親友,各記其狀曰:『……木蓮大者高四五丈……惜其遐僻,因以三絕賦之。』」有『天教拋擲在深山』之句,咸傳於都下,好事者喧然模寫」。所謂「惜其遐僻」,原本是白居易所作「木蓮詩序」中的文句;白居易是因木蓮樹生在偏遠山中,人多不識,因而為此樹此花作三首絕句,「天教拋擲在深山」即第三首之末句。白居易作此詩,本是喻自身如木蓮樹被老天(皇上)拋棄荒山之意;但胡浚把引文縮節太過,就變成像是在說荔枝,卻把木蓮撇開了。
  液從生齒,僅抵望梅--「世說」:「魏武帝與軍士失道,大渴無水,下令曰:前有大梅林,結子甘酸,可以止渴。軍士聞之,皆口中出水,遂得及泉源。」
  *筆者按:魏武帝曹操「望梅止渴」故事,見「世說新語.假譎第二十七」。
  霜總先包,難同餉橘--王右軍「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不可多得。」、「書.禹貢」:「厥包橘柚錫貢。」
  何意七閩之溽暑--「十道志」:「福州,周時七閩地,秦曰閩中。」、「周禮.職方氏注」:「閩子孫分為七種,故曰七閩。」、「禮記.月令」:「季夏之月,土潤溽暑。」
  *筆者按:「十道志」,當指唐代太府少卿梁載言所撰十卷「十道四蕃志」,惟原書已佚,於今只存清代輯佚本。
  乃承雙髻之飛頒--「廣東舊語」:「荔枝有曰『丫髻』,實最小,生皆並蒂。」,又見上「眞珠」注。
  *筆者按:「廣東舊語」書已佚,作者亦不詳,不過清初屈大均所撰「廣東新語」卷二十五「木語」部份關於荔枝之載,亦有如同胡浚引述的文字。在蔡襄「荔枝譜」中,也早已提到「雙髻,小荔枝,每朵數十,皆並蔕雙頭,因以目之」。「荔枝譜」在「雙髻」之後所列的便是「眞珠」,其文曰:「眞珠,剖之純瓤(筆者按:瓤,果肉),圓白如珠,荔枝之小者止於此。」
  壓焦核於涪州--「筆談」:「有焦核荔枝,核如雞舌香,更甜美。」、「合璧類編」:「荔枝核之細者為佳,南人謂之焦核。」、「蜀志」:「唐天寶中取涪州荔枝,自子午谷進入。」、「圖經」:「荔枝,蜀涪州及二廣皆有之。」
  *筆者按:此處「筆談」,當指宋代沈括「夢溪筆談」,是書卷二十四「雜誌一」中,有「閩中荔枝,核有小如丁香者,多肉而甘」之載。
  陋丁香於南海--「開元遺事」:「明皇命方士以葯傅荔枝根,得核小,宮人呼為丁香子。」、「太真外傳」:「貴妃生日,長生殿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名『荔枝香』。」
  *筆者按:胡浚此處所云引自「開元遺事」,但今存五代王仁裕所著「開元天寶遺事」中並無這段記載。惟宋代陳景沂所撰「全芳備祖後集」眷一關於荔枝之「紀要」中,確乎有如同胡浚所引唐玄宗事,並注明出自「開元遺事」。「太真外傳」,當係宋人樂史所撰「楊太真外傳」二卷,是書卷下有「六月一日,上幸華清宮,乃貴妃生日……於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之載。
  深籠計顆,石背無侵--「杜詩」:「野人相贈滿筠籠」、「廣東舊話」:「荔枝樹有蟲,名曰『石背』,喜食荔枝花蘂,閩中尤多;冬伏葉下,荔始花,蟲亦生子,花時輒溺,溺則全枝脫落。」
  *筆者按:此處引杜甫句,見「杜工部集」卷十一「野人送朱櫻」詩。「廣東舊話」所記「石背」蟲,可能即「荔枝椿象」,會導致落花、落果及嫩枝幼果枯萎。
  蜜脾許割--「圖經」:「荔枝取啖雖多,亦不傷人,少過則飲蜜漿便解。」、君平「荔枝詩」:「香割蜜脾知韻勝」、王元之「蜂記」:「蜂王營窠中,造一臺如桃李大,王居臺中,其釀蜜如脾,故謂之蜜脾。」
  *筆者按:胡浚此引「香割蜜脾知韻勝」一句,應是出自宋人劉子翬,見其所著「屏山集」卷十七「龍眼詩」,原句作「香剖蜜脾知韻勝」;但劉子翬(傳見「宋史」列傳第一百九十三「儒林四」)字彥沖,一字彥仲,號為屏山或病翁,似無用過「君平」之字或號,胡浚恐係誤記。至於王元之,即宋人王禹偁,字元之;查四庫本王禹偁「王黃州小畜集」卷第十四「雜文」部份,的確有一段筆記題為「記蜂」,記載一寺僧回答王禹偁關於蜜蜂的知識,其中確有「窠之始營,必造一臺,其大如栗,謂之王臺,王居其上,且生子于中」云云,但並無「其釀蜜如脾,故謂之蜜脾」這一句。按:「本草綱目」卷三十九關於「蜜蜂」部份之集解中有「王元之蜂記云,蜂王無毒,窠之始營,必造一臺,大如桃李,王居臺上,生子於中……其釀蜜如脾,謂之蜜脾」等語,胡浚所引恐係轉述「本草綱目」之載,而非直引王禹偁之書。
  釘攢紅皺,驚赤蚌之初遺--宋梅聖俞詩:「莆陽貢荔枝,皺殼紅釘密」、陶弼「荔枝詩」:「赤蚌遺珠顆,紅犀露角端」、韓「城南聯句詩」:「紅皺晒瓦上」
  *筆者按:梅聖俞,即梅堯臣,在其所著「宛陵集」卷三十一「和答韓奉禮餉荔枝」詩中,有「莆陽荔子乾,皺殼紅釘密;存甘尚可嘉,本味固已失」等句。陶弼,北宋時人,句見其所著「邕州小集」中「荔支」詩。韓「城南聯句詩」,即韓愈「昌黎先生文集」卷第八所收「城南聯句一百五十韻」詩,不過「紅皺曬簷瓦」是出自聯句的孟郊之手,並非韓愈所作。
  玉裹丹繒,恍頳虬之乍吐--蘇「食荔枝詩」:「紅紗中單白玉膚,冰盤薦此頳虬珠」、白樂天「荔枝圖序」:「殼如丹繒,膜如紫綃」。
  *筆者按:此處蘇指蘇軾,句見「東坡後集」卷五「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詩,不過「紅紗中單白玉膚」與「冰盤薦此頳虬珠」,並非原作中的對句;原作中的對句為「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與「先生洗琖酌桂醑,冰盤薦此頳虬珠」。又,白居易「荔枝圖序」中原作「殼如紅繒」。
  素甆滿甓,雪肉仍香--唐「陸靜修詩」:「素甆傳靜夜」、雪肉,見上「姑射」注。
  *筆者按:胡浚此處註云係「陸靜修詩」,但查古籍之載則有不同說法。按唐代釋皎然「晝上人集」卷第十有「五言月夜啜茶聯句」一首,最末二句「素瓷傳靜夜,芳氣滿閒宣軒」,句下標明作者為「袁高」。不過,當時與釋皎然同為聯句之顏真卿,在其「顏魯公文集」卷十二所收「月夜啜茶聯句」一詩,同樣的末二句,句下標出的作者卻是「士修」。查「全唐詩」卷七百八十八所收顏真卿亦參與之「登峴山觀李左相石尊聯句」詩,詩前列出之作者亦有「陸士修」,其官職為「嘉興縣尉」。筆者揣測:胡浚在此可能原本也是要寫「陸士修」,但因其下「素甆傳靜夜」之句有個「靜」字,看走了眼而一時抄錯了。
  翠蓋纔離,酪漿未減--「舊唐書.白居易傳」:「荔枝樹亭亭如帷蓋,漿液甘如醴酪。」、君謨「荔枝論」:「絳囊翠葉,映蔽數里」。
  *筆者按:此處胡浚雖云引自「舊唐書.白居易傳」,但該傳中文字實引自「荔枝圖序」,見白居易「白氏長慶集.文集卷第二十八」:「荔枝生巴峽間,樹形團團如帷蓋……漿液甘酸如醴酪」。又,蔡襄「荔枝譜.第三」中,原本的句子為「福州種殖最多……暑雨初霽,晚日照曜,絳囊翠葉,鮮明蔽映,數里之間,焜如星火」。
  小牕竈北--「後漢.獨行傳」:「向栩嘗坐竈北板床」。
  *筆者按:見「後漢書」卷八十一「獨行列傳.向栩傳」:「(向栩)常於竈北坐板床上,如是積久,板乃有膝踝足指之處。」古代中國人猶如日本人跪坐,因向栩常坐在板床上,把床板都壓出膝蓋到腳趾的凹痕了。
  清簟棋旁--「杜詩」:「楚江巫峽半雲雨,清簟疎簾看奕棋」
  *筆者按:此處「杜」指杜甫,句見「杜工部集」卷十五「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二首」之二。
  沁久渴之詩脾--「開寶本草」:「荔枝止渴,益人顏色」、宋張宛邱「冷泉亭詩」:「一泓清水沁詩脾」。
  *筆者按:張宛邱,即北宋詩人張耒,人稱宛先生,著有「柯山集」等。不過胡浚此處應是誤記,「一泓清水沁詩脾」並非張耒之句。查「宋詩紀事」卷七十四有林稹(江蘇長洲人,北宋神宗熙寧九年進士)所作「冷泉」詩:「一泓清可浸詩脾,冷暖年來只自知。流向西湖載歌舞,回頭不是在山時」,此詩係為西湖飛來峰下冷泉亭所題。
  潤欲枯之病肺--陶弼「荔枝詩」:「潤可濯中乾」、杜詩:「多年病肺惟高枕」。
  *筆者按:陶弼,北宋時人,著有「邕州小集」,其「荔支」詩有「爽能消內熱,潤可濯中乾」之句。又:此「杜詩」之「杜」指杜甫,其所作「返照」詩,有「衰年病肺惟高枕」之句。
  蜀薑頃刻,較捷何奇--「列仙傳」:「曹操嘗宴客,謂左慈曰:『今日高宴,所少松江鱸魚。』慈求銅盆,以竿釣之,即得鱸魚。操曰:『恨無蜀薑。』慈曰:『易得。』須臾,薑出袖中。」
  *筆者按:「列仙傳」一書,作者不可考,今本「列仙傳」中亦無左慈之事。胡浚此處述左慈釣鱸出薑之事,與「後漢書」卷八十二下「方術列傳」中左慈傳內容類同,但略有差異。
  仙酒逡巡,密猜奚讓--「韓仙傳」:「叔父愈命湘賦詩,應聲而成,有曰:『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
  *筆者按:「韓仙傳」一卷,四庫題要舊本題「唐瑤華帝君韓若雲撰」,內容為八仙之一韓湘的故事,其叔父據傳中述即大文學家韓愈。逡巡,猶頃刻,喻很短時間。
  詎待種隨昌歜,虛煩金戺之頻移--「三輔黃圖」:「漢武破南越,於上林苑中起扶荔宮,以植所得龍眼、荔枝、菖蒲,皆百餘本;南北異宜,多有枯瘁者。荔枝自交阯移植於庭,無一生焉,尚移而不息;偶一株稍茂,終無華實。」、「唐類函」:「菖蒲一名昌歜。」、「北堂書鈔」:「文王嗜昌歜。」、張衡「西京賦」:「金戺玉階,彤庭煇煇。」
  *筆者按:關於「扶荔宮」記載,見於「三輔黃圖」卷之三。
  丹引硫黃,始博玉環之一笑--「皆效方」:「治諸氣痛,用荔枝核四十九枚,陳皮、硫黃為末,打麵糊丸,酒服,甚效,名『玉環來笑丹』。」、「荔枝譜」:「閩荔枝第十六品曰『硫黃』。」
  *筆者按:「皆效方」一書似已失傳,但「本草綱目」卷三十一「果之三」關於荔枝入藥的記載中,確乎有引「皆效方」所載「玉環來笑丹」之製法,胡浚註文與其大略相同。
  飽食不愁內熱,君其肯惜傾筐--王維「敕賜百官櫻桃詩」:「飽食不須愁內熱,大官還有蔗漿寒。」、陶弼「荔枝詩」:「爽能消內熱。」、「物理總論」:「荔枝性熱,有人食噉千顆未嘗作疾;即少熱,以蜜漿解之。」、「詩.召南」:「摽有梅,頃筐塈之。」
  *筆者按:王維「敕賜百官櫻桃詩」,見「王右丞集」卷十。又:胡浚此處所言「物理總論」,未知究係何書,但蔡襄「荔枝譜.第四」中有「或以其性熱,人有甘噉千顆,未嘗為疾;即少覺熱,以蜜漿解之」之載。
  官銜俱是曹郎,僕且微吟洗琖--白樂天詩:「齒髮恰同知命歲,官銜俱是客曹郎。」、蘇「食荔枝詩」:「先生洗琖酌佳醑。」
  *筆者按:此處引白居易之句,見「白氏長慶集.白氏文集」卷第五十四「聞行簡恩賜章服喜成長句寄之」詩。蘇指蘇軾,句見「東坡後集」卷五「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詩。
  懷人寄遠,倍勝瓜投--「詩.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對使還書,敢忘芹答--「列子」:「昔有美戎葵、甘枲莖芹蓱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信而嘗焉,蜇於口,慘於腹,眾哂焉。」、「山濤絕交書」:「野人快曝背而美芹子者,欲獻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疎矣。」
  *筆者按:此處「山濤絕交書」,即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箬船曾訂,擬窺火齊於三山--「竹里編」:「入建溪,水急礁利,舟人皆以箬葉裹船。」、劉貢父「荔枝詩」:「錦筵火齊滿金盤,五月甘漿破齒寒。」、「廣輿記」:「三山驛在福州閩縣,三山閣在州城平遠臺東。」
  *筆者按:箬,可指竹皮或一種竹名;箬竹葉大,可供編織包物之用。劉貢父,即劉攽,字貢父,北宋史學家,其「荔枝詩」見「閩中荔枝通譜」卷七。又:火齊,指火齊珠,寶珠之一種,亦有謂係琉璃之別名;此喻荔枝。
  茶碾遙分,先報月團以百片--陸羽「茶經」:「茶碾以橘木為之,內圓而外方,形如車輪,不輻而軸焉,其拂末以鳥羽製之。」、盧仝「茶歌」:「手關月團三百片」。按:閩使告返,予以日鑄芽茶寄之。
  *筆者按:此處引陸羽文字,見「茶經」卷中「碾(拂末)」條,但有刪節。盧仝茶歌,指唐代詩人盧仝「玉川子詩集」卷二「走筆謝孟諫議新茶」詩,但胡浚引文錯了一字,應作「手閱月團三百片」。因古代製茶有作成團狀或餅狀,其形似月,故有「月團」之謂。最後之按語,胡浚說明因張對墀所遣、由福建遠送荔枝的來人將回去赴命,便也以自己家鄉特產的日鑄芽茶作為回禮,請其帶回給張對墀。日鑄芽茶為綠茶之一種,亦稱「日鑄雪芽」,簡稱「日鑄茶」,以產於浙江紹興省東南會稽山日鑄嶺而得名。

  ……由文末「箬船曾訂,擬窺火齊於三山」的句子來看,當年胡浚還曾有打算,將來要去福建一遊、順便飽啖荔枝(也許只是回信時的客套話)。但世事難料:張對墀因為與查嗣庭的往來書信被解京後判處流刑、「卒於配所」,胡浚自己也因不肯收禁前任知縣而被削職丟官;前往福建一覽風土之約,終是沒得兌現了。讀書仕進、報國兼光宗耀祖之路,走到後來竟是這般光景;早知如此,還不如就在家鄉收徒授書、暇時吟詩為文,豈不逍遙一世?

                                    ──本篇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